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寡言少语，但年轻时好像并非如此。他跟一郎是说了很多话的。他到晚年才有了省吾这个儿子，年龄差距太大，所以有些话不好跟省吾说，说了省吾也不会懂。而且，那时候省吾的大哥哥和姐姐相继去世，他也变得忧郁了起来。再加上那还是战争年代，更不可能有时间和省吾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聊省吾祖父母的陈年旧事了。
哥哥一郎也是在病重住院的时候才告诉了省吾叶村家族的历史。在那之前，可能考虑到兄弟俩是同父异母的缘故，家族的历史反倒成了两人聊天谈话的禁忌。如果聊着聊着话题转到自己母亲身上，而他俩又并非同一个母亲，气氛肯定会很尴尬。
现在一郎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在跟省吾聊天时会时不时地说一点家族的事情。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想把叶村家族历史传承下去的意思。他坚信父亲是无辜的，所以，为了给父亲洗脱罪名，他连父亲的秘密也一并告诉了省吾。
“看来和哥哥还是有代沟啊！”省吾心想。省吾并不想在叶村家族历史的问题上纠结。现在这年头谁还把“家世”这东西当回事儿。前段时间，有个歌舞伎演员，孩子都跟人家生了，就因为女方家世不好，一直没把对方娶回家，结果被世人当做笑谈，骂他太落伍，简直是泯灭人性。
——不就是个歌舞伎演员吗？放到以前就是下九流的戏子，活得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呢！现在倒论起门第来了。
省吾听了这些以后，也感到很愤慨，所以他现在极力想抹掉那块笼罩在心头的混杂着家庭历史的阴云。此前他是为了哥哥，更是为了嫂子，但如今却有了新的理由和动力，那就是三绘子。这件事把他俩拉到了一起，并且已经演变成见证两人爱情的一种途径了。他真心地祈祷父亲是无罪的，这也是为了三绘子，他希望两个人的合作和努力能得出一个完满的结果。
望南宾馆的汪志升从香港旅游回来了，K大学的山本副教授得知此消息后，便约省吾星期天一起去汪家的老仓库查找资料。三绘子在一旁听到后说她也要去。
于是省吾将三绘子介绍给山本道：“这位是服部小姐，这次的调查她也帮了不少忙。”
望南宾馆坐落在六甲山脚下，汪志升把父亲留给他的别墅改造了一下，形成了现在的模样。汪志升的父亲汪守义在昭和（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初期的神户华侨界是位响当当的人物，以孙文为首的中国革命家和政客都曾是汪守义家的常客。
然而，别墅被改造成宾馆后，当年的气息就完全感觉不到了。与那个年代有点牵连的可能就只剩下家里那个老仓库了。
汪志升一点也不念旧，对父亲那个年代的事毫无兴趣。他对省吾一行说：“现在我正在计划扩建，得赶紧把这个仓库处理掉。”
多亏三绘子跟着过来了，有她这个年轻女性在，汪志升显得格外兴奋。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人来仓库查资料了，去年，台湾的国民政府还派人来查过孙文先生的遗墨，除此以外，还有东京大学的老师，京都研究所的人也来过——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也偶尔来几个。哈哈哈……这一堆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如果对你们有帮助的话，我还是很高兴的，你们随便查吧，不用客气。”
仓库的一角放着沙发，算是仓库的客厅。女佣人端了红茶上来。
山本跟汪志升大体说了一下省吾要查的资料，汪志升只是在一旁点头附和，显然对此事毫不关心。
“哦，也就是说，你们想查的是一九一零年来这里的人的资料了？西历一九一零年啊……那时我还没来这儿呢，小时候我非常调皮捣蛋，父亲就直接把我扔到中国的一所小学里了，哈哈哈——”看到省吾他们开始查资料了，汪志升便起身离开了。虽然他很会闲淡，但对查找资料这样枯燥的事却似乎毫无兴趣。临走之前，他又对三绘子恭维道：“真没想到像你这么美丽漂亮的女孩也钻研学问，真是了不起啊，佩服，佩服——在我印象当中，做学问的女孩都戴着副眼镜，并且一副苦瓜脸，哈哈哈……”
看到汪志升离开了仓库，三绘子立马吐了一下舌头：“我像个学者吗？从生下来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个学者呢。不知道戴上眼镜会怎样。”
“肯定不适合。”省吾说。
山本副教授见插不上嘴就指着一堆资料说：“这一片的资料我都已经整理过了，我觉得里面应该没有你想要的。你就先查查对面那一片吧！”
这个山本好像对整理资料很在行，经他整理过的资料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子上，并且上面还用透明胶带贴着分类标签。而那些没有被整理过的资料，都横七竖八地塞在架子上，布满了灰尘。
“我已经整理了三分之一，如果再整理一下的话，看起来就没这么多了。”山本副教授又动着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说。他说话的时候，与其说是在动嘴，还不如说是在动下巴。
