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布,盖在蓝珀尔夫人的脸上。
“确实是蓝珀尔夫人。”罗丝的话清晰明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警方让中垣照道也前来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因此尸体还没有放进冰库。
光从尸体看就可以判定出死因,何况死者还留下了遗书,所以无须再做司法解剖——医生和警察正在讨论这件事。
原先看护尸体的警察有事暂时离开了房间,只剩下罗丝一个人面对着蓝珀尔夫人的尸体。
她轻轻撩起白布,再次凝视着蓝珀尔夫人的脸,低声叫了一声:“妈妈……”
其实,当时听中垣说了仓田丰子的事之后,她就开始怀疑母亲还活着了。
备课的时候,她查阅了一些日本的风俗,在《百科全书》中看到一条介绍——葵祭本于旧历四月中旬的酉日举行,现改为公历五月十五日。
看到这段文字时,她猛然想起这天不仅是母亲的忌日,也是母亲将病重的朋友接到家里的日子。
两件事重叠的瞬间,一道可怕的闪电从她心头掠过。她回想起当时拜访北杉医生的情景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北杉医生的态度那么奇怪了。
“他一定也知道妈妈还活着吧?”
北杉医生那低沉而厚重的声音,化作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深深钻进罗丝心里——
“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
“不该知道的事”,莫非指的就是母亲还活着这件事?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想起了走出北杉诊所时的感觉——当时,北杉医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不管是谁,只要知道立花久子还活着,大概都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罗丝吧。
罗丝曾以为,如果母亲还活着,而且人在日本的话,一定会来找这个女儿的。
鲁桑太太的案子发生后,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和那篇报道一起出现在各大报纸上,等于把她在日本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可是,罗丝再三寻找,仍未能在身边找到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
“难道是蓝珀尔夫人?”
中垣曾告诉她,在“乌强号”上的时候,蓝珀尔夫人特地叮嘱中垣——“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让她的这份向往有个着落。”
因此罗丝才开始怀疑蓝珀尔夫人。这种叮嘱超出了一般的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说的,那么也就合情合理了。
罗丝越想越烦恼。
她一直闷闷不乐,让中垣担心不已。
她也试着把心思都集中到备课上,想要努力忘掉烦恼。但这件事对她而言就像鱼鲠在喉。
可是,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死于二十三年前那场事故的不是自己的母亲。
“调查一下仓田丰子吧。”
罗丝下定决心后,独自一人前往京都八坂路的文华堂。
中垣说,文华堂的老板和仓田丰子是老乡。
那天站在柜台里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应该是老板。罗丝买了一只精致的丹波烧壶,随口问道:“您是京都人吗?”
“我一直住在京都,不过其实我是广岛人。”男子回答说。
“哦?是吗?我有个朋友也是广岛的……你家在广岛市内吗?”
“不是,我老家在N村。”
“离广岛市远吗?”
“坐公交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吧。”
和中垣去广岛旅行的第三天,她说要单独去乡下走走,其实就是去了N村。不过罗丝在去N村的前一天就已经知道蓝珀尔夫人是自己的母亲了。因为那天在比治山公园,他们遇到了蓝珀尔夫人。
罗丝知道母亲一定会守在今村敬介身边——今村住在广岛的D医院里,而蓝珀尔夫人出现在广岛的比治山公园——罗丝立刻明白了这样的巧合意味着什么。
正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罗丝当时才会全身僵硬。
照理说,蓝珀尔夫人与两人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却没聊几句就找借口匆匆离开了。
罗丝明白,蓝珀尔夫人是为了歇口气,才到比治山公园去的。
“她必须尽快赶回那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身边去。”
答案似乎已经揭晓了,但罗丝翌日还是独自去了N村,在村公所查阅了户口册。
罗丝在除籍簿里找到了仓田丰子的户籍。据记录,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仓田丰子和外国人结婚了,因而丧失了日本国籍。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之后,仓田丰子的户籍也没有因其死亡而注销。
一天后,罗丝就在D医院里得知了今村敬介的死讯。
罗丝从未见过今村,而且听说他本就康复无望,所以对今村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一开始,她心头只划过一种平淡的感慨——“妈妈的恋人死了。”
从D医院出发,再次前往比治山公园的时候,她重新思考了一下今村的死。
“今村死了……”
话说到一半,她沉默了,之后一直处于害怕担忧中——母亲能够活到今天,都是为了今村敬介;如今今村死了,那么母亲……
罗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打破了内心的平静。
蓝珀尔夫人说,她准备绕过山阴到关西去,其实也只是个借口。
罗丝本想回D医院打听一下今村的告别仪式的相关事宜,不过她也知道蓝珀尔夫人未必会出现在今村的葬礼上。
“如果妈妈真的打算那么做,那么临死之前,她应该会再见我一面的。”
罗丝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广岛。
回到神户以后,她每天都在焦躁中度过,连看报纸都是提心吊胆的。每次看到“自杀”两个字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她坚信蓝珀尔夫人会来见自己,可是一直杳无音讯。没多久,金泽的阿姨来神户,在罗丝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修法原的外国人公墓。
“说不定妈妈今天会来找我。”
因为今天是代替母亲死去的仓田丰子的忌日。如果蓝珀尔夫人——也就是罗丝的母亲打算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这一天。
“那么坚强的妈妈,又怎么会自杀呢?”罗丝安慰着自己。
然而,这个希望就像一层薄薄的膜,很快就被撕破了。
或许母亲得知今村病入膏肓,从美国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自杀的打算。
罗丝猜测杀害鲁桑太太的凶手就是自己的母亲。除了二十三年前险遭毒手的母亲,还有谁会杀鲁桑太太呢?
