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
在黑暗的时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窒息、尖叫、绝望,这些全是有可能经历的。这个时候,支撑你的便只有一种信念了,即对于你内部那个“无形胜有形”的东西的信念。废墟上透出的信息并没有消失,你必须用强力破除障碍,不顾一切地往下沉沦,才能抵达金矿脉络的所在。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抵达,只是一种阶段性的证实。仍然是在黑暗里,阅读者摸到了矿脉,某种形式的美在他大脑里闪闪发光了。那是种具有神性的触摸,“美”和那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收获还是幻觉?应该说二者兼有吧。文学的功能便是激发出我们应有的高级的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又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的力量,这其间的曲里拐弯的旅程就是通过阅读来完成的。
阅读者为了熟悉文本,一头扎进感觉的海洋,但是他不应一味被动地跟着感觉走,他必须具有升华的才能,也就是说他在摸到矿脉的瞬间要能够在冥想中悟出整体结构的图案。是冥想,也只有冥想,将那五彩缤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统一成了纯粹艺术的形式。那么冥想又是什么呢?是对你里面那个东西的想象,是用强力迫使你的本质浮现出来。那是多么神奇的瞬间!你站立在黑暗之中,你躯体内开始发光,凝聚出彩虹的图案,那图案同宇宙相连。而作为个体的你,在那个时刻成为了一切,就连大地和星辰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繁忙的星期过去了,明天休息。夜深人静之时,我再次打开那本笔记本。在夹着书签的地方,先前只写了一句话的那一页,出现了密密麻麻一整版文字,在文字的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些文字的墨水很淡,而且是一种少见的颜色,蓝不蓝绿不绿的。先前的关于鹰的那句话夹在这些文字当中,呈现出冷峻的黑色。也许作者使用的是一种变色的墨水,上一次阅读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字句,直到现在它们才呈现出来。这些句子写的是什么?我一时很难理解。一些不同的、不相干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却没有意义。也许诀窍在那块空白那里?
于是我采取了这种方法:读一下那些文字,瞥一眼那块空白,再读一下,再瞥一眼,似读非读,目光如扫帚,扫来扫去……
“你周围的人都被你制造的磁场吸引过去了。”
是爹爹在门口说话。他那瘦长的身体立在门框那里,如一条窄窄的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笑。
“或许这种阅读把一些事弄得很严重了……”我没有把握地说。
爹爹的身影不见了。
“爹爹!”
我跑出房间四处张望,爹爹上哪里去了?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截烟头在冒烟呢。房里氛围不对了,我怎么觉得地板在摇晃?应该是我自己头晕吧?家里人都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可我怎么感到我们家里一点都不安静?这屋里充满了那种无形的东西,它们都在膨胀着,漫延着,微微扭动着。从前在我独处的日子里,我也看到过它们。我曾以为它们是鹰,可是它们哪里是鹰呢?它们是地下怪兽,从那种地方升上来,然后从地板缝里挤出来,占据了我的家。我低下头,用力推挤着这些气垫一样的家伙,挣脱它们,回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我平静下来,重又开始阅读。我知道柜子下面还躺着一个,可是我不想理它了。再说夜已深了,我不想吵醒家人,我这些天的举动已经使得他们怀疑我了。
我拿起本子,翻到那一页。那些词句仍然向我暗示着鹰,也许真有一只鹰,它就住在这个空白地带,没有人看得见它。尽管没人看得见,作者还是固执地要向我们暗示,他肯定有他的用意。我抬眼的一刹那间忽然醒悟了:柜子下面那一个无形的家伙是知道一切的!说不定它就是被作者唆使到我这里来的呢。
我跪下去,用一只手往衣柜的脚之间探来探去,我遇到了阻力,还是那种气垫似的异物感,它将我的手推了出来。我坐在地板上,口里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是鹰,是那个,是那个!”
