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九月十八日那天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当时我的上司把我找去,说他准备调我到东海岸的萨斯梅尔工作。他说他很不情愿,但他们手头只有我掌握必要的技术,能够胜任这一特定工作,此外再无其他人选。不过,他无法向我透露任何细节;他们那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一有动静就关门闭户,躲进铁丝网后面。那地方几年前曾经是个雷达实验站,但这事儿已经了结,现在进行的实验性质全然不同,跟声音振动和音调的高低有点儿联系。
“我没什么可瞒着你的,”我的上司说,一边摘下他那副角质镜架的眼镜,抱歉地在半空挥了一下,“实际上詹姆斯·麦克莱恩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剑桥是同学,毕业后也经常见面,但后来我们各奔东西,他一头扎在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实验里头,没少糟蹋政府的钱,自己的名声也搞坏了。我估计现在已经没人计较这些了,反正他在萨斯梅尔那边东山再起,身边带着亲手挑选的专家小组,还有政府给的补助。眼下他们卡壳了,缺一个电子工程师,因此才找上你。麦克莱恩给我发求救信号,要我担保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换句话说,他想找个不会泄露口风的伙计。如果你愿意去,那也算帮了我个人一个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接受下来。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着实让人讨厌。天底下我最不情愿的就是离开联合电子有限公司,离开这里独一无二的研究设备,不明不白地去东海岸那边,为一个曾玷污了自己名誉,现在又要重蹈覆辙的人工作。
“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动身?”我问道。
上司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愧疚。
“你尽快准备吧。后天行吗?我真的很遗憾,桑德斯。只希望你一切顺利,走运的话圣诞节前就能回来。我告诉麦克莱恩,借你出去只为这一个项目,不可能长期借调。我们这儿也很需要你。”
这不过是甜言蜜语的安慰话。以后这三个月,联合电子无疑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这家伙人怎么样?”
“麦克莱恩?”我的上司顿了一下,正要戴上他那角质眼镜,这动作通常是谈话结束的信号。“我把他这种人叫作狂热分子,认准什么就不肯放手,干起事来很痴迷。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招你厌烦的。我记得他在剑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鸟类。他那会儿对鸟类迁徙有一套独特的理论,但并没有拿这个来烦我们。他差点儿放弃物理学去搞神经病学研究,仔细考虑才算作罢——他后来娶的那姑娘劝他三思而行。接着就发生了不幸。他们刚结婚一年,她就死了。”
我的上司戴上他的眼镜。他再也无话可说了,就算有,也跟这一主题无关。我准备离开屋子,他又在我身后补充了一句:“最后那条信息你听听就算了,我是指他妻子的事儿。他那边的工作人员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联合电子整理好行装,离开我舒适的住所,搭乘的火车驶出利物浦街车站,直到这时,即将面对的境遇才一股脑儿压了下来。摊上这么个让人讨厌的工作,跟一帮完全不了解的人共事,只能怪我心地善良,为自己的上司尽一份人情,显然他是出于某种私人原因才答应这位昔日同窗的。我闷闷不乐地盯着车窗外面,越发感到恼火,我的继任者听说我要去萨斯梅尔时,脸上那种惊讶表情总在我眼前晃悠。
“去那个鬼地方?”他说,“天哪,简直是笑话!他们好几年都没做过正儿八经的研究了。部里让一帮疯子掌管那个地方,就等着让他们把自己炸飞了吧。”
我还私下探听了一下其他部门的意见,得到的答复也大同小异。一位爱开玩笑的朋友在电话里劝我带上高尔夫球杆,多带点儿书打发时光。“那边的事情毫无条理,”他说,“麦克莱恩的手下把他当成了救世主,如果你不加入他们的阵营,他也不会理你。那你就可以优哉游哉,乐得清闲了。”
“好啊,我倒觉得不错。反正我需要放放假。”我言不由衷,挂上电话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心中恨意难消。
既然抱着这么一种态度,到头来没去仔细查看列车时刻表也就毫不稀奇了,这又给我平添了一层烦恼,因为我不得不在伊普斯维奇下车,等待四十分钟后搭乘一趟慢车前往瑟尔沃,也就是到萨斯梅尔的那站。当我终于到达车站,走下空空如也、劲风横扫的站台时,天上正下着雨。检票员告诉我说,通常等候这趟列车的出租车刚好在五分钟前被人叫走。
“‘三只公鸡’对面有一家汽修厂,”他补充道,“他们那儿可能还开着门,也许愿意把你送到萨斯梅尔。”
我提着行李走过售票处,心里责怪自己筹备不周。我站在车站外,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去“三只公鸡”碰碰运气——时间已近七点,如果找不到车,至少我可以在那儿喝点儿什么。就在这时,一辆老掉牙的莫里斯轿车开进车站前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从车上下来,附身去拿我的行李。
“你是桑德斯,我猜得对吧?”他笑着问。他很年轻,顶多也就十八九岁,长着乱蓬蓬的金色头发。
“是的,”我说,“我正犯愁到哪儿去叫辆该死的出租车呢。”
“你叫不到的,”他回答说,“这么个雨天,美国佬把车都叫光了,只要有轮子的全都用上,带他们从瑟尔沃跑出去了。上车吧?”
