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2 / 2)

莲花 安妮宝贝 930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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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作为一种标杆,来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把胜利感作为给予内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报。或者在一张支票上签出去的数字,在一个具体的个位数之后,迅速熟练地画上更多位数的零。需要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肾上腺素的亢奋,印证虚假繁荣的热烈声色。

此刻他只觉得无限寥落,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凉。他们之间的本质区别,是在少年邂逅的时候便已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她总是在行动,时而沉溺时而孤立。而他对这个世间从无进入的激情,虽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为热切真诚。他参与这个社会的建设和改造,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的野心。但他是这个世间的漫游者。他内心的世界,并不在此地。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够做到的事情。一种社会化男性身份的认同。像电脑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抵达指令中的任务目的。这是他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贡献。是对于内心的说服。冷淡地旁观自己东奔西走,谋杀掉生命的热诚和感性。

也许这只是一个命运的复制程序。也许某天他会突然觉醒,看到做的一切,不过就是虚拟电子游戏中的行为:拿到抢夺来的武器和暗器,单刀独斗,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戏结束,屏幕上打出gameover,才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入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他最身强力壮、活力充沛的十年,交付给了俗世的荣耀和繁华,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之上。

她在异乡小旅馆里写给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终笨拙幼稚如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没有章法,仿佛画图一样地写字。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有时候是铅笔。有时候是圆珠笔。用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一种廉价的随处可见的笔和纸张。或者是拆开的空烟壳。她抽一种日本的软壳包装的淡香烟,上面有细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经济状况略有好转的时候,她抽这种烟。那烟壳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线条设计,摸上去质地柔软,具有韧性。

她曾经写给他的信和诗歌,他没有仔细阅读过。每次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就放入抽屉之中。但是他记得一封一封地做上记号,从来没有遗失。他知道只要不丢弃,纸上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消亡。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相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烧掉这些旧信,让它们在火焰中成为细碎的灰烬,回到空无的尽头。但这种假设不会存在。这么多年。只有她给他写过那么长时间的信。那么多的信。还有那些诗歌。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来看,其实并非写给彼此。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在信里描述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琐事……用文字见证缓慢的生长,青涩辛酸的年少时光,所经受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这些用来写给自己的信笺,却由对方观看和保留。直到确定彼此消失。

他曾经觉得她也许可以成为作家,虽然她后来并未从事写作。那些信如此优美流畅,真诚细腻的表达,透露出来的旁观与世间渐行渐远的情怀,已经是写作最好的训练。她有很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能力,写作、摄影、设计、绘画……对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并不潜心挖掘它们。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但全部半途而废。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说,她因为忽略而滥用它们。她并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迹天涯。

有时候他会想象等到他们彼此老去的时候,再在一起,是否会有更多的理解。这种理解的界限是,他将不会再试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他将会因为隐藏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能为力而觉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他所有的虚空、困惑、失望以及软弱。她也将如此。

8

汗密的宿地依旧是搭建的木棚,但比拉格更为简陋。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和潮湿的被单,肮脏得无法坐下。他们抵达的时候浑身湿透。卸掉雨衣雨裤之后,没有一处干燥。这一天走得格外狼狈。她看着雨衣和鞋子上滚动着的蚂蟥,逐一用烟头烫落它们。解下裹满泥浆的绑腿和胶鞋,把浸泡得发白的脚踝露出来,穿上拖鞋。

同样阴暗潮湿的小厨房,摆放着一张油腻的方木桌子,食物灶具都很粗糙。她在水龙头下洗干净衣服鞋子绑腿,拿去柴房烘烤。水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蚂蟥,还在蠕动。用木柴架起了火,把衣服挂上晾衣绳子烘烤。泡一大壶热茶。抚摸脖子上的蚂蟥叮咬的创伤。黑色细密的伤疤,一块一块突起发硬,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消散。

这一刻独坐似已是至高的享受:换了洁净干燥的衣服,光着脚烤火,有热茶喝,能看到远处苍茫的绿色山谷,云雾萦绕,悬挂星罗棋布的白色瀑布,一条一条奔腾而下。秀丽如画,声音雄壮。屋外沼泽地有一群黑色的当地小猪猡跑来跑去。与世隔绝的山野。大雨瓢泼无人的黄昏。

又进来四五个新到的在此住宿的背夫。穿着当地山区人最为习惯的军队迷彩服,浑身湿透,脖子上还有蚂蟥叮咬后的血渍。却是反方向从背崩走过来的。从背崩到汗密,三十四公里的路程。粗壮高大的男子坐满狭小的柴房,纷纷点了香烟来抽,并好奇地打量这个进入了峡谷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男子开口与她搭话,你去墨脱?

是。一路的路况可还好?

