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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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精灵鬼怪那种事儿?”他问了一句,“老天爷,不是的!可怜的潘妮除了电能,什么都没留下,这种电能仍然依附在她那活着的孪生姐妹身上。就因为这一点,尼基才成了非常有价值的实验对象。”

他笑着瞥了我一眼。

“我走的时候,麦克也准备把我的能量开发出来。到底怎么做你就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但我很愿意让他尝试尝试。”

我们继续走着。在我们两侧,沼泽地上散发着死水的酸臭味。风变得更猛了,吹得芦苇弯下了腰。前面隐约出现了萨斯梅尔方塔那阴森的轮廓,在赤褐色的天幕上投下一片坚硬的黑影。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把发声单元调试到令我满意的程度。我们依照联合电子那边的做法,预先将磁带进行编程,输入机器,只是词汇更加广泛,其中包括呼叫信号“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随后是一系列数字,语音十分清晰。接着就是提问,问题大都很简单,比如“你好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进而是一些事实陈述,比如“你没跟我们在一起,你现在是在瑟尔沃。时间返回到了两年以前。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诸如此类。我的任务是控制声音的精确度,程序方面由麦可负责,如果我觉得问题和陈述显得空洞无物,它们发出的声音无疑会让他有所感觉。

周五他告诉我,他认为卡戎已经调好了,准备在第二天使用,罗比和肯恩都通知到了,上午十一点准时开始,麦克将亲自操控,我则守候在一旁。我应该站在我曾见过的那盏灯下,充分准备应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奇怪的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守在隔壁实验室自己的位子上,肯恩则四肢平摊,躺在那张手术台上。

“没事儿,”他对我挤了挤眼睛,“罗比不会把我四分五裂的。”

在他脑袋上方有个麦克风,伸出的导线一直通到卡戎一号那边。墙上闪烁着一个黄色的“待机”指示灯。接着,灯光变成红色。我看见肯恩闭上了眼睛。然后,卡戎发出了声音。“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接着是一系列数字,停顿了片刻,提出了问题,“你好吗?”

肯恩回答说:“是的,我很好。”但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少了惯有的活力;它毫无起伏,降了一个调。我瞥了一眼罗比,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他进入了催眠状态。”

原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意识到声音单元的全部意义,明白了不断完善它的重要性。肯恩被这种电子语音所操控,进入了催眠。程序里附带的问题不是随便设置的,而是专为他录制的。其中的含义远比看到狗或孩子听从远处发来的呼叫信号更让我感到震惊。当肯恩打趣地说“去上班”这句话时,他所指的就是这些事情。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那声音问。

长长的一段停顿后的回答听上去很不耐烦,几乎可以说是烦躁不安。

“受不了这么无所事事空等。希望它快点儿到来。要是能尽早了结,鬼才会在乎呢。”

我这简直是在听别人的忏悔,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前任拒绝干这份工作。我注意到罗比正在盯着我;这次展演不仅是示范肯恩在催眠状态下服服帖帖的合作——因为这种情况显然已经被验证了几十次——而且也是在测试我的神经,考验我的勇气。这番折磨继续着。肯恩在述说的一番话大多令人于心不忍,我不想在此重复。这些内容揭示了他生命中意识不到的压力,这种压力从未显露在外,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无从知晓。

这次麦克使用了一个我没听说过的程序,程序结束时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不会有事的,肯恩。你并不孤单。每一步都有我们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那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好的。”

然后又重复了几个数字,速度更快,最后说了一句:“醒来吧,肯恩!”

男孩舒展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了看罗比,再看看我,咧开嘴笑了。

“老卡戎把它那套都做了一遍?”他问道。

“百分之百。”我回答说,我的声音热情得有点儿虚假。

肯恩滑下手术台,他上午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朝麦克走了过去,他还站在控制台那儿。

“谢谢,斯蒂夫,”他说,“你现在应该明白卡戎一号的基本需要了。电子声音,加上按计划设置的程序,剔除我们一方的情感成分,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需要,只等时机成熟。正因如此,才让肯恩跟机器协调一致。他的反应非常出色。不过,如果那个孩子跟他在一起,效果就会更好。”

