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信浓路(1 / 2)

孔雀祭 陈舜臣 779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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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珀尔夫人在轻井泽预订的是一个双人间。

宾馆的前台告诉罗丝,房钱已经付了,餐饮费退房的时候一并结算。

罗丝躺在床上,看着另一张还铺着床罩的床,心想蓝珀尔夫人应该已经把两张床的钱都支付了,或许,她本想在这里和她心爱的男人共度春宵呢。

想着想着,罗丝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罗丝故意没有告诉中垣自己来轻井泽的具体行程和安排。翌日清晨,她给法瑞寺打了个电话。

“你已经出发了?”

听到中垣惊讶不已的声音,罗丝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中垣曾再三邀请罗丝上他家的寺庙去玩。他说寺里挺宽敞的,而且自己也和父亲说过罗丝的事,叫罗丝不必拘谨。

中垣的邀请,对罗丝似乎有特殊的魔力。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罗丝接受了中垣的邀请,但是马上又感到一阵不安。

在东京的那几天,她目之所见全都是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说得夸张点,在日本的这些日子,她只看见了欧式日本的表象,尚未与真正的日本对决。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名武士,正要前赴西欧氛围较为淡薄的乡下征战。以前她只从车窗里匆匆瞥见过日本的农村,还没有真正深入其中。

从在上野站搭上信越线第二特快列车“浅间号”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车窗外的风景。

浦和的乡下一片葱郁,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园风光……”

罗丝这么想着,心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到了大宫站附近,当她看到突然出现的高楼大厦时,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列车驶至碓冰崖附近,周围的山上都是杉树。整齐划一的绿色使她觉得这是人工林——看着山峦勾勒出的几何图形,她感到异常平静。

她试图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

从右侧车窗可以看到浓雾缭绕的浅间山。而左侧车窗外,低缓的大山如巨大的屏风一般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山脊就像是用手捏起来似的。

罗丝觉得这样的风景似曾相识,好像在欧洲看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

“莫非,是自己无意间,想把这里和欧洲拉到一起?”

她用第三者的眼睛窥伺着自己的内心。

“难道我是在害怕日本的风土民情?”

车厢里静悄悄的。

罗丝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害怕,只是稍稍有些紧张罢了……”

中垣在小诸站等她。见到罗丝,他接过行李问道:“累不累?”

“还好。”

从轻井泽到小诸,只需要二十分钟,加上她昨晚睡得很好,所以丝毫不觉得累。

“去我家之前,先去怀古园看看吧?离车站挺近的。”

“怀古园?”

“就是小诸城的遗迹。”

“啊,就是岛崎藤村4的……”

在东京的中学里念书时,罗丝曾在语文课上学过藤村的诗——

小诸古城畔

云白游子悲

……

“你知道啊,那我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整个城已经改造成了公园,不过还是可以引发些许怀旧之情。”

这就是日本的诗情!

不过对罗丝来说,十三年来所怀之“旧”,只不过是一段段用铅字堆砌而成的拼图罢了。

怀着不安的心情,罗丝走进了怀古园的大门。

这里曾经是小诸城的三门。那四坡屋顶式的双层城门,至今大约有两百年的历史了。

穿过二门,前往红叶桥的途中经过一个小小的祠堂。简朴的牌坊和草绳,还有长满青苔的石垣。墙边竖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上头写着“大愿成就”四个大字。或许当年那面旗也曾鲜红亮丽,而如今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不打理一下呢?”罗丝问中垣。

“这种地方,要是翻修一新的话,不就没有价值了吗?毕竟这座公园就叫怀古园啊。”中垣简单地解释说。

当年的小诸城主牧野氏只是一个拥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诸侯,由他主持建造的三层天守阁在宽永年间曾遭遇雷劈,如今虽然残留了下来,但并没有给人带来压迫感。

藤村纪念馆前,有一株巨大的榉树直耸天际。天守阁对面的北谷里,郁郁葱葱全是树。

这里最令游人感到惊讶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然的,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罗丝和中垣登上后城门遗址的台阶,那里有一座伞形的亭子,里边设了些长椅。

“啊,好美!”罗丝不禁出声赞叹道。

千曲川在眼底潺潺流过。

远方浅间山那缓缓下落的山脊也令罗丝为之心动。

浅间山下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罗丝马上联想到了牧场,那种欧洲式的牧场。

“我又把欧洲带到这里了。”罗丝不禁苦笑了一下。

中垣点燃一支烟,开始报告调查岸尾常三的经过。

浅间山平缓的山坡和欧洲的牧场——罗丝还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然而现实的阴影却投射在了她的心田上。

中垣似乎想转换一下心情,便指着远处的北阿尔卑斯山脉,把自己知道的山名一一告诉了罗丝。

“我小时候,千曲川的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了大坝,河水被拦截了,这里的水就变少了。你看,那就是大坝,真碍眼!”