从汗密过去的路上就有几处很大的塌方。其中一个塌方崩溃了数次,面积很大,恐怕越不过去。你们至少要等到雨停。大雨会令山体更不稳定。路上非常危险。前天有一个当地人在路上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当场砸死。

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重复,如果明天继续下大雨,不要出发往背崩走。你们过不去,到时只能走回头路。他说。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少,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黄昏时并未睡觉,去了附近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蟥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一条肥大的蚂蟥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蟥。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她已经对这种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她从厨房打来热水清洗。她的例假还未停止,但量很稀少,没有影响她走路。或者说长时间高强度的走路,影响了出血。血被迫回流。只是半路上小解的时候,看到血水从身下涌出。走在路上,心意坚定,只想快速走过这些危险路途。她忘记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戴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做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次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在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他们义无反顾地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9

婚期定在七月。在美国注册并举行仪式。豪门婚礼,低调却郑重。她的婚纱由纽约名设计师手工缝制,款式朴素,镶嵌密密的海水珍珠和细碎钻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不记得结婚的日期,只记得是阴天,雨水时断时续。盛装的妻子穿着高跟鞋,下了轿车,没有在意,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飞溅起水花湿了裙角。她的手中捧着他买的白色小苍兰。

荷年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非常西化,但去老家看望婆婆的时候,谨言慎行,态度恭和,方式却很妥当。他在小城市最高档的酒店里操办了婚宴,只为告慰母亲的意愿。他学有所成,携带怀孕的妻子衣锦还乡,带给她巨大的荣耀和安慰。孤儿寡母的酸涩过往终于过去。曾经在亲戚中备受冷落和歧视,现在这些人又都一一笑逐颜开地围拢过来。吃喜酒,真心庆贺。

母亲全然接受善生的选择。她对他的妻子并不显示出过分热切和关心,他们是内心冷淡的母子,一切太过理性。她只是尊重他的婚姻,按照老家惯有的习俗,送给荷年厚实的黄金龙凤镯子和一枚家传的翡翠戒指,都是贵重的赠与。荷年跪下来给婆婆倒茶,磕头,神情自若。她的大方得体,令善生在旁边看着心存感激。

临走之前的晚上,母亲与他话别。母亲的头发都已发白,人更清瘦。说,善生,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个人最应训练自己的素质,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男人应该早婚,这样心有所属,情有所归,不会随便放纵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会成为你事业很好的后盾。我眼看着你过上如此明确无误_的生活,心里不知有多宽慰。

他说,我知道的,妈妈。

想起来小时候偶尔为你操心,你与苏家女孩在一起,总是被她牵制,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情。幸好现在已与她脱离了干系。她被生母接去英国。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在这里只有让人嫌弃。还是在国外待着好。

他沉默不语,知道母亲一直为往事记恨在心。

晚上,他与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时的旧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未曾改变:书架,书桌,墙壁上贴着的地图开始发黄,抽屉里还放着小学时动手制作的航空飞机模型。原先那张硬木板的旧床,躺上去依旧吱吱地响。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梦半醒,并不安稳。空气中有小花园里栀子和蔷薇的花香。一阵一阵,浓香扑鼻,几近令人神魂颠倒。天空中疏朗的云层,半掩着明亮的一轮圆月。清凉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沿海城市的湿润水汽。

突然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他的脸庞,身上裙褶发出塞率响声。那种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依旧熟悉。她似正坐在他的床边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把睡得松散的辫子重新编扎起来。

他疑惑地对着黑暗,轻声发问,你起来了。要回家了吗?再放眼看去,从半开的房门外洒进来异常明亮洁白的月亮,却原来是月光惊醒了他。他的眼睛饱含泪水。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旧日惘然的少年。而女孩早已经远去他乡,不知所踪。

荷年婚后因为怀孕暂时停止了工作。心满意足,只是专心在家里等待生产。她单身的时候,每年在衣服鞋子皮包首饰化妆品美容健身按摩等各个项目上,开销很奢侈,但也习以为常。婚后依旧是精致华贵的少妇,陪伴善生出席各种商务活动或派对宴会,都很合衬。

善生变化不大,西装衬衣领带由她搭配,她照顾他无微不至。他只依旧爱好健身,对身体关注。不喜欢高尔夫,虽然也陪重要客户去打。保留在大学时形成的习惯,练习跆拳道,并坚持长跑。

结婚时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她的肚子逐渐隆起,带着肉体无法自制的熟坠。他有时在深夜因为不明所以的微微恐慌失眠,看到身边沉睡的女子,因体重增加而发出粗重的呼吸,觉得她非常陌生。某一刻在黑暗之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他毫无瓜葛。现在它入侵了他。就如同她的肉体,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指令,使他在生活的处境中被胁迫。他是她的丈夫,并即将是她孩子的父亲。

他对自己说,他也许能够爱她。他需要这个幻觉,强而有力。晚上共眠,她用手抱着他的头,把头埋入她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额头和眉毛。他睡在她的胳膊上。这是她习惯的爱抚方式,要做他的守护者,把他从母亲二十四年的约束压制中接管过来。让他变成她的孩子,并且怂恿他在她的身体里又复制出生命。也许荷年的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用来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最强有力的纽带。

