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放学后 东野圭吾 1035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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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十日,星期二,放学后。

头顶上方咣当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从三楼窗户飞出一个黑色物体,从我正上方坠落。我慌忙闪开,黑色物体砸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啪地碎了。

是一个种着天竺葵的花盆。

这事发生在放学后,当时我正从教学楼旁边走过。不知从哪儿飘来钢琴声。有那么片刻,我呆呆盯着那个陶瓷花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腋下渗出的汗流到胳膊上,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的瞬间,我拔腿冲进教学楼,奋力跑上楼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三楼走廊。心跳急促不光是因为刚才的猛跑,内心的恐惧已到了顶点。如果刚才被花盆砸个正着会怎样?—天竺葵的红色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扇窗会是哪间教室的呢?我在理科实验室前停住脚步,里面飘出一股药味,定睛一看,门开着一条约五厘米的缝。

我用力推开门,一阵清爽的微风吹了过来,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白色窗帘在飘动。

我又沿着走廊前行。不记得从花盆砸下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总觉得扔花盆的人就藏在走廊两侧的教室里。

教学楼中间呈L形,走过转角时我停了下来。挂着“二年级C班”牌子的教室里传出说话声,我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里面有五个学生,正聚在窗边写着什么。见有人突然闯入,她们吃了一惊,齐齐向我望来。

我不得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最前面那个学生回答:“我们是文艺社的……在做诗集呢。”那语气很肯定,像是要接着来一句“别来打搅”。

“有人来过这儿吗?”

五个人互相看看,摇摇头。

“也没人经过走廊?”

她们又互相看了看。有人小声嘟囔“没有呀”,刚才那个说话的学生像是代表大家似的答道:“没注意。”

“哦……谢了。”

我环视教室一圈,关上了门。

钢琴声又传了过来,刚才好像就一直在响。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但听过那支曲子,觉得弹得还不错。

走廊尽头有间音乐教室,琴声就从那儿传来。我依次打开一间间教室的门,检查里面是否有人,最后剩下的就是那间音乐教室。

我粗鲁地打开门,发出噪音。就像平静的流水被搅乱、优美的建筑被捣毁一般,钢琴声戛然而止。

弹奏者怯怯地看着我。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A班的学生,白皙的肌肤引人注目,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我不禁说了声“抱歉”。

“有人来过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屋里摆着三排长椅,窗边是两架旧风琴,墙上挂着驰名音乐界的作曲家们的肖像。可以断定这儿无处藏身。

她一语未发,摇摇头。她弹的是三角钢琴,看起来相当古老。

“是吗……”

我绕到她身后,走到窗边,看见社团的学生正在校园内跑步。

音乐教室左边也有楼梯,凶手大概是从那里逃走的。他有足够的时间跑掉。问题是,究竟是谁?

我注意到弹钢琴的女孩在盯着我,表情有些不安。

我挤出笑容:“接着弹吧,我想听一会儿。”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瞥了一眼乐谱,灵活地动起手指。平静而热烈的旋律……对了,是肖邦的名曲,连我也知道。

一边眺望窗外一边聆听肖邦—真是意料之外的优雅时光,但我并不觉得愉快,心里依然郁结难消。

我走上讲台大约是在五年前。并非因为对教育感兴趣,也不是向往教师这个职业,简单说来,那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从老家的国立大学工学院信息工程系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家电公司上班。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总部在老家,不料却被派到了位于信州的研究所,还好工作内容是光纤通讯系统的开发设计,还算如愿。这份工作干了三年。

第四年出现了转机。公司在东北建了新工厂,光纤通讯系统的开发人员大多被调到那边,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犹豫了。印象中,东北实在太遥远,一想到老员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也许会一辈子待在深山里”,心里就凉了半截。

我开始考虑换工作,换家公司,或是当公务员,可哪条路都不容易。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想着是不是该死心去东北时,母亲建议我去当教师。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取得数学教师资格,母亲说就这么浪费太过可惜。当然,从她的角度,她不想让儿子去东北那么偏僻的地方。事实上,就薪水而言,与我当时的收入相比,教师算是不错的职业。