瑟尔沃是美国的空军基地,我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暗暗在心里记下,以后若有了空闲也别去什么“三只公鸡”。我看不上那些懒懒散散的美国人,断然不能与之为伍。
“不好意思,这车有点儿吵,”司机抱歉地说,驾驶着汽车东转西拐穿过镇子,一路伴着车子的噪音,就像后座底下有两只油桶来回翻滚,“我一直打算修理一下,可就是抽不出时间。顺便介绍一下,我叫瑞安,肯恩·瑞安,大家都叫我肯恩。在萨斯梅尔大家都不称呼姓氏。”
我没有搭话。我的教名是斯蒂芬,从来没人用简化的“斯蒂夫”这个名字称呼我。我越发愁眉不展,随手点上了一根烟。瑟尔沃的房舍被远远抛在后面,大路平展开阔,车子穿越一片片种着芜菁的田野,走了一两英里后,便突然爬上了一条石楠丛生的沙土小径,然后就是连番的颠簸,让我的头差点儿撞上棚顶。
我那同行者再次表示道歉。
“我本来可以带你从正门进去,”他说,“不过这条路很近。不用担心,这车的弹簧都习惯了。”
沙质的小径直达坡顶,我们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片荒原、沼泽和芦苇,左边有一座沙丘,沙丘以外就是开阔的大海。沼泽地里交错排列着几处堤坝,一丛丛灯芯草靠着堤坝凄然而立,在风雨中摇曳着,而那些堤坝则围起了一个个阴冷的水塘,其中一两个就像是小小的湖泊,边上是围成环状的芦苇丛。
眼下的路是用炉渣和碎石铺成的,这时突然向下,沉落到前面荒凉的风景之中,像一条窄窄的丝带绕过两旁的沼泽。在很远的地方,一座方塔衬托在地平线上,显得灰暗、凝重。我们开到近前时,我看见方塔的背后竖立着一座以前用过的雷达装置的螺旋状天线,它就像盘踞在荒原之上的一只巨大的牡蛎。看来,这里就是所谓的萨斯梅尔了。这地方如此令人生畏,比我设想的还要糟糕。
见我默不作声,这位同伴大概察觉到我有些心灰意冷,扭头瞥了我一眼。
“这种光线让它显得有点儿恐怖,”他说,“但这都是因为下雨。天气总体上是很不错的,虽然风刮得厉害。我们这儿的日落令人叹为观止。”
我笑了几声作为他这番话的回应,但他并没听出其中的讽刺,或者反倒把它当成了鼓励,又补充道:“如果你喜欢鸟的话,你就来对地方了。反嘴鹬春天在这儿繁殖,今年三月,我听到过麻鸦的低吟。”
我把涌到唇边的咒骂又咽了回去——他文绉绉的措辞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天真——我坦言自己对长毛、长翅膀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动物竟然喜欢在如此乏味无聊的地方繁衍令我惊讶。我的挖苦丝毫没有奏效,只听他十分认真地说:“是啊,你肯定会感到惊讶的。”接着便把莫里斯停在一道围着高高铁丝网的大门前面。
“我去把门打开。”说着他跳下了车。我发觉我们马上就要进入萨斯梅尔的地界了。前面这片区域四面被同样的围墙围着,大概有十英尺高,让里面显得就像一座集中营。一只突然出现的阿尔萨斯狼狗令这片怡人之景大为增色,它大步从左面的沼泽地里跑出来,站在年轻的肯恩面前摇着尾巴,等着他打开大门。
“汤米式冲锋枪呢?”当他坐回驾驶位时,我问道,“要不就是那条狗的训练师正躲在沼泽地的掩体里,正在观察我们?”
这一次他终于给我点儿面子,哈哈笑了起来,把我们的车开过栅栏门。“没有枪,也没有驯狗师,”他说,“西伯勒斯[52]温顺得像头小绵羊。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它,不过麦克会把它控制住的。”
他再次下车把大门锁上,那条狗撇下我们,掉头冲着沼泽的方向。接着,只见它突然竖起耳朵,一下子蹿进了芦苇丛里,沿着一条泥泞的窄路朝方塔那边跑去。
“那狗会赶在我们之前到家的。”肯恩说着,踩下离合器,让车子向右拐了个弯,走上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两边的沼泽被灌木丛和沙石滩所替代。
雨已经停了,乌云裂成一块块碎片,萨斯梅尔的方塔衬托在灰红色的天空上,十分醒目。我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日落美景?果真如此的话,怎么没见哪个员工跑出来欣赏呢?这条路跟沼泽地一样荒废苍凉。我们经过一个岔路进了主要入口,然后往左,朝着废置的雷达装置和那座围在库房和水泥建筑中间的方塔开去。现在,这地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被遗弃的纳粹集中营了。
肯恩把车开过方塔和那座主建筑,上了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排预制件搭成的棚子。
“我们到了,”他说,“我刚才是怎么说的?你看,西伯勒斯抢先了吧。”
那狗从左边的小路上露出头来,往棚子后面跑去。
“它是怎么训练的?”我问道,“用高保真哨子吗?”
“这么说不太确切。”我的同伴回答。
我下了车,他从后座把我的行李拿出来。“我猜,这儿是宿舍区吧?”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些预制的棚子至少看上去还算严实,防风防雨。
“全都包括了,”肯恩回答,“我们在这儿睡觉、吃饭,所有的工作都在这儿做。”
他并不在意我惊讶的目光,在前面领着路。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前面横着一条通向左右两边的走廊。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门厅和走廊的墙壁都刷成沉闷的灰色,地上铺着油毡。给人的印象好似一个下班后的小镇诊疗室。
“我们八点吃饭,还有不少时间,”肯恩说,“你大概想看看你的房间,洗个澡吧。”
我并不特别想洗澡,却忍不住想喝点儿什么。我跟着他走进左边的走廊,他打开一扇门,打开电灯,然后走过去把窗帘拉开。
“很抱歉,”他说,“杰纳斯喜欢在去厨房前让我们躺床上休息。无论冬夏,这些窗帘在六点半就给拉上,床罩也取下来。他很有一套日常规矩。”
我环顾四周。布置房间的人一定受过医院的专门培训。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摆设:床、洗手盆、抽屉柜和衣柜,还有一把椅子。窗户朝向正门的入口。床上的毛毯按照医院那种叠法叠好,而且还是军队医院。
“怎么样?”肯恩问道。他显得有些困惑,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吃惊。
“很好,”我回答,“现在能喝点儿什么吗?”