孩子在春天出生。是异卵双胞胎。孩子放在手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惶惑。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抚摸父亲的尸体。肉身如此轮回,人完全不由自主。山茶花一样皎洁的小脸小手小脚,激发他内心深沉剧烈的父性,也是他自小就渴望得到的感情填补。他看着这对粉嫩喷香的婴儿,感觉到心里的完满。最起码在某个时段,这种完满完全补偿了他。

她在电邮里获知他的喜讯,寄来一对小金镯表示祝贺。邮戳显示她的所在地是巴黎。她说,我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善生。很希望某天能亲眼见到他们。我在去耶路撒冷的旅途中认识法国男子伊夫,他是一个摄影师。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决定结婚。我跟他去巴黎生活。

10

清晨启程前往背崩。远处云雾缭绕,路下沼泽软湿。大雨依旧瓢泼没有停止。他们天未亮便起来整顿好行装,动身前往远处的森林。一起上路出发的还有当地的马帮和背夫。他们赶着驮满行李的马,自己的身上还负载着至少一百多斤的箩筐货物。这些看起来健壮而沉默的人,脸上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们已经习惯峡谷中的雨季。在较为开阔的峡谷地带,雨水会引起山体崩塌和泥石流倾泻。山崩地裂。大大小小的石块连同被击倒的树木,从陡崖上呼啸着倾泻而下,其力道和气势可以冲垮一切。群山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声音震动,到处充满不安的骚动。活跃的地质活动任性并且肆无忌惮。人以生命为代价,与它们捉迷藏。

大雾还未随着夜幕完全散去。青翠树叶上挂满水珠。空气里都是植物腐烂的气味。乌的声音清脆。远处依旧可听见大峡谷瀑布的轰鸣声。他们一路急速行走。在离开住宿地约十公里的地方,遭遇第一个塌方。从泥石崩塌形成的土堆上走过,底下是绝壁,雨水汇聚的瀑布就在旁边。从其中穿过,他们再次全身湿透。

她心生疑惑,想此地就是他们所形容的塌方吗。虽走势危险,但也觉可以应对。她想象不出那个大塌方的样子。他们才刚刚进入峡谷的塌方区。很快又走了三公里,看到早已走在前面的马帮和背夫正聚集在远处山路小径边,拿出香烟在抽,都已停歇下来。他轻声说,怕是有麻烦了。

走近过去一看,前面的小路已经随着山体局部崩塌而消失,代替的是乱石堆和被雨水冲垮的烂泥。激流从山顶冲落下来,直往山崖底下的雅鲁藏布江奔腾而去。地势极为陡直。整片塌方区约有六百米宽。能看到前面未崩塌的山腰上的小径,但连接处已经完全断掉。从所处的位置进入塌方区,得爬下约一百米高的断裂处,且没有路迹可循。估计一夜暴雨,崩塌又有发生,使地形变得更为孤绝。

所有的人看着这巨大的前所未见的塌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前面,观察地形,与当地人说话。走过来说,他们决定过去。

怎么过?他说,这里根本就没有路。

他们要从断裂处跳下去,瞠过河水,走过乱石堆,然后再顺着悬崖爬。

如果山顶上刚好又有石头滚落下来,且不说是泥石流,就算只是一块石头,刚好砸中,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那也比站在这里发呆好。这里很不稳定,随时可能会有地质变化。快速通过是惟一安全的方式。不能拖延时间。

此时,那几个背夫已经动身。虽然身负重物,但身形灵活而稳健。他们小心地沿着断裂处的石头和泥块,慢慢顺爬下去,半身浸入河水中,用手紧抓着大岩石防止被激流冲下山去。经过那条瀑布状河流,又在乱石堆上身轻如燕地择道而行,抵达对面山腰下的悬崖,用脚踩着泥地上由脚印叠加出来的凹坑,抓着小石块,小心地往上攀爬。

他说,我先跟着他们去,试一下状况。如果安全,你马上跟上来。他转身果断地爬下断裂处。

刚越过河流的时候,山顶上开始有响动。小股泥沙簌簌滑落下来,夹杂着石头,一块一块掉落。人的神经能够接受到这敏感的信号。站在对面山腰小径上的背夫们已经脸色大变,大声地叫喊,快,快,快点过来。而还未走下塌方处的另一边的马帮则赶着马开始往来路上后退。

她感应到危险来临。脸在瞬间苍白如纸。心跳得剧痛,似乎要跌碎一般。大声地喊叫,快,善生,快走。上面要塌了。他在乱石堆上飞速前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悬崖往上攀。一个年轻的当地男孩拿着长竹竿过来,让他抓住竹竿,在最后的紧要时刻,把他硬生生拉扯上去。而几乎同时,山顶上已经天动地摇,无数巨大的石块混杂着汹涌泥沙轰然而下。两边断崖上的人飞快地往回逃窜。

身后一阵阵巨响震人心魄。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泥石流跌落断崖,直扑山底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