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审讯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问我是否认识他。可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听说后来他被释放了。面对日本宪兵那种严苛的审讯,最后居然还能无罪释放,想来他应该确实没有参与间谍活动。当然了,后来马歇尔死了,也就没法再继续查下去了。”
“那您当时负责的收集情报的工作,到底都是怎样的呢?”
“呵呵……我只是个小角色,也没做过多少事。日本军队的动向、造船厂的员工数目……嗯,感觉我的工作就是数数。”
“数数?”
“有时会在纸袋里装上豆子,到镇上去巡查。袋子里的豆子的数量是固定的。那时,只要家中有人被征调当兵,门口都会挂上一块写着‘出征士兵之家’的牌子。我每看到一户这样的人家,就吃一颗豆子。然后比较一下剩下的豆子和吃掉的豆子,可以算出百分比……当然这只是个大概,不过是给上头的人综合判断的辅助资料而已。”
估计王慎明确实只是个最下层的谍报员吧。
“审讯时宪兵问我的那些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也就是说,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慎明放下跷起的二郎腿,目光投射在夹在指间的雪茄上。尽管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但从他的态度上看,中垣明白继续追问并无意义。
“看他的样子,不像故意隐瞒,必定是真的不知道。”中垣在心里作出了判断。
毕竟是二十八年前的案件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也不清楚马歇尔的底细。”王慎明摸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说道,“我当时是经由组织里的人介绍才认识他的,只知道他是我们的‘同志’。当然他们暗地里确实还有一个组织。我们听命于那个组织,对其本身却知道得不多。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被遣返之前,京都的一名同伴来见我,悄悄跟我说了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他说我被帝国主义势力利用了……我当时低声回了他一句,说自己确实是经同志的介绍才加入那个组织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属组织的性质,但当时,国际帝国主义势力和左翼势力相互联合,想要对日本发起制裁,所以我觉得自己未必只是一个被人操控的小丑。”
“那么,负责审讯您的那些人,反而比您更了解情况?”
“当然。”王慎明撇嘴一笑,叼起雪茄,晃动身子,“差不多了吧?”
中垣明白了王慎明这一动作的意思,站起身来:“多有打搅了。”
一个是叼着雪茄、满身横肉的五十一岁的贸易公司老板,一个是手提纸袋、嚼着豆子的二十三岁的青年学生——中垣很难使这两个形象重合。
二十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
走出房间的时候,中垣瞥了一眼那只高尔夫赛的优胜奖杯,如此感叹。
“看来,还是直接找那个信州出身的宪兵中尉问问比较省事。”中垣虽然这么想,但当时并没有回家的打算。直到回到须磨的祥顺寺,听说伏见宽子曾经来找过自己,他才下决心尽快离开神户。
“一点儿也没变啊。”
信州的乡下,和一年前中垣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考虑得怎么样了?”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见父亲问起自己今后的打算,中垣只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斟酌。
“大好的年轻人,成天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父亲埋怨道。
“今天我要出门一趟。”
“去哪儿?”
“G村。”
“哦……总比你整天躺着强。”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问他上G村去干吗。
听说当时负责审讯马歇尔事件的宪兵中尉岸尾常三是长野县S郡G村出身。他满怀期待,希望能在G村打听到岸尾的消息。
G村里有一座隆福寺,那里的住持是父亲的朋友,彼此常有往来。中垣想,与其上村公所2去打听,还不如在寺庙里询问。隆福寺的住持历来爱管闲事,小小的G村发生了什么,没有他不知道的。
案件发生的时候,岸尾常三三十岁,那么今年岸尾应该已经五十八岁,年近花甲了。
王慎明从当年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变成如今大腹便便的老板,不知这个当年三十岁的宪兵中尉,现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已经不在G村了吧。”
中垣心想,因为他觉得岸尾不像是安于现状的人,战后应该不会闷在乡下等发霉。不过G村出身官拜将校的人实在不多见,所以他的事应该众所周知才对。
“还活着吧?”中垣陡然萌生了这样的疑问。
马歇尔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五年(1940年),离战争结束还有五年,其间战争一直打得很激烈。或许身为军人的岸尾也会被调到前线。不过宪兵很少会战死沙场,因此他尚在人世的可能性比较大——走在通往隆福寺的乡村小路上,中垣思量着。
一年没见,隆福寺住持的脸上又增添了些许皱纹,整个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乡下虽然景物未变,但人变了——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
“今天来打搅您,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刚一进门,中垣便开口说道。
“什么事?”瘦弱的老住持问道。
“您认识这个村出身的、一个名叫岸尾常三的人吗?”