看来它是不会从那下面出来的,它只有一个,要是有许多,我就会被它们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哈,我听到它在发出威胁的声音。我今天夜里只好同它和平共处了。我回到床上,眼睛看着那些词句,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它是不会出来的,但假如我闭眼入睡的话,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扑过来。我将每个词句推敲又推敲,希望从里头找到关于它,还有它们的暗示。当我的目光不断扫向那块长方形的空白时,我感觉那块空白正在微微凹下去。过了一会儿,它真的凹下去了,变成了一口长方形的浅浅的井。我用手指头往那块地方一戳,却又并没有什么井,纸面上还是平的。再一看呢,又还是井,里面似乎还有水波。我闭上眼,想象周边的文字像树叶一般纷纷地落到井里,那井沉下去,沉下去,越来越深。
我度过了一个混乱的夜晚,我一直在同柜子底下的那个家伙对峙,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那个笔记本始终在我手中,我感到我就要参透那些文字的意义了。然而就在这个关头,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笔记本掉到了被子上。我本能地用手去摸索,却摸到了软软的动物的爪子,爪子上有刀锋般的指甲。我从床上惊跳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我听见它匆匆地逃回到柜子底下,重又潜伏在那下面了。今夜我不能睡觉了,这是一个阅读之夜,不能有丝毫懈怠。那么柜子底下的那一只,还有门外的那些,它们必定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伴随我的读书生活吗?我赌气似的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我用迷迷糊糊的眼睛扫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心里想道:“啊,这些字都出来了,这是什么样的变色墨水啊?”不,我还是参不透这些文字,它们是它们,我是我。可我心里为什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呢?当然,是因为柜子下面的那家伙。
黎明时分,我终于入眠了。文字森林里的树叶纷纷落到我的身上,新鲜,苦涩,微微的芬芳,还有友爱,那么美满。有小孩在我耳边说:“阅读之夜!阅读之夜!”
早晨起来,家里人都出去了。我坐在餐桌边吃早饭,看见阳光洒在客厅的地板上,整个家里显得空空落落的。昨天夜里这里真的来过一些小东西吗?我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昨天闻到过的那种禽鸟羽毛下散发出来的肉味也消失了,只有刚擦洗过的木地板的木头味。这是一个温馨的家,但不知为什么,当我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之际,我就会觉得遗憾,觉得错过了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甚至觉得自己在混日子,如同行尸走肉。
爹爹进来了,他看了看我,显出尴尬的神情,想说什么没说,一把提起菜篮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弟弟进屋了,他大概在外面做了运动,满头大汗。他躲开我的目光,冲到浴室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小侄儿也进来了,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拖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观察我。这个侄儿的眼睛贼亮,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只好起身走出去。我出了我们楼房,又看见那道人墙,不过那些老头老太都在太阳里打瞌睡。我刚走到他们面前准备穿越,他们就如听到了什么口令一样一齐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然后伸长脖子来打量我。于是我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回走,进了地下室。我要让这些老家伙失望。
这一次,我没有去敲作者的门,而是继续往前走,经过那道门进入了地下二层。地下二层是一个更为黑暗的世界,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旁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只有走道的尽头,另一张大门的门前有一盏红色的小灯。我辨认出那些车旁有几个鬼影似的人在那里忙碌,好像是修车,不知道他们怎么能看得清的。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惊跳起来,用力扭过脖子一看,原来是房管员。
“您不要乱跑。听我说,您愿意去地下四层吗?”他说。
我看到那些“鬼影”全站起来了,他们都在看我呢。
“居然还有地下四层?!我从未听说过。”
房管员走在我的前面,我们通过那张被红色小灯照亮的大门,沿着黑暗中的台阶往下走。下完那些台阶,我们就立在空空的地窖里头了。我和他都看不见对方,唯一的光源是另一盏红色小灯,灯下面是大门,门开了一半。
“真遗憾,作者已经下去了。平时这个时间他都在这里的。”
“下去了?!”我喊出来。
“是啊,到地下五层。您怎么啦?对他有意见吗?他爱下到几层就下到几层,这是他的自由!”
“那么我,也可以下去吗?”
“不,您不能。这只是他的自由。”
“呸,我偏要!你算什么!你,你们,装模作样,我受够了,我偏要!”
我说着就往那张门那里走,我的脚步在地窖里踩出可怕的响声,那种回音几次使我差点晕过去。房管员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到门边了,我推开门,一头栽了下去。
我落在我们这栋大楼的物业管理办公室的沙发上了。作者就坐在我的旁边,他正望着我,轻轻地笑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笑起来很别扭,一只眉毛往上一只眉毛往下,嘴角歪扭。
“好啊,老搭档,您真有勇气,我没有看错人。”他说。
办公室的那些人都看着我们,我迷惑地问他们:
“我们这栋楼,到底有多少层?”
他们六个人像唱歌一样齐声回答:
“您说是多少层,它就是多少层。今天天气晴朗,我们放风筝去吧。”
于是我,作者,还有那六位物业管理办公室的人,我们一齐来到广场。
当那八只画着鹰的图案的风筝陆续飞上蓝天时,我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那只大灰鼠用一种高超的技巧钻进了墙上那个狭窄的洞。我手里紧抓着风筝线,转过身来问作者:“是否我也自由了?”作者看了看我,又挤出那种难看的笑容。这时我分明感到我的面部也正在出现和他同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