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就是那些外地人。那时你还小,你爹爹去蚊村打短工,就结识了他们……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陈年旧事,不说也罢。”
她将锅放上灶,准备蒸饭了。
“我很困,妈妈。”菊花说。
“是啊,你从那边回来就没有好好睡觉嘛。快去睡。”
菊花回到房里躺下,但是睡不着。心里一烦躁,干脆穿好衣服和套靴往外面走。她迷迷糊糊的,听见爹爹在她身后说:
“菊花啊菊花,你要走到哪里去?”
她在敞开的门口踢翻了一张小凳,但她没感觉到,就那样一直走,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大路上。她实在是太困了,可在家里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呢?后来她靠着大柳树打了一个盹。就在那两三分钟的梦境里,她看见大群银白色的鸟儿纷纷从半空扎向地上的一道阴影,满地鸟的尸体。然后,从尸体堆中钻出了那只“鼠”。她惊醒过来,回到她家院子里。妈妈正在对爹爹说:“就是那些外地人……”
“菊花,你缓过来了吗?”爹爹严肃地问她。
“我困得不得了。那边总是那么亮,睡不着……”她含糊地说。
“你看清楚了吗,菊花?我看见的是黑糊糊的一片,月亮是出来了,可并没照亮什么,你在屋里找什么东西?”
“我找鼠。我要伏在这桌上好好睡一觉。”
她闭上眼,还是没有睡意。她的神经既萎靡又亢奋。朦胧中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叫她。
“菊花,菊花,它来了!”
菊花跳起来往厨房里快步走去。
“在哪里?在哪里?”她问。
妈妈用足尖点着地上新刨出的一个小坑。
“它那么快就跑出去了。”妈妈沮丧地说,“像一颗弹子!落雪的天对这种动物很有利,在雪地里它们一秒钟内就溜得不知去向了。”
“是那种细细的腿脚的吗?”菊花问。
“是啊。它们是外地人的宠物。尸体都被它们咬得只剩骨架。”
“外面怎么这么亮啊,亮得就像……”菊花打着哈欠说。
“亮得就像一面镜子!”妈妈激动地接着她的话说,“刚才又下了一阵雪。蚊村的那个小孩,他绕着我们的房子走了好几圈了。他走一走,又弯下腰去将什么东西埋进雪里头。他盯着我们的房子看。我看啊,他就是那些外地人的小孩!”
“外地人的小孩怎么啦?”
“菊花啊菊花,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话?这不好!”
“外地人的小孩怎么啦?”菊花固执地重复说。
“外地人没有家,整夜在荒野里游荡。”
“我明白了,妈妈,就像那些鼠一样吧?”
“你真聪明,菊花。”
“我困得厉害。”
菊花终于睡着了。
在睡梦里,有很多人来叫过她,她都听见了。她想回答,但发不出声音。爹爹来叫她吃早饭;妈妈来叫她吃中饭;姨妈来叫她吃晚饭;蚊村的男孩来叫她一块去钓鱼;小丸妹妹来找她借绣花线。
她在那几个经常梦见的村子里跑来跑去。她知道那几个村子从来不曾有过,可只要一睡着它们就来到梦中。村子都被白雪覆盖,巨型垂柳的枝条都被冰裹着,天色发暗,整个地区看不到人烟。她的脚步很轻盈,轻盈得使她感到不自在。有一刻她停下来,用手去够柳树的枝条,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天马上要黑了。”那冰棍似的枝条使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她连忙松了手。她在树下忙乎了一阵,将雪刨开让泥地露出。她是在做记号,心里想着明天再来这里。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闻到柴烟的味道就猛地一下醒过来了。她看见妈妈的脸在她上面。妈妈笑盈盈地看着她。
“昨天,我和你爹又去了那一家。”
“哪一家?”
“就是蚊村的那一家。他对你爹爹说,因为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整个村里的人都迁走了。现在只剩他一家还在那里。你是怎么闯进那种地方去的?”
“你和爹爹早就知道那个地方吗?”
“是啊。有好多年,你爹爹在那边打短工。有时他夜里不回来,就跟着蚊村的人去那边。可他每次走到半路就被吓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后悔,觉得自己丢人。”
“他们全搬走了吗?那一家还在吗?”