这些年,母亲不止一次回日本来,如果要杀仇敌鲁桑太太的话,应该有很多机会。这一次,她终于杀掉了鲁桑太太——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自杀?
之前罗丝一直在担心,要是蓝珀尔夫人早上到蓝桉楼去,和妹妹康子碰面的话,一切就都穿帮了。
“如果要来,应该会事先打个电话吧。到时候就让她傍晚再来吧。”尽管罗丝拼命安慰自己,还是忐忑不安。
看到墓前放着的红玫瑰,她心中一惊——“妈妈来过了!”
不过阿姨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能真的是管理员接到电话后准备的,所以罗丝才打算去找管理员确认,而且最好中垣和阿姨都不在场。于是扫完墓,她找了个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开了,独自一人去找管理员。
她见到管理员,先道了声谢,然后问道:“墓前的花,是您准备的吗?”
“没有啊,不是我……”管理员一脸惊讶。
“果然……”罗丝突然觉得心跳加快,连身子也跟着开始颤抖,几乎竭尽了全力才问出一句话来,“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吗?”
“嗯……”管理员偏着脑袋想了想道,“今天只有一位女士来过公墓。”
“什么时候?”罗丝屏住呼吸问道。
“就在你们来之前不久,前后也就相差十来分钟吧。或许她还在附近呢。”
“谢谢……”
罗丝已经没心情去聊有关尸骨的事了。她小跑着,穿行在林立的白色十字架之间。
如果蓝珀尔夫人只早到了十分钟,那么应该是看到罗丝他们以后刻意躲起来的。或许当时她就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罗丝她们跪拜亡者。
如果只有罗丝一个人,或许蓝珀尔夫人会露面。但是当时妹妹康子也在场,如果贸然出现,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妈妈,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罗丝一边在心里呐喊着,一边向树林走去。果然,她看到前方的野漆树下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十米左右的时候,野漆树下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罗丝挥了挥手。
女子脸上洋溢着笑容——正是蓝珀尔夫人。
“呀?这不是罗丝吗?”蓝珀尔夫人先开口,“我听说这里的风景不错,过来看看。还真巧呢,在广岛的时候也是……我今天刚到神户,正想着晚上给你打电话呢。”
罗丝走到了蓝珀尔夫人跟前。
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觉得胸口发胀,神经刺痛,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妈妈……”罗丝颤抖的双唇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蓝珀尔夫人睁大了眼睛,凝视了罗丝好一会儿,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渐渐发红。
“你已经知道了?”
蓝珀尔夫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罗丝默默地点了点头。
“坐下聊吧。我感觉有点累。”蓝珀尔夫人声音嘶哑,说完跌坐在地上。
罗丝在蓝珀尔夫人的身旁坐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蓝珀尔夫人问。
“樱花盛开的时候。”罗丝说着,轻轻抚摩着母亲的手。
从广岛回来后,她就一直在想象与母亲重逢的场面。她想和母亲说的话太多了,感觉有些混乱。反而是这样轻轻的接触,更能表达她内心的思恋。
“是吗?”
