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仔很有眼风地关掉了车内的音响,轮胎擦地的沙沙声渐渐清晰的呈现出来,这声音单调而且催眠。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他从后视镜里两次看了看老板,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卓童。”
杜党生睁开眼睛,生气道:“他就是喜欢神出鬼没的,到处给我惹事!还把呼机手机都关上,他明明知道找不到他我会着急!”
“不过每回都是,没消息反而没事……”
“他最近都在哪里混?”
“我只听说他在一夜情酒吧认识了一个小影星,而且有点陷进去了。”
杜党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从来不相信儿子会有什么陷进去的事,她太了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了。早在他读大三的时候,突然迷上了摇滚乐,便旷课,不交作业,不参加考试,疯了一样的抱着电吉它,和一伙长头发的男孩,声嘶力竭地不知吼什么,总之跟抽风了一样,痛苦得不得了。
名牌高校的学生会其实有自己的艺术中心,也有一个“飘散在风中”乐队,以校园歌曲和流行音乐为主。但这吸引不了卓童,他管他们叫老陈醋乐队,因为他们尽搞一些花开花落树下草地之类的东西,卓童烦还来不及呢。他参加的是一个叫什么“摇啊摇”的摇滚乐队,他喜欢泡在那里,可以呐喊和怒吼,可以尽情发泄内心不可名状的郁闷。学校开除他以后,便正式成为那里的歌手加吉它手。
在这之前,杜党生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就是因为彭卓童,她算是开了眼,搞明白了唐朝、新四军是什么东西,同时也闹清楚了摇滚乐就是没饭吃的代名词。
根本没有人欣赏他们,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市场便没有生命,他们的那些家伙事并不便宜,都是手心向上跟父母要的,家里只要一掐断经济来源他们便死路一条。杜党生就这么一个儿子,一想到他将这么半疯半傻地摇一辈子,简直就是透心凉。她决定不给卓童一分钱,同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学校去重新活动了一个学位,苦劝卓童返校。
卓童不仅不回校,反而离家出走,跟着摇啊摇的人住进了地下室,没人请他们演出,他们就去酒吧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歌手伴奏,挣钱吃饭,外加坚持他们的艺术之路。
无名歌手才赚几个钱?!更不要提站在一侧伴奏的了。
那天是晓丹来找她,她说,杜阿姨,你还是支持卓童搞音乐吧,我去地下室看他,他饿得用夜总会偷来的方糖冲水喝。晓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她是杜党生的老熟人,公安局局长凌向权的女儿。当时杜党生的心里也不好受,想不到卓童会这么又臭又硬。晓丹又说,卓童的艺术感觉好极了,说不定一不留神就成了崔健。杜党生说,谁是崔健?
时代发展到今天,杜党生觉得自己是脱了鞋子跑,那也是追赶不上的。最终,杜党生极其困难地说服了自己,同意让儿子往音乐上发展。她不仅为儿子,而且为摇啊摇乐队花了一屁股钱,结果这个团解散了,其中有两个人人家唐朝想要,卓童是之一,卓童却兴趣索然,再也不摸吉它了。
晃荡了一段时间,卓童又迷上了收集古钱币。他也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根本就是盲流的人,那个人从四川到W市来贩卖银元,然后又把卓童带去了四川,半年之后他回到家时,就像从神农架里走出来的野人。他如数家珍般的向母亲展示了各种各样的古钱币,而杜党生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儿子满头满脸的胡子长发,嘴里来来回回只会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对女孩子他就连五分钟的热气都没有,顶多三分钟吧。也就是凌晓丹了解他,还留在他的身边。那些小星星,还不是等到天一亮,便在卓童的那一片天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
“他可能是出境了,”捞仔继续说道,“我还去了车库,他的车停在那好几天了。”
这也是杜党生头痛的一件事。卓童现在住的三房一厅倒是她找关系买的,但是车,那么名贵的积架房车却是别人借给他开的,说是借,还不就是送给他玩的,这还不算,还有人送他金卡让他消费。卓童对钱是没有概念的,只要有就敢花,全然不记得他喝方糖水时的艰辛。这种生活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只会更加一事无成。