然而,要通过教师聘用考试并不容易。提到这点,母亲说,私立高中也许还能想想办法。已经过世的父亲以前在私立学校协会有些熟人。

不是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但也并不讨厌—这是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印象,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可以让我拒绝年迈母亲的热心建议,于是,我采纳了她的建议。当时心里只是抱着姑且试上两三年的草率念头。

第二年三月,我正式拿到聘书。

私立清华女子高级中学—这是我第二个工作单位的名字。

从S车站下车步行约五分钟即可抵达这所高中,四周被社区住宅和田地包围,环境奇特。每年级有三百六十名学生,每四十五人一班,分成八个班。学校建校已逾二十年,又保持着较高的升学率,在全县的女子高中里堪称顶尖学府。事实上,当我告诉朋友说要到清华女中任教时,每个人都祝贺我,说找了个好出路。

向公司递上辞呈,四月开始,我走上了讲台。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是个高一的班级。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在自我介绍时就对学生说,我们都是新生。

上完第一堂课,我就差点对做教师失去信心。并非遭遇了什么挫败,也不是无法应付学生,而是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

我不觉得自己引人注目,甚至已习惯于躲在别人背后。可是,若要做教师就不能如此,学生们对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有反应,还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上课时,我觉得自己被近百只眼睛监视着。

直到两年前,我才逐渐习惯她们的视线。这不是神经变迟钝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发觉学生们对老师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

总之,令人惊讶的事情接连发生。若以为她们是大人,却会意外地发现她们根本就是孩子;若以为她们是孩子,她们又会惹出不亚于大人的麻烦。我从未预测到她们的行动—这一点,不管是第一年还是第五年当老师都相差无多。

不仅是学生,教师也一样。在我这种转行过来的人看来,很多时候他们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为了管教学生,不知疲倦地做着无用功,有的小题大做地检查学生的服装仪容,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在学校这种地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这就是我五年来的感想。

不过,最近有一件事我很清楚—身边有人要杀我。

注意到这种杀机是在三天前的早晨, S车站月台。我挤出满载的电车,随人群走在月台边缘,忽然被人从旁边撞了一下。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朝外侧踉跄了一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没掉落到铁轨上,此时离月台边缘已不到十厘米。

好险!到底是谁?这么想着,一阵战栗掠过全身—正好有一辆快车驶过我差点跌落的铁轨。

我的心抽紧了。

我确信有人故意撞我—估算好时间,等着我一不小心……

到底是谁?很遗憾,根本不可能从拥挤的人群中找出凶手。

第二次感觉到杀机是在昨天。游泳社没有训练,我独自一人在池里。我喜欢游泳。

往返游了三趟五十米,我爬了上来。过一会儿还要去指导射箭社,不能太累。我在炎热的泳池边做过放松体操,便去冲凉。已经九月了,却连日酷热,冲个澡爽快极了。

冲完澡,关上喷头时,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它掉在我脚边约一米开外的地上,不,水已积到脚踝,所以应该说它泡在水里。是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小盒。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随即拔腿冲出浴室。

那是家庭用一百伏特电线的插座部分,白色小盒是分接头,电线另一头接到了更衣室的插座。我进泳池前没这东西,一定是有人趁我游泳时放的。目的何在呢?答案很明白,是要让我触电而死。

可我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来到总开关前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安全开关跳闸了。这是因为电流在水中的流量过大,超出了安全开关的容量。如果安全开关容量更大一些……我后背一阵发凉。

接着就是第三次,刚才的天竺葵花盆。

至今,三次我都幸免于难,但幸运不见得会一直持续,终有一天,凶手会狠下毒手,我必须在此之前查清凶手的真面目。

嫌疑人是名叫“学校”的集团—里面聚集着不知底细的人。

2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这是个升学班。进入第二学期后,就业班的学生开始心猿意马,而升学班的学生多多少少会认真听讲。

