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老师顺着那位父亲指示的方向望过去,因为天黑,他只看见几条灰色的影子。他想,这个男子的眼力真好啊。
两夫妇急匆匆地走开了。远志老师回忆起男人语无伦次的那些话,将那些话想了又想。他的眼前出现了幽暗的房间,窗前细小的煤油灯,没有人在场的彻夜长谈。他快走到楼梯那里了,楼梯间的灯坏了,他刚摸到扶手便听到老任在身后讲话。
“活到我这个年纪啊,活一天就赚了一天时间。已经经营了十多年的老店,只能开下去了,要不去干什么呢?”
远志老师听出老任其实并不那么颓废,不,也许根本不是颓废,只不过是种卖弄。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注意力分散,他一脚踩滑,差点跌倒了,幸亏老任从后面稳稳地搀住了他。到底是老邻居啊,远志老师心里涌出一阵温暖。
“我们总是在这里的。”
老任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进屋去了,老任住在一楼。为什么老任住在一楼却跟着他上楼呢?远志老师想不出老任的用意。他感到很多事情都在缓慢地变化,也许一直就在变,他没有觉察而已。
他进了屋,没开灯,坐在软椅里头。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到窗前去。然后他就去了。多么反常啊,牌局居然还在那里。只有一个老头伏在桌子上,那是老盐。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可是手里还握着一枚麻将牌。虽然远志老师在三楼,他却感到自己离老盐很近,他听到老盐在轻轻地笑。街灯照着老盐的脸,那张脸上似乎透出喜悦的表情。远志老师回想起来平时这桌牌局里头的阴沉氛围,不由得有点吃惊。那么,小林所说的自杀的陷阱到底是什么意思?原先固定的事物越来越游离了。他回忆起小林说这几个字时的表情。当时小林的黑眼睛睁得很大,既像是恐惧,又像是迷醉,也不知道这小孩到底对那几个人持什么看法。
夜里,远志老师睡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了。他想伸手去开灯时,床头灯的开关已经够不着了。他就这样悬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人在他旁边叽里咕噜着什么,仔细一听,右边是余嫂,左边呢,是老任,他俩正隔着他交谈呢,一问一答的,到底说些什么却听不清。他挣扎着想问他们在说些什么,可他说出的却是单音节——“G,G……”那两个人就笑起来,很显然是嘲笑他,弄得他很恼怒。然后是砰的一响,他又跌回了床上。
他还想再飘浮一次,可怎么也浮不上去了。黑洞洞的房里很热,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难道是那两个人?他开了灯,掀开被子坐起来,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来看。那上面是小林画的一个小孩,小孩背着书包,正在向他的老师告别。这是他的写字纸,小林什么时候画了这幅画?他没有这个印象。也许小林是用这个来向他告别,然而小林不是说过要一直学下去吗?远志老师心里有点空空落落的,然后又自嘲地笑了起来,对自己说:“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窗外也有人在笑。那么黑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远志老师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找到钢笔,信手在那张画上头画了一些气球。他想,这个小孩的头上是应该有气球的,那种无色的透明气球。当他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只要看到人们吹气球,就会无比地着迷。他会紧盯着那个人的嘴,紧张得浑身发抖。
画完气球后,他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马路上有人在喊魂,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小林的父母在喊小林。
小林既没有告别远志老师,也没有告别父母。他还是每天来上课,不过已经不带课本来了。他就坐在那里,闲聊一般地说起社会上的逸事,然后提出一些让远志老师颇费思量的问题。
“老师,我妈想去市中心水鱼街那一带开店,可是那一带被黑帮控制了,要交保护费。您看交还是不交?”
“地下人行通道里挤满了卖共生的,他们都是北方人,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据说不能随便同他们搭话,一搭话就会被他们捉去,然后你就成为他们一伙的,只会说他们的话了。那些人满身都是北方的荒原泥腥气,连牙齿缝里都是那种味。我有点被他们迷住了呢。”
“贫民区那边也有一些地下通道。我沿着一条道一直往下走,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地下通道,就是通往地底去的一条人工路。头顶有电灯照着,我走呀走的,路上遇见一些人,其中竟有我的父母。他们去地下干什么?”