我随他再次进了走廊,穿过门厅,通过尽头的摆动门。我听到一阵轻轻的噼啪声,有人在打乒乓球,这让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进去的那间屋子是空的,没人在里面打球,他们是在隔壁的某间屋子里。这间屋里有几把简单的椅子,一两张桌子,尽头的角落里有一个电炉和酒吧台。我那年轻的同伴走到台子后面,我注意到那里摆着两只巨大的茶壶,看上去十分可疑。
“喝咖啡还是可可?”他问道,“也许你喜欢更带劲儿的?我建议来一杯橙汁兑苏打。”
“我要来杯苏格兰威士忌。”我说。
他露出一脸苦相。那焦急不安的表情就像东道主听说他的客人要在数九寒冬吃新鲜草莓一样。
“我实在感到抱歉,”他说,“我们这儿谁都不碰酒精饮料。麦克不容许,这是他的规矩。不过你倒是可以自己带过来,在房间里喝。我真是不长脑子,刚才忘了提醒你。我们要是在瑟尔沃停一下,从‘三只公鸡’那儿买一瓶就好了。”
我看出他真心实意感到不安,便使劲控制着不让心头的怒火爆发出来,告诉他来杯橙汁也行。他松了口气,在一只高脚杯里倒了些令人作呕的液体,然后又熟练地往里面兑了些苏打水。
我觉得机会来了,该让他多解释解释,不光是他这个助理,更主要的是这里的其他情况。它是属于圣本笃会还是圣方济会,晚祷的钟声什么时候敲响?
“请原谅我的无知。”我说,“不过我在动身离开联合电子的时候,只了解很少的情况。我对萨斯梅尔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你们这儿到底在干什么。”
“哦,这你不用担心,”他微笑着回答,“麦克会把一切都给你解释清楚的。”
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橙汁,说了句:“干杯。”我没有举杯应和他,而是侧耳去听隔壁打乒乓球的声音。
“你刚才提到,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我们这幢房子里进行的。”我接着说。
“的确。”他说。
“但是所有人员都在什么地方呢?”我追问道。
“人员?”他重复了一句,皱起了眉头,“说不上什么人员吧,这儿只有麦克、罗比、杰纳斯——我估计你得算上杰纳斯——还有我。当然,现在你也算一个。”
我放下杯子,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这是开玩笑?不,他看上去十分严肃。他一口喝干他那杯橙汁,就像在痛饮珍馐之神赐予的美酒,然后从吧台后面看着我。
“这儿挺好的,真的,”他说,“大家在一块儿很快乐。”
对此我毫不怀疑。有了这可可,这乒乓球,再加上低吟的麻鸦,他们这支运动队简直让妇女会成员显得无比寒酸,捉襟见肘。
我的卑劣本能让我忍不住要挫伤一下这年轻人的骄气。
“那么,你在这儿是什么角色?是朱庇特教授的盖尼米得[53]吗?”
出乎我的意料,他大声笑起来,隔壁房间里的人竖着耳朵在听,打球的声音也停了。他又拿出两只干净的杯子,倒满橙汁。
“你真够机灵的,一猜就准,”他回答说,“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意思……把我从现实的土地带入怀疑的天国。哦,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是麦克做实验用的小豚鼠,同时还有杰纳斯的女儿和西伯勒斯,那条狗。”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本能地认出了麦克莱恩。他五十岁上下,满脸皱纹,身材高大,长着一双蓝眼睛,那颜色很是浅淡,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酒鬼、罪犯和战斗机飞行员——要我说,应该是这三者的结合。他的宽额头上,浅色的发际向后退去,坚挺的鼻子配着一个向前撅起的下巴。他穿着一条宽松的灯芯绒裤子,上面是一件大大的高领套头衫。
他的同伴是一个面色蜡黄、戴着眼镜的矮胖子。松垮垮的衬衫和短裤让他显得像一名童子军,腋下一片圆圆的汗渍也没给他增添多少魅力。
麦克莱恩朝我走过来,伸出手,大咧咧地笑着表示欢迎,似乎我从此成了他小小兄弟会的一员。
“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他说,“希望肯恩照顾得很周到。只可惜你初来萨斯梅尔就赶上这么个倒霉的天气,印象不佳,不过明天我们一定会尽力让你满意,对吧,罗比?”