我推门进去,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哗啦声,几秒钟后,学生们全坐了下来。

“起立!”随着班长的口令,清一色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们站起行礼,随后坐下,教室里又是一阵响动。

我立刻翻开教科书。有的教师在正式讲课之前会说说题外话,但我根本学不会。连循规蹈矩讲课都觉得痛苦,怎么还能说出多余的话来?我想,能在数十人的注视下说话而不觉得痛苦,应该是一种才能。

“从五十二页开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学生们最近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的教师,不再期待什么了。我还知道,因为除了和数学课有关的事之外我什么话都不说,学生们给我取了个绰号—“机器”,大概是“上课机器”的简称。

我左手教材,右手粉笔,开始上课。三角函数、微分、积分……不清楚她们当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听懂我的课,别看她们不时点头、勤快地做笔记,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听明白了。每次考试总让我有上当的感觉。

课大约上到三分之一时,教室的后门突然打开了。所有学生都回头去看,我也停住拿粉笔的手,望向那里。

进来的是高原阳子。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慢慢走进来,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张位于左侧最里边的桌子。她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接下来讲用代入法计算不定积分……”见高原阳子坐下,我接着讲课。我明白此时教室里气氛紧张。

阳子受了处分,被学校勒令停课三天,听说是抽烟时被发现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听三年级C班的班主任长谷说过,她今天起恢复上学。第一节课开始之前,长谷对我说:“刚才我点过名,高原没来,我想她大概又旷课了。要是你的课她迟到了,就狠狠训她一顿。”

“我最不会训学生了。”我实话实说。

“你可别这么说,你是她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吧?”

“没错。”

“那还不好办?”

“真没办法。”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丝毫没打算照他说的去做。理由之一正如自己所说,我不会教训学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会应付高原阳子这样的学生。

没错,去年她是我任班主任的二年级B班的学生,但那时她并非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棘手,只是精神和身体都有些“早熟”。

那是今年三月,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回家,看到书包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二年级B班教室”。纸条上没有写姓名,字迹很工整。我实在猜不出究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便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室,推开门。

等在那儿的是阳子。她靠讲台站着,脸朝着我。

“阳子,你找我?”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什么事?对数学成绩不满意?”我不太习惯地开着玩笑。

阳子置若罔闻:“我想请老师帮个忙。”她伸出右手,递过一个白色信封。

“什么?信?”

“不是。自己看。”

我瞥了一眼信封里面,好像是车票,拿出来一看,是三月二十五日九点发车的特快列车车票,去长野。

“我要去信州,想让老师陪我。”

“信州?还有谁?”

“没了,就我们俩。”她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神情却严肃得让我吃惊。

“真令人惊讶!”我故意夸张地说,“为什么找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去信州?”

“只是……想去那儿。你会陪我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摇摇头。

“为什么?”她好像很意外。

“学校有规定,不能和某个学生单独出行。”

“和某个女人呢?”

“啊?”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就这样吧。三月二十五日我会在M车站等你。”

“不行,我不能去。”

“你得来,我等你。”阳子不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向外走去,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说,“否则,我恨你一辈子。”她说完就沿走廊跑了出去。我手拿装着车票的信封,呆立在讲台。

三月二十五日到来之前,我非常困惑。当然,我丝毫没有和她一起旅行的念头,只是对该怎么办犹豫不决—是不管不顾、让她傻等,还是去车站说服她?考虑到阳子的个性,我不认为当天她会听从我的劝说,既然如此,我决定还是不去车站。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以为她只要等上一个钟头,就会死心回家。

那天我终究无法平静,从早上开始不停地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时,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漫长。

当晚八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我是前岛。”

“……”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头是阳子。

“是阳子吗?”

“……”

“你一直等到现在?”

