晚江闻言,连忙打岔:“等等,老师您这是埋汰王老师呢,还是埋汰我啊?”
那男老师静默两秒,发现自己被晚江挖了个坑,赶紧装模作样催促着:“要上课了啊王老师,快点儿把你这爱徒带走!”
因为是全系大课,用的是大教室,乌压压一片人头。她放眼望去,一张张干净脸庞,绽放着年轻特有的光芒。对未来翘首企盼,就像还没彻底受过爱情的伤,还没真正饱尝过社会的苦难,美好得让人艳羡。时间宝贵,她作了简单的一个自我介绍,便进入了讲课主题。
从前以学生身份听课,总是觉得每一分钟都过得好慢。现在身份对调,四十五分钟的一堂课眼看就完。师弟师妹们听得认真,互动交流效果也好,到最后,晚江都有些意犹未尽。
“以后大家如果有任何疑问,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学习上的,只要愿意,都可以和我联系。”晚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黑板上,然后抬头看了眼上方的壁钟,“还有几分钟时间,大家有什么想当场问的吗?我可以现场回答。”
举手的人还挺多,她挑了其中几位,有问关于参加各级比赛的,有问平时学习生活的,也有问实习方面的。最后起来提问的,是坐在中间排的一位男生,个头不矮,剃着最显利落感的板寸。他从王老师手里接过话筒,轻轻一笑,嘹亮的声音从麦克风里荡漾出来:“师姐,请问你有男朋友吗?”
“……”
全班哗然。
前后左右的男同学们开始佩服地拍他肩膀,女生们捂嘴笑着,一双双眼睛集体投向了讲台上的当事人。晚江顺利掉线,一面看着这位男生,一面调侃说:“纵然目前没有,相信以后会有。”
那男生笑得更开,是所有校园小说里描述的,标准的阳光容颜。似乎他只是微微拟了一个弧度,就在你不安分的青春里,印下了一枚永不泯灭的小太阳。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晚江都记得这个寻常上午,被一个悄悄关注自己许久的男生突然表白。
“师姐,我知道现在不可以。但如果几年后,还没有另一个男人得到你,请你别忘了,你始终还有一个选择。”
高潮就此而起,几乎将整个教室掀翻,哄闹中还能听见诸如“太感人了我又相信爱情了”“在一起在一起”“姐弟恋好酷炫”等呐喊,并有学生拿出手机迅速将这起“表白门”发上了网。
晚江心率快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没头没脑地琢磨,想不到自己这副在社会翻滚多年的平凡之姿,竟然在菁菁校园里迎来了第二春……不仅如此,还拿下了一个十分符合自己当年审美标准的阳光少年……
所以这位小帅哥,你肯定不是大灵派来“报仇雪恨”的吗?
教室两侧有整排的窗户,窗明几净,放眼可见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美得像是印在玻璃上的风景。绿叶在春末的阳光下葱茏,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来得及,似乎被风一摇曳,就是一段动人的恋情。
讲座结束后晚江跟着王老师回办公室小坐。
刚才发生的插曲早已传开,惹得之前那位男老师又诙谐又严肃地说:“晚江,你看,真理从来不怕考验!你现在终于知道,我埋汰的是谁了吧?”
“去去去!”王老师的抗议声仿佛惊雷。
A大广告系口碑在外,和许多知名广告公司都达成了定点实习协议。一直以来,王老师对晚江所在的麦田公司十分看好,时机成熟后,终于找了她来一起积极推进学校和麦田的合作。相关事宜进展顺利,若无意外本周之内就可完成签订。王老师自然非常欣慰:“也是辛苦你了,为了这事儿两头跑。”
“不会啊,其实毕业以后还能为母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我很享受。”晚江也不客气,拿了办公桌上的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无论是真心还是闹剧,她也算被刚才那位男生激得伤了元气,得赶紧补一补。
“咚--咚--”
门被敲响,晚江和王老师一同转头。门外站了位女生,手里抓着一沓白纸,有点儿紧张地望着她们。
中午被留下来在食堂吃了饭,以前总是抱怨又贵又难吃,素菜里随便搁点儿肥肉就能成荤。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哪怕再不济,学生时代的一切也都是好的--就算是咸得要死的青菜和干得离奇的米饭。
就像是一对和平分开的情侣,因着各种理由没办法再在一起。只要没什么深仇大恨,在彼此心里都不至于太难堪。
离开学校,晚江马不停蹄往广告协会赶。再过一个月就是亚太广告节,协会正在着手准备一大堆相关事宜。今年赴活动的团组成员人数创了新数字,选送的作品也多过往年,加上活动规则的一定量修改,事情便特别多。麦田是第二批进入协会的成员,今年照例有两三个前辈随团前往。晚江虽然目前还没这个命,但在同期里也算翘楚,麦祁便安排她过来帮帮忙,和广告协会的老师们混个脸熟。
整个白天几乎脚不沾地,悲剧的是还穿了一双快两寸的高跟鞋。乘车过来的路上,晚江觉得一双脚快废了,脚踝肿胀,动一下就痛。
她推开KFC的门,迎面就是炸鸡味,其实电话里约在这里见面,她还觉得蛮神奇的。四周一顾,终于在靠窗位置逮到了粤粤。小鬼头正从高岑手里咬烤翅,看见晚江过来,因为嘴巴正忙着于是将眼睛瞪得老大。
“小江阿姨!”