中垣所指的大坝上写着电力公司的名字。

“我倒不觉得它碍眼。”

罗丝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对她而言,反而是怀古园里保留的自然风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觉得有点“碍眼”,因为这里没有人工的痕迹,而欧洲的公园则随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在生活氛围相对淡薄的地方,罗丝深感不安。眼前这座人工筑成的大坝,就像碓冰崖上几何形状的山峦一样,抚慰了罗丝的心。

“乡下也渐渐发生变化了。”罗丝感叹道。

两人默默地远眺了一会儿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两人见面的地方,不是船上,就是宾馆的餐厅,再者就是公寓里,全都是现代的建筑物。包括之前一起漫步的神户北野町,也是一条两侧林立着欧式建筑的柏油路。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罗丝觉得中垣和自己的距离忽近忽远。同时,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大坝上,另一半则背负着那些石垣上的青苔,向着另一半的自己发起挑战。

“不可以分裂开来。”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与她亲密相处的日本人,就只有中垣照道和蓝珀尔夫人。虽然蓝珀尔夫人也出生于日本,但她和罗丝一样,长年在外国生活。因此和蓝珀尔夫人在一起时,罗丝从来没有觉得不自在。

而中垣却不同。

他的身上,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因素。或许,罗丝自身也带着这些未知的因素。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把右手放到并肩而坐的中垣的膝盖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透过手心,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好怕。”罗丝说。

“怕什么?”中垣问道,声音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罗丝无法描述自己到底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了一个与她心中的恐惧没有半点关系的借口——

“死的人太多了。住我隔壁的鲁桑太太,还有那个叫岸尾的宪兵。”

“可是,他们两人的死,可是相隔了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在罗丝看来,这两起案件,就像连环杀人案一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只放在中垣膝盖上的手。她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聚集到了那只手上。

中垣也把手放到了罗丝的右手上。

“其实没什么。”他安慰罗丝道,“那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会觉得可怕……等弄清了一切,也就没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罗丝点头说道,“可能是出门旅行的缘故吧,我觉得脑袋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牵着罗丝的手,把她扶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都觉得有些别扭。直到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开,两人才觉得轻松起来,同时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阵亲近感和暖意。

到了法瑞寺,罗丝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小时候虽然待在日本,但她经常跟随父亲出入教会,和佛教的寺院没有什么接触。

既然如此,自己内心的这份宁静感,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晚饭是精心准备的斋饭。

中垣照道的父亲身材肥胖。罗丝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以慈悲为怀……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和菩提心有关吧?”

“哦,你还知道菩提心啊?照道说你日语不错,看来此言不虚。”说着中垣的父亲笑起来。

“我能在寺院里找到安宁……或许和我体内的日本人的血统有关。”罗丝心想。

中垣照道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罗丝。晚上,罗丝盘腿坐在桌旁,翻开笔记本。只一会儿她就觉得腿脚发麻,于是把脚伸直,随意地坐在榻榻米上。

“这种没规矩没礼貌的习惯,或许源于我身上的英国血统吧。”

罗丝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寻找根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她从众多课题中选出一个。她想要了解,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日军俘获的英国人所遭受的“残虐行为”究竟是什么。

日本人真的那么野蛮吗?

对于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来说,这简直难以置信。

或许是那些俘虏夸大其词?又或者是因为语言不通而造成了理解上的差异?

对此,美国女性社会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有着她自己的见解——

日本在接受中国传来的儒教时,故意忽略了可称之为统领诸多道德的最高道德“仁”。

仁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它是一种博爱精神,是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

儒教将仁规约为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一种道德,如果天子没有“仁心”,那么人民就无须服从该天子。他们有权推翻这样的天子。

——书里就是这样说的。

因为这种允许革命的思想与日本统治阶级的利益相悖,所以,日本并没有吸收这个不安定的“仁”。还有一说是,孟子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但运载孟子典籍的船在前往日本的途中遇上暴风雨沉没了。

因而在日本,最高道德的不是仁,而是忠孝。

那种残虐行为的深层原因,是否就在于日本人没有把为他人着想的心,看得和忠孝一样重呢?