他的声音,还有他的举止,完全像一个老派的东道主,让我觉得就像参加一次乡村狩猎会来迟了一样。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走向吧台那边。
“给大家都倒上橙汁,”他说,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联合电子那边一直夸你多么了不起。现在把你派过来,我简直对他们——特别是对约翰感激不尽。当然,主要还得感谢你。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这次访问终生难忘。罗比、肯恩,我要向——你叫斯蒂芬,对吧?我们可以叫你斯蒂夫吧?——我要向你敬上一杯,祝我们合作成功。”
我强作微笑,这不自然的表情似乎僵在了脸上。罗比,也就是那个童子军,从他的眼镜后面朝我挤了挤眼睛。
“你的身体很棒,”他说,“我是这里的所谓‘杂役’。从爆炸气体到给肯恩测体温,还有训练狗,这些都是我的差事。遇到问题你尽管找我。”
我笑了起来,接着马上意识到这假声,这种类似音乐厅里喜剧演员的嗓音,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并非假装出来应景的。
我们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对着正门的房间。跟我们刚离开的那间屋子一样,四壁也是光秃秃的,里面摆着一张四个人坐的桌子。一个面色阴郁的家伙站在餐具柜边,他长着一张长脸,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
“来认识一下,这是杰纳斯。”麦克对我说,“我不清楚联合电子的伙食如何,不过杰纳斯可从来不让我们大家饿着。”
我微笑着朝这位管家点点头。他低声咕噜了一句作为回答,让我立刻察觉他不太会愿意为我跑趟腿,去“三只公鸡”买威士忌。我等着麦克莱恩做饭前祷告,看来这跟他的性格合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见杰纳斯把一只巨大的、便壶模样的老式汤盆摆在他面前。然后,我这位新上司便动手去舀那热气腾腾的橙黄色汤汁。这道汤出奇地好。随后端上来的烤多佛尔鳎鱼也十分美味,奶酪蛋酥竟轻得像片羽毛。我们这顿饭大概花了五十分钟时间,结束时我已经准备跟他们和平共处了。
吃饭时年轻的肯恩一直在讲他跟罗比两个人之间的笑话,麦克莱恩则大谈他在克里特岛的登山经历,在法国卡马格看到火烈鸟飞翔的壮观景象,以及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的画作《鞭挞耶稣》的特殊构图。最后是肯恩第一个从桌边站起来,请求允许他先走一步。
麦克莱恩点点头。“读书不要读得太晚,”他说,“太晚的话,罗比就会把灯给你关了。别超过九点半。”
年轻人笑了笑,跟我们三个人道了晚安。我询问那只在沼泽地跑进跑出的狗是不是肯恩负责训练的。
“不,”麦克莱恩断然回答,“但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我们去打弹子吧。”
他引着几个人走出餐厅,回到那间所谓的酒吧,我也准备在后面的房间待上半个钟头——我巴不得玩上一会儿,因为我很陶醉于自己手握球杆的样子——可当我们进了门,我看见里面只有一张乒乓球台和一块飞镖板。罗比见我面带疑惑,俯在我耳边低声嘀咕说:“他是引用了莎士比亚,这古老的尼罗河畔之蛇[54]。麦克的意思是,他要给你介绍一下情况。”说着,他把我轻轻往前一推,然后就消失了。我跟着我的领导又经过一道门,这道门是隔音的,里面的气氛变得阴冷,像是间实验室,又有点儿像诊疗所。里面显得精简、朴素,中央照明灯下甚至放着一张手术台,墙上的玻璃隔板后面摆着各种工具和瓶瓶罐罐。
“这是罗比的部门,”麦克莱恩说,“他在这儿完成全部工作,既可以研发病毒,也可以帮你摘除扁桃体。”
我没做任何评论,心里根本没打算享用童子军那令人生疑的侍奉,成为他潜在的牺牲品。我们经过实验室,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这地方你就更熟悉了。”麦克莱恩说道,打开灯,我发现我们已经到了电子部。最先看到的装置类似于几年前我们给英国邮政总局组装的仪器,那是一台能说话的电脑,尽管它的词汇量十分有限,实际发出的“声音”也很不理想。不过,麦克莱恩的魔盒附带了各种配件,让我不禁凑到近前仔细查看。
“不错吧?”麦克莱恩说,就像一个骄傲的父亲炫耀自己的新生儿一样,“我给它取名叫‘卡戎一号’。”
我们一般都喜欢为自己的发明起上一个昵称,当年为英国邮政总局研发的设备取名叫“赫尔墨斯”就十分恰当,将其比作有翼的信使。但是说到卡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冥河上运送亡魂的渡船夫的名字。我只能把这归结为麦克莱恩特有的幽默。
“这仪器能做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它有好几个功能,”麦克莱恩回答,“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不过你应该重点关注语音机制方面的问题。”
他也跟我们在联合电子一样,经历过最初的摸索过程,但结果却迥然不同。仪器的声音再现十分完美,音节之间毫无不连贯的感觉。
“我把计算机用于催眠领域的一些实验,”他接着说,“这就要把一系列问题进行编程处理。答案随后反馈到计算机中,然后用这些答案来限定接续而来的问题。你觉得这怎么样?”
