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之间(1 / 2)

垂直的阅读 残雪 4443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远志老师从一个缠缠绕绕的长梦里醒过来之后,盯着床边的那只水杯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变成了谜。”先前他的生活里就有许多谜,对于那些破不了的谜,他总是将它们挪到一旁,让自己的生活继续进行。然而日积月累,远志老师生活的通道越来越窄,越来越弯弯曲曲的了。近年来,无论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何种事物,那种事物的后面总有重重的阴影,事物本身则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表面在暧昧地呈现着,变幻着。当然不是所有的事物全如此,他生活中仍然有一些基本的、可以作为依据的事物——比如他这个位于闹市中的家;比如熟悉的家具和书籍;比如那个每天来送奶,不时收走他家里的废品的老头;比如菜市场那几个熟悉的面孔,摊位里面透出来的田野气息;比如楼下那一桌麻将,那四个不变的牌友;比如每天下午来家中补课的男孩小林,等等。

事情的变化就是从学生小林开始的。那天下午,远志老师有点疲倦,他都差点忘记下午小林会来这回事了。小林是富家子弟,极为聪明,但学习上吊儿郎当的。他因为讨厌去公立学校,他父母拗不过他,就为他选择了退休教师远志。远志老师之所以接受他,除了报酬优厚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自己闲得无聊。不久远志老师就发现这小孩的求知欲十分惊人,虽然他搞学习完全是凭兴趣。远志老师已经上了床,正要合眼,忽然听到熟悉的敲门声。

“老师今天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改天再来?”

“不,不,没关系!你坐下吧。”

远志老师慌乱地穿好衣服。小林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假装看着墙壁上的相框,但远志老师知道他在偷偷打量自己。十四岁的男孩,心里装着一些什么样的诡计?

那天的课上得很顺利。一般是由小林提问,远志老师有问必答。远志老师从来不管小林的学习方法,他爱怎么学就怎么学。他觉得小林也很鬼,老师回答他的问题他就听着,从来不说自己听没听懂。有时候,远志老师担心学生没理解,就将自己的话重复两三遍。当他重复时,小林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课上完了,小林将课本收进书包里站起来要走,可是想了想又坐下了。

“远老师,您认为我应该一直学下去吗?”

“当然,活到老学到老嘛。”他冲口而出。

“那是句套话吧。”

这个少年老成的男孩用闪电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远志老师感到自己全身发麻,竟然答不出话来。

“这些日子我在想,我的父母大概在为我伤心吧。”

“为什么?”

“我在您这里学习,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或许那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呢?”

“完全有可能。我连他们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怀疑。”

小林说完这句话就去开门了。远志老师听到他一出门就飞跃着下楼。他是个好动的男孩。

小林第二天还是来上课了,好像将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完全忘记了似的。往往他走了之后,远志老师便会陷入沉思。小林说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么,十四岁的男孩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吗?这就是他学习知识的结果吗?父母为什么会为这一点伤心呢?远志老师思来想去的,他虽然从来不相信幽灵之类的事物,可是这个孩子的确让他感到奇怪。或许这种怪异也是当初他接受小林做学生的原因之一吧。现在小林已经差不多将中学的课程全部学完了,这两天他坐在那里很少提问题,似乎在思考什么,心事重重的。远志老师很想告诉他,学完了课程以后就不用来了,但几次张口都没能说下去。因为小林已经表示过了:他要在这里学习下去。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学什么呢?”远志老师惊讶极了。

“学知识!”他热情地回答。

“可是你已经学完了。”

“那些不算什么。我还要学到处都有的那种。”

“那我就没法教你了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学。”

“我还是需要您来教我,您是年纪大的人,知识比我多得多。”

“不见得吧。”

“我看是这样。比如说这张书桌,这上面的油漆的层次,经历的漫长年代、气候变化对它的影响等等,不是只有您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吗?我才十四岁,要谈论这种事还太年轻。”

他站起来准备走了,远志老师发现自己答不出任何话来。

“我收你做学生时没想过这种问题。”远志老师老老实实地说。

“大概我的父母想过了吧。”小林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小林走了以后好久,远志老师还在回忆他父母的样子。那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父母?自从两年前他们将儿子送到这里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是两个高个子,过于彬彬有礼,动作敏捷,似乎很有决断力,又似乎犹豫不决。啊,他想起来了,那母亲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将小林送到远志老师这里来学习,就等于我们自己也在这里学习一样。”当时他听了她这样说,只是觉得她非常古怪,也没有去细想她话里的意思。小林年纪这么小,居然可以在自己与父母之间划出一条界线来,这太罕见了。现在,他觉得这小孩的求知欲简直有点可怕(“我连他们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怀疑”)。远志老师又回忆自己这些年里头同小林的师生关系,可是他发现很难得出什么结论。想来想去,他只能将这种关系称之为一笔糊涂账。真是一笔糊涂账啊。他俩总坐在同一张桌旁,课本摊开,一问一答。每次解答那些疑难时,他都觉得自己在走神,然而那种走神又并不影响他的正常思路。这同他以前的教学有很大的区别,难道是因为他年纪老了吗?小林呢,在倾听时总是用空洞的目光瞪着他,从来不插话。是不是小林也在走神呢?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这种特殊的教授方式令他很愉快,很充实,本来,他生活中是很难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充实的。