“孩子?”我疑问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他回答说,“尼基是实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也经过调整,适应了这台仪器的声音,他们两个聊起来的时候,快活得像一对蟋蟀一样。当然了,事后两个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停顿了一下,像罗比刚才那样紧紧地盯着我,“肯恩最后必然会陷入昏迷。到了那时候,那孩子就成了我们唯一跟他连接的媒介。现在我建议你借上一辆车,去瑟尔沃给自己买杯酒喝。”

他转身离开,崚嶒的身形显得泰然而沉静,让人联想到一只敦厚仁慈的猛禽。

我没去瑟尔沃。我出了门,越过沙丘朝海边走去。眼前的大海不再平静,海面上浪涛汹涌,形成深壑般的波谷,继而又呼啸着扑向砾石滩。几英里外的海滩上,一群美国空军军校学员在练习吹军号。刺耳的音符和不成调的噪音随风吹到我耳边。不知何故,那几乎遗忘的黑人灵歌涌上我的脑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把整个世界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把整个世界掌握在自己手中……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展示工作每三天重复一次,变换着不同的操作程序。麦克和我轮流负责操控。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古怪离奇的集体活动成了一项日常事务。

正如麦克所说,如果孩子在场的话,痛苦就会轻一些。她父亲把她带到实验室来,我们让她跟已经处于受控状态的肯恩待在一起。那孩子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头顶上也有一只麦克风,用来录制她的话音。跟她解释说肯恩睡着了。接着,轮到她接收来自卡戎的信号,以及跟肯恩不一样的一组数字,此后她就处在控制之下了。他俩一道工作时使用了一个不同的程序。卡戎把肯恩带回以前的时间,让他处在与尼基相同的年龄,机器发出声音说:“你现在是七岁。尼基来找你玩了。她是你的朋友。”给孩子灌输的信息也很类似:“肯恩来找你玩了。他是个男孩,跟你一般大。”

随后两人便聊了起来,卡戎不去打断他们,产生的效果令人惊奇——我相信,这是在最近几个月逐渐积累起来的——两个人现在成了异常亲密的“临时”朋友,相互间毫无隐瞒,玩着各种假想出来的游戏,交换各自的看法。平日里尼基又迟钝又沉闷,在仪器的控制下却显得天真快活。每次操作后,都要把录下来的谈话分析一遍,把两个人日渐紧密的关系记录下来,以此作为进一步编程的指导材料。肯恩在有意识的时候,只把尼基当成杰纳斯的痴呆孩子,一个不幸的研究对象,对她没什么兴趣。他全然不知受到控制时发生的事情。至于尼基那边,我就说不太准了。某种直觉让她亲近肯恩,一有机会就去黏着他。

我问罗比,杰纳斯这对父母对这些操作是什么态度。“为了麦克,他们什么事情都心甘情愿,”他对我说,“他们认为这有助于尼基发育。双胞胎的另一个是正常的,这你知道。”

“他们不了解肯恩的情况吗?”

“了解他就要死了吗?”罗比说,“这一点已经告诉他们了,但我不知道他们理解没有。换了另一个人,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不是也理解不了?”

我们是在酒吧进行这番对话的,从我们站的地方可以看见肯恩和麦克在后面房间赛起了乒乓球。

十二月初我们这儿闹了一场恐慌。部里发来一封信,询问萨斯梅尔实验的进展情况,他们是否可以派人巡视一下?大家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出面去伦敦一趟,稳住他们。当时我正全身心地跟着麦克实施他的计划,只在城里做短暂停留,对那些官方人物成功游说了一番,告诉他们访问时机尚不成熟,我们希望圣诞节前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成果。他们的兴趣显然在于卡戎二号的爆炸潜能,对麦克的研究意图一无所知。

我返回萨斯梅尔,走下车站时的心情与三个月前大相径庭,那辆莫里斯在那儿等着我,但驾驶室里看不见肯恩的笑脸,杰纳斯代替了他。这家伙一直不怎么爱说话,耸耸肩回答我的询问。

“肯恩得了感冒,”他说,“罗比让他卧床休息。”

一回到住所我便直奔那孩子的房间。他看上去脸色发红,但还是跟往常一样精神十足,对罗比一肚子怨气。

“根本就没什么事儿,”他说,“我不过是在沼泽里偷偷抓一只鸟的时候把脚弄湿了。”