“哦,岸尾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惜已经死了。嗯,应该说被人杀死了……”
“被人杀死了?”中垣倒吸了口凉气问道。
“是啊……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听说死在神户,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
“死在神户?”中垣喃喃说道,“您知道他具体死在哪一年吗?”
“你问这个干吗?”
“我本来想找岸尾先生请教一些事情的,一些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
“哦?”老住持注视着中垣,“他是宪兵队的,战时可是大显威风……不过战后,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做起了生意,赚了不少钱。当时他经常到这里来进货……听说他在神户靠走私弄了不少钱,却和人结下了梁子,最后被他生意场上的同伴给杀了。总之,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我说他厉害,并不是指他的为人,而是说他和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一样。”
“是吗……”中垣的有点焦虑。
老住持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中垣对岸尾常三这个人当然也很感兴趣,但他现在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何时死的,怎样死的。光是一句“战后不久”,实在太泛太模糊了。
不过老住持并没有忘记中垣提出的问题,只不过他喜欢先说上一大堆废话。歇了口气,他继续说道:“记得当时是战后第二年的四月吧。他的尸骨运回家乡下葬,恰巧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吉尔莫亚家的火灾,也发生在同一年的五月。当时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风干物燥。岸尾常三的死和罗丝母亲的死,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颇为接近。
“怎么死的?”中垣问道。
“听说是晚上走在大路上被人打死的。”
“手枪吗?”
“是的……听说当时的神户一片废墟,美国驻军、不怕死的走私商人、危险的黑社会都在神户街头四处晃悠,有手枪一点儿也不稀奇。至于他是一早就被人盯上的,还是在路上被人偶然撞见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的家人呢?”
“都在东京。他的妻儿不住在这里。他妻子是东京人,只在下葬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扫过墓。”
“原来如此……这一带谁和岸尾比较熟?”
老住持舔了舔嘴唇说:“你问这些,似乎有什么目的吧……算了,我不问了,省得招来麻烦。这里的小学里有个叫高滨的。岸尾的事,就数他最清楚。不过这个高滨说的话,你最好打个折扣,可别全信了。”
原来这个高滨曾经是岸尾常三的跟班。
当时将校身边通常都会有几个帮忙料理杂务的士兵,岸尾便指名要同乡高滨跟着他。战争一结束,岸尾因为有战犯嫌疑而隐姓埋名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还有妻儿要养活,就在暗地里做起了走私生意。岸尾一方面要偷偷和老婆孩子联系,一方面忙于黑市生意,便把高滨带在了身边。岸尾被杀的时候,高滨和他一起在神户。
听完老住持的话,中垣前往村里的小学去见高滨。
在那里,他又发现了一个崇拜者。
尽管岸尾常三去世已有二十几年,但高滨至今仍对他敬畏有加。
“大尉一定是被美军杀害的。错不了的,那些家伙一直追着大尉不放。”高滨说道。
高滨称岸尾“大尉”,可能是后来又晋升了吧。
据高滨推测,岸尾大尉是重要人物,所以一直被美军跟踪,最终惨遭杀害。不,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他确信如此。
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很可笑。假如是战犯嫌疑人,美军自然会将其抓获,并送去审判,犯不着杀人。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和高滨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时的情况。
“那天夜里,大尉独自一人出门去了。”高滨望着勤杂工室的天花板说道,“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大尉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当时我们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破旧的木板房里。大尉整晚都没有回去。”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偶尔有过……不过他事先都会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找上门来,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山田实的人……当时大尉为了躲避美军的追捕,用了‘山田实’这么个假名字……我当时还不能暴露他的住处,但我确实很担心他,就回答说只是见过几面。警察听了,就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当时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
“您去看过尸体?”
高滨紧紧闭上双眼,一脸悲痛地点了点头。
据说岸尾常三的尸体横倒在海岸大道的邮船大楼背后的废墟里。警方从尸体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画着中山手小木板屋的简略图。大概他是为了搬运走私物资,打算把那张图纸交给对方。木板屋的位置上有个箭头,旁边写着“山田实”三个字。警方无法确定死者是否就是山田实,所以只好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尸体是在一大清早被发现的,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头天夜里十一点前后,死亡原因是被两发子弹射中心脏。
“警察看了那两发子弹后说,那种子弹不是日本的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大尉一定是被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杀害的。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说着说着,高滨的眼眶就湿了。
高滨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他皮肤黝黑,额头和脸颊上都是皱纹,加上眼睛眨个不停,看起来比实际要矮小一些。
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画出来的小眼睛。光是看他这双眼睛,便可知道这个人谨小慎微和笨拙愚忠的个性。
恐怕岸尾会选择高滨做自己的跟班,不只是基于老乡情谊,更重要的是他早已看穿了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的,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我听说,当时也是你帮助岸尾先生联系他太太的?”中垣问道。
“嗯,是的。我经常会到东京去给夫人送生活费……不晓得大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尉过世后的第二年,我曾到东京去探望,但夫人已经不住在原来那地方了。”
“生活费很大笔吧?”