他从那个没整理过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泛黄的资料袋开始整理了，看起来他对上面的灰尘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哦，这一袋都是账单。”其实账单跟他们要查的事毫不相关，但山本还是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了尾，“了解一下以前的物价还是挺有意思的。这些都是大正末期的账单，作为资料，它的价值可比那些普通印刷品大多了。”
“哦，是吗？”
“对了，叶村君，你要不就查一下这边的吧？”山本一边把那些老账单塞进文件袋，一边把省吾带到仓库的一角，来到窗户旁边，“这边堆着的都是些明治末年的资料，本来里面还掺杂着一些其他资料的……”说着，山本又回到了原地。
省吾和三绘子相互看了一下对方。
“你今天穿得可真干净啊！”省吾同情地说。在这里查上一个小时的资料，不光是手，衣服也肯定会被弄得很脏。
“没关系，脏了就脏了吧！”三绘子今天穿了一件带大白领的浅绿色西装，跟这间堆满文件、满是灰尘的仓库一点都不协调。
“我们开始整理吧！”她催促省吾说。
椅子只有一张，省吾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让三绘子坐上去。
三绘子打开一本厚书，一脸为难地对省吾说：“我的汉文没有学好。”
“我也是啊，说实话，咱们三个只有山本能看懂这些，只能拜托他了。”省吾小声回应。
“到底怎么查呢？我真的是有点儿不大懂。”三绘子一会儿翻翻封皮，一会儿看看目录，然后摇摇头，一脸的疑惑。
“你说这个？”省吾把头伸过来，看了一下三绘子手里的书，“哎？天津各界名人录？对了，说不定这上面还会有吴练海的名字呢！”
“那到底怎么查呢？看着像是按五十音图8排序的，但又不是，搞不懂该怎么查。”
“唉，我也看不懂，没办法，只能这么一页一页地翻了……”
在省吾一页一页翻看的同时，三绘子打开了记事本：“省吾，我觉得这本书就不用查了。”
“为什么？”省吾不解地问。
“你看，这本书是光绪三十三年发行的，也就是日本的一九零七年。吴练海不是在中国革命成功以后才发迹的吗？这个时候吴练海还是个学生呢，所以他的名字不可能会出现在这名人录上。”
“哦，说的也是。”
和省吾相比，三绘子做的准备更充足，这次她还专门带了本附有年代纪表的记事本过来。
省吾开始翻阅书架上的资料。他首先找到了一捆信件，里面有日语的也有汉语的。他先看了一下日语的，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信件，有问候近况的，有回信，有介绍信，有各种委托信，但都跟省吾要查的搭不上边儿。
除此之外，书架上还有各种小册子、导游图、慈善活动的说明书、股东大会的名册，以及各种会议的通知书和记录等。
这些无聊的文件都与省吾要查的事无关，也只有像山本副教授这样的学究，才会觉得这些记述当时社会世态百相的书非常有意思。
省吾看得眼睛疲乏。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年代比较久远的资料，还都是用规规矩矩的文言文写的，看起来肯定会很累。打开任何一本资料，展现在他眼前的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世界：有想开公司牟取暴利的，也有想利用汪氏家族的影响力来结交权贵人士的……等等。总之，这些资料里写满了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各种人的欲望膨胀，而这些人现在差不多已经都死了。所有人都经不住时间的冲蚀。
——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省吾心里这么想着。他父亲叶村康风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就在那里，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这堆资料里面找到父亲的名字，也没有找到吴练海的蛛丝马迹。当时，吴练海是带着特殊任务秘密过来的，所以有可能并没有跟这些华侨明目张胆地来往。
至于那些汉文，省吾只能看一半猜一半地去了解。看那些活字印刷的小册子，还能让人觉得过去的一切都躺在里面，而那些亲手写的资料，却能让人闻到当时那个年代的气息，特别是那些用墨写的文件里的飞白，深知让人感觉过去的亡灵就藏在里面。
“我怎么忽然感到有点害怕呢？”省吾对三绘子说。
“为什么？”三绘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查看资料，就随便回了句。
听到三绘子的声音，省吾才有种回到现实世界中的感觉。
“你查看得还真认真啊。”省吾把资料往旁边一放，伸了伸懒腰。
“呀，真下流！还以为是什么呢，打开一看结果是这个！”三绘子像看到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把手里那本小册子塞进了书架，然后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会儿，站起来说，“我先去洗下手。”
“你这样洗起来可没完没了。”
“我知道，但这次必须要洗洗。”
——到底看到什么了，这么激动？
省吾感到很好奇，就伸手把三绘子塞到书架里的小册子取了出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当世花隈女气质》，还是誊写版的，总共也就二十几页，非常薄的一个小册子，纸都已经泛黄了。