我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有关伦敦和部里的玩笑话,然后就去向麦克汇报。

“肯恩稍稍有些发烧,”他说,“罗比做了血液测试。情况不太好。”他停顿了一下,“有可能时候到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发冷。过了一会儿,我把伦敦的情况讲了讲。他听完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现在来这儿。”他说。

我在实验室见到了罗比,他正忙着鼓捣载玻片和显微镜,全部心思都放在手头的活计上,没时间跟我说话。

“现在还言之尚早,”他说,“要再等四十八小时才能知道是好是坏。右肺部有感染。白血病患者最怕这个,可能是致命的。你去陪陪肯恩吧,让他高兴点儿。”

我端着一台便携式留声机去那孩子的卧室。我挑了十多张唱片,他看上去很开心,后来便打起了瞌睡。我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感到口干舌燥,不停地咽着唾沫。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千万别发生那种事。”

晚餐时大家无话找话。麦克谈到自己在剑桥上学时发生的事,罗比回忆起他参加过的橄榄球赛——他在盖斯球队当过争球前卫。我一直没怎么说话。饭后我去跟肯恩道晚安,但他已经睡着了。杰纳斯待在那儿,坐在他旁边。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想睡前读点儿什么,但心思集中不起来。海上浓雾弥漫,海岸的灯塔那边每隔几分钟便传来低沉的雾号声。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第二天早晨麦克在八点差一刻来到我的房间。“肯恩的情况更糟了,”他说,“罗比去做输血准备。杰纳斯当他的助手。”杰纳斯是受过训练的看护员。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帮我把卡戎一号和三号准备好,进入工作状态,”他说,“如果肯恩没有响应,我有可能决定实施冥河行动的第一阶段。杰太太已经收到通知,我们可能需要那孩子到场。”

我穿好衣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刻已经来临,为此我们训练了两个半月。但这毫无作用。我匆匆喝了几口咖啡就去了控制室。通向实验室的门被关上了。他们已经把肯恩带到这里,正在给他输血。麦克跟我两个人在两台卡戎上忙活着,检查一切是否运行正常,省得到时候出现故障。程序、录音带、话筒已经全部就绪,随后进入了待机状态,等着罗比把报告带过来。我们在十二点半左右看到了报告。

“稍有改善。”他们把他送回自己的房间。大家都去吃了点东西,让杰纳斯继续照看着肯恩。今天大家就不必没话找话了,手头的工作占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感到平静、镇定。一上午的工作我做得有条不紊。麦克提出午餐后去打乒乓球,若是换在前一天,我会对他这种建议感到吃惊,但今天看上去完全正常。在打球的空闲我从窗口往外看,见到尼基跟着杰纳斯太太在外面四处溜达着,那个奇怪、表情茫然的小小身影,正在往一个破旧的玩具推车里塞满石头和木棍。打从十点起她就一直在这儿了。

四点半的时候罗比走进活动室。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猜到事情不妙。麦克提出再输一次血,他摇了摇头。他告诉我们,这么做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还清醒吗?”麦克问。

“是的,”罗比回答,“等你们准备好了,我就带他过来。”

麦克和我回到控制室。冥河行动的第二阶段包括将手术台搬到这里,把它放在三台卡戎之间,跟一个氧气装置连接起来。麦克风已经安排到位。我们以前经常演练这种调度动作,但今天比以往最快纪录还提前了两分钟。

“干得好。”麦克称赞说。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或许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也许等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吧。他按下按钮,发出准备就绪的信号,不到四分钟,罗比和杰纳斯便用台车把肯恩推了进来,把他抬到手术台上。我几乎认不出他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消失在了凹陷下去的脸上。他看上去很是茫然。麦克很快连上电极,太阳穴两边各连一个,其他几个放在胸部和颈部,跟卡戎三号相连接。然后他对着那男孩附下身来。

“没事的,”他说,“我们让你在实验室做几个测试。只管放松,你会好起来的。”

肯恩向上看着麦克,笑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清醒的自我。实际上,这是他在跟大家告别。麦克看了我一眼,我让卡戎一号进入运行状态,那声音听上去既清晰又真实。“这是卡戎在呼叫……这是卡戎在呼叫……”肯恩闭上了眼睛。他进入了催眠状态。罗比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摸着他的脉搏。我启动设置的程序。我们把它的文件编号命名为“X”,因为它跟其他所有程序都不相同。

“你感觉如何,肯恩?”