“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回答说,“你们已经遥遥领先,走在别人的前面了。”
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震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同时又做得如此保密。我们在联合电子那边一直认为自己取得了这一特定领域的最高成就。
“不错,”麦克说,“你们的专家也做不出什么改进了。卡戎一号会有很多用途,特别是在医疗领域。今晚我就不详细解释了,只能告诉你它首先跟我所从事的一项实验有关,部里对此一无所知。”
他笑了笑。我心想,大概现在就要触及我的上司提到的“莫名其妙的实验”了吧。我一言不发,麦克莱恩移步到另一台仪器边。
“这个才真正跟政府有关,”他说,“特别是军方的那帮家伙。你自然了解,爆炸是很难控制的。飞机穿透音障时,任何一种窗户玻璃都可能发生碎裂,但我们无法对个别的窗玻璃,或者说个别的靶标实施破碎。卡戎二号就是干这个用的。”他几步走到一个柜子那儿,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在墙边的工作台上。然后他打开这第二个装置的开关,玻璃瓶簌簌裂成碎片。
“很棒吧,你不觉得吗?”麦克莱恩说,“当然是在远距离上使用的,让你对某个远距离的目标实施重大破坏。我个人对爆炸不感兴趣,但军方会找到合适的用途,发挥它的威力。这不过是传输的特殊方式而已。不过,我特别关注的是个体间的高频响应,还有人和动物之间的。这些情况我一直对我的投资雇主保持缄默。”他把手指放在第二台装置的另一个控制按键上。“把这个往下一按,你感觉不出任何差别,”他说,“这是我控制西伯勒斯的。人类无法捕捉这种呼叫信号。”
我们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几分钟后,我听到狗在门外抓挠的声音。麦克莱恩把它放了进来。“好啦,乖孩子,躺下。”他转过身来,面带微笑,“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它刚才离这儿不远,就在房子的另一头。不过我们完全可以让它在远距离听从召唤。这在紧急情况下非常有用。”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但愿杰太太能原谅我。”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毕竟刚刚九点过一刻。再说,我也喜欢多炫耀一会儿。”他那小男生的笑容一下变得很有感染力。
“你准备干什么?”我问道。
“让她的小女儿接电话,如果已经睡了就叫醒她。”
他又调了调设备,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大约两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麦克莱恩走到电话那边。“喂?”他拿起听筒说,“对不起,杰太太,只不过是做个实验。要是我把她吵醒了,那我表示非常抱歉。是的,让她接吧。喂,尼基。不,没事儿的。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好好睡吧。”他放回听筒,弯腰拍了拍蜷缩在脚边的西伯勒斯。
“小孩子,就像狗一样,特别容易训练。”他说,“或者说,他们用于捕捉这种信号的第六感高度发达。尼基有她自己的信号,就像西伯勒斯也单有一种信号一样,她的智力发展迟缓,这让她成了绝好的研究对象。”
他像拍那只狗一样拍了拍他的魔盒。然后,抬头看了看我,笑了。
“你有问题要问?”
“当然了,”我回答,“首先,这种训练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证明某些高频信号不仅具有破坏能力,其潜能还可用于控制动物体内的感应机制,包括人类的大脑?”
我表面上故作沉着,心里却在打鼓。如果萨斯梅尔做的就是这么一类实验,那么,它被人讥讽为疯子的天堂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克莱恩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当然,可以说卡戎二号的性能恰好说明了这一点,”他说,“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到头来,部里会感到非常失望。不,我个人正尝试解决一些更为深远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卡戎一号和二号的问题,我们今晚就适可而止吧。走,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们从狗刚刚抓挠过的那扇门走了出去,门外是另一条走廊,它最后通到了整幢建筑的后门。麦克莱恩拔去门闩,我跟着他出了大门。雨已经停了,外面的空气冷冽清爽。夜空朗朗,繁星璀璨。远在沙丘的轮廓线之外,我能听见大海拍击沙石滩发出的阵阵轰鸣。
麦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大海,然后抬头看着星星。我点上一支烟,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有没有经历过闹鬼的事儿?”他问道。
“你是指晚上到屋子里乱撞的吵闹鬼?”我说,“没有,我没有这种经历。”我递给他一根烟,但他摇了摇头。
“刚才你亲眼目睹的东西,”麦克莱恩说,“玻璃瓶子震成碎片,跟那是一回事。是电能,电能被释放出来。在我发明出卡戎之前,杰太太已经让物件碰撞的声音困扰很久了。他们住在海岸警卫队的小屋里,平底锅什么的时常自己摔在地上。当然了,这都是因为尼基。”
我怀疑地盯着他:“你是说那个孩子?”
“是的。”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在原地踱来踱去。“不用说,她对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他继续说,“她父母也不知情。这只是心灵能量的爆发,从她的情况来看,能量非常之强,因为她的大脑不发达,这是由于她是同卵双胞胎里唯一存活的那个,所以能力增加了一倍。”
这就有点儿让人无法接受了,我笑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难道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他问道。
“没有,”我承认道,“但说实话……”
“那就对了,”他打断我的话,“的确没有任何人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这种所谓的现象有几百上千的例证,而且几乎每次都有报道证明,有个智力水平低下的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当时就在现场。”他又继续踱着步子,我跟在旁边,那只狗在我们脚边寸步不离。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
“怎么样?”他接下去说,“这表明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尚未开发利用的能量源,等待被释放出来。你可以把它称为第六种力量。这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跟我刚才在卡戎上释放的高频脉冲相仿。这就给那些所谓的神秘的通灵现象,诸如心灵感应、心理预知等,提供了解释。我们在这些电子装置中开发出的能量跟杰纳斯的孩子拥有的能量相同——完全没有区别。眼下,我们只能控制其中一个,控制不了另一个。”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知道这种讨论会将我们引向何方。上帝知道生命已经足够复杂,无意再去探查可能潜伏在人类体内的这种无意识的力量,尤其是它的连接环节必须首先是一只动物,或是一个白痴孩子的话。
“那好,”我说,“所以你就开发你所说的第六种力量。不仅是杰纳斯的女儿的,还有所有的动物、智力欠缺的孩子,最后把全人类的都给开发出来。你让我们弄碎玻璃杯,让平底锅满天飞,用心灵沟通的方式传递信息,如此等等。但这些难道不会为我们平添烦恼,让我们最终陷入自己引发的大混乱吗?”