“啊——原来是这个啊！”省吾打开一看就立刻明白了。扉页上有一个女人的裸体，还梳着岛田髻9。省吾这才想起来，之前山本副教授跟他说过，汪志升的父亲汪守义非常喜欢收集淫书。这或许就是他说的那些淫书了，却被毫不知情的三绘子给翻到了，所以她才像摸到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洗手去了。
“哎呀……”省吾定了定神，然后把手放到嘴边，若有所思地看了起来。
扉页上的画像并不都是全裸的，纸的左半部分是一个很大的裸体，中间画着一个竖方框，里面写着书名，右下部分则画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人像。吸引省吾眼球的就是这个半裸的画像。那个人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尾巴一样的东西——辫子。辛亥革命成功之前，中国清朝的男人都留着这种长辫子，所以这个人肯定是五十多年前的中国人。
——花隈和中国人。
这两个词更加激发了省吾的好奇心，让他迫不及待地往后翻看。上面誊写的那些字的格式跟现在一样，就是那种先在蜡纸上打好格子，再往里面刻字的方式。
在文章的开头写着这么一行字：
这是去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的故事。
“一九一零年”这几个字像闪电一样一下子刺入了省吾的眼睛，让他猛地一怔。可是接下来的内容就跟其他淫书的语言没什么区别了。
……这里是花隈“龟之家”的澡堂。
年轻的艺伎月若，一只脚跨在浴池边上。她还没有下到浴池里面去，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大腿，还有大腿间那片茂密的草丛。老艺伎红叶早已在浴池里了，看到月若过来就问：“那个客人回去了？”
“嗯，匆匆忙忙就回去了。”月若娇媚地说。
“很爽吧？”红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懂的，我以前还跟那个人睡过呢！”
“骗人！”月若说着就把她那柳叶眉竖了起来。
红：真的哦，虽然这么说有点伤你的心。
月：骗人、骗人、骗人！
红：那你就当我骗你吧！怎么样，那个人的功夫还不错吧？他可是有几招独门绝技啊！
红叶从浴池里爬上来，把月若放倒在地。
月：躺在这里会很疼的啊！
红：刚开始他是这样的吧？
月：不要……不要……
红：接下来，是这样……
月：啊——啊——姐姐你饶了我吧！
月若扭动着身体，急促地喘着气说。
红：你这个部位可满是他的气味啊……连我都兴奋起来了……你啊……
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纠缠，急促地喘着气。
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了。两人听到声音一下子停住了，红叶抬头一看，是摩耶子。
红：原来是摩耶子来了。
摩耶子赤裸着身子，用手挡着自己的下部，看到刚才的场面后，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红：摩耶子，你也完事了？
摩：完事？你指的是什么？
红：你别装正经了。
看到这里，省吾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一看，是三绘子。
“省吾！”三绘子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哦，是你啊。”
“这种书你也看！”
“嗯。”
“唉，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看这个？”
“哎呀，你误会了，我是觉得这本书有参考价值才看的，你看上面画着的这个留着长辫子的男人。”省吾指着扉页右下方那个画像说。
“哦，男人留长辫子是这种模样？”三绘子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长辫子，也没有领会到省吾的意思。
“你看书的题目里有‘花隈’这个词，并且这个留着长辫子的男人肯定是中国人，所以把这两个信息放到一起想一下的话，就觉得跟咱们要查的东西有关系了。”省吾使劲地给三绘子解释，但三绘子还是没有明白省吾的意思。
“哦？是吗？我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里面写的都是些下流的东西。”
“嗯，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到现在为止确实没什么可参考的，可是……”
“可是？你发现什么了？”三绘子急切地追问道。
“你看看这里写着‘摩耶子打开门进来了……’。”
“我读到这里就没再往下读了，这里怎么了？”
“‘摩耶子’、‘诹访子’——你不觉得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很像吗？”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几座山的名字呀！”
摩耶山就绵延在六甲山的西边，山上有索道，三绘子还曾约省吾去爬那座山。而诹访山是坐落在花隈北边的一座小山。这么说来，这两个名字都跟神户的山有关系。