“啊?”
高滨有点慌乱地窥探了中垣一眼。他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回答中垣的问题。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岸尾先生也已经过世了。”中垣安慰似地说道。
“您为什么要打听大尉的事?”高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我想问的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发生在神户的马歇尔事件。岸尾先生不是负责调查那起间谍案吗?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也了解当时的情况。”
“嗯,大尉那时确实曾到神户出过差。至于什么马歇尔事件,我就不清楚了。他当时又没带我去……”
跟班的任务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的工作,他是无从介入的。这就是最忠实的奴仆。
中垣觉得,从高滨口中大概也打听不出什么了。
“既然岸尾已死,那这条路也断了。想追究马歇尔事件,根据岛田的资料,只有去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如此,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
神户,战后第二年的四月,这一切似乎都在隐隐传达着某些信息。
“他给夫人的生活费很多,每次都是十万到二十万。在当时,这些钱足够买下几套房子了。”高滨突然开口说道。
时隔二十几年,即便迟钝如高滨,也领悟到哪怕是再大的秘密也没有继续掩盖的必要。只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些许骄傲。
“哦,这么多?岸尾先生一定有很多钱吧?”
“不不。”高滨摆了摆手说,“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尉几乎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立刻开始做生意,赚大钱……这就是大尉超乎常人的地方,别人可是学不会的。”
中垣曾听说,战后走私贸易猖獗一时,据说当时稍有胆魄的人,都能赚到上百万。但即便如此,从战争结束到岸尾被杀,其间才隔了短短八个月的时间。一次就能给妻子十万到二十万的生活费,即便抱着摇钱树,也依然使人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你们做什么生意呢?”中垣问道。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所有的计划都在大尉脑子里。他是个头脑极其灵光的人。像他那样的人,这世上可不多见。”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呈现出一边倒的倾向。
通常,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虽然高滨曾在生意场上给岸尾做过助手,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跑腿的小厮。
“战争结束时,岸尾先生在哪里呢?”尽管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热情,中垣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是在东京。像他那么能干的人,自然是待在中央。”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神户?”
“就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之后虽然曾到信州进过货,但很快又回到神户去了……神户可以说是大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勤杂工室里的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马歇尔事件的线索,反而增加了岸尾神户遇害的谜团。
“大尉是个了不起的人。”高滨拽着中垣说道。
“的确。”中垣附和道。
“我现在……沦落在此当小学里的勤杂工……我常常想起大尉。如果他还活着,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开一家大公司,做大老板,而我也就……”高滨说着低下了头。
他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褐色长裤,上身是一件沾满尘埃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
“您的运气确实挺糟糕。”除此之外,中垣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他和伏见宽子完全不同。伏见宽子一心一意想要仿效她的“久子干妈”,而高滨却打心眼儿里没想过要成为岸尾大尉那样的人。
高滨就像缠绕在大尉身上的藤蔓,大树一倒,他就不知所措了,因为他无法再从大树的根茎上吸取养分。
而伏见宽子依附“久子干妈”的同时,也贪婪地吸收着营养,并贮存在自己的体内。
“一心一意地恋爱,一心一意地研究《万叶集》,一心向佛……我最喜欢这种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中垣想起了伏见宽子说这番话时朦胧的目光。
她的体内,流动着一种黏稠如树汁的东西,新鲜而充满生机。相比之下,高滨就像一截掉落在地上的枯枝。
“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
高滨说这句话时,虽然眼眶也湿了,但那并非鲜活的树汁,而是一根落在沼泽湿地里的枯枝,被臭水浸泡,开始膨胀腐烂。
“突然发现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这么想着,中垣回到了法瑞寺。
中垣打开从印度带回来的行李包。现在的他,每天也就整理整理留学时留下的笔记,或者就去拜访一下附近的朋友。
一周后,中垣收到罗丝的来信。
罗丝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和加藤光子见面的情况,也承认这次见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最近,我准备去一趟轻井泽3。本来是蓝珀尔夫人要去的,订了宾馆,但因为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就让我去,也不用退宾馆了。反正我本就打算回神户之前去一趟金泽,就答应了。而且我也希望能和中垣先生见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