这一次是麦克莱恩哈哈笑了起来。不觉间我们来到一块高地的脊背上,越过对面的沙丘眺望远处的大海。长长的砂石海滩绵延而去,看不见尽头,就像它后面茫茫的沼泽一样平淡无奇,令人乏味。大海发出阵阵单调的轰鸣声,吮吸着一颗颗被它裹挟的鹅卵石,把力量聚拢起来,再一次次将它耗散。
“这种事情无疑会发生,”他说,“但这不是我的本意。一个人应该抓住面前的有利时机,为第六种力量找到合适的用途。我想让这种力量在躯体死亡后继续为他工作。”
我把烟扔在地上,看着烟头上的红光闪了一下,就被沾湿的尾巴压灭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正盯着我,想要看看我对这些话的反应。我一时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疯了。不过,他身上的确隐约有种让人喜欢的东西——他耸着肩膀站在那儿,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配上那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和老式高领套衫,活像一个发育过快的男学生。
“我是非常认真的,”他说,“你知道,这种能量是存在的,在死亡的那一刻离开躯体。你想想,这么多世纪以来造成了多大的浪费;我们死的时候,这份能量就全都逃逸出去了,原本可以用来造福人类的。当然了,老早就有种说法,人死的时候灵魂从鼻孔或者嘴巴逃离肉体——希腊人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某些非洲部落也信这一套。你我二人都不关心什么灵魂,也知道我们的躯体一死,头脑的智慧也行将消失。但生命的火花不会死亡。生命之力将变成一种能量,不受控制,迄今为止……还未被利用起来。它无处不在,我们现在在这儿说话,它就盘旋在我们的上方,围绕在你我身边。”
他再次挺直身子,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我心里暗想,到底是多么深重的内心孤独,才会让他徒劳追寻这无法捉摸的东西?我猛然想起他早早失去了妻子的事。毫无疑问,这套空洞无谓的理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恐怕这要让你耗尽毕生精力去证明的。”我对他说。
“不会,”他回答说,“最多也就一两个月。我还没有跟你提起卡戎三号吧,你看,它有一个内置的存储单元,用来接收和储存能量。或者更确切点儿说,在第六种力量出现时把它接收和存储下来。”他停顿了一下,用好奇、质询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我等他往下说。“基本工作已全部做完了,”他说,“我们正全力准备进行一场伟大的实验,到时候,卡戎一号和三号联机运行,只是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经过充分培训,届时能够熟练操作这两部装置的人。我要对你开诚布公。你的那个萨斯梅尔前任不愿合作。不错,在你来以前有过一个人。我请求你在联合电子的上司,别把这些告诉你——我宁可亲自跟你说。你的前任拒绝合作,原因是这让他感到良心不安,我也尊重他的决定。”
我瞪大了眼睛。我倒不是奇怪有人拒绝合作,只是看不出这里怎么牵涉进了道德问题。
“他是个天主教徒,”麦克莱恩解释说,“他相信灵魂存在,寄居在炼狱之中,他无法接受把生命之力束缚起来,让它为尘世服务这类想法。而我刚才对你说过,这恰恰就是我的意图所在。”
他转过身来,背着大海,沿着来时经过的路往回走。那片预制厂棚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想必我们要在那儿吃饭、工作、睡觉,一起度过未来的八周时间。在厂棚的后面隐约浮现出废弃雷达站的方塔,那座人类创造力的纪念碑。
“联合电子的人跟我说,你没有什么宗教上的忌讳,”麦克莱恩继续说,“我们在萨斯梅尔的其他人也没有这类问题,尽管我们乐于认为自己富有献身精神。年轻的肯恩有他自己的比喻,说这就像把你的眼球捐给医院,或者把你的肾脏放入冷库一样。这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而不是他。”
我突然想起自己跟那年轻人在酒吧里说的话,他给我倒橙汁时说自己是只小豚鼠。
“肯恩在这里担当的是什么角色呢?”我问道。
麦克莱恩停下脚步,直盯盯地看着我。
“这孩子有白血病,”他说,“罗比最多给他三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痛苦。他的勇气十分惊人,一心相信这个实验。实际上尝试很有可能以失败告终。如果失败了,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他怎么都会失去生命。如果我们成功了……”他顿了一下,仿佛胸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情感,让他喘不过气来。“如果我们成功了,你知道将意味着什么?”他说,“我们就会最终为徒劳而难以忍受的死亡找到答案。”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外面已是阳光灿烂,我从卧室的窗户顺着柏油路眺望那座废弃雷达站的塔楼,它像一个岗哨盘踞在那儿,朝向远处的沼泽,下面是空空的库房和锈迹斑驳的铸铁。我当下做出决定,马上离开这儿。
我刮了脸,又洗了个澡,然后出门去吃早餐,拿定主意对每个人都要谦恭有礼,吃完饭就立刻要求跟麦克莱恩单独谈五分钟。我要搭乘最早离开的火车,运气好的话下午一点就会返回伦敦。如果联合电子那边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上司背黑锅,不用我自己担着。
餐厅里空空如也,只有罗比一个人,正在对付面前一整盘的腌鲱鱼。我简单地说了句早上好,便径自去取熏肉。我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早报可读,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聊上几句。
“早晨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正全神贯注地解剖他的鲱鱼,那技巧堪比行家里手。随后,他那假声从桌子对面传递过来。