远志老师不能对他的问题提出明确的意见,只能说说自己的推测。有时他俩就沉默了,那种沉默令他们惬意。远志老师感到,他们越是谈论得久,这个城市就在他们的谈论中变得越模糊,越单薄。慢慢地,他们居住的地方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黑黑的地道,直通地底的人工路,顶上隔开很远安着一盏小电灯,而且有的灯泡还坏了,造成长长的黑暗地段。每当在黑暗中沉浸得久了,远志老师就会把谈话拉回到地面的喧闹中来。
“新建的金融大厦正在招租呢。”他说。
“听说地下防空设施没通过验收,因为只有一个出口。”
小林得意洋洋地接上他的话。
“怎么会这么荒唐?”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指导思想的问题啊。只有一个窄窄的出口,多么令人遐想联翩啊。那大厦可以容纳一万人。”
讨论的结果是远志老师一阵阵产生身体飘浮的感觉,而小林则兴奋得脸颊泛红。
他问起小林同父母的关系时,小林坦然地回答说,他们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不论我在哪里,他们都在我心里。不过他们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我还在验证。您瞧!”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制作粗糙的玉石乌鸦递给远志老师。
“这就是我母亲,声音又粗又响亮,她要到黑社会的地盘去开店。”
远志老师将那乌鸦翻来覆去地看。
“那么还是交保护费吧,要不她的店开不成。”
“她已经决定不交,我也赞成了她。您这样一说我又后悔了。谁能料到后果?没人料得到,对吧?”
“嗯,有道理。这乌鸦好像什么事都不赞成。”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她说她当初也不赞成我做她的儿子。”
“你小的时候,你父母总到街上去喊你的魂吧?”
“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不承认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远志老师看见窗玻璃外面有个东西爆炸了,发出强烈的反光。接着又有一个,更亮。他听到下面老盐在讲话。
“牌友们在释放能量呢。”远志老师调侃地说。
小林一动不动地坐着,远志老师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他听到了爆豆子的声音。“一大锅子黄豆。灶里熊熊的火焰。”
远志老师感到他已经不是小林的老师了。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是已经颠倒过来了吗?现在他对于自己的新角色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记起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他也有可能变成眼前的小林,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他就慢慢变成目前这个样子了。的确,小林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到他这里时,他心里有过隐隐的激动,甚至有过返老还童的感觉呢。那时他一点都没料到他命运里头会有这种安排。
下面的牌友争吵起来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们的声音很大,好像要打起来一样。小林垂着眼想心事,似乎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远志老师还是忍不住欠起身看了看下面。他看见老任站到了桌子上,麻将撒了一地。另外三位呢,都想将那桌子推翻,可是他们靠近不了,老任太灵活了,他们已经被踢了好几脚。连远志老师都忍不住为老任喝彩,这个患有慢性病的老人简直成了个运动员了。
他回到桌边坐下,小林便问他:
“那老头快死了吗?”
“你说老任?他活蹦乱跳的,像鱼一样。”
“我在早上三点钟看过他们的牌局,那时我觉得他的气数快尽了。老师说得对,他就像一条鱼,鱼死网破……”
“我也总在想任老头的事。前一向他还说他成了破鼓,现在呢,我看他快变成运动员了。”
“每个人心中都怀着理想的。”
这一次小林下楼时远志老师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想,也许小林是飞下去的吧,这种事小林应该毫不费力的。
远志老师来到楼下时,牌局已经散了,只有老任蹲在地上,他妻子正在数落他,她说他“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说着说着她就生气了,用手里的马尾绳甩去扑他。他呢,就用双手抱住头。
远志老师一直走到了街尾,再过去就是仓库了。仓库是从前的小学改建的,改了几十年了。一排库房的后面有一个很旧的秋千架。远志老师上小学时,时常在大家放学回家后一个人去那秋千上荡来荡去的。他走到秋千那里,发现铁索的秋千居然还没有坏,只是铁皮包着的踏脚板有些沤烂了,不过还可以用。以前,他是个秋千高手。
他踩上去,凭着记忆做起了动作。秋千发出一声怪叫,吓得他腿都软了,差点摔了下来。后来他就平稳地荡起来了。啊,居然这么容易,他的头一点都不昏,手和脚也协调得很好。傍晚的天竟然是深蓝色的,他看见月亮了。有一对情侣在他下面窃窃私语,两人都很急切。树叶沙沙响,应该是樟树吧,樟树的叶子很硬。
“远老师——远老师——”
小林的声音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远志老师向那个方向看去,又看见了月亮。月亮黄黄的,像要对人间诉说什么的样子。远志老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多么蠢啊,多么蠢啊,我这种人……”
小夜曲的旋律从他所住的楼房的方向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