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浮华背后 张欣 569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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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极其宽敞的房子,三面墙均是顶天立地的穿衣镜,配套的软缎沙发也是维多利亚式的,暗哑的酒红色中深藏秋香色的细密花纹,似乎也藏着许多香艳无比且年代久远的嫔妃故事。梳妆台却是红木的,简约的明代遗风,一尘不染的与穿衣镜相映生辉。

最讲究的是挂衣钩,檀木打制的仙鹤,细长的脖子向高处伸展,造型的确有点夸张,但这是一个试衣间,挂衣钩应该比梳妆台重要,你没有办法忽视她,除了外形美观,还淡淡飘动着似有似无的暗香。

莫亿亿捧着一件“阿玛尼”晚礼服倒在沙发上,她闭上眼睛,幸福得几乎窒息。她很怕自己是灰姑娘,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睁开眼睛便已回到自己那个破家。她家的那个厅还不及这个高级的试衣间大,尽管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家具陈旧而过时,马赛克的地面让她总是想起厕所。

穷人是没有想象力的,所以这儿让她有点眩晕。

她手上的那件名牌拖地裙是淡烟薄雾般的紫灰,犹如一片雨天的云。

她现在才知道,越是高级的名牌时装越没有设计的痕迹,譬如这件号称在香港独一无二的“阿玛尼”,刚才还在华美的橱窗里傲视红尘,她无领无袖也无肩,紧紧的上身缀满碎钻和珍珠,纤细的腰下是蓬松的纱裙,长长的拖在身后,与她相配的还有同样是灰缎的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小手袋。亿亿暗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来,除了晚礼服惊心动魄的美,还因为十二万港币的价格牌。

亿亿没有试衣,以她修长的模特身材穿上这条长裙,效果不会比橱窗里的假人差,这她知道。她要利用试衣的时间,细细地品味一下梦想成真的寸寸光阴。

她认识这个彭卓童还不到一星期,那是在一夜情酒吧。这个吧在城中闹市区少有的一块高坡上,细窄而陡峭的台阶让人想到无限风光就在这个酒吧里,大门是埃及风格,金字塔的颜色,里面布置得像原始森林,一半室内一半露天,除了阴森一点,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因常有些演艺界的人士偶尔在这里聚,便开始名声噪起,使许多自认为前卫的酷男辣妹趋之若鹜。亿亿也是跟演艺界的人士来喝酒,但她只不过是一个三线小星,演那些怎么演观众也认不出她来的小角色。最露脸的一次是新近刚刚上演的电视剧《火凤》,她演女主角的前身,在第三集就被烧死了,后来女主角重新转世,演绎了一系列小市民拍手称快的复仇故事,当然这与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亿亿并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事实上,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焦点,虽然她不是风头最劲的那一个。

酒吧里的灯突然熄灭了,黑暗中年轻人开始鬼哭狼嚎,也有人放肆地怪笑,总之可以尽情宣泄,这也是一夜情酒吧的独到之处,不失时机的漆黑三十秒,让你做偷吻那种“见光死”的衰事。

一只大手握住了亿亿,引领着她往外走,亿亿以为同行中的男孩恶作剧,他们也是很能闹的,所以她一路笑一路磕磕绊绊地在黑暗中穿行,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光明再度来临的时候,面前出现一张贪玩而又漫不经心的脸,这个年轻的男人算得上风神俊朗,头发干净、爽滑而又富于弹性,虽不是眼带桃花却总有那么一点坏,又坏得让人不忍拒绝。

他身材高大,并不是孔武健壮那种,而是匀称,一切都恰到好处,宽肩,长腿,包括他性感的喉节和修长的手指。他穿一身CK的休闲装,方达色,看上去精力充沛。

他重新伸出手来:“我叫彭卓童。”

“莫亿亿。”

“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

亿亿叹道:“先出,先死,站两边。”

卓童大笑,笑够了才说:“怎么叫这个名字?”

“小时叫一一,妈希望我相貌才艺都是第一,第一有什么用?多点钱是真。”

卓童又笑,亿亿心想,有那么好笑吗?便迟疑道:“你找我干什么?不是让我签名吧?”

“为什么不!”卓童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张纸,便拉过衣袖,让亿亿把名字签在上面,亿亿挥笔写道:一个万人瞩目的名字:莫亿亿。她平时练签名总是这么一串。彭卓童提醒她说:“还有电话号码。”亿亿略觉不妥,但毕竟这是第一个找自己签名的人,还是写上了移动电话。

亿亿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心肝,与剧虎谈恋爱,若即若离也有三年了,可是跟彭卓童只认识三天,人整个疯掉了。

剧虎不是不好,他就是太好了,形象太健康,爱看书,爱钻研,又知书达理讲礼貌,没有缺点,简直就像一部老爷车那么齐备、稳妥,只是年轻轻的就那么“自来旧”。他给亿亿写的情书,不加说明的给女朋友过目,女友便说,你阿叔怎么这么老土啊?!还教你做人的道理,他自己一把岁数,活明白没有啊?!

