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您刚才说……岸尾勒索外国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中垣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主动问道。
“那件事和一匹海外运来的西装布料有关。”青木说,“他为了扬名立万不是去当兵了吗?当时正是军人的天下,他可是赚足了面子,得意非凡。可是战争一结束,局势就变了。军人的权威一落千丈。一般人或许还会自嘲说风水轮流转,可对他而言,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
“这个我能理解,但和您说的西装布料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正要说呢。”青木安慰猴急的中垣道,“他是宪兵,有战犯嫌疑。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地过日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住在松本……我和岸尾已经多年没见了。当时,他带了一匹外国布料送给我。”
“他是希望能在您那里躲一阵子?”
“不是。他其实是来找我炫耀的。他就是想告诉我他有多厉害,不但没被局势打败,还赚了大笔大笔的钱。那块国外的布料就送给我了,反正对他来说,那东西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他跑去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照青木的话,岸尾似乎是个很固执的人。当然,中垣知道其中有很多夸张的成分。但中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他想知道的是岸尾勒索外国人的事。
中垣想催促,又怕对方介意,只好随声附和了两句。
“他倒是解释过他为什么出手能如此阔绰……”青木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似乎是在嘲笑已死的岸尾,“他跟我说,以前在处理那些与外国人有关的案件时,曾经收买过一个外国人。由宪兵出面处理的案件,一般都和间谍有关。他收买了人家,估计就是进行反间谍之类的活动吧。总之,对方背叛自己的祖国,协助日本宪兵。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不过应该是日本的敌对国……战争结束后,如果让人知道自己曾协助过日本人,岂不是很糟糕?加上那个人好像还身负特殊任务,问题就更严重啦。这事只有岸尾知道……估计他就是以此威胁对方的吧。”
中垣大致明白了青木的意思。
青木还在热情地讲述着,或许是他对中垣调查岸尾的动机有点误解。
“反正,他这个人总是心怀不轨。”
他可能以为中垣是受了什么人的委托,准备写一本有关岸尾的传记,才拼命强调岸尾的卑劣行径和怪异性格。直到弄清楚中垣并没有打算给岸尾立传歌颂,青木才露出安心的神色。
“去年在我毕业的中学里,为战时死去的毕业生……那些战死或者殉职的人举办了一场悼念会。主办方竟然说要把岸尾也算进去,我听了吓了一跳……有传闻说他是被美军暗杀掉的,简直是开玩笑!他是做走私贸易,被同行干掉的!我极力反对,主办方只好把他除名了。”
说完这些,青木便起身告辞了。
中垣继续阅读罗丝写的笔记。
“你对日本人的分析,似乎过于简单了。”中垣说出心中所想。
“是吗……”
罗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她还在思考刚才青木说的话。
中垣也觉察到了。
或许马歇尔事件中还有一些相关人员尚未浮出水面。但是,就已知的涉案者来说,马歇尔死了,王慎明遭到遣返,所以,战争结束时还在日本的就只有罗丝的父亲西蒙.吉尔莫亚了。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而背叛自己的祖国,之后又遭到岸尾勒索的外国人,究竟是谁呢?