“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一所叫‘龟之家’的妓院里面的事，在这之前我们不是听春子婆婆说过，收养诹访子的那家妓院叫‘鹤之家’吗？连妓院的名字都很相近呢，难不成这本书就是以‘鹤之家’为原型写的？”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你就接着往下看吧！”
“我们一块儿往下看吧！”
“我就算了，还是你自己看吧！”三绘子的语气虽然有点严肃，但丝毫没有开玩笑或者是责备的意思。
省吾就接着往下看了。
“摩耶子，你今天招待的客人是谁呢？叶山君？还是那个李先生？”
“三绘子！”省吾忽然抓住正在翻阅其他资料的三绘子的手。
“又怎么了？”
“我们还是一起看吧！”
“为什么啊？”三绘子看到省吾那副认真的样子，感到有点儿纳闷了。
“这里出现了‘叶山’这个名字。”省吾指着书中“月若”这个人的台词说，“如果把那个‘山’字改成‘村’字的话，不正是我父亲的名字吗？还有下面提到的这个‘李先生’——‘李’也好，‘王’也好，‘吴’也好，这些都是中国人经常用的姓氏啊！”
“说的也是。”三绘子把手里的资料放回书架，开始认真看待《当世花隈女气质》这本书了，并决定和省吾一块儿往下看。
可是，澡堂子里的这段描写确实非常淫亵，那个叫“红叶”的艺伎一直在用非常猥琐的话语调戏“摩耶子”，而“摩耶子”只是害羞，并没有还嘴。接下来就是“红叶”津津有味地向“摩耶子”传授她接待客人的各种经验。“摩耶子”只是点头沉默，并没有做出回应。就在她被“红叶”严厉教训的时候，一个叫千代丸的老艺伎出现并把她救了，第一章也就在这里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第二段，让省吾和三绘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段描写的是“摩耶子”向“千代丸”吐露自己烦恼的过程，“摩耶子”一直把“千代丸”当知心姐姐看。
摩：姐姐，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千：你自己的大事自己决定吧，你仔细权衡一下，这两个人到底哪个对你来说更重要些。
摩：这个我也说不清，这两个人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千：你不得不作个决断了，这容不得你犹豫，决定吧！选叶山还是选李先生？
摩：姐姐，我现在真的是很难受，很难抉择。
千：人生就是这样，要想早点摆脱这种困境，就得快点作决断。
可怜的摩耶子现在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到底是选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呢，还是选自己爱着的那个李先生呢？这个抉择关系到她后半生的幸福。
事情是这样的——
这年夏天，忽然有个叫叶山的年轻人来找摩耶子。这个叶山自称是摩耶子的哥哥。摩耶子很早就失去母亲成了孤儿，但她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她父亲住在东京，也姓叶山。现在这个叶山，也是在他父亲弥留之际，才得知在神户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就来神户找这个妹妹了。后来，到了秋天，一个姓李的清朝人和他一起来了。这个姓李的长得有点胖，但给人感觉非常大气干练。摩耶子对他一见钟情，而这个李先生也为了跟摩耶子幽会，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并且还挪用了一些别人暂存在他那里的一些钱。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必须给摩耶子赎身。但李先生自己的钱早就花光了，身上的钱都是别人寄放在他那儿的，正当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叶山站出来救了他们。叶山对摩耶子说：“就这么定了，李先生挪用的钱就算我头上吧，让他用剩下的那些钱给你赎身，让那些人向我讨债，反正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公司小职员而已。而李先生就不一样了，如果革命成功了，他的前途无可限量。不能因为此事毁了他的前程。”
摩：那你怎么办呢？
叶：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能幸福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最大的希望，这段时间我还一直在考虑怎么从别人那里弄点钱给你赎身，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摩：不能这样，我不能让哥哥你冒如此大的险。
叶：好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先逃到南洋去，警察不会抓到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在南洋东山再起，那样的话岂不是一举两得吗？好了，就这么定了，就让外人以为是我卷着那些钱逃到南洋去了。这样就没有人怀疑李先生用剩下的那些钱给你赎身了。
摩：哥哥！
摩耶子哭倒在哥哥怀里，这时她想起了千代丸跟她说的必须作抉择的那些话。最终，她痛下决心牺牲了哥哥，和李先生喜结连理。而叶村之后便悄悄逃到了南洋……