蓝珀尔夫人扭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罗丝的脸,点了点头。
“在广岛遇到你的第二天,我就去N村调查了一下户口。”
罗丝曾在心里一遍遍预习这句话,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就像履行了一项程序。
“是吗?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让自己也好受些。跟你解释这些真的很痛苦。”
蓝珀尔夫人轻轻握着罗丝的手。
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奇妙的情感。或许不能说是情感,而是一种超越了理性、散发着原始气息的东西,是骨肉血亲之间的碰触。
真实的母亲——自罗丝记事起,那就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
此刻,罗丝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圣境之中。虽然只是平凡的交流,但对她而言,一切恍如梦中。
“在广岛和你见面后,我去了D医院,得知今村先生走了……所以一直很担心妈妈。”
能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连罗丝自己也没有想到。
“担心我什么?”蓝珀尔夫人问。
“今村先生走了,妈妈,那个……我担心妈妈会想不开。”
“呵呵。”蓝珀尔夫人放在罗丝手背上的手动了动,笑道,“你还担心这种事?”
“不过我想,如果妈妈真的做傻事……肯定会来见见我的。”
“嗯,你看,我们不是在这里见面了吗?刚才,我看到你去扫墓了。也好,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至于你说的傻事,妈妈已经做了。”
“妈妈?”
“我吃药了。”
“妈妈!”罗丝紧紧盯着母亲的脸。
蓝珀尔夫人像是在抗拒罗丝的目光,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说他时日无多,我便决定回日本来。如果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真的差不多了。之前为了见你一面,我先去了一趟英国。谁知阴差阳错,你却先我一步到日本来了。多亏了你的大学同学,我才打听到你这次旅行的中介公司。听说你会在香港乘坐‘乌强号’,所以我也预约了‘乌强号’,然后坐飞机赶了过去。”
“妈妈做这些安排,都是为了见我?”罗丝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
“是啊。”蓝珀尔夫人点点头,睁开眼睛,“在船上和你聊了很多。我担心一个老太婆整天缠着你,会让你讨厌,所以就稍微克制了一下……听说你打算回日本调查亡母的事,我就有些慌了。因为我知道,在日本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妈妈不忍心看到你梦想破灭……你是个好孩子,妈妈只想保护你。”
“妈妈……”罗丝低声呼唤着,生怕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蓝珀尔夫人静静地说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要是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蓝珀尔,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不过其实我比他要可怜多了……在‘乌强号’上和你聊过之后,我重新燃起了生存的欲望。既然可以为他活到今天,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罗丝活下去呢?……或许这也是对尘世的一种眷恋吧。”
“妈妈,你别死!”罗丝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腕。
“已经晚了。”
“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蓝珀尔夫人轻轻抚摸着罗丝的手背,“眷恋……应该彻底斩断。我向来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的,不喜欢拖泥带水。”
“可是……”
泪水流进罗丝嘴里,咸咸的,使她想起了血的味道。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啊。希望能在这么可爱的女儿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这也是一种眷恋吧……得知你住在蓝桉楼……我查到这件事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克拉拉.鲁桑也住在那里,而且就在你隔壁……你应该知道我和克拉拉之间的事吧?”
“知道。”罗丝咬着嘴唇说道。
“她肯定会跟你说我的坏话,甚至可能会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诽谤我……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在我女儿面前胡说八道,所以采取了行动……”
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而蓝珀尔夫人直到这时,发红的眼睛里才流出泪水来。
“我只是不想让她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她接着说道,“谁知到头来,却让你永远留下了血腥的回忆。这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可她当年对妈妈……”罗丝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
蓝珀尔夫人声音很低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妈妈不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报仇?嗯,这么想倒也不错,至少能让我感觉轻松一点……不过那女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罗丝,你既然已经去过N村了,那应该也听说丰子的事了吧?”
“嗯,那天,妈妈把她带到了家里……”
“谁告诉你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丈夫就是以前下村商会的掌柜。”
“哦,她啊?她也很过分……呵呵,经我一说,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呢。你妈妈真会计较啊!那个女人的丈夫把丰子……算了,这事就不提了。总之,那天夜里,丰子的病情突然恶化。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打急救电话,医生也不会来……我准备收拾一下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却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偷偷一看,竟然发现克拉拉正在泼洒汽油……那么重的东西,她一个人是没法搬来的,一定是事先就放在家里的。”
“妈妈,别说了!”罗丝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也不想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这也是妈妈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吧。”
“好吧,我听。”罗丝闭上眼,暗暗想到,“我和妈妈真的很像。”
两人都不喜欢半途而废,而况,母亲即将离开,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必须听下去。
克拉拉.鲁桑有家里的钥匙,汽油早就放在家里了——这些都在向罗丝传达一个信息——父亲是共犯。
对罗丝而言,这样的推论未免过于苦涩。
“我没有抛弃丰子,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一直看着克拉拉……当时她走到后门,把纸揉成一团,然后用火柴点燃……她把着火的纸团往后门一扔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我本打算背上丰子逃走的,可我发现,她已经不会动了。丰子已经死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根本没有时间犹豫。虽然我有些不忍心,但要是带上她,恐怕两人都会葬身火海吧。”
“我知道,我知道……”罗丝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吧。”
“嗯,我会认真听的……只是,妈妈,你还好吗?”