晚江听他油光发亮的小嘴巴喊出清脆的声音,突然觉得浑身疲劳消失大半:“不好意思迟到了。”
高岑将可乐递给她,摇摇头:“没事儿,我早就将堵车看成一种修行。想着以后上路带张麻将桌,遇上塞车了,就招呼前后左右的车主们一起在车顶上打几圈。”
晚江笑,她对高岑的崇拜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真正的美人儿,是在这样寻常的西式快餐店,手拿油腻鸡块毫不做作地咬着,你都会觉得气场无方。粤粤小手捏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送到晚江嘴边。好乖,真是大方友爱的孩子,长大了肯定绅士,想跪在地上死皮赖脸求他做小丈夫的心都有了。
高岑喂完粤粤,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坐下开始问晚江正事:“你说的那份东西,给我看一看。”
晚江从包里拿出一沓白纸,准确地说,是一份关于中国古式家具的创意广告。
当时她在办公室遇见的女生,手里拿的便是这个。那女孩子报名参加了B市高校间联合举办的专业比赛,知道今天晚江会到学校和他们见面,于是早早想好了从师姐身上求些意见。女生的想法和表现力都十分出色新颖,从晚江的专业角度和范围来看,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在被问及古式家具本身的一些细节时,晚江真是犯了难。
隔行隔重山,她并不了解明末和清初的家具在工艺上有何区别。但是,她很快想到了高岑--因为那天有偷听到岳宁说,当初苏禾庭院的设计稿,高岑给过很多宝贵意见。
不管怎样,找她帮忙看看准是没错的。
高岑研究得仔细,稍微瞅出个细枝末节,就见她漂亮得无须再修的眉尖似蹙非蹙,一会儿又恢复原样。晚江和粤粤正乐此不疲地互相喂薯条,你一根我一根,很好玩似的。
这鬼灵精小子,怎么总能把旁人带得和他自己一样傻?高岑屈指弹了弹页角:“这样吧,晚上我回去再求教一下几个朋友,都是收藏古式家具的专家,他们给的意见应该更加中肯。”
“太好了,麻烦你费心。”
“小事儿。”
“啊--”
鸡块没拿住,在雪白的衣服上轱辘辘滚出一道鲜艳的番茄酱。粤粤盯着污渍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被惊动的高岑向他看过去,见状,只是默默无语地与儿子四目相对。哎哟!又是他最害怕的懒洋洋的表情!粤粤噘起小嘴,眼内波光粼粼,显得十分可怜无辜。但是小鬼头非常明白,自己这招必杀技对亲切善良如小江阿姨的女人势必管用,但在女王面前,绝对无效。
也许是为了捍卫自己在小江阿姨面前的男子汉气概,女王竟然和颜悦色地对小鬼头说:“这样真是又脏又难看,小姑娘会讨厌你的,一会儿去买套新的吧。”
粤粤简直喜出望外,连忙附和着:“好呀好呀!小江阿姨也要一起!”
离这不远就有一家大型儿童用品商场,国内外知名品牌都有开设专卖,服装玩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晚江陪着高岑和粤粤逛了整整两层的童装区,但仍一无所获。其实粤粤很喜欢身上这件衣服,印着他最喜欢的卡通人物,是他叫爸爸的男人半个月前给他买的。但是高岑特别讨厌粤粤穿前夫买的衣服,所以巴不得买新的将它换掉。
“江粤小朋友,如果你眼光还是这么高,看不中喜欢的话,咱们不如光溜溜打赤膊吧?你那小肚子还挺可爱的。”高岑抱着手臂,倚在自动扶梯的扶手上,侧过脸来叫了粤粤全名。粤粤牵着晚江的手站在下面两级,他本来就又小又矮,加上这样的高度差,觉得妈妈越发高大威武。虽然有些词语听不明白,但还是小声“噢”了一下。
扶梯将他们升到第三层的童装专卖,还没走进第一家店,高岑便看见一男一女从远处拐过来。她微不可闻一哂,啧,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太小了。晚江正和粤粤说着话,似乎还没发觉即将火星撞地球。高岑细细琢磨着,自己是该帮一把避过去呢,还是推一把看好戏呢?
