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热心哪,连吉尔莫亚的事也调查了……我听人说,两三年前,他在伦敦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中垣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以免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是个怪人。整天和发霉的古董打交道的,大都是怪人,他也不例外。”
“是吗?不过我查到的情况不多,好像他太太是日本人。”
“不错,吉尔莫亚太太……她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们夫妻俩都怪怪的。”
“具体怎么个怪法儿呢?”
“一两句话很难说清的。吉尔莫亚平日很少说话,让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谁看到他心里都会发毛。他太太呢,正好和他相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而且立马就会付诸实践。她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经常有人说她的不是。虽然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我倒不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悲惨。有人说她是遭到了天谴,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死得很悲惨?”中垣装出一副对吉尔莫亚太太的死一无所知的样子。
“她家起火了,她没来得及逃走,真够可怜的……”
“对了,”中垣尽可能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说她有很多流言蜚语,具体是些怎样的流言蜚语呢?”
“我跟你说,你可别写到杂志上去哦……拙荆也是日本人。日本妇女历来都是端庄贤淑、恪守本分的,但是也有例外……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想象到了吧。”
“我大致明白了。”
中垣知道波马瓦尔是在暗示吉尔莫亚太太有红杏出墙的传闻。虽然中垣很想问个仔细,但从对方的态度上来看,他是不会细说的。
“派出所的巡警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波马瓦尔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没有。”中垣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我不太想说,不过派出所的大原巡警什么都知道。如果想打听情况的话,可以去找大原。”
波马瓦尔是在暗示中垣吧。
“回去的路上,再顺道去打听一下吧。”中垣心想。
因为中恒表示“随便讲什么都行”,波马瓦尔老人便开始细数他的美好回忆。
波马瓦尔老人虽然出生于日本,但年少时是回法国接受教育的。一战期间,他回到了日本。波马瓦尔坦白说,他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免服兵役。回日本的途中,他在亚丁港被困了一个星期。因为听说当时德国的巡洋舰就在附近的海面上,所以只好暂时回避。
之后,他又向中垣吹嘘了一番自己的驾车技术。
“我给你看一件有趣的东西。”说着,波马瓦尔回屋去拿了一本古旧的证书。
那是一张大正十年(1921年)发行的驾驶证。发行机构是东京警视厅。
按照波马瓦尔的说法,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里,驾驶证发放记录的原纪录被烧毁,所以以前的驾驶证全都作废了,其后又另发了新证。但他却一直把那张旧驾驶证揣在衣兜里。
“只是稍微超速的话,我就会把这东西拿给警察看,吓唬吓唬他们。只要看到这张驾驶证,他们一般都会给我行个方便的。有的警察还特地把自己的同伴也叫来看呢。”
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往事之后,中垣起身告辞。
“等你的文章上了杂志,务必送我一本。汉字我还是能看懂七成的。”波马瓦尔说道。
“好的……不过眼下还不好说我会投给哪家杂志社。”
中垣满怀着愧疚,离开了波马瓦尔的家。
回去的路上,中垣顺道去了一趟派出所。
“多亏您的介绍,我打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中垣道谢说。
“是个有趣的老头吧?”
大原巡警似乎为自己能协助媒体而感到开心。
中垣心怀歉疚,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和大原闲聊起来——
“您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吧?”
“嗯,我在这派出所里干了十八年了……不过估计除了这事之外,我也干不了其他的事了。哈哈哈……”
中垣暗自推算了一下。十八年前的话……也就说,大原是在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几年后才来这里的,难怪他不认识罗丝的母亲。
看起来,是自己失策了。
“那,之前您在哪儿呢?”
“在长田的派出所里。”
长田离神户很远,中垣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他在这里待了十八年,那么应该多少还是会听到一些相关的传闻吧。
“其实,我小时候,阿姨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西边,我还去阿姨家住过一个月呢。只不过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到处都废墟,挺荒凉的。”
“是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也到处都是烧剩的废墟呢。”
“我记得当时这附近似乎还发生过火灾。”中垣试探性地说道。
“哦,起火的地方,就是您刚才去过的麦克唐纳德家啊。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来,不过听说之前那里住的也是外国人。那户人家的日本太太被大火烧死了,事情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哦?就是那里啊?”
“听说之前那户人家在空袭中侥幸残存了下来。幸好当时那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们一家,不必担心火灾会蔓延开来。”
“换做现在的话,可就麻烦了呢。”
“是啊,现在这里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家。我刚来的时候,麦克唐纳德家的后面还有一条小路,车子可以开进去。那是一条私人修建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儿造了房子,路也就没了。还有,刚才你走的那条巷子两侧,以前也就零星有几栋房子,其余的都是空地。”
“我记得当时有位年轻母亲给过我口香糖和巧克力……她不会就是被大火烧死的那位太太吧?”
“这我就不清楚啦。”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应该不会的。您应该不认识那位太太吧?”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那起火灾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过我也曾听伏见说过,那位太太是个怪人。”
“伏见是谁?”
“就住在中山手的天主教会后边,与那位太太关系不错,朋友们都说她是个好人。说起来,她倒是有可能会给小孩子口香糖呢。”
中垣再次道谢,离开了派出所。
只要能够找到这个住在天主教会后边的伏见,就能查明罗丝母亲的情况了。
“现在就去找吗?”