“你是打算要退出吗?”他问道。
他这么一问着实令我惊讶,我也讨厌他那嘲讽的腔调。
“我是个电子工程师,”我回答说,“我对心理研究不感兴趣。”
“当年利斯特[55]的同事没人关心消毒法的发明,”他回答道,“回过头来看,这些人真是愚蠢之极。”
他叉起半条鲱鱼放进嘴巴嚼了起来,两眼透过他那副双向焦点的眼镜注视着我。
“这么说,你相信第六种力量那一套?”我说。
“你不信吗?”他闪烁其词。
我把盘子往边上一推,表示抗议。
“跟你这么说吧,”我开口道,“我可以接受麦克莱恩有关声音的那些工作。他解决了语音制作的难题,这是我们在联合电子未能实现的。他研发出一套系统,可以让动物捕捉到高频段的声波信号,似乎一个痴呆儿童也能接收到这种信号。前者我给他打满分,不过至于后者,我很怀疑其中有什么潜在的价值。说到他的第三项计划,在躯体死亡时捕捉它的生命之力——不管他怎么称呼这东西吧——如果有人把这事儿透露给部里,你们老板就甭想在外面待着了。”
我觉得我已经跟罗比把话说明白了,便继续吃我的熏肉。他已干掉了那盘子鲱鱼,正在往烤面包上抹果酱。
“你亲眼见过死亡吗?”他突然问道。
“说实话,我没见过。”我回答说。
“我是一个医生,这也算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他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在医院、在家里、在战争结束后的难民营多次目睹过死亡。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在萨斯梅尔,我的任务就是守在这个勇气过人、非常可爱的小伙子身边,不管他的生命还有最后几个小时,还是几个星期。我总可以帮上点儿忙。”
我起身把盘子端到餐具柜那边,然后又回到桌前喝咖啡。
“我很遗憾。”我说。
他把烤面包架往我这边推了推,但我摇了摇头。早餐我通常不喜欢吃太多,今天早上尤其没什么胃口。外面的柏油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窗边探了探头,是肯恩。
“你好,”他笑了笑说,“早上天气很棒。要是麦克在控制室那边用不着你,我带你出去转转。我们可以去海岸警卫队的小屋那边,越过萨斯梅尔悬崖。你有兴趣吗?”他把我的迟疑当成了默许,“好极了!罗比我们就没必要问了。他整个上午都得待在实验室,幸灾乐祸地研究我的血液样本。”
脑袋从窗边消失了,接着我听见他在旁边的厨房窗户叫杰纳斯。我跟罗比都没说话。我无法忍受继续听他嚼烤面包的声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哪儿能找到麦克莱恩?”我问。
“在控制室。”他回答,继续吃他的烤面包。
这件事情最好速战速决。我沿着昨晚走过的路线,穿过摆动门进入实验室。不知何故,中央照明灯下的那张手术台现在有了更多的意义,我尽量不去看它。我穿过房门往另一头走去,看见麦克莱恩就站在卡戎一号跟前。他向我招了招手。
“处理单元出了点儿轻微的故障。”他说,“昨晚我就注意到了。我相信你能解决。”
时机已到,我要表达自己的遗憾,告诉他我已决定拒绝加入他的团队,打算立即返回伦敦。不过我没这么做。相反,在他解释电路设置的当口,我走到近前,站在了计算机旁边。让我违反本意的是职业上的自尊自傲,或者也可以说是同行间的嫉妒,加上一种强大的好奇,想弄清眼前这部机器何以胜过我们在联合电子研发的同类仪器。
“那边墙上有几件工作服,”麦克莱恩说,“你去穿上,然后咱们把故障修复一下。”
从此我便陷入了迷失,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荒唐的理论,也不是被任何将要进行的有关生死的实验;我被卡戎一号的至善至美,被它的卓越性能所折服。用美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电子设备或许有点儿奇怪,但我觉得再恰当不过。这里包含着我的所有热情、所有情感;自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投入到这种东西的创造之中。它是我的毕生事业。至于我所协助研发和完善的机器最终用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感兴趣。我的任务是让它们达到设计的性能。在到达萨斯梅尔之前,我没有其他生命目标,只是在尽我所能,把事情做好而已。
卡戎一号唤醒了我内在的其他某种东西,某种力量的意识。只要对那些操控按钮稍加摆弄,我就明白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弄清那些控件的详细知识,然后才能控制整个布局,其他都无关紧要。不过在第一天中午之前,我不但找到了故障,还把这个小毛病修好了。麦克莱恩现在变成了麦克,我的名字简化成斯蒂夫也不那么刺耳了,这里一整套稀奇古怪的建构也不再令人恼火或沮丧。而我,已经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吃午饭的时候罗比看见我,并没有显得吃惊,也没提到我们早餐时说的话。下午晚些时候,我得到麦克的许可,跟着肯恩去外面散步,完成当初的许诺。跟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在一起,你简直无法想象死亡正在向他逼近,我也尽量不去想它。也许麦克和罗比都搞错了,不过感谢上帝,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疲劳的迹象,走在前面引路,笑着跟我聊天,穿过沙丘朝大海走去。阳光明媚,空气寒冷而清新,甚至头天晚上显得荒凉乏味的长长海岸也充满了魅力。沉重的砾石现在变成了沙滩,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一直陪着我们的西伯勒斯现在蹿到了前头。我们把棍子扔到海里,让它捡回来,大海看上去了无生气,毫无威胁地轻轻拍打着岸边。我们没有谈萨斯梅尔或任何与它有关的事情;肯恩饶有兴致地说起瑟尔沃的美军基地发生的奇闻趣事,算是给我解闷,十个月前他在那儿做过地勤,后来才被麦克调到这里。
西伯勒斯突然像小狗那样,冲着扔出去的棍子汪汪叫了几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着风头竖起了耳朵。然后,它顺着我们来时的路线大步往回跑去,它那轻盈的黑褐色身影很快便隐入远处砾石和沙丘那暗淡的背景,消失掉了。
