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之后,我便对垂直的阅读着了迷。也许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对于水平阅读的厌倦吧。水平阅读相当于坐在马车上看风景,无论那风景是多么的吸引人,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一旦你的马车到达那里,你下车,你就能看到一切。然后,你爱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你爱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驱动马车轮子的动力是对于情节和描述的好奇心。水平阅读的方法有点像人们给儿童讲故事,作者给人们那荒茫的大脑提供有序的人生经验,让他们在带有普遍性的、能打动人的经验中丰富自己的情感与知识。
只有垂直的阅读才具有神秘的魅力。也许只有这才是真正的成年人的阅读。垂直的阅读使人产生对于不可知的未来的渴望的冲动,并给予这种冲动某种方向感,人用强力将自己从世俗中剥离出来,坐在书桌的台灯下,主动地,却又是下意识地凝视眼前那一层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如同盯着树林中地上的落叶。这个人在林中徘徊,一趟又一趟地绕圈子,目光始终停留在落叶层上面。他有类似经验,他在熟悉文本的过程中等待——那种甜蜜而苦涩,焦虑而有所预感的等待。他似乎在研究这些叶子的形状、色彩、所处的位置、叶子与叶子之间的关联等等。不,那只是种三心二意的研究,等就是纯粹的等,等待的时候总会考察你周围的事物。再说,在林中看天,天空是多么的微妙!厚厚的落叶层在暗中游移,那人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事情在发生。
最终发生的事情是:落叶下面有图案显出来了,那图案还是由落叶构成,一直往下,深入到了地心。啊,阅读者!这是你一直企盼的,还是你从未料到的?你的目光是因为凝视还是因为飘忽,才具有了这种穿透力?
垂直阅读与水平阅读的冲动也大不相同。坐在台灯前的阅读者沉静、迷惘,却又坚定。因为他已经相信他同那本书的作者有某种心灵感应。他在侧耳倾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的脉动。却原来,他是在等待自身能量的聚集与发动。他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的。然而那书桌,那灯光,那闪烁在镜片上面的冥想,成为了生命活动形式的定格。有预期的阅读是多么幸福,因为这种预期就是对于幸福和满足的预期啊。当然,它们总不到来。而阅读途中的另类幸福感,又促使人不断向上攀升!我就是在垂直的阅读中与作者相遇的。
作者就住在我这栋楼下的地下室里,听说他是一名租房者。好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他住在那里,直到地下室失火那一天,我才发现了这个人。失火时,地下室里所有的住户都跑出来了,但他没有跑。他坐在他的简易书桌前,被烟熏得晕过去了。人们将他救出来时,他手里紧紧地握着笔和笔记本,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被烤焦了。他就是以这副模样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坐在木椅上,垂头丧气,因为我老站在他身边,他就抬头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地说:
“您要看我写的东西吗?”
我赶紧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站在他面前翻开来读。可是这本很旧的布面笔记本里头什么都没写,似乎都是一些空白页。我再仔细翻,便发现某些页面上有一个小动物,一句话,或一些符号。我瞟了瞟这个人,他正紧张地盯着我呢。我想了想,说:
“您能不能让我拿回家去读,读完我再还给您?”
他闭上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
“您拿走吧,拿走吧。”
他大概筋疲力尽了。后来有好心人借了一间房给他,让他待在里头恢复。作者不愿住在别人家,当天晚上又回到了地下室。我站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听到他在恶臭的烟味中不停地咳嗽,很为他担心。
深夜里,家人们都入睡了,对面建筑工地的起重机发出怪叫,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塑料的焦煳味。我铺好床,打开床头灯,开始来阅读这部罕见的手稿。我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空白页,心里有点急躁。就在我翻到笔记本的四分之一,耐心将要耗尽之际,一只鼠出现了。是笨拙生涩的钢笔画,尾巴画得特别长。在老鼠的对面还画了一堵墙,墙上有一个洞,那个洞看上去比老鼠的身体要小很多,给人的感觉是这只鼠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作者内心的紧迫感从钢笔画的线条上体现出来。我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那位不修边幅的汉子,对我寄予信任的作者,他要干什么?笔记本里头有一枚书签,书签上那褐色的图案既像枯死的树枝又像老人的手指头,它指向我。它为什么指向读者?我不知道。我夹好书签,合上笔记本。但我好像不放心似的,再次打开笔记本。哈,老鼠变成三只了!还有墙上的洞,也变成了三个。我不敢细看了,因为我的头有点晕,一些忘记了的、令我不快的往事涌上心头。我将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开始数数字。我数到二百三十时就睡着了。
我想去和作者谈谈我的感想。我便来到地下室,敲门。不论我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反应。黑脸的房管员过来了。
“这个人不在,你不要老敲了。”
“怎么可能呢?门从里面闩着,他在里面嘛。”
“他就是不在,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不在。你是他的亲戚吗?”
“我是他的读者。”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笑起来了。
“哈哈,读者!那他就更不在了。读者——笑死我了!”