可是这个小孩带来的这种思维方式一直让他不安。有时候,走在阳光里头,他会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是那种挑逗的阴影,一层又一层的,看不明白。他想起当今的流行称呼:“问题小孩”。一般人也许会认为这个小孩是问题小孩,其实呢,这个小孩的思路太清晰,太能解决问题了。就是他使得自己的生活成了“问题”。这样一想,又觉得那位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了。就是他自己,虽然已经六十三岁了,不也正在每天学习吗?这个既让他感到温暖,又让他产生恐惧的小孩,其实是他最好的老师呢。可是他仍然为小林的前途忧虑,他是个古板的人。

远志老师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牌局,仔细地打量那四个心怀鬼胎的牌友。在凝视的那一瞬间,他有时会瞥见四种旋转的脑电波,浅绿色的、交错的光波。他们已经坐了一上午了,这需要什么样的定力啊。这种竭力要猜透别人的心思和诡计的思维活动,其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在他自己漫长的一生中,他也经常进行这种思维活动,却从未达到如此入迷的地步。这就是说,他的整个生活都是糊涂账,而不仅仅是同小林的关系。远志老师早年也玩过牌,那个时候,他的反应能力和推断能力都算是慢的。他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牌友,属于凑数的那种。楼下的这四个,显然已经达到了一种精深的境界,那种他想一想都要头昏的连环套。昨天他在菜市场碰见这桌牌局的牌友之一老任,他没话找话,奉承老任的牌技高超。没想到老任沉下脸来对他说,因为打牌,他变得如此空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面破鼓,敲都敲不响了。

“这种高尚的娱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远志老师这样说了之后就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时,老任已经被他夫人叫走了。从他们的背影还可以看得出他的夫人一边走一边在指责他。

现在远志老师打量老任,看见他面带微笑,满脸都是沉醉的表情,哪里是什么破鼓!在市场里时他并不像在夸大其词啊。远志老师想,小林每天从楼下的牌桌经过,会如何看待这些人?也许老任指的是,一旦离开牌桌,自己就成了破鼓?这倒是有可能,玩牌时消耗的东西并不能在日常生活里获得再生,你消耗掉一点就少一点——那种微妙的物质。远志老师对于这个有深切的体会,他并没仔细考虑过这里头的道理,只是出于某种本能远离了牌桌。在这个发挥的现场,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这应该同小林有关,最近小林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课程完了之后,他问小林是否注意到了楼下的牌局。

“那是个自杀的陷阱。”小林想了想回答说,“我可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着。老师您也一样吧?”

“嗯,有道理。某些运动应该有种形式上的转换。”

远志老师想不出怎样去转换,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小林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那答案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都已经十几年了,他每天经过那牌局,看见那四张沉醉的面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多么痛苦的面孔,同死亡结缘的面孔。他还以为他们很快乐呢!

他倾听着小林飞跃下楼的脚步声,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小孩是在他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到来的,一直在促进他的思维的成熟,难道不是吗?前些年他还认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现在看来那仍然是十分幼稚的。邻居的一句“破鼓”就把他的看法全部推翻了。

他一抬头,看见余嫂进来了。余嫂没敲门就进来了,很坦然地站在那里,他以为她是来收水费的。

“您那位小学生,是不是同黑社会搅在一起?”

“啊?”

“我从他走路的样子推测出来的。他啊,在马路人行道上不走直线,磕磕绊绊的,像有根绳子从后面牵扯着他一样。这样的小孩,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对付得了的啊。”

“余嫂就为说这事来的吗?”

“那就当我没说吧。”

她出去时将他的房门弄出很大的噪音。

远志老师想,这个住在隔壁的余嫂是来提醒他的。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向他提醒过什么。他的这位学生是多么的特别,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太迟钝了,非要等到一切苗头都露出来时才会有所醒悟。她提到黑社会,这应该很有道理吧。小林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同他们大家有别的、黑暗的社会里吗?那个社会有些什么样的规则呢?还有小林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是不是也生活在那种黑社会里头?

远志老师感到胸口闷得厉害,便想起来到外面去遛遛。

他经过牌局的时候,看见四个白发的头都凑到了一块。这可是极为罕见的景象,他们在干什么?桌上的麻将牌变得乱糟糟的,他们在说悄悄话。远志老师不便偷听,只能走开。有一件事他注意到了,这就是此刻这四个人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十几年的牌友,相互之间都已那么熟悉——不论是出牌的套路还是每个人的癖好——当他们想到对方时,其实不就等于想到自己一样了吗?

远志老师散步回来时,天色已是微暗。两个似曾相识的人迎面向他走来。啊,这不是小林的父母吗?

“您好,远志老师。您看见小林了吗?”那父亲说。

“他应该早就回去了啊。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小林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我们有时会在街上看到他——黄昏的时候,可是我们不想打扰他,那样的话也许他会害怕……谁知道呢?我们自己也害怕。那么,还是各走各的好。唉唉,这个孩子。您看那边,那不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