尽管麦克风就靠在他的唇边,我们却只能勉强听到他的回答:“你们知道这该死的感觉如何。”

“你在什么地方,肯恩?”

“我在控制室。罗比把暖气关了。我现在明白了。我都快冻僵了,像屠夫卖的肉。让罗比把暖气打开……”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站在隧道里。看上去像一条隧道。就像望远镜拿倒了一样。人影显得那么小……告诉罗比把暖气打开。”

麦克跟我站在控制台边,他动手调整了一下,让程序进入无声运行状态,让它达到某一个点,然后再把声音放大,好让肯恩听见。

“你现在五岁,肯恩。跟我们说说你的感觉。”

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停顿,接下来的情况让我十分沮丧,尽管我以为自己对此有所准备——只听肯恩抽泣起来:“我很不舒服。我不想玩了。”

麦克按下一个按钮,屋子另一端的门开了。杰纳斯推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麦克马上发送她的呼叫信号,将她置于控制之下,她没看见躺在台子上的肯恩,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上。

“告诉肯恩你在这儿,尼基。”

我看见那孩子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肯恩生病了,”她说,“他哭了。他不想玩了。”

卡戎继续发出那冷酷无情的声音。

“让肯恩说话,尼基。”

“肯恩不会说的,”那孩子回答,“他要开始他的祈祷。”

肯恩的声音隐隐通过麦克风从扬声器里传出。词句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温又耶稣,和唉又温存,

看受小小的孩子,

可怜我如次简单,

蒙沙我去见你……”

此后是一段长长的停顿。肯恩和尼基都不再说话。我的手一直放在操控键上,等着麦克点头继续执行程序。尼基开始用脚敲打地板。她突然开口说:“我不跟着肯恩往隧道里走了。里面太黑了。”

罗比一直观察着他的病人,这时抬起头来。“他现在昏迷了。”他说。

麦克示意我再次启动卡戎一号。

“尼基,去跟着肯恩。”那声音说。

那孩子反抗了。“里面太黑了。”她说,眼看就要哭起来了。她在椅子上耸着肩膀,做出爬行的动作。“我不想去,”她说,“里面太长了,肯恩也不等我。”

她浑身颤抖起来。我看着对面的麦克。他质询般地瞟了罗比一眼。

“他不会再从里面出来了,”罗比说,“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麦克下令接通氧气装置,罗比把面罩给肯恩戴上。麦克走到卡戎三号那边,打开显示器的屏幕。他稍稍调整了一下,朝我点了点头。“还是让我来吧。”他说。

孩子还在哭,但卡戎一号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发出了下一个指令。“跟肯恩待在一起,”它说,“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我希望麦克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是这孩子也陷入昏迷呢?他能把她带回来吗?她在椅子上弓着背,跟肯恩一样显得毫无生气。罗比让我给她盖上一条毯子,去摸摸她的脉搏。脉搏很微弱,但还算稳定。一个多钟头里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看着屏幕上忽隐忽现的奇怪信号,那是通过电极传输的肯恩的大脑脉冲,它在逐渐变弱。尼基还是一言不发。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奇怪地扭转着。她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蜷缩着膝盖,脑袋往前耷拉着。我弄不清她是否也跟肯恩一样,在做着那种孩子气的祷告。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的姿势恰恰是胎儿出生前的样子。她脸上的人格特征消失了,看上去干瘪而衰老。

罗比说:“他走了。”

麦克把我叫到控制台那儿,罗比朝肯恩弯下腰去,用手指试探他的脉搏。屏幕上的信号十分微弱,飘忽不定,但突然间变成强有力的上扬的振波,与此同时罗比说:“一切都结束了。他死了。”

现在信号稳定地上升、下降。麦克把电极拔下来,回头看着屏幕。那信号的节奏十分均匀,毫无间歇,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像心跳,像脉搏。

“我们成功了!”麦克说,“啊,我的上帝……我们终于成功了!”