中垣这样想着,却又感到疲惫不堪。
他先是编造借口骗取大原的信任,然后跑去拜会波马瓦尔老人,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回派出所向大原打听情况——他感觉紧绷的神经有些隐隐作痛。
“何必急于一时呢?下次再说吧。”
这么想着,中垣走下了坡道。
罗丝径直回了蓝桉楼。
在伦敦找商船托运的那五只装满书籍的木箱还没到,眼下罗丝的行李,就只是些随身物品罢了。但即便如此,整理起来也还是得花上一番工夫的。
她一边从箱子里拿出衣服挂到衣架上,一边思考着自己该怎样度过正式上课前的这一个月。
她决定先去一趟东京。
她在那座城市居住了将近十年,说不定还能遇上从前的老朋友。
“然后去一趟金泽……”
金泽是母亲的故乡——这是罗丝从她少言寡语的父亲口中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
母亲的娘家就是金泽有名的孔雀堂。母亲叫立花久子,自幼无父无母,有个妹妹。但后来母亲和娘家彻底断绝了关系,甚至连家书往来都没有——罗丝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孔雀堂制作的究竟是什么名产?母亲又为何与娘家断绝关系?不管罗丝怎么追问,父亲只是说:“我也不清楚。你妈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
“不可能!”
罗丝觉得,父亲肯定知道原委。或许,母亲和娘家反目,就是因为她嫁给了父亲。即便是现在,跨国婚姻也存在很多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父亲已经去世,想要查明真相,罗丝只能亲自出马了。
因此,她必须到金泽去一趟。
去东京的事,罗丝早就和蓝珀尔夫人约好了。她知道蓝珀尔夫人住在哪家宾馆,动身前往东京之前,只要打个电话,蓝珀尔夫人就会帮罗丝订好房间。
罗丝吹着口哨,打开另一只行李箱。里边装满了罗丝从各地买来的小玩意儿,准备带到日本来送人的。
她拿起一瓶在巴黎买的香水,突然想:不如就送给隔壁的克拉拉.鲁桑吧?
昨天鲁桑太太特意跑来拜访,自己也该去回访一下,顺便把这瓶香水送给她。
罗丝和中垣有明显的不同。中垣不属于行动派,就算已经查到吉尔莫亚太太朋友的住址,他也会因为疲惫等原因而暂时搁置。而罗丝一旦想到要把香水送给鲁桑太太,她就立刻丢下满屋子的行李,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可不管罗丝怎么敲门,屋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莫非出去了?”
就在罗丝准备转身回屋的瞬间,她听到屋里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这栋公寓一直标榜其优越的隔音性能,但其实只要把音量开大一些,走廊上还是能听得到的。
鲁桑太太一定就在屋里,只是可能没有听到敲门声罢了。
罗丝试着转动门把。
房门并没有上锁。
她推开房门,高声叫道:“鲁桑太太!”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开门进去是狭窄的衣帽间。通往客厅的房门大开着,可以看到铺在客厅里的黄色绒毯和放置在角落里的立体音响。见唱针依旧挂在唱针架上,罗丝才明白刚才自己听到的音乐并非来自唱片,而是来自收音机。
音响里的爵士乐,颇具动感。
门背后露出半个沙发。或许鲁桑太太正坐在另一半沙发上。然而罗丝探过身去,却依然没有看到她。
话说,罗丝还真没想到,鲁桑太太居然喜欢爵士乐。人不可貌相。也许,鲁桑太太其实并不像和罗丝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得那么冷漠。
罗丝会心一笑——一个爱好爵士乐的老妇人。
“或许这是她个人的喜好,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呢。”罗丝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对于他人的隐私,应当采取尊重的态度。
可是,自己之前已经出声打过招呼了,如果就这样转身离去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偷看一眼之后就逃走。
她再次大叫了一声:“鲁桑太太!”
等了一阵子,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罗丝本以为客厅里的黄色绒毯是无花的,但仔细一看,似乎又有些花纹。绒毯上,画着一道发黑的红色粗线。
“奇怪!”
那条线动了——仿佛在爬行。
罗丝走到客厅门外,朝里边张望了一眼。
屋里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伏面朝地的人。那条发黑的红线,就是从那人的胸口延伸向绒毯的。
罗丝差点惊叫起来,但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压住了惊呼声。
那人倒在地上,脸扭向与罗丝相反的方向,但从服装上可以看出,那是个女性。她的脚上钩着一只脱鞋,而另一只脱鞋,则被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鲁桑太太!”
尽管压住了惊叫声,但罗丝的喉头还是涌出了低沉的呼声。
根本就不必去看女子的脸,光看那头金发,罗丝就能确定,倒在绒毯上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罗丝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心跳剧烈。
她一边克制着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死了吗?”
如果鲁桑太太已经咽气,那么一切就都为时已晚了。但如果她只是受了重伤的话,那就必须立刻把医生叫来。
“怎么确认才好呢?”
把自己的手放到她那沾满鲜血的胸膛上,确认一下是否还有心跳。
罗丝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甚至连指尖也开始抖动起来。如此颤抖的手指,怎么可能摸出鲁桑太太是否还有心跳?
“不能乱碰现场的东西!”
罗丝想起了大学时代看推理小说时学到的知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碰鲁桑太太,就算鲁桑太太还活着,她也无能为力。
“报警,找医生。”
她的膝盖剧烈地颤抖着。她本想冲出门外,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屋里的爵士乐,搔动着她焦躁的心。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抓起电话的听筒。
她记得遇到紧急情况时要拨打“110”。
可是,之前她多次感受到自己与过去之间的距离。如今连神户区都已经改名为生田区了,会不会连“110”也已经换过了?
“还是先给大学里打个电话吧。”罗丝赶忙拨动电话转盘。
“这里是扶桑女子大学。”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悠哉游哉。
“山下小姐……请找一下山下小姐!”罗丝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感觉过了好久,听筒里才传出了山下小姐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我是山下……”
“我是吉尔莫亚。快,快报警……我隔壁……有人……有人死了。不,也可能还活着……她流了好多的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