“药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罗丝几近悲鸣地喊道。
“就算现在上车,我也撑不到神户了。不过,要是在这里把话说完,时间还是很宽裕的。”
“……”
“当时我什么都不想,只顾着逃命……我只想到他身边去。我认识那家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所以就决定先到他那里去。”
“是北杉医生?”
“嗯?你认识北杉医生?”
“嗯,我见过他。”
“真厉害,什么都让你查到了……北杉医生跟你说过火灾之后的事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后来我就假扮仓田丰子,这还是北杉医生的主意。”
“北杉医生?”
“是啊。当时北杉医生还是单身,就住在废墟上的木板屋里。我在他那里一直哭到天亮。那时真是的,瞧我,又哭了……当时我很害怕,彻底六神无主了。第二天,北杉医生去看了家里的情况,回来后告诉我,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误把丰子的尸体当成我的了。我和丰子年纪、身材都差不多,而且丰子还穿着我的衣服,也难怪别人会弄错。北杉医生说,既然他们希望我死,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这样反而更安全。”
说到这里,蓝珀尔夫人喘了口气。
她累了。
“为什么不报警,告发鲁桑太太呢?”
罗丝的语调中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蓝珀尔夫人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蓝珀尔夫人回答说,“因为会把你爸爸也卷进来的。虽然我不爱他,但还有你啊。”
“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死了,也就没什么烦心事了。当初我去接丰子的时候,只说我是她朋友,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权衡利弊,我就接受了北杉医生的建议,干脆假扮成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也是为我的安危考虑。”
听了蓝珀尔夫人的话,罗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北杉医生满脸阴沉,并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久子.吉尔莫亚摇身一变,成为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作为“共犯”,想必有所愧疚。
“他也是在替妈妈着想啊。”罗丝为北杉医生辩解起来。
“是啊。我本以为所有的恩怨可以画上句号了,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
“为什么?”
“当时我什么都没带,真的是一无所有。如果孑然一身,倒也无所谓,可……”蓝珀尔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是给今村先生治病,需要很多钱吧?”罗丝说。
“嗯。”蓝珀尔夫人低声说道,“我必须去上班。可是,一个已死的人,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呢?至少,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去了东京。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哎,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当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很没用吧?……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人很好,也有钱,只不过年龄稍大了些……我重新审视和你爸爸的婚姻,觉得如果能嫁给蓝珀尔,不但可以自由地用钱,还可以搬到美国去,不必冒充一个半死的人,整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罗丝的喉咙上,最后化作了一阵哭泣,迸发出来。
罗丝把脸埋在母亲的两腿之间,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蓝珀尔夫人轻抚着罗丝的背说道。
罗丝的肩头不停地抽搐着,她在拼命忍住泪水。
“罗丝,好孩子。好了,不哭。看,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蓝珀尔夫人抱住罗丝的肩头,扶起她瘫软的身体。
罗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了一声。
“来,站起来。”
五月的绿,娇嫩欲滴,但罗丝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紧紧抱住母亲。
蓝珀尔夫人轻轻挽住她的腰,说道:“我们走吧。我本想在这里结束一切的,不过现在我想换个地方……死在坟墓堆里,感觉就像在为自己挖坟墓,还真有点不合适呢。”
罗丝看着母亲的侧脸,心想:“好坚强的表情。”
然而,这种坚强之中,也暗藏着一丝脆弱。
母亲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坎坷,正是因为在无数强韧的纤维中还夹杂着几缕脆弱的纤维。先是与父亲结婚,后来嫁给蓝珀尔,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几缕脆弱的纤维断裂的地方——罗丝无意间想到了这些。
“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我都告诉你吧,你有权利知道。”
罗丝依偎着母亲,边走边想:“五岁的时候,我就被尚在人世的母亲抛弃了。说起来,我也是她那种脆弱的牺牲品。”
“你认识加藤光子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罗丝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就是之前去东京的宾馆找你的那个人。”
“哦,她说她当年和妈妈一起在下村商会工作……”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的时候,确实有个叫柏井光子的同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姓加藤的男子。不过,你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加藤光子本人。”
“不是加藤光子?”
“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是我偶然间遇见的。她叫山本,口才很好……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冒名顶替加藤光子去见你的。”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拜托山本在你面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母亲。我当时只是跟她说,我有一个过世的朋友,她的女儿很想了解自己母亲生前的事。对她而言,别人的话,或许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毕竟我是她母亲生前的知己。然后,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了许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