他抛下我走掉了。他分明对我十分鄙夷。我愤愤地走出了地下室。
楼底下坐着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还有一些宠物狗。他们在晒太阳。不,他们不光在晒太阳,他们在看我。以前他们是不看我的,这楼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们谁也不看。我走到大门那里回头一瞧,他们还在看我。真见鬼,我可不喜欢别人来关注我。在城市里,我希望自己像一条淡灰色的影子一样,隐来隐去。在我的头顶上,有几扇窗户正在推开,难道也是在看我?!我双手抱头,死命地跑进街对面的茶馆。茶馆的玻璃门是棕色的,外面看不见里面。我一直走到最里面,在屏风后面一张小方桌前坐下。老板娘过来了。
“您是初次光临吧?看来你们有缘啊,这个位子是他常坐的呢。”
“请问他是谁?”
“还能有谁,作者啊。他大名鼎鼎,我还以为您只要我一暗示就知道呢。”
她的脸上出现对我不满的表情,她问我坐在这里是不是舒服。当我点头时,我发现有个人从屏风那边探身偷看了我一眼又缩回去了。
我坐在那里慢慢喝茶,我回想着夜间读到的那个画面。我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只老鼠和那个洞,但过了一分钟,它们又回来了。还有一件怪事,我喝茶时记起那张画的底下有一排用毛笔写的小字,每个字都有点像蝌蚪,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然而我又记得我夜里并没有读到那排小字。我的记忆错乱了。我又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一排蝌蚪,但过了一分钟,它们也回来了。有一刻,我脑子里一亮,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破译了那一排小字的意思。然而我还没能,我还差得远。
啊,这不是作者吗?作者来了,他身后跟着老板娘,老板娘向他献媚地笑着,作者真有魅力啊。作者在我旁边坐下了,老板娘为他沏了茶。
“我还不能将手稿还给您,因为我还没看完。”我对他说。
“您说什么?”他问。
“您的手稿啊,在我那里。”
“您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还了,我送给您了。”
他说话时心不在焉。我很吃惊。怎么能不还呢?我说我一定要还的。
“那么您就还吧,没关系。再说我又没写什么,我写不出。您读到什么了吗?您难道不觉得我用笔记本写作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我没想过过时不过时的问题,但他的作品确实有种勾魂的力量,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回忆他的作品呢。我说到“勾魂”这两个字时,他就扑哧一笑。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又恢复了沮丧的表情。
“您怎么这么不在乎您的手稿啊?”我问他。
“怎么不在乎?我很看重它啊,我不是要送给您吗?可惜您不要。”
“那是您的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他显得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看来他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了。老板娘又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到她那边去,我起身过去了。
“您可别同作者过不去啊。”她忧虑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回事?我没有同他过不去啊。”
“您还说没有,他送给您手稿,您偏说不能要,您这不是在讽刺他吗?”
“原来这样啊。我真迟钝!”
老板娘掩口而笑,然后转身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到位子上时,作者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脸透出婴儿一样的安宁表情,还轻轻打鼾。他可选了个好地方睡觉!我想起刚才我去地下室找他时,那人说他“不在”,会不会整个夜里他都“不在”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喝完了茶,到柜台去结账,我告诉老板作者在那边睡着了。
“好嘛,很好!”老板垂着眼说,“他只有在我们这里才睡得好,这里人多。”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出现了阴森的画面,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里,有个影子在狂跑,那条通道不是通往一个出口,却是通往地底。作者整夜都在那种没人的地方疯跑吗?谁在追击他?
“我们茶馆里顾客很多。”老板又添了一句。
长条桌旁的那些人齐刷刷地向我转过脸来,我头一低,鼠窜一般地逃出去了。我走在街上,惴惴不安地想,长春茶馆里的人们都是作者的朋友和读者吗?作者要将他们都带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围吗?
我不能在太阳下面走,我对阳光过敏,晒久了就会失眠。那么,我还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头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让他们看个够!我昂着头穿过那道人墙,感到他们恨不得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躯体。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来是打算在阅读中度过休息日的,可是这半天我这么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阅读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让我昏了头,一切都正在乱套。我下意识地走到卧房里,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
我站在那里翻阅。一页又一页,还是一些空白页。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就看不见作者写下的作品?我走进书房,放下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认真研读。可是窗帘在抖动,我有点心烦,就起身去将窗户关紧了。我重新坐下来时,便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却又是持续的响声,这声音是在房内的空气中响,有点像夏季的蝉鸣。在我昨夜夹书签的那个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现了,一共五只,洞也是五个。老鼠那么大,洞那么小。作者到底想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信息?我再翻过去,十几张空白页之后,就出现了刀。刀切在一只手的中指上,中指变成了两段。旁边有一句解说词:痛彻肺腑的操作。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决心在下次同他见面时去问他。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杰作送给我,我就应该尽一切努力进入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然我也可以不进入,并没有人逼我。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诱惑呢?当我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凝视着白色的墙面的一点时,空中的那种鸣响就更清晰了。我身体里头有某种东西在应和着这清丽的鸣响,一股宁静的泉水在我心胸里汩汩流动。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几页,空白页之间有一页出现了文字。那上面写的是:“从你的左边出发,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就会看见鹰在黑暗中飞翔。”文字的旁边画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唤起恐怖的文字和画面,但我一点害怕都没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级台阶上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空中的鸣响在提醒着我某种从未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