正因为中垣看出了罗丝心中的不安,才想借着讨论笔记把罗丝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我还有事,想再做点笔记。”说着罗丝站起身走开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
“一定不是的……”
中垣为了罗丝,竭力否定着内心涌起的疑念。
如果岸尾的死和那个受他勒索的外国人有关的话……
“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的外国人,又不一定就是罗丝的父亲……”
然而中垣越是努力想抹去,疑惑就越发浓烈。
罗丝在法瑞寺住了两天。
在此期间,中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从青木那里听说的有关岸尾恐吓外国人的话题。
新学期即将开始,罗丝必须回到学校准备课程和参加各种会议。她打算回神户之前绕道去一趟金泽。
中垣对父亲说,他准备到关西去一趟。
“你还没有做好今后的打算吗?”父亲怃然道。
“这次是人生大事!”中垣回答说。
只是答案太过虚假,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讨厌。其实,他是想和罗丝一起去金泽。
罗丝也没有拒绝和中垣同行。
“嗯,一起去也好。”中垣的父亲缓缓说道,“不过,罗丝小姐还没有去过善光寺吧?那里值得一看,你就带她去走走吧。”
清早,中垣和罗丝离开法瑞寺,乘列车前往长野的善光寺。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问题像窗帘子似的,挡在他们中间。即便偶尔交谈两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又很快陷入沉默。
站在善光寺的三门前,中垣给罗丝简单地讲解了一下——“三门”,就是三解脱门。这座重叠式的两层建筑,高达二十米。
“还真够大的呢。”
罗丝的赞美显得有气无力。
走过三门时,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落在罗丝的脚边。
“哎呀!”罗丝低声惊叫了一声,拽住中垣的胳膊。
“是鸽子粪啦。”中垣笑着说。
“哦,哈哈……”罗丝也笑了。
这段小插曲仿佛一阵风,轻轻撩起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帘子。他们相视而笑,顿时感觉彼此之间近了许多,不由得松了口气。
罗丝继续抓着中垣的胳臂,中垣伸出左手,轻轻放在罗丝那只拽住自己右臂的手上。
“进大殿之前,我们还是先去四周绕一圈吧。”中垣说道。
尽管时间还早,但大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香客。
两人手挽着手,从大殿正面向左绕行。由于这两天没怎么聊天,两人都憋闷,步伐也有些沉重。
“你看,居然有那东西!”
走到大殿背后,罗丝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是一根白色的标柱——前方三点五米、深四米处埋设着避雷针接地板。
那些柏树皮屋顶、木结构的古老寺院震慑着罗丝的心灵,但也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而在这种时候,和“避雷针”这种现代文明的产物相遇,使罗丝感到如释重负——身处陌生的世界,突然遇到一件自己熟悉的东西。
她的惊呼声让中垣感到意外。
“我也应该稍微配合一下吧……”中垣心想。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遇到了一块告示牌——除持导游证者外,寺内禁止其他导游行为。
“持导游证者”五个红字格外显眼。
“刚才我给你介绍三门的相关知识,是不是也算导游行为?这么说,我不是成了无证导游了?”
中垣站在告示牌前,故意压低嗓门儿,用开玩笑的语调说道。
罗丝晃动着中垣的胳臂,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中垣品尝到了解脱的滋味。
两人在殿外绕了一圈后走进大殿。僧众们已经做完早课,团体参观的游客们参拜过后也渐渐散了。宽敞的大殿里空荡荡的。
中垣端坐在本尊神面前,双手合十。
善光寺的本尊神是金铜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安置于神龛里。龛门紧闭着,据说每七年才开一次。
参拜结束,中垣对正在翻看导游手册的罗丝说道:“要不要去戒坛?”
“啊,在这里……要怎么做呢?嗯……把手放在齐腰的地方,摸索前进,就能碰到本尊神正下方的钥匙?”
“嗯,那样就代表和如来佛祖有缘,将来可到极乐世界。”
“是吗……那就去试试吧。”
两人沿着通向戒坛的楼梯往下走。底下是一条过道,走了几步,向右拐弯,遮断了从楼梯上方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线。
前方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浸透了两人的心。
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缠绕着罗丝,使她颤抖不止。她按照导游手册上的指示,右手在齐腰高的板壁上摸索着向前走去,指尖不住地颤抖着,就像在打拍子。
“这就是无明的世界。”走在前边的中垣低声说道。
“好可怕……”
罗丝心里直打寒战,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既然看不到亮光,那就干脆闭上眼睛吧,反正效果都一样。
罗丝伸出左手探路,碰到了中垣的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两人缓缓向前摸索着。
在无明的世界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踽踽前行,那将是多么可怕;而能与人结伴的话……
黑暗中,罗丝发觉自己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欣喜不已。
“难道是体内日本人的血液在作祟?”
“咔嚓!”一声轻响。
“找到钥匙了。”中垣低声道。
“在哪儿?”罗丝的手沿着板壁前移。她先摸到中垣的手,然后摸到一块冷硬的金属。
“你现在与佛祖结缘啰。”
“结缘?”
“就是结下了缘分的意思。”
“只是和佛祖结缘吗?”