“它听到了卡戎一号的呼叫信号。”肯恩说。
当我头天晚上看到麦克操控仪器,让狗过来抓门,一切显得十分自然,但现在是三英里外的荒滩,那狗就这么一下子跑回去了,这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很有效,对吧?”肯恩说。
我点了点头,但是猛然间,因为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事件,我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继续散步的热情顿然消失。若我是独自一人,情况或许有所不同。但是,有这个男孩子在我身边,让我不禁想到了未来,想到麦克心里的计划,想到眼前好几个月的时光。
“想回去吗?”他问我。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罗比在早餐时的提问,尽管含义有所不同。“就随你吧。”我无所谓地说。
他转身向左,我们沿着斜坡往海滩上的悬崖攀爬,每一步都滑溜溜的。到达山顶时我早已气喘吁吁。肯恩却面不改色,笑着伸出手来拉我。周围到处是石楠花和灌木丛,风迎面吹来,比在下面的时候更强劲。四百码左右的远处有一排海岸警卫队的住所,那赤裸裸的白色小屋衬托在地平线上,很是显眼,一扇扇没有遮板的窗户映射着火红的夕阳。
“走,我带你问候一下杰太太。”肯恩建议道。
我只得勉强跟着他,但心里讨厌这样突然造访他人。再说,其貌不扬的杰纳斯的家对我毫无吸引力。当我们走到近前,我发现只有远处的那座房子里有人居住,其他的房子看上去荒废多年,显得破败零落。有两座房子的窗子也是破的。花园无人经管,乱草横生。一个个邮筒东倒西歪插在潮湿的地上,腐烂的木桩上缠着一截截烂铁丝网。在住了人的那个小屋前面,一个小女孩探身趴在木门上。一头黑色的直发拢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她的眼神暗淡无光,嘴里还缺了一颗门牙。
“你好,尼基。”肯恩招呼道。
孩子愣了一下,然后慢慢从门前闪开。她愁眉苦脸地指了指我,问道:“这是谁?”
“他叫斯蒂夫。”肯恩回答说。
“我不喜欢他的鞋。”那孩子说。
肯恩笑了起来,打开门,那孩子趁机想往他身上爬。他轻轻把她拉到一边,经过短短的甬道朝开着的房门走去,一边喊着:“杰太太,你在吗?”
一个女人出现了,跟她的孩子一样面色苍白,头发也是黑色的,一看见肯恩,她那忧虑重重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她请我们进来,一个劲儿为屋里的杂乱无章表示道歉。肯恩介绍说我是斯蒂夫,我们两个在前屋就这么傻站着,显得很不自在,屋子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孩子的玩具。
“我们已经喝过茶了。”肯恩回答着杰太太的询问,但这女人坚持说水壶刚刚烧开,随后便消失在隔壁的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端了一只棕色的大茶壶和两套杯碟。说什么也没用了,现在只能在她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往下咽,那孩子一直黏在肯恩身上,恶意十足地盯着我脚上那双清白无辜的帆布鞋。
我给这位年轻同伴的表现打满分。他跟杰太太寒暄着,用手拍着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尼基。我一直沉默着,看见壁炉上的显要位置摆着一张孩子的照片,心里纳闷怎么会有如此差别,因为照片上的孩子比本人显得可爱多了。
“这儿的冬天很冷,但冷得让人神清气爽。”杰太太说,那双悲伤的眼睛定在我身上,“我总是说,宁可要霜冻,也不愿意这么潮湿。”
我表示同意,同时摇头不让她再给我添茶了。就在这会儿,那孩子突然身子一挺,僵直地站了一会儿,双眼紧闭。我担心她是不是会哭闹起来。接着,她相当平静地说了一句:“麦克要找我。”
杰太太低声说了句抱歉,走进了客厅,我听见她在拨电话。肯恩在一旁照看着孩子,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杰太太对着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叫道:“尼基,快到这儿来,跟麦克说话。”
孩子往房间里面跑去,这是我们来这儿后第一次看她活泼起来,脸上甚至有了笑容。杰太太从里屋出来,对着肯恩笑了笑。
“麦克有话跟你说。”她说。
肯恩起身走进客厅。现在只剩下我单独跟孩子的母亲待着,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实在没辙了,我便朝着壁炉上面的照片一点头,说:“尼基的这张照片真好。我想,应该是几年前拍的吧?”
令我吃惊的是,这女人两眼溢满了泪水。
“那不是尼基,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她回答说,“我的小潘妮。她们两个刚满五岁,她就离开了我们。”
我尴尬地表示歉意,却被那个孩子给打断了。她从里屋径直朝我走过来,也顾不得我那倒霉的鞋了,把她的手往我膝盖上一放,通报说:“麦克说了,西伯勒斯已经回去了。你和肯恩可以回家了。”
“谢谢你。”我说。
我们离开那排小屋,走上灌木和石南花丛中的小径,抄了一条近路穿过沼泽返回萨斯梅尔。在路上我问肯恩,卡戎是不是像我看见的那样每次都灵验,能够唤醒那孩子潜在的智能。
“是的,”他说,“我们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罗比认为超短波本身可能具有治疗作用。麦克不同意。他认为他发出呼叫信号时,把尼基与他所说的第六种力量连接起来。因为她有个死去的孪生姐妹,所以力量加倍了。”
听肯恩的口气,这种异想天开的理论像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你是不是说,发出的呼叫信号被那死了的孪生姐妹以某种方式接收到了?”我问。
肯恩笑了起来。他脚下的步子走得很快,让人很难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