“现在那一家也走了。当然还有鼠住在那里。”
“爹爹啊爹爹。”菊花叹息着。
吃早饭时,她不敢望爹爹,低着头吃。
当她吃完了抬起头来时,发现爹爹已经离开桌子了。
“你爹爹想独自去闯一闯。这种雪天,他在家里不安。”
“到哪里去闯?”
“就是你去过的地方。”妈妈笑着说道。
菊花跳起来,奔到房里穿上套靴就向外追去。
爹爹已经走到村尾了,他的身影成了一个小黑点。
“爹爹啊!爹爹啊!”她哭喊道。
爹爹停下来了,在那里等着她。
“哭什么呢?哭什么呢?”他茫然地说。
“您到哪里去啊?”
“去蚊村嘛。”
他耸了耸肩。菊花默默地同他一块走。
走到看得见蚊村的那棵参天老柳树了,爹爹忽然说:
“菊花,你还记得你走过的那条路吗?”
“路?我没有注意,我就那样走过去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让我想一想,对了,烟!有人在烧纸钱。”
“你的记忆力真好,能够记住一件事就不错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家的院子里,上次爹爹就是站在这家门口吃玉米。但是现在屋里门窗紧闭,没有人。奇怪的是屋檐下放了两张凳子。“有人知道我们要来。”爹爹一边坐下一边说。
“谁啊?”菊花也坐下了。
“我不知道。但蚊村的事总是这样的。你只要进了村,你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眼里。嘿嘿,这下真彻底,连这一家也走了。”
“可是爹爹说有人看着我们。那是什么样的人?”
爹爹没有回答,他在倾听。菊花也学着他的样子倾听。可她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因为四周非常静,只有风发出的单调的声音。
菊花站起来,她想到周围看看。当她走到围墙那里时就看见了那男孩。男孩正在往南边跑,像山羊一样一跳一跳的。
“喂——喂——”菊花喊道。
她的声音被风阻断了,男孩没有听见。她回头一望,爹爹不在那屋檐下面了。他正在往屋后走去。菊花跟了过去,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看见一团白光照着屋后的狗棚。
狗棚很大,里面有两只老狗,有一只缺了右边的耳朵。它们相互偎依着,惊恐地望着这两个人,簌簌发抖。
“冷啊。”菊花说,她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菊花和爹爹蹲在狗棚门口时,风渐渐大起来了。狗棚摇摇晃晃,像要被吹走一样。雪花被一股旋风夹带着,冲着他俩而来。一瞬间昏天黑地。
“爹爹,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避到一旁,那巨大的一堆雪压垮了狗棚。那两只老狗既没有跑也没有叫,它们被掩埋了。菊花始终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回去吧。”爹爹说。
“还是在屋檐下避一避吧,爹爹。风太大,什么都看不见,要出事。”
菊花哀求爹爹时,爹爹反而笑起来。
“菊花真是多虑啊,能出什么事呢?”
他俩走进大风里头去。有时那些被旋风吹上天的雪倾倒下来,几乎要将他们掩埋。菊花和爹爹就奋力扒开雪,脱身出来。走走停停的,菊花的脸都被冻得完全麻木了。反正什么也看不见,菊花也不看了,就跟着爹爹走。她那昏昏的大脑里只留下了一个念头:“那男孩居然可以在这种雪天里生活在野外……”
“他们是外地人嘛!”爹爹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在家里了,“外地人同我们很不一样。他们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那么,狗怎么样了?”妈妈眼里有恐惧。
“不会有问题的。”爹爹肯定地说。
菊花回忆起缺耳朵的老狗眼里的神情,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那些人都走了,却将狗留在原地,真是些铁石心肠啊。有人在菊花的耳边悄悄地说:“你只要发现了我们,我们就搬走了……”她吃了一惊,朝爹爹望去,爹爹正在抽烟,他吐出的烟形成了一朵白色的蘑菇云,将他的脸全部遮住了。
菊花收拾完厨房之后回到她的卧房里。卧房很小,有一个窄窄的窗户正对着院子。菊花走到窗口,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男孩赤身裸体地坐在一堆雪上面,用手支着他的头,好像睡着了一样。菊花想,也许他跑累了。
有一些人从院门那里进来了,是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都在眯缝着眼看那白晃晃的天空。菊花听见他们进屋来了,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踩得地上的三合土吱吱作响。菊花想象他们是一些森林里出来的老象。
妈妈站在门口对菊花说:
“外地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