她仍沉默不语。我脑中浮现出她的表情—有话想说,却咬住下唇忍着。

“没事的话我要挂了。”

她还是没回答,我放下电话,觉得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

春假结束,她们升上三年级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和她打照面,在走廊上见她走过来我会马上折回,上课时也尽量不把目光投向她。最近虽然没再那么神经质地躲她,可那件事之后,我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正是从那段时期开始,阳子因着装和上课态度被校方视为问题学生,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直到上完课,我也没对她的迟到说上一句。平时偶有学生迟到,我从不加批评,学生们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对长谷提起此事,他皱紧眉头唠叨起来。

“这可不好办。恢复上课第一天就迟到,她这是无视学校,这种时候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好吧,中午休息时把她叫出来,我来训她。”长谷一边擦着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说。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看起来显得苍老,大概是早生华发、身材又胖的缘故。

这时,坐在旁边的村桥搭话了:“高原阳子来上学了?”

他总是话里有话,我讨厌这种人。

见我点头,他不屑地骂了句“不像话”,接着数落:“真不知她来学校干什么!她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她这种害虫该来的地方?只停课三天真是对她太客气了,得停上一星期,不,一个月。不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

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正义感,但村桥挂在嘴上的“害虫”、“垃圾”之类的说法,总是让我不舒服。

“她二年级时也没怎么出格呀。”

“就是有这样的学生,在关键时期变坏,算是一种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问题,没尽到监督的责任。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K糕点公司的高管吧?”我看看长谷,他点头称是。

村桥皱皱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种情况不奇怪。父亲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女儿的教育,零用钱却给得太多,这种环境最容易堕落。”

“哦。”

村桥是训导主任。他不停高谈阔论,我和长谷只是偶尔附和。

阳子的父亲很忙,这好像是事实。在我记忆里,她说过她母亲于三年前去世,家务事完全由女佣负责,她几乎是在和女佣过着两个人的日子。记得她说这些时,脸上丝毫未显黯然。她内心也许痛苦,表情却是开朗的。

“那她母亲呢?”村桥问。

长谷作了回答。他连阳子母亲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

“没有母亲?那可真是糟糕,无可救药了。”

村桥摇了好几下头站起来。铃声响了,第二节课开始。我和长谷各自回桌前准备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去教室的路上,我和长谷在走廊上边走边聊。

“村桥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呀。”

“因为他在训导处嘛。”我附和着。

“那倒是……其实,高原抽烟那件事,好像是在洗手间偷偷干的,却被村桥老师发现了。”

“啊?村桥老师?”

此事我第一次听说。难怪他看阳子那么不顺眼。

“学校决定罚她停课三天时,只有他主张要停一星期,最后是校长拍板的。”

“哦。”

“高原的确是个问题学生,但她也挺可怜。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今年三月底才开始变成现在的模样。”

“三月底?”

我心头一震。那正是她约我去信州旅行的时候。

“你也知道,自从那孩子的母亲死后,女佣就一直住在家里做家务,可今年三月那女佣走了,新来了一个年轻女佣。要单是这样还没什么,事实上好像是她父亲赶走了前任女佣,带了个年轻女子住在家里。我觉得,这才是让她产生叛逆心理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长谷走后,我想起阳子那张倔犟的脸。正因为单纯,绝望时的反抗才会更激烈。我不擅长指导学生,但知道好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同样的情形而自暴自弃。

我忽然想起阳子约我去信州旅行时的情形。她会不会是因为家庭环境起了变化而困惑,才想要出门旅行呢?当然,她大概不会打算在旅途中和我商量、征求建议,只是想找个人聆听自己面临的问题。

可我没有回应,而且根本没去理睬。

我想起阳子她们升上三年级后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我终究放心不下,朝她望去,视线正和抬起头来的她撞到一起。我至今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针刺一般。

3

“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经过三年级教室附近时,有人在背后叫我。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的学生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扭回头,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了过来。

“和老婆吵架啦?”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惠子缩缩脖子:“才不是,糟透了。时田又在唠叨我这个了。”她揪住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呈波浪状,看起来很成熟。当然,学校禁止烫发。

“我说我的头发天生这样,可时田就是不信。”

时田是她们的班主任,教历史。

“那当然,你一年级时可是清汤挂面头。”

“这些方面真古板,一点都不能通融。”

“你好像不化妆了?”

