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南京的学生宿舍吧。回程的时候,顺道去南京,我想见她……”
入江说道。李老人却摇摇头:
“那孩子,老实说,并不在南京。”
“那,去哪儿了?”
“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做?”
“天涯海角我都追。”
“是日本人不能去的地方呢。”
老人说着,仰头看天花板。
半年后,入江回国时途经上海,在军司令部偶然遇到了出公差的长谷川上等兵。
问了他有关玉岭的事,长谷川上等兵说道:
“后来游击队很少活动了,最近闲得发慌呢。”
二十五年后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可当时是鲜活的现实,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是在梦里。
“走吧!”
入江催促着,但这次换周扶景不动了。
“还有时间,再待一会儿。聊聊吧!”
对寡言的周扶景而言,真是难得的怂恿。
“聊什么?”
“以前,曾有个男人坠死在这里?”
“我知道,正好二十五年前,我还在这儿的时候。”
“那男人的死,和很早以前在第三峰发生的事很类似。”
“那我也知道。为了争夺朱家的美少女,两个青年在第三峰竞雕佛像。”
“是的,贵国好像也有类似的故事。和雕佛像不同,是以水鸟为目标,进行射箭比赛。结果,一人射到头,一人命中尾巴,难分轩轾。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自杀了。情节大概是这样吧?”
“噢,很清楚嘛!”
入江吃了一惊。周扶景是交通方面的技师,日本话一句也不懂,可是竟知道出自《万叶集》或《大和物语》的菟原少女的传说。
“从我太太那里听来的。”
“尊夫人?”
“是呀!”
一面说,周扶景一面掏口袋,拿出一把刀子。
“咦,这是……”
入江真想揉揉眼睛。简直和二十五年前,映翔拿走他的那把海军刀一模一样。
“以前你送我太太的东西。”
周扶景努力不表露任何感情。
要让入江看清楚似的,他一直把刀握在手上。
“那么,你夫人……”
“是的,叫李映翔。我们夫妻目前在浙江省工作,这次只有我休假回永瓯,我太太因为工作走不开,不能一起回来,只送我到上海。在上海,我说有个想去玉岭的日本大学教授,名字叫入江。我太太说一定是当年那个入江先生。原本说要到饭店去看你,再怎么说也有二十五年没见了,但转念一想,入江先生或许已有妻儿,或许不愿意回想从前的事。于是我太太改变主意,说还是不来见你为好。她呀,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万一入江先生还想着自己……”
“……”
“所以,我太太把刀子交给我,希望你留作纪念。但是,她要我判断,看看入江先生的反应。如果我判断能够交给你,那就物归原主。你愿意收下吗?”
周扶景保持递出刀子的姿势。横在两人之间的是那把威严的海军刀——简直就像悬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入江想伸手拿,但是害怕手会颤抖,所以迟疑了。
“这是你的东西。”周扶景说道,“可是,二十五年来它都在我太太身边。她一直放在皮包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等于说是她的东西了,送你留念最合适不过了。我见到你以后,认为现在是可以交给你的时候了。”
“我很乐意接受,另外……”
说着,入江从西装口袋掏出白色信封。
“请将这个交给你夫人。以前你夫人送我的,二十五年来始终放在我的……我的胸前,也可以说是我的东西了。和这把刀子一样,是最好的纪念品。”
两个男人交换了军刀和信,俨然就像一次庄重的仪式。
为了内心炽烈爱着的女人,入江曾想抛弃一切,甚至忘却自己是日本人。
那是他人生浪潮卷起一次旋涡、一个向上喷涌的高潮期,甚至混杂了一些疯狂。但丰实的生命的的确确曾经卷裹在那旋涡当中。
置身于眼前进行的这个奇妙仪式,不正是为了湮灭那无法忘怀的鲜活的回忆吗?想到这里,入江竟觉得有些惋惜。
入江抚摸着交换来的军刀。
拿回来的刀子算是纪念那个时代的物品,竟有点儿像遗物。这似乎预示着,二十五年前曾热焰熊熊的入江,如今也到了扑灭微烟残火的年龄了。
周扶景取出信封里的信,读着血书后半部分的诗。
“哎呀,这诗写得可不怎样,十九岁的作品,平仄勉强过得去。她一直自夸少女时代有文学天赋,我才不信,不过看样子好像是有这么点儿。不过,这丫头就是太要强了!”
直到现在都压抑着感情的周扶景,总算稍显缓和了。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尽管嘴上总是贬低妻子,但读着妻子少女时代的诗,周扶景的眼角露出了浓浓的爱意。
“(他们如此相爱)真是太好了……”
入江发自心底这么想。
周扶景把信收进信封,塞入口袋,抬眼远眺悬崖。
“有个男人从那里摔下死了,”他指着悬崖上说道,“一个姑娘要求两名男子杀人,然后,愿意许身给杀人的男子。怎么样,和日本的传说类似吧?”
“她也让你……”
入江盯着周扶景扬起的下巴,问道。
当年被关在游击队之家,横躺在睡椅上、书盖着脸的男人的下巴。入江努力回想,但记忆就像迷雾一样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周扶景的目光从崖上转了回来,直视入江的脸,说道:
“由于游击队的缩编和根据地的转移比预料中还快,所以那个晚上我和她见了一面。
我太太告诉我有关日本的传说时,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如果自己是那个日本女子,认为双方是不分胜负,她宁可判定射中水鸟头部的人赢。为什么?因为,击中尾巴水鸟不见得会死,但击中头部却是致命的。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理论,她把相同的理论也套用在我们身上。”
“套用在我们身上?”
“击中住在崖上那男人头部的,就是我。你只是砍削了悬楼的柱子而已,这么说很抱歉,就等于你射的是水鸟的尾巴,所以她判定我赢了。”
“哎,是这么回事呀!”
此时的入江感到自己的脸颊憋得发胀。尽管不合时宜,但仍觉得有些滑稽离奇。
很想笑出来。
因为直到刚才,他的内心还在责怪映翔当年的违约。
周扶景的一番解释让入江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
周扶景接着说:“如果我的子弹没打中头部,那男人坠落悬楼是真正的死因的话,映翔就会把你……唉,怎么表达才好?把你……”
“就把我夺走了也说不定。”
入江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对对,”周扶景一副知我莫过于君的模样,第一次露出笑容,“夺走,是呀。这个词很能表现她的作为,非常贴切。尽管她有时做事显得有些荒唐,但实际上她是个很爽快、果敢的女子。
被入江猜中了,她的失踪是因为知道谢世育的死因。
知道胜负后,她立刻随周扶景而去了。
入江突然想起,曾听长谷川上等兵说,自从事件发生以后,游击队活动就减少了许多。
“后来,你和她一起离开占领区的吧?”
“是的。”
“卧龙司令……就是你了?”
“我可从来没自称过。但是,当时那一带的人很夸张地这样称呼我。还不坏,那名字——卧龙司令”
周扶景笑了。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脸颊现出宛如刀刻般的深深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