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五年。
入江现在站在谢世育坠落、染满血横躺过的地方。
隐花植物群匍匐在岩石之间。不用说,当时曾吸过谢世育的血的羊齿类植物早已枯死,新的又长出来,不知换了几代。
这是在瑞店庄住宿一夜后翌晨的事了。
入江中午过后,必须前往上海,踏上归途。同行的周扶景一送走入江,便准备动身回故乡永瓯。
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入江想去前些日子车子经过的五峰尾和玉岭再看看。表示了意向后,周扶景说一起去吧。
入江其实想自己单独去。
可是,规定不许把外国客人独自丢在这样的乡下。
“周同志,那就麻烦你了。”
瑞店庄年轻的村长把入江托付给周扶景。
入江立刻前往曾是李东功家的宅邸。现在,有三个家族住在那间大宅子。那些人和李东功毫无关系。
然后,两个人走下狭窄的坡道。
途中,入江回想起那晚扔掉口袋里木屑的地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对他而言,那是青春的一个遗迹。
离开崖下的道路,入江在谢世育坠死的地方站住,周扶景也默默地停步。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当天的周扶景更像有意让入江一个人安静似的。
谢世育坠崖的情景,对入江而言,是胆战心惊的回忆。
直直盯着脚边的岩石看。
虽然心想不能老站这里让周扶景等,可是却寸步难移。
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
“映翔因为知道那古老的传说,所以把我的刀子带走了。”
暗念了一遍给自己听以后,对着周扶景说:
“走吧。”
瑞店庄的村委会不仅有博物馆,还有图书馆。在村委会的一个房间里,摆放着多是最近出版的书,最旁边的角落则堆放了少许古书籍。
昨晚,入江在其中找到《玉岭故事杂考》,很自然地拿起来看。
书皮上写着“李东功藏书”,上面有“吟风弄月”的藏书。看到这些,入江迟疑着不敢翻开。
确实是当时李东功曾出示给入江看的那本书。
可能是老人捐赠给图书馆的,书页之间仿佛会出现过去的亡灵。
“今晚可能会觉得无聊吧,如果有想读的书,可以借去看看。这种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可看的,真是抱歉。”
村长在旁说道。
“嗯。”
入江把《玉岭故事杂考》放回书架,拿起旁边带帙的古书,说道:
“那么,我就借这一本。”
只要没有封存过去亡灵的其他的书,什么都行。
那本书题名《张公案》。
所谓公案是审判的意思。古代的中国,描写名判官的故事,都冠上那位判官的名字,例如《包公案》、《狄公案》等。
回到房间,他闲闲地翻着《张公案》看,张这个人指的是梁武帝的名臣张献平。
再翻几页,也写了杀包选的事。
《玉岭故事杂考》的故事重点是朱少凤选婿,对杀人事件的始末仅简单记载:
刺史张公,立举证……
但是,《张公案》却将重点放在事件解决的经纬上:
……石能之镌有细疵。张公执其一雕庭树,木质立现疵痕,以校,梯脚历历留条痕正符合也。
石能在雕刻佛像时,错把凿子扎进岩石坚硬的部分,使刀刃受损这件事,《玉岭故事杂考》也记载了。
用刀刃受损的凿子雕刻,虽只有些微痕迹,但会留在木材或木屑中。据此,就可以察知削木架脚的凿子,进而找出拥有凿子的人即是凶手。
原来如此……
入江心想,下一个瞬间,突然叫了起来:
“啊!”
为了杀人,把木架的脚削掉,不仅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这么做,二十五年前的入江也做了同样的事。而且,当时使用的海军刀同样在第三峰调查岩石的硬度时,刀刃也有些许损坏。那时,一旁的映翔看在眼里。入江想起这一幕。
映翔把那把刀子带走了。
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映翔当然知道张献平的故事。所以,她才从入江处把刀子拿走的吧。
实际上,三宅少尉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并未调查柱子刮削后的痕迹。
反倒在谢世育的后脑找到一枚子弹。
从后面被射杀的。他可能因敌人侵入,在惊慌之下想从悬楼逃跑,或许脚下被绊住的关系吧。被击中的同时,他滚到悬楼,身体的重量压断了柱子后摔下去。
由于柱子很快地折断,有可能被动了手脚,这曾被当做疑点。
但是,三宅少尉用自己的推测了结了事件。
游击队一伙知道谢世育是日本军的密探,为惩治他,先包围宅邸。但是,他可能企图沿着悬楼的柱子滑下逃走。游击队先将柱子削细,断了他的退路。
“尽管是我们的敌人,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作战方法实在高。这么做的话,包围的人数也不需要太多。”
三宅少尉佩服地说道。
事前并不知道三宅少尉会如此解释。映翔一定是预先防备,不让危险的证据留在入江手边,所以将刀子销毁了。
这么想,入江感到些许的欣慰。
谢世育死后的第二天,映翔突然失踪了。竟违背了和他之间的重大约定。
“回到南京的学校去了,那孩子得用功念书呢。”
李东功说道。
当时的入江已预感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入江结束不到一个月的停留,必须回北京的当天,李东功说道:
“哦,这是映翔要我转交给你的,我都忘了。”
说完,递给入江一张纸。
对女性而言,算是很刚劲有力的字迹,上面写了一首诗:
恩仇人世事,
所贵爱情浓。
点像朱唇结,
悬楼碧草封。
仁存天一道,
侠在第三峰。
玉岭邯郸梦,
醒来驭卧龙。
这首五言诗大意是,在人类赋予恩仇的常态中,战争当然也算其一,能够超越这些的唯有无价真情。表示赞许入江对自己所抱持的爱情。
双方都不可能遗忘摩崖佛的朱唇,以及谢世育坠死的悬楼下的碧草。翠绿色的“碧”字,在中国的诗文里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血。中国的故事里,曾描述蒙冤而死的人的血,三年后,在土里会变成翠绿色。唐朝李贺的诗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
所谓“仁”,总觉得是抽象的德目,属于形而上,而侠义之心是现实,属于形而下。这是在称赞入江模仿第三峰故事的侠气吧。
映翔曾对祖国的山河发誓,自己属于杀掉谢世育的男人,可是竟然失踪了。这首诗想必是道歉函。
接着最后两句写着:希望你把在玉岭发生的事,当作一场虚幻无常的梦吧。我已从这梦中转醒,驾驭卧龙而去。
最后,隔过几行,有几个发黑的深褐色的字。用毛笔写的诗字体娴熟,但未了几个字却歪歪倒倒,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
映翔刺血志谢
那深褐色的字是蘸血写的。可能是割破手指后所写,难怪字显得歪扭。
即使收到致谢的血书,但仍无法弥补映翔逃走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