我们站在那儿,三个人同时看着那信号,它那震动的图案一刻也没有发生改变,就像那充满信心的运动本身包含着生命的全部。

我不记得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或是几个小时。最后罗比说:“那孩子怎么办?”

我们把尼基忘在了脑后,就像我们已经忘记了那安静、平和,曾经是肯恩的躯体。她仍然保持着那种奇怪、局促的姿势倒卧在那儿,耷拉的脑袋几乎顶到了膝盖。我走到卡戎一号那边去操控声音,但麦克摆摆手让我靠边。

“在叫醒她之前,我们得听听她会说什么。”他说。

他把呼叫信号调得相当微弱,以免过早惊醒她的意识。我顺着他的操作打开声音,重复着程序的最后一个指令。

“跟肯恩待在一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随后她慢慢地舒展开来,做着奇怪而笨拙的手势。她的胳膊垂落到身子的两侧。她开始前后晃动,就好像在配合屏幕上的运动一样。等她开口说话时,那声音十分尖锐,音调很高。

“他想让你们放他走,”她说,“他就想要这样。放开……放开……放开……”她继续摇晃着,开始大口喘息,举着胳膊,在半空挥打着拳头。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罗比急切地说:“麦克,你必须马上叫醒她。”

屏幕上的信号加快了节奏。那孩子被憋得喘过不起来。不等麦克发话,我就开启了声音控制。

“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醒醒,尼基。”孩子打了一个寒战,脸上充溢的血色顿然消失,随后她的呼吸归于正常。她睁开眼睛,带着平常那种冷淡的表情挨个儿看着我们,接着就去挖她的鼻子。

“我想去厕所。”她闷闷不乐地说。

罗比带着她离开房间。那信号在孩子突然发作时加快了速度,现在重新稳定下来。

“它怎么会改变速度呢?”我问道。

“如果不是你慌忙把她弄醒的话,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麦克说。

他的声音十分刻薄,跟平常判若两人。

“麦克,那孩子都快窒息了。”我抗议道。

“不,”他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的动作是在模拟出生时的震动,”他说,“她气喘的样子是婴儿挣扎着做第一次呼吸。已经昏迷的肯恩在那一刻回到她身边,尼基跟他在一起。”

我这时已经知道催眠状态下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但我对此并非确信无疑。

“麦克,”我说,“尼基挣扎那会儿,肯恩已经死了,卡戎三号上也出现了新的信号。肯恩不可能在出生的那一刻再返回来——他已经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再次让她进入控制状态。”

“不行,”罗比说,他趁我们说话的时候进了实验室,“这孩子已经受够了。我已经送她回家了,告诉她母亲让孩子上床睡觉。”

我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权威的口气说话。他把目光从明亮的屏幕移到手术台那静静躺着的尸体上。“难道这还不够我们剩下这几个人受的?”他说,“我们大家不是都受不了了吗?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观点,麦克。明天我会跟你一起庆祝,但今晚不会。”

他已经准备停工。我看出大家都想歇歇气。我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杰纳斯一回来就开始给我们安排饭食。他以惯有的冷静对待肯恩去世的消息。他告诉我们,到家后把那孩子一抱上床,她就睡着了。

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心理上的反应、身体的疲惫和麻木的感觉,这三样东西一齐向我袭来,我渴望也像尼基那样,能够轻轻松松睡上一觉。

不等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床榻,我就感到某种冲动重重压了下来,比周身的疲惫和酸疼更加强烈,催促着我返回控制室。里面的一切都跟我们离开时一样。肯恩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上面盖着毯子。屏幕仍然亮着,信号平稳地上下脉动。我等了一会儿,然后附下身来,调弄磁带控制键,设置回放那孩子最后爆发时的录音。我心里回想着那摇摆不停的脑袋,那竭力挣脱的双手,一边按下了按钮。

“他想让你们放他走,”那尖锐的声音说,“他就想要这样。放开……放开……放开……”接着是一阵喘息声,然后又重复着那句话,“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我把声音关掉。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那信号不过是肯恩实际死亡的一刻捕捉到的电能而已。可是,孩子怎么把这些转变成寻求解脱的呼喊呢?除非……

我抬起头来,麦克站在门口看着我,那只狗跟着他。

“西伯勒斯很不消停,”他说,“它一直在我房间来回乱跑,根本不让我睡觉。”

“麦克,”我说,“我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不对头?你是什么意思?录音对事情本身没什么影响。你看看屏幕。信号非常稳定。整个实验百分之百成功。我们如愿以偿完成了设想。能量就在那儿。”

“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回答,“但再没有别的了吗?”