“……”
“我也想和人结缘呢。”
罗丝还来不及用理性去过滤,心里的话便已冲口而出了。这句炽热的话有血有肉,带着她内心的情感,冷不防反扑回来,使她全身仿佛着了火一般,开始熊熊燃烧。
接着,罗丝感到一股比自己更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是中垣的唇。
她反射性地将自己的双唇迎了上去。
她的双肩被紧紧抱着。
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清中垣的脸。
在无明世界中拥抱,哪怕再热烈,也只能体会到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不,她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看过许多书,也明白不少佛教教义,但直到身处善光寺戒坛下的黑暗中,罗丝才突然领悟到佛理的精髓。
世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人种,也无关贫富和阶级。孤独之人终将消失,而无明也将化为虚无。
结束漫长的热吻,两人朝从出口处投射进来的那一丝光亮走去,一路无语。
走出大殿,一切仿佛变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他们在长野站上了前往金泽的特快列车“白鹰号”。
一等车厢很空。
由于还沉浸在善光寺戒坛下的气氛里,两人变得格外沉默。
罗丝看到车站小卖部屋檐下的鸽子巢,才开口说了句:“啊,那地方居然有鸽子……”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白鹰号”驶出了长野站。
右侧车窗外是绵连起伏的远山,而左侧车窗外的山峦离得较近,浓绿就在眼前逶迤伸展。过了一会儿,绿色开始从左右两侧包围过来——信浓路上的景色,总是如此富于变化。
“中垣,你怎么看青木说的那些话?”罗丝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口问道。
“啊?……哦,你是说岸尾的事啊?”
该来的终究要来。中垣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你觉得,那个被岸尾勒索的外国人会是谁?”
“嗯……”
中垣曾自问自答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混地敷衍着。
“我觉得……”罗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或许就是我父亲。”
“怎么可能……”
见罗丝和自己推断得一样,他赶紧扬声否定,也想借此赶走自己的疑虑。
“可是,在那件案子里,最后无罪释放的就只有我父亲。”
“我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
“调查一番的话,一定能水落石出的。”说完,罗丝扭头盯着前方,脸上显出坚毅的神情。
沉默片刻,她再次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铁路旁有一条小河。浅蓝色的流水撞击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水花,看起来似乎很清澈。沿路农舍的屋顶大都是红色的,偶尔点缀着几点蓝色。这样的景色,使罗丝感觉到一丝平静。幸好眼前不是茅草或者黑瓦铺成的屋顶,否则她的情绪岂不是更加低沉?这种多彩的屋顶,让她想起了欧洲的田园风光。
“奇怪,为什么这附近的屋顶都是红色的呢?蓝色的很少,绿色的根本看不到。”罗丝问。
中垣松了口气,回答道:“四周都是绿色的森林,这样能让色彩更丰富一些啊。”
到了古间站附近,终于出现了绿色的屋顶。
“你看你看,有了!”
罗丝指着绿色的屋顶,像个小孩似的嚷着。
不久,覆盖着白雪的黑姬山出现在眼前。山脚处一片朦胧,唯有山顶附近,悬浮着梦幻般的景色。突然出现的雪山,让罗丝再次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
“岸尾绝不是被人误杀的。”罗丝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岸尾真的恐吓过别人,那么杀害他的人,肯定就是那个被他恐吓过的人。只有这种可能。”
“不一定吧……”中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肯定是这样的。杀害岸尾的人……就是我父亲。”罗丝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说,恐怕过于武断了……就算岸尾是用马歇尔事件来恐吓那个外国人的,当时涉案的除了你父亲之外,也还有其他人啊……”
“不。”罗丝坚定地摇了摇头,“父亲身上总透露着一丝阴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蒙在他心上。他带着一辈子都难以消除的伤痕……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能感觉到这些了。原来他心头的伤痕是……他杀过人……尽管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可……”
“你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
中垣忍不住脱口而出,硬生生地打断了罗丝的话,但他分明觉察到,自己极力想维护的事情已经被罗丝推翻了。
过了田口站,左手边就能看到妙高山了。由于离得太远,它没有给人带来黑姬山那样的压迫感。山顶渺无人烟,一片银白,仿佛是在暗示着,人类的生活空间原来是如此狭小。信浓路上方的天空很高,然而,那却不属于人类。
罗丝从手提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
“我刚刚想到母亲被烧死的事……会不会也是父亲做的?”
罗丝低沉的啜语,瞬间冰冻了中垣的心。
他咽了口唾沫,偷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罗丝。
太阳镜将她的表情掩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