凌向权没儿子,对卓童也是倍加宠爱,又给他搞了香港多次往返的证件。杜党生猜也猜得出卓童去了哪里。
杜党生第一次去香港时就对那里印象不好,她曾对好几个人说过,有人说去了香港三天就会学坏,我看一天就够了。她真的是这么认为,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以及声色犬马,一下子就能把人的世界观改变。所以她并不希望儿子总往那儿跑。
……
不知不觉之中,丰田轿车平稳地停下了,杜党生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举目望去,威严而雄伟的海关大楼已经屹立在她的面前。
当直升飞机徐徐降落在狮子星号的停机平台时,海上已是风平浪静,夜幕低垂。这是一艘亚太区首屈一指的顶级豪华邮轮,排水量七万六千八百吨,船身长二百六十八米,高十三层,总造价三亿五千万美金,是现代版的“泰坦尼克”号。
亿亿被眼前这座不夜城惊呆了。
直升飞机是卓童一个朋友父亲的,他们是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公司总部在芝加哥,分公司遍及世界各地,那个朋友的父亲是个简朴的人,所以家里只有两架直升飞机,正巧一架在香港办事,便被借来给卓童女朋友一个惊喜。
但亿亿的表情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她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一切都那么意外,那么刺激。她本以为阿玛尼已是这次旅行的华彩乐章,想不到那不过是个序曲。
离正式的船长晚宴还有五分钟,在他们预定的豪华套间里,亿亿换上了那件鼠灰色飘纱晚礼服,只略施粉黛,已美得令人眩目。尤其那对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滴”形状的耳环,如泣如诉,显示出无尽的丽人魅力。
船长晚宴准时在中央大堂举行,大堂设在七楼中部,面积开阔,富丽堂皇,让人完全不觉得是在一只船上,不仅气派非凡,且平稳如陆地,每一处细节无不精心打造。一时间,这里名士荟萃,美女如云。亿亿觉得自己一下被淹没在锦绣繁华之中,没有人注意她,甚至多看她一眼。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泰坦尼克号》影片中的男女主角,只专心演绎自己的故事。男人都是很正式的着装,西服、领带,笔挺的裤子配锃亮的皮鞋;女人更是千娇百媚,争艳斗奇,珠宝美钻闪烁生辉。与其说是船长晚宴,不如说是撞进了首饰行新年新款的秀场。
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从容,而从容恰恰是身份的象征。亿亿却是波场上的新兵,波场是这类高级聚会的简称,因为通常是女宾的时装秀,大家比着看谁穿得少,也就比出了谁的胸脯大,这里的波和胸是一个意思。
比起那些丰满的,随时可能玉兔狂奔的乳房,亿亿的胸小小的,但很结实。可她觉得如同飞机场,可以当选今晚的平胸皇后。卓童拉着亿亿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你怕什么?你是晚宴上最美丽的。”卓童悄悄地安慰亿亿,亿亿不知所措道:“我突然一点自信也没有了。”她沮丧地低下头去。
船长是个英国人,身材伟岸,前额宽阔饱满,随身裹挟着一股犷野之风。他热情地介绍了丽星邮轮机构的盛况,称该机构拥有多艘巨轮,狮子星号只是其中之一。他欢迎所有参加这次航程的贵客,他说,尽情地享受吧,用心去体会无法复制的丽星魔力,走进丽星,你便成为丽星传奇的一部分。
他的话引来经久不息的掌声。
穿制服的男侍者戴着白手套,一只手放在背后,一只手训练有素地举着布满高脚杯的托盘,杯中是微黄的、晃动不安的香槟。人们频频举杯,整个大厅看上去觥筹交错。
娱乐总监不失时机地鼓动陌生的旅客之间彼此相识:“看看你的左边,再看看你的右边,千万不要疏忽和错过了人生的机缘,说不定今天交下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李嘉诚、陈方安生,关照你一下就是盆满钵满。”大伙善意地笑起来,容颜开始松动,彼此微笑示意。
人们随意地攀谈起来,无非是一些客气的寒暄,因为很快乘客们将分散到大堂周边的五个餐厅,享用地道而丰盛的中西餐。许多人找船长合影留念,看来这是一个保留节目,船长像一个活动的布景,一批一批的人被安排在他的周围,而他只要始终如一地保持微笑便大功告成。
亿亿暗暗松了口气,脸还僵着,便听见娱乐总监又发出了新的信息:“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在饱餐一顿之前,选出今晚的‘丽星之星’!”