我又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我们两个一起仔细听着那孩子的呼唤声:“放开……放开……”

“麦克,当那孩子说这些话时,肯恩已经死了。”我说,“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络了。”

“嗯?”

“那么,肯恩死了以后,她是怎么能跟他的人格相认同,认出那个说‘放开……放开……’的就是他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发生了我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有,我们所看见的那个禁锢在屏幕上的,真的是肯恩本人的精神吗?”

他瞪着我,一脸狐疑,我们又一起再查看那信号,突然间它拥有了新的内涵、新的意义,与此同时,它又印证着那渐渐清晰、占据了我们所有感知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麦克,”我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杰纳斯太太早上打来电话,说尼基已经醒了,举动变得十分奇怪。她不停地前冲后撞。杰纳斯太太想让她安静下来,但做什么都不管用。不,她没有发烧,不是什么热病。她只是一直这么摇来晃去,令人费解。她不肯吃早餐,也不说话。麦克能不能发个呼叫信号过来?或许这样能让她安静下来。

电话是杰纳斯接的,他把他妻子的口信带给我们时,大家正在餐厅吃饭。罗比起身去接电话,但转眼间他就回来了。

“我过去看看,”他说,“昨天竟然发生那种事,我当初真不应该答应。”

“你本来就知道有风险,”麦克回答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种风险。你一直向我保证这么做不会有任何伤害。”

“我错了,”罗比说,“不,我不是指实验……天知道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无论如何这没对可怜的肯恩造成什么影响。他现在已经全然摆脱了一切。我的错误在于让这个孩子参与进来。”

“没有她我们就不能成功。”麦克回答。

罗比走了出去,我们听见他发动了汽车。麦克和我一道去了控制室。杰纳斯和罗比已经赶在我们前头抬走了肯恩的尸体。这间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些最基本的日常设备,所不同的只是卡戎三号,那台存储单元,依然像头一天一样,彻夜运转到现在,那信号仍在稳定地上升、下降。我发现自己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向它投去一瞥,毫无道理地希望它停下来。

电话在这时嗡嗡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是罗比。

“我认为我们应该让那孩子离开这儿,”他直截了当地说,“看样子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无论她会不会更加狂暴,杰太太都无法应付了。只要麦克说句话,我就把她送到盖伊的精神科病房去。”

我示意麦克过来,简单说了下情况。他把听筒接了过去。

“听我说,罗比,”他说,“我已经准备冒这个险,让尼基接受控制。也许会有效果,也许没有。”

两个人争论着。我可以从麦克的手势看出他说服不了罗比。他无疑是对的。孩子的幼小心灵可能已经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如果罗比真的把她送到医院,他该怎么跟大夫解释呢?

麦克招手叫我过去,代替他守在电话边。

“告诉罗比站在旁边。”他说。

我是他的下级,阻止不了他。他走到卡戎二号的发射器那儿,调节控制按钮。呼叫信号发送出去了。我拿起听筒,向罗比转达麦克的信息。我举着听筒等待着。

我听见罗比朝杰纳斯太太喊了一声:“怎么回事?”然后就是听筒掉落下去的声音。

一两分钟之内,听筒里只能听见远处的话音,我估计,杰纳斯太太在争辩着,然后听到她央求罗比:“求你了,让她试试吧……”

麦克走到卡戎一号那边,调了调机器,然后招手让我把电话尽量拿得靠他近些,他自己朝听筒凑过去。

“尼基,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麦克。”

我站在他旁边,听见听筒里传出轻轻的耳语声:“是的,麦克。”

她听上去局促不安,甚至有些害怕。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尼基。”

她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有个时钟在嘀嗒嘀嗒响,我不想听。”

“时钟在哪儿,尼基?”

她没有回答。麦克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听到罗比在抗议。他肯定一直站在她旁边。

“就在周围,”最后她说,“在我脑袋里嘀嗒嘀嗒响。潘妮也讨厌它。”

潘妮。潘妮是谁?接着我想起来了,是她那死去的孪生姐妹。

“潘妮为什么讨厌它呢?”