罗丝在笔记里写下了一个大大的“no”。

或许在儒教传入的时候,“仁”被有意识地省略掉了,但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一空缺。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而且没有“推翻天子”之类的政治主张,所以被日本彻底吸收了。

罗丝奋笔疾书。

翌日吃过早饭,罗丝把昨晚写的笔记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罗丝说。

就在中垣阅读罗丝的笔记时,中垣的父亲走了过来说:“我有一位朋友,就是这位青木先生说想见一见你。”

那个叫青木的男子跟在中垣父亲的身后,走进了房间。青木约莫五十岁,身材枯瘦。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却敏锐犀利。

“恕我冒昧,我听高滨说您正在调查已经去世的岸尾常三的事?”刚一坐下身,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的。”中垣回答说。

“其实高滨根本就不了解岸尾……应该说我才是最了解岸尾的人。”

“冒昧问一句,您和岸尾是什么关系?”中垣问道。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那个高滨,虽然整天待在岸尾身边,却对岸尾一无所知。不过话说回来,岸尾一般也只会把那种笨蛋留在身边。”

“确实,高滨张嘴闭嘴都是‘大尉’,对岸尾崇拜不已。”

“嗯,岸尾就是喜欢在自己身边弄上一大堆崇拜者。对了,隆福寺的住持好像问你,为什么要调查岸尾的事。”

“这个嘛……”中垣看了一眼罗丝,“我对以前发生的一件案子很感兴趣……因为那件案子和岸尾有些关联,所以才想多了解一点他的事。”

“不会是和外国人有关的案子吧?好像还发生在战前……不,应该说是战争结束之前。”青木斜着眼睛瞟了瞟罗丝。

“嗯,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

“马歇尔事件?……这我倒不知道。我只是听岸尾提过,他曾经参与过和外国人有关的案件。”

“那,案件的前后经过呢?”

“没说。”青木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勒索过与那件案子相关的外国人。”

“勒索?”中垣反问道。

“岸尾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青木把视线从中垣脸上挪开,固定在中垣与罗丝之间,好像他谁也不看,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么说或许比较极端,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性格怪异的人。”

“怎么个怪异法儿?”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在标榜……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和岸尾一直都在争夺第一名……其实我无所谓的,但岸尾却十分在意,甚至不择手段……记得有一回考试前夕,我回到家准备复习功课,却发现笔记本不见了。第二天就要考试,同学们都在啃自己的笔记,我没法找其他人借。当时我好不容易才找最要好的朋友借了一小时的笔记,勉强应付了那次考试。你们知道吗?当时把我的笔记本藏起来的,就是岸尾。他就是这样可恶的人!”

“您有证据?”

“没有。他绝不是那种做事会留小尾巴的人。但我敢保证,这事就是他干的。”青木的脸上闪烁着坚信的光。

毫无证据就怀疑对方——不,不是怀疑,而是断定。

“大概他也是个怪异之人吧。”中垣想道。

青木似乎觉察到了中垣的想法,紧接着说道:“也许你们会想,无凭无据,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岸尾呢?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这个人。我刚才不过是举了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岸尾曾经不止一次给我下过绊儿……他总是力图表现出自己有多了不起。这一点从他选择走军人的道路就能看出。当了军人,不仅名利双收,还能在所有人面前炫耀自己。后来他转进宪兵队,也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当时的军服领子上,都有表示其兵种的颜色,步兵是红色,炮兵是黄色,这些都很寻常。可是黑色……宪兵的是黑色的。这颜色可不多见,可惹眼了。”

中垣本想说他要了解的是岸尾如何勒索外国人,而不是其性格,但青木却滔滔不绝地说着。

“岸尾即便当了军人,对我的敌对心也丝毫没有变淡。大学毕业以后,我到一家一流的大公司就职,而他却一直想要破坏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说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一次我是有真凭实据的。我进公司不久,宪兵队就向公司打小报告,说我思想有问题……从大学时代起我就一直小心回避思想问题,也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谁料到,宪兵队却指名道姓……当时的人事科长是我的学长,一直都很照顾我。这些都是他私底下告诉我的。那时我才明白,难怪我一直被搁在闲职上,离出人头地的道路越来越远。”

“您说的证据是……”

“当时打小报告的是宪兵队,除了岸尾还能有谁?”青木说得理直气壮。

“我有点不太明白……”中垣含含糊糊地问道,“他这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G村出身的同辈中,有可能出人头地的,恐怕也就我和岸尾……虽然我们各走各的,但他仍把我当成敌人。这不是利益得失的问题。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岸尾才是G村最有出息的。反正他就是嫉妒心太强,无法容忍别人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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