“那样确实太惹眼了。”

暑假期间,惠子曾带妆参加射箭社训练。她说晒黑的皮肤和橙色唇膏很相称。

惠子全名叫杉田惠子,在三年级B班,是射箭社社长。她已经完全结束了少女时期的蜕变,开始变得成熟。通常女孩子到了三年级都会有些大人模样,她看起来尤其明显。

这个惠子也是我不知如何对付的人之一,尤其从那次集训之后更是令我头疼,只好不闻不问。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对集训时发生的那件事只字不提,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对她来说,那种事算不了什么。

“今天训练你会来吧?”

惠子看着我,眼神中透出责怪。最近我没怎么去看射箭社的训练,因为觉得自己有危险,放学后都尽早回家。这种事又不能告诉她。

“抱歉,今天我也有点事。全拜托你啦。”

“这可真麻烦。最近,一年级那帮家伙的姿势很糟……那明天呢?”

“明天应该能去。”

“拜托啦。”说完,她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开始怀疑集训时发生的事是不是在做梦。

清华女中有十二个运动社团。按照教育方针,校方鼓励学生参加社团活动,并给予大力支持。这么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篮球社和排球社为首,各个社团都相当活跃,每年都有两三个在县运动会中取得佳绩。尽管社团活动在发展壮大,可直到两年前,学校一直禁止社团出去集训。理由很简单:不能随便让这个年纪的女孩外宿。这种传统很难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训,却总是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建议所有社团联合集训,即,如果分别集训不妥,就集合全部运动社团一起行动。这样,集训地点和住处可由校方决定,带队老师多了,能有组织地进行监督,而且人多了还能减少支出。当然,还是有人反对,但第一次联合集训总算在去年成行。作为射箭社顾问,我也去了。集训结果大为成功,学生们的反应也很好,学校决定继续举办。

今年暑假举行了第二次联合集训,地点和上次一样,在县运动休闲中心,训练为期一周。

每天的训练时间表是: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至十二点训练,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三十分至四点三十分训练,六点三十分吃晚饭,十点三十分熄灯。训练相当辛苦,但各社团可以适当安排休息,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少,学生们几乎没什么怨言。晚饭后到熄灯前的那段时间尤其令她们快乐,大概是体会到了平时在学校里领略不到的亲近感和集体感。

我大多时候用看书或看电视来消磨时间,每天晚上也会想想训练内容。

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

集训前半段结束了,为确定队员们的进展及后续训练计划,我在餐厅整理资料。熄灯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这时大概是十一点,可供一百多人同时进餐的餐厅里再无别人。

射箭是一项能用得分清楚说明成绩的运动,所以只要看当天的得分,每个人进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来每个队员的成绩做成图表,打算第二天给她们看。

我画了一会儿,忽觉旁边有人,抬头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对面。

“真用功啊。”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得没大没小,但不知为什么,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谐谑。

“都已经熄灯了,你睡不着?”

“嗯,有一点。”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着吊带背心加短裤,那样子给人的刺激着实不小。

“哦,在整理资料呐。”她瞥了一眼笔记,“我的记录呢……啊,在这儿,不怎么样呀,好像是近来最糟的状态。”

“那是因为平衡不好。你对时机把握得很准,很快就会改掉毛病。”

“加奈江和弘子还是那样,虽然姿势漂亮……”

“她们与其说是在射箭,不如说是被弓操纵,简单说就是力气不够。”

“还是训练不足?”

“没错。”

我重新拿起铅笔,打算就此结束谈话。惠子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笔记本。

“睡不着?”我又问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这大热天可撑不住呀。”

惠子没回答,说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来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回两罐果汁。她毫不顾忌地跷起二郎腿坐下,双腿在运动短裤下裸露着。我挪开视线,伸手去掏裤袋里的钱包。

“算啦,不过是一罐果汁,我请客。”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钱。”我从钱包里拿出两枚百元硬币,放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