只是前者的话,光辉圣母似乎不是她惯有的风格,所以--
“这么巧。”高岑拎手袋的手挥了两下。
岳宁放开苏闻小跑过来,还没到高岑跟前就忙不迭说:“姐你知道嘛,昨天在店里瞧见你这身墨绿色套装,我当时就和苏闻说,岑姐穿起来一定好看!”
高岑伸手在她光滑的脸上摸了一把:“那是,反正在你这丫头片子眼里,我呢随便披个麻袋都好看。”
岳宁笑盈盈,发现站在高岑身后不远处的人,不由大喜:“晚江,是你呀,好久不见!”
被唤名的人慌忙从苏闻身上调回目光,脚跟却下意识往后移了半步。可粤粤就在这时猛地拖住她的手,一下子便迎了上去。
没办法了。晚江心里想着,回答说:“岳宁,好久不见了。”
高岑在一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多一分就假,少一分不够真:“哎?你们之前见过面吗?”岳宁将那KTV相遇说了一遍,接着转身对仍旧定在原地的苏闻说:“你站那么远干吗啊?”
苏闻终于也走过来。
这种场合拼的就是演技,一个人演好了还不成,两个人都到位才完美,就好像实力过硬的电影明星互相同台飙戏。在高岑看来,虽然双方都火候不足,但至少没有致命破绽。非得挑出一星半点儿的话,就是在她这双毒辣的眼睛看来,俩人的笑容都有些灿烂过头。
“你们俩来这里买什么?不会是……”
“不是不是!我有朋友刚生了宝宝,改天要去看她,所以想准备一些礼物。”
高岑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接听之前朝晚江说:“你看看,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她倒怪紧张的。”
岳宁知道自己又被嘲笑了,赶紧蹲下去只顾和粤粤说话。
剩下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在相视一笑后,各自转开了视线。
高岑很快讲完,走回来拍岳宁的肩膀:“我要去南边一趟,没开车,你送我过去。”从小到大,大姐头的话一直被奉为绝对指令,岳宁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说“好”。
“我有点儿急事要去处理,晚江,麻烦你带粤粤再逛一逛,我待会儿叫人过来接你们回去。”
晚江点头应允,岳宁临走前对粤粤说:“阿姨先走啦,让叔叔留下来陪你玩儿。看上喜欢的就告诉他,知道了吗?”
车子从停车场里驶出来,岳宁将方向盘往右打,拐向了大马路。上车后,高岑就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惹得岳宁很是好奇:“怎么了姐?”
屏幕上,短信显示发送成功。高岑把手机扔回手袋,降下车窗,晚风吹得她心情越发愉悦。
“没什么。”
真是无比糟糕的组合。
三个人人偶似的站成一排,前后看去就是一个“凹”形。粤粤在中间仰着小脑袋,用一张呆萌的脸轮流打量两个奇奇怪怪的大人。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友人也好恋人也罢,其实每一种情,经历一趟这样的落差,你伸出手能接住的,只剩一抔凄凉。
“走吧,买新衣服去。”还是苏闻先开口,他把粤粤抱起来,然后看向晚江。
她没有回避,有一瞬间,她在心里苦涩地哀悼,跟前这个钝了眼神的男人,和她爱过的那个少年,是多么不相像。只有她知道,他有过的清亮明朗。
像极了寻常的三口之家,苏闻抱着粤粤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看过去,小鬼嘴一努,他便停下来问是不是看中了哪件。晚江看他俩挑得挺认真,就默默坐到了休息凳上,她俯下身揉脚踝,她的脚,真的要痛死了。
“小朋友,你穿这几件一定都很帅气。阿姨不骗你噢,不然你可以问问你妈妈。”
导购朝晚江方向指了指。粤粤飞快扭过头,以为是高岑回来了,末了悻悻然转过来:“她是小江阿姨,不是我妈妈。”
“穿上身看看吧,这几件都试一下。”苏闻颠颠怀里的宝贝。
粤粤被带去换衣服,晚江一直被脚上的疼痛困扰,没注意苏闻的离开。等她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自己面前,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看不明白是什么。他蹲下去,对晚江说:“你把鞋子换下来,先穿这个。”原来是一套亲子拖鞋,大概是不能单买,所以他买了一整套。一共三双,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只是大小不同。毛茸茸的材质,看上去就很软。他把女士那双拿出来,标签有点儿难卸,他低头弄得很仔细。