卓童是疯狂过山车,分分钟钟带给你刺激和惊喜。

她知道不能耽搁得太久,便收起遐想,慢慢地睁开眼睛,还好,遗韵无限的试衣间没有丝毫的改变,还是那样美轮美奂,这令她颇感快慰。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阿玛尼,走了出去。

彭卓童正在打电话,口气又狠又无所谓,是他独有的风格:“……抓住了?!把他给我杀了!当然砍脖子,放血,斩成一碌一碌的。”见到亿亿出来,卓童扬起一根眉毛,算是询问裙子是否合适,亿亿用力地点点头,他便对销售小姐做了一个包起来的手势,小姐们大梦初醒般的殷切起来,领班的黑制服双手接过他递上来的金卡。

卓童收了线,亿亿问道:“杀谁?”

“杀谁?杀穿山甲,我叫他们做血饭给我们吃,凉血清毒的。”

亿亿也笑了:“吃保护动物啊?!”

“没办法,我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你不是说今天上船吗?”

“晚上才去,八点整是船长晚宴,绝对不能错过。”

“可是旅客须知上说,狮子星号下午三点就离港,现在已经一点多了。”

卓童笑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走吧。”

他拉起亿亿的手,他们快乐得脚底生风,像鱼一样,在繁华香港的密集人流中游来游去。“我们坐‘叮铛’吧。”卓童这样提议。这就是卓童,花十二万元买裙子,却花两元硬币坐巴士,他不是一个刻意的人,满脑子即兴的新花样。如果是跟剧虎出去玩,他会提前两个礼拜写出计划书,细节比旅行社交待得还周密。亿亿最记得跟他去看电影,不到十个人的场子他非要对号入座,“如果发生纠纷,我们会很被动。”剧虎这样解释。亿亿无名火起:“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纠纷!”

他们跳上一辆叮铛作响的巴士,亿亿站不稳,身体随着巴士转弯而摇晃,卓童伸出一只手,揽住亿亿细细的腰。他们相视一笑。

照说,卓童身边的美女虽不像车轮滚滚般转换,至少也是不乏其人的。但什么也挡不住一见钟情的爆发力,那天在一夜情酒吧,卓童被一个女孩儿吸引,她穿一个红旗做的肚兜,鲜亮鲜亮的,镰刀斧头交叉在胸口,她身上别无饰物,唯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地垂淌下来,已最好的衬托出她乖巧的面容:细致的皮肤,性感的嘴唇,直眉,略显茫然的眼神。身材更是无可挑剔。她的美在于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人。可能是还没有蹿红吧,她虽醒目但一点也不张扬,举止随意,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这一切都令卓童深深地陶醉。

他问身边的朋友,怎么这个女孩这么面熟?别人便告诉他,莫亿亿嘛,演过什么什么。他依稀找回一点印象,但她可是一点也不上镜,在那些不知所云的电视剧里,脸宽出来一截不说,还有点犯呆,演得越卖力越傻。因为在戏里也不是什么站得住的角色,怎么想也想不到生活中的她是这个样子,出位但不招摇,胳膊上有一个匕首插心的贴纸,安静里藏着调皮。

卓童觉得亿亿比他想象中的女友还要完美。

那个吃穿山甲的大排档简陋不堪,老板又瘦又高,脸上总也保持着一种暧昧的笑容,他的柜台上立着几个巨大的透明的广口瓶,里面全部是各色蛇酒,那些死了的蛇依旧体态饱满,皮纹清晰,面目狰狞地盘在瓶内,以示雄风。亿亿总觉得广东人说这个壮阳那个大补,可是他们自己干干瘪瘪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再说这种说法有什么科学根据吗?!