这已经让人无法容忍。罗比说得对。麦克不该让孩子经受这份折磨。我冲着他摇摇头。这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相反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能听到那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潘妮……肯恩……”她抽泣着说,“潘妮……肯恩。”

麦克马上切换到卡戎一号录制的语音上,把昨天的程序指令发了出去:“跟肯恩待在一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想必是跌倒了,我听到罗比和杰纳斯太太惊叫起来,电话听筒也掉了下去。

麦克和我看着屏幕,节奏越来越快,信号在急速地震颤着。罗比在另一头抓起了听筒。

“你会杀了她的,麦克,”他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在干什么?”麦克问。

“跟昨天一样,”罗比大声说,“一直在忽前忽后摇晃着。她快憋死了。等一等……”

这次他又不得不离开听筒。麦克又切换到呼叫信号。屏幕上的脉动稳定住了。接着,一个长长的间歇过后,话筒里又传来罗比的声音。

“她想说话。”他说。

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孩子的声音出现了,呆板迟钝,模糊不清:“让他们走吧。”

“现在你没事了吧,尼基?”麦克问道。

“让他们走吧。”她重复着。

麦克审慎地挂断了电话。我们一起看着信号恢复正常速度。

“怎么样?”我说,“这证明了什么问题?”

他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显得极其疲惫,但他眼睛里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是一种好奇,一种疑虑重重的困惑。就好像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感知、身体和大脑,都在抗议和否认他的内在思想。

“这可能意味着你的猜测是对的,”他说,“这可能意味着智力会在身体的死亡后存活下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有了重大突破。”

这一想法包含着令人惊讶莫名的深刻含义,一时间让我们两个谁都说不出话来。麦克首先回过神来,走过去站在卡戎三号旁边,专注的目光固定在那画面上边。

“那孩子说话的时候,你发现它发生了改变,”他说,“但尼基自己无法造成这种变化。能量来自肯恩的第六种力量,也来自那个死去的孪生姐妹。这种力量可以通过尼基传输出来,只能是她,其他人都不行。你难道没发现……”他突然停下,转身面对着我,又一次兴奋起来,“尼基是唯一的连接。我们应该把她弄到这儿来给卡戎编程,给她再提一些新问题。如果我们真能把智力和能量双双掌控在手……”

“麦克,”我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弄死那个孩子,或者更糟,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无奈之下,他又转过头去看那块屏幕。“我非知道不可,斯蒂夫,”他说,“我必须弄清真相。如果智力能够生存下来,如果第六种力量能战胜物质,那么就不只是拯救一个被殴打致死的人的问题,而是关乎有史以来的全人类。以某种形式的永存不朽成为必然,地球生命的全部意义也随之改变。”

是的,我想,这是万劫不复的改变。科学和宗教融合在一起,相互合作,一开始其乐融融,随后免不了会幡然醒悟,科学家跟与之同道的牧师终会发现,一旦永存不朽有所保障,地球上的人类生命就更容易虚掷荒废。老弱病残被匆匆了断,世界本身也因此毁于一旦,既然得到承诺可在别处修成正果,现世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麦克,”我说,“你听到那孩子说的话了。她说:‘让他们走吧。’”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罗比,而是杰纳斯从大厅的分机那儿打来的。他抱歉打扰我们,不过有两位从部里来的先生到访。他告诉对方,说我们正在开会,但那两个人说他们有急事,要求马上见到麦克莱恩先生。

我走进酒吧,我在伦敦见过的那位官员带着一个同伴站在那儿。前者向我表达了歉意,解释说我那位在萨斯梅尔的前任跟他们见过面,坦白了他离开这儿的原因,因为他觉得麦克莱恩正在进行的工作十分可疑。这里进行着某种部里不曾知晓的实验。他们希望立刻跟麦克莱恩谈谈。

“他很快就来见你们,”我说,“如果你们这会儿想了解什么,我可以给二位介绍介绍。”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另一个家伙开口了。“你是研究振动问题的,对吧?”他问道,“还包括振动跟爆炸的关系。当初在伦敦你就是这么说的。”