他蹲在她面前,这样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触手可及的距离,可她还是觉得非常远。据说情侣之间是不能送鞋的,他们俩都没有送过鞋给彼此,可还是分开了。仔细想想,很多故事从某句话开始,就停在了那儿,而非未完待续。一如当年,他们不过是在结束时分,就悲哀地预见了从此相见无期,再见亦是分离。
或许,此时此刻的场景,就是一个迟来的桥段也说不定。
苏闻把拖鞋端端正正摆到晚江脚边:“回家记得擦膏药,这几天都不要再穿高跟鞋了。”
晚江“嗯”了一声,趿上拖鞋,果真像踩在云端一样舒服:“谢谢,很好穿。”
粤粤早就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站在那里听一脸羡慕的导购说:“你爸爸对女朋友真好。”
粤粤皱起眉头,非常非常认真地解释:“叔叔不是我爸爸,小江阿姨是我舅舅的女朋友。”
反正一块钱舅舅是这么说的。
导购无语,贵圈真乱,亏这个小朋友能搞得清。
“但是,我爸爸也是很好哒--”自说自话的粤粤突然眼睛一亮,喊得特别大声,“啊呀!舅舅啊!那是我舅舅!”
晚江脑门一转,看见高以樊不知何时从天而降,就站在过道中央。似乎来了很久,可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高以樊走过来,也没问晚江怎么了,毕竟是一目了然的事。
高岑在短信里让他过来接人,还神神秘秘地附言说会有惊喜。如果这就是惊喜的话,他大可不必跑这一趟。这世上相信高岑说的话的人,统统都是蠢材。
苏闻站起来,高以樊却越过了他,径直走向粤粤。小鬼朝他甜甜笑着,高以樊捏一把那肉嘟嘟的脸蛋:“挑好了没?”
粤粤拍拍身上穿着的衣服,很希望从高以樊嘴里听到好的评价,可惜他忘了舅舅是妈妈的弟弟。
“不好看,我们去别家。”
导购:“……”
高以樊带粤粤去换衣服,结束后回到晚江和苏闻身边:“脚疼就不要走了,坐这里等着,我们去那边看。”
他说完悄悄盯了粤粤一眼,小鬼心领神会,立马接道:“叔叔也陪粤粤去看吧!”
苏闻:“好。”
晚江目送着他们离去,高以樊抱着粤粤,苏闻走在后面。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漂亮小正太逛商场什么的,真是怪异到让人无法直视……
最后粤粤总算买到了满意的衣服,大概是累了的缘故,趴在高以樊肩头昏昏欲睡。车被岳宁开走了,苏闻是打车走的。来时商场下面的停车场没有车位,高以樊把车停在半条街以外的地方。晚江手里拎着高跟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约是自己穿拖鞋的缘故,遭到不少路人侧目。
她怪不好意思的,只想快点儿坐上车,偏偏高以樊乐于散步,不紧不慢。
反正他也看不见,晚江对着他的后脑勺比画了一拳。
谁知高以樊竟转过来,靠近她,把粤粤往她怀里送。晚江不明就里,但孩子的重量已经挨过来,不接住不行,唔,小鬼还挺沉的。高以樊捏捏胳膊,接着弯腰蹲下去,伸手握住晚江的脚踝。
“喂--你要干吗?”
“把拖鞋脱了。”
“为什么啊?脱了我穿啥?”
“大街上穿拖鞋不文明,影响市容。”
“大晚上谁看我穿什么啊,唉你不要捏我脚,很痛啊!”
被高以樊扯着脚,害得她站不稳,怀里还抱着粤粤,万一摔跤她真要难辞其咎。经过一番挣扎,拖鞋终于成功被高以樊脱掉,然后他就把那双刚买的拖鞋扔进了街边的垃圾箱。
晚江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气得满脑袋冒烟。光脚不说,还抱着个孩子,乍一看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悲惨母亲。
这个凶残的男人……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更不文明更影响市容吗?”
“知道了你还待在那里干吗?”他走出去好几步,摸出车钥匙晃了晃,“再不过来我就先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