卓童在香港的朋友很多,亿亿都有点搞不清谁是谁。卓童提了一个名字,老板的笑容顿时就变得特别由衷,说某公子早就来了,而且你们的汤已经煲了整整七个钟头,并亲自领着他们上楼。木制的楼梯不仅斑驳得裸露出原木,而且还摇摇欲坠,每一脚都是踏空的感觉。亿亿心想,吃这种遭天谴的东西,没准房子就塌了,似乎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不过门口的一大排靓车无言地表明,这里一定是美食当前,诚愿屈尊。

她打开衣柜,发现她的休闲装都没有熨烫妥贴,菜干一样的挂在那里,倍受冷落。她不喜欢穿休闲装,一穿就酷似在下岗一条街上摆摊的那些人。可她穿套装就变得非常干练,而且有品位。尤其是穿西装,打领带,那是相当有气派的,她是那种少有的女人男装会显得更有特色的典范。

杜党生是W市的海关关长,一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一个苦孩子,后来共产党给了她新生。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她出生在贫苦农民的家里,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那个连大人都自身难保的艰难岁月,因为家乡发大水,紧急之中,父母亲紧紧地抱住弟弟,而把年幼的她包在一条破棉絮里放进一只大木盆,推向一片汪洋,这等于是听天由命让她自己择生了。这是个命大的孩子,后来在惊险的漂泊中被一个铁路工人救起,可是她的父母弟弟却从此杳无音信。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里读书,长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双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后报效党和祖国。

可以说任何一个时期,她都是党的好孩子。党说要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她看也没看过一眼花衣裳;党提倡晚婚,她二十九岁结婚还一百个不情愿;庆祝“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帮”时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报告团,从《党啊,你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一直讲到《三讲,讲要比不讲好》。

如今她也保持着这一优秀品质。今天是市里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员这一天上班要穿休闲装,下班以后要去打打什么球。杜党生自然是积极响应号召的,除了习惯之外,这类活动也会让她很自然地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光辉历程,对于以往的岁月,即便是有无数的荒谬和错误,因为无条件地融进了自己的青春和热情,仍会残留着一路行来的熟悉与温馨。她喜欢这种感觉。

杜党生决定用吃早饭的时间把休闲装熨好,她都来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熨斗的电源,在餐桌上大刀阔斧地熨起衣服来。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们唤她婆婆,这是一个非常利索、能干的湖南老人,来家时也才四十多岁,一手带大了杜党生的儿子卓童和女儿卓晴,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甚至杜党生也在湘姨那里寻找到了母爱,建立了血亲之外的血亲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没离开彭家,她有些脑萎缩,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记性。杜党生不放心她回到农村去,便把她送进了养老院。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抽时间去看她,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都不怀疑杜党生是湘姨的亲生女儿。

年轻的小保姆,杜党生一个也看不上,老实的就笨,能把人给急死;不老实的穿着高跟鞋,戴着镀金戒指,真不知道是来当保姆还是来做客的。家里也就再没有请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余温,杜党生已经穿上在镜子前面照了一圈,怎么看都像一个卖菜的大婶。然而她来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见到杜党生从楼里出来,她的司机捞仔急忙从驾驶室里下来给她开车门。捞仔是一个醒目的年轻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而且南方人也爱叫什么虾仔捞仔的,小虾米好养,一生有的捞最好。

见到杜党生这一身打扮,捞仔笑道:“杜关,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呢!”这边的人喜欢省略,譬如杨局、丁处、王科,听着也亲切一些。

“我这个人就不能穿什么休闲装。”

“不不不,至少年轻了五岁。”

这当然是一句恭维话,杜党生没有作声。捞仔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熟练地打着引擎,轿车平稳地向前滑去。明明知道是恭维话,听着也还是舒服。随着时间的推移,杜党生已经习惯这种舒服了。她周围的人都是很“识做”的,有谁不那么听话,就会像一块三角砖似的,硌着她不舒服。整个海关大楼需要多少砖?哪一块不被她修理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这是她认为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多少年来,杜党生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坐得稳稳的,她不需要什么和气、亲民的虚名。

有些东西,她也并非视而不见。像捞仔刚来的时候,那也是穷嗖嗖的,有时她开会超过吃饭时间,捞仔连盒饭都不舍得吃,只随便买两个菠萝包充饥。可是现在你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拇指那么粗,头发吹成了喷气式,手表也换成白金劳力士了,“白捞”是个好兆头的词。杜党生很清楚,有无数的人想跟她拉上关系,而找到捞仔就等于找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在干什么,忙不忙,心情怎么样,适不适合谈事情。这些信息本身就是千金难买的,所以有人巴结捞仔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无足赤,水清无鱼,捞仔能干,又很忠实于她,同时是她的千里眼、顺风耳。她坐的位置太高,被架空被颠覆那也不足为奇。政治斗争太无情了,有什么对错?只有输赢。既然她需要捞仔,就不能指望他两袖清风。如果捞仔什么都捞不着,那他一定会闷头开车,一句话都不说。想一想孰重孰轻,杜党生闭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晃动中养起神来。

在这个连情人都靠不住的年代,你能指望一个司机什么?能捞能干那就算是有情有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