“不是我,是我们,”我回答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我预先跟你们说过,这里仍有许多工作可做。”

“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见识一下你们的成果。”他说。

“对不起,”我答道,“自从我回来以后,工作一直处于搁置状态。我们不幸失去了一名员工。跟实验或者有关的研究毫不相干。肯恩·瑞安昨天死于白血病,他还很年轻。”

两个人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领头那个说,“是你的前任告诉我们的。事实上,据我们了解,正在进行的这个实验,不但未通知部里,而且跟这个男孩的病有关。”

“你们的消息并不可靠,”我说,“他的病情跟实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医生很快就会来的,他可以为你们提供医疗方面的细节。”

“我们要见见麦克莱恩。”第二个家伙坚持道,“同时我们也想看一看电子部门。”

我回到控制室。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我们惹出麻烦了。

麦克莱恩正站在卡戎二号跟前,摆弄着控制键。我很快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旁边的卡戎三号。屏幕依然亮着,但信号已经消失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

“不错,它已经拆解开了。”他说,“我把所有的地方都切断了。力量失掉了。”

我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这感觉立刻变成一种同情,同情面前这个人积年累月的辛苦工作在五分钟内化为乌有,被他自己亲手摧毁。

“现在还没有完成,”他说,盯着我的眼睛,“只是刚开始。哦,其中一部分已经做完了。卡戎三号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发生过的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罗比也一定同享了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我们濒临一个重大发现的边缘,这发现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难以置信。但只是接近发现。很有可能是我们俩都错了,那孩子昨晚,还有今天早上再次告诉我们的,不过是她头脑潜意识发生的某种扭曲——我说不清。我真是说不清楚……但是,因为她所说的话,我把能量释放掉了。那孩子自由了。肯恩自由了。他走了。那最终的目的地到底在何方,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但是我——也包括你,斯蒂夫,还有罗比,如果他愿意加入我们的话——已经准备好一直干下去,一定要弄清真相,直到我的大限来临。”

我随后告诉他部里来的官员都说了什么,他耸了耸肩膀。

“我会跟他们说,我们所有的实验都失败了,”他说,“我要辞掉这份工作。从此以后,斯蒂夫,我们就要依靠我们自己了。很奇怪——现在我感觉比以前离肯恩更近了。不只是肯恩,还包括所有先前离世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去。“那孩子会平安无事的,”他说,“你去看看她,好吧?帮我把罗比叫回来。我会对付部里来的那几个探子。”

我悄悄溜出后门,穿过沼泽朝海岸警卫队的住所走去。西伯勒斯跟着我。它不再像头天夜里那样气喘吁吁,烦躁不安,而是精神饱满地跑在前头,时不时地掉头跑回来,以确定我仍然跟着它。

我恍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留下,无论是对发生的一切,还是对未知的将来。麦克,用他自己的双手毁掉了从昨天一整天直到今天黎明我们所获得的唯一一丝证据。那是每一位科学家的终极梦想,原本可以为死亡的意义给出第一个答案,在短暂的几个小时内曾经属于我们。我们获取了能量,能量点燃出火花,那片光亮之中仿佛隐约呈现着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的探索发现。

可是……可是眼下,我的信心逐渐减退。也许我们搞错了,我们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被一个备受惊吓、心智不健全的孩子遭受的痛苦所欺骗。那些终极问题无论是从我们这儿,还是从任何人那里,都将永远得不到答案。

我身边的沼泽地向后退去,我攀上灌木丛生的山坡,走向海岸警卫队那排小房子。狗跑在前头,汪汪叫着。在右前方的悬崖边上,那些该死的美国士官生又在吹军号。空中回荡着那嘶哑、刺耳的噪音。听那杂乱的音调,他们要吹的是一支起床号。

我看见罗比从杰纳斯的小屋子里出来,那孩子跟着他。她看上去很正常,迎着那只狗跑过来。接着,她听见了那军号声,把手臂举了起来。她随着加快的节奏摇摆着,让手臂高过头顶,快活地笑着,蹦蹦跳跳往悬崖那边跑去,狗在她的脚边叫着。那几个学员回头看了看,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这一刻,周遭除了狗在吠叫,孩子在欢跳,只有那纤细、高亢的军号声,在空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