所谓的丽星之星,便是这个晚上最为抢眼悦目、风姿绰约的,相貌与装束高度统一的,气质与举止散发无穷魅力的女性,她将得到来自船长室派送的一份神秘礼物。人们的眼睛开始像电波一样搜寻、筛选,亿亿也不由自主地张望,只觉无限春光中尽是花容月貌。
她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因为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柱追光准确无误地打在她身上,阿玛尼在强光里如睡美人一般地苏醒了,她无言地展示出自己高贵的颜色和无可挑剔的姿容,宛如星斗在云层中闪烁。更有这云中的少女,她并非绝顶艳丽、妖娆,但是她正值娇嫩欲滴的年轻,任何巧夺天工的装饰都敌不过青春的风采。还有,亿亿是单纯的,连她的虚荣都那么单纯,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女孩,也就容易被人接受。
有一刹那,亿亿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掌声像潮水一般地涌来,她才本能地向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受宠若惊。
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亿亿已经幸福得腾云驾雾,体轻如燕。她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自己身在电视剧中演了一出重场戏?我有那么美吗?我还是普通人吗?或许我的生命本身就不平凡?总之她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盆浆糊。
客房布置得相当温馨,他们凌乱的行李已经各就各位,该烫该挂都已打点妥贴。
狮子星号行驶在公海上,香港人的聪明就在于:本地不让赌,自有豪赌处。船上虚张声势的奢华并不见得是吸引八方来客的理由,而好赌却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中国人好像尤其的喜欢赌,成千上万地输眼都不眨,大陆人就更有输公款的嫌疑。
以卓童的放荡不羁,同他一起上船的香港朋友根本不相信他不赌,不过他的确跟亿亿说过,不抽不赌是我的人生底线。他们一伙人去了十二楼的银河星夜总会,据说是有“海上四人组”乐队的美妙歌声,这是卓童比较接受的。亿亿说她要晚一点去,她想洗个澡,换掉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阿玛尼。
浴缸是白色大理石的,大得有点不可思议。雪白的毛巾上绣着丽星的英文字头,毛巾旁是一大束蓝色飞燕草,另有一瓶香槟和一只晶亮的高脚杯。
亿亿放好热水,把自己埋了进去,好长时间她闭着眼睛,随波逐流,尽情体会富人生活的每分每秒。她生在话剧团的大院里,像野草一样长大,或者的确无拘无束有过不少快乐,但生活几近寒伧,这是一定的。
她的母亲莫眉,曾是团里很优秀的演员,但她生不逢时,团里现在根本没有戏演,年轻演员便去赶影视剧片场,老到一定程度的人也能去演演配角,唯有母亲,上不上下不下,两头不着岸。本以为可以吃吃老本,但她在两年前便接不到聘书了。接不到聘书就只发工资的百分之四十,更重要的是在团里丢了面子,母亲是一个虚荣而且好胜心强的人,她离开了话剧舞台。
除了演戏,母亲什么也不会。“可是,我还有一颗饱经磨难的爱心。”她用在舞台上朗诵时的语气说。“那又怎么样呢?”亿亿质问她。
母亲终于找到了她的人生的栖息地,她在“爱心驿站”工作,那是小动物协会下属的一家分支机构,专门收养流浪猫流浪狗,当然也有四处奔波的歌星影星将宠物暂存,其身价自然是天壤之别。不知为什么,亿亿从来就不喜欢动物,有时她去爱心驿站,对那些数不清的流浪猫狗看也懒得看一眼。但母亲却有着令她想象不到的耐心。
那是市郊两间废弃的大厂房,被他们仅有的几个人收拾得整洁干净,周边围上了竹枝粗细不一的篱笆,柴门上挂着四块圆铁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爱心驿站”。
母亲扎着素色的头巾,挥舞着扫把,像《远山在呼唤》中的女主角倍赏千惠子,可惜她一辈子也没有碰见过高仓健那样的人物。母亲似乎在终其一生地等待,等待着爱情与好运,她活在梦里,处理问题还没有亿亿现实。“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现实?”是她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亿亿总觉得,母亲爱动物并不那么单纯,其中掺杂了不少个人的经历和情感……
从刚才的紧张气氛中放松下来,亿亿感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甚至舒服得恨不得即时死去。待她睁开眼睛,只见天花板上是一层一层的白色幛幔,波浪般的起伏,且薄如蝉翼,仿佛飘动的浮云。沐浴液沉静的幽香在浴室里悄然无声地弥散开来,亿亿觉得她不喝一点香槟简直对不起这千金一刻的良宵美景。可她到底是天性开放的,为了表达她无以表达的快乐和兴奋,她干脆像吹喇叭那样,举起酒瓶放肆地喝起来。
连香槟都是人间极品,尽管她不是行家,但她对好的东西敏感极了。亿亿重新回到水里,发现手边有一个不经意的开关,她信手一按,奇迹出现了。头顶的浮云慢慢向两侧滑去,整个天花板是透明的宽体玻璃,此时,海上满天的星斗正冲她眨着眼睛。
足足有一分钟,亿亿的嘴巴都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