“啊！”读到这里，省吾和三绘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果然是以父亲的事为原型的。”省吾叹了口气说。
这个故事确实是以叶村康风的事为原型写的。作者并没有采用与原型人物完全不同的名字，书中主人公的名字都跟原型人物的名字很相近，所以在创作的过程中，难免会不小心把原型人物的名字写进去。比如，书中在前半部分一直是以“叶山”来称呼摩耶子的哥哥，而写到“叶山”出逃到南洋的时候，作者不小心把“叶山”写成了“叶村”。所以，从这里可以推断出，“叶山”的原型就是“叶村”！
两个人继续往下读。
《当世花隈女气质》这本书里，只有摩耶子在哥哥和爱人之间痛苦抉择的这一段没有色情描写，其他的部分都是在不厌其烦地细致描述那个叫“红叶”的艺伎如何给“摩耶子”和“月若”上性教育课。故事以李先生替摩耶子赎身，两人离开花隈结尾。
结尾处，红叶自信满满地说：“多亏了我平日里的悉心教导，她才有如此好的结果。”临走，摩耶子去千代丸那里告别，她鞠了下躬说：“虽然红叶姐姐教给我很多东西，但我只会对千代丸姐姐的教诲铭记于心。”千代丸在最后还不忘告诫她说：“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吧，是留在日本，还是去中国，这是你面临的又一抉择，随心而定吧，你一定要记住这点。”
明明是本黄书，居然以精神训话收了尾。
三绘子读完了以后，兴奋地说：“如果写的这些都是事实的话，那可是给我们解开了不少谜团啊！”
“对啊……这本书确实解开了许多困扰我们的谜团。”省吾捋着下巴说。
一向为人正直的父亲怎么会贪污别人的钱？现在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他是为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幸福，才背负了这个罪名。
哥哥跟嫂子也一直觉得吴练海这个人非常可疑。父亲为什么会为了他这样的人背负如此大的罪名？现在这个谜团也解开了。吴练海是他妹妹的爱人，并且有着非常光明的前途，如果让人知道他挪用中国革命资金来为一个日本艺伎赎身的话，他那光明灿烂的前程就毁了。所以，父亲为了自己妹妹的幸福，才牺牲自己保住了吴练海的名声。至于父亲为什么要来神户，这个谜团也解开了。他是为了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来的，来了之后，又想在妹妹身边生活，就应聘了那家轮船公司，虽然自己并不喜欢船。这也刚好解释了为什么父亲会在面试的时候直率地说了那句“我是为了在神户住下才来面试的”。
“这本书可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啊，我们问问主人肯不肯把这本书让给我们吧！”三绘子说。
“嗯，好……”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本书里写的东西有多少是作者自己编的，但就目前来说，这本书确实给他们解开了不少困惑。可是，仅靠这本书还是不能为叶村康风洗脱罪名。因为这是本黄书，说服力不够。所以必须要找到更加鲜活的证据才行——诹访子，这个正生活在京都的妇人，虽然她说的可能会跟这本书上写的差不多，但她可是个活生生的证人，比这些用笔和纸写的证据更有说服力。
“真是太好了，省吾，现在可以让你哥哥安心了。”
“嗯，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这个摩耶子，不对，是诹访子的住址。”
“这个好办，很快就能查到。这么说起来，这个诹访子还是你姑姑呢！”
“说的也是啊……”
虽然现在就喊诹访子为姑姑，显得有点唐突，但诹访子是省吾的姑姑这一点已经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了。
他俩把《当世花隈女气质》这本书拿给双手弄得乌黑的山本副教授看的时候，山本的嘴马上弯成了“人”字形：“还真有这种书啊！”他动着他那独具特色的下巴说：“所以说嘛，谁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资料会藏在什么地方，你看，谁会想到你们要查的东西会出现在这种无聊的书里呢？所以，一切皆有可能，不能因为看着无聊就忽视它。现在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三绘子说。她差点就因为无聊而忽略了这么重要的资料。
当他们一起去找汪志升要这本书的时候，他很痛快地便答应了：“我家这种书多的是，你们感兴趣的话就拿去看吧！”
接下来，只要查到诹访子的住址就差不多大功告成了。省吾恨不得现在就去“秋帆”老板娘那儿去问，但今天是周日，那边刚好关门休息。
第二天下了班，省吾迫不及待地朝“秋帆”跑去了。店里面人特别多，声音嘈杂。省吾环视了一周寻找空位，却发现吉冈教授正坐在最里面，旁边是那位职业会计师春名，他还是斜着身子，正低着头吃关东煮。
“喂。”吉冈举起手朝省吾打了个招呼。可是柜台前面的椅子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门口一个座位，省吾只好坐在那里。
老板娘把酒壶拿到省吾跟前，小声说：“之前你跟我打听的那件事，我现在还没有查到。”
“还没？那你都向谁打听了呢？”
“我向一个叫小梅的姐姐问了一下，结果她也说不知道。我还以为她肯定知道呢，结果……”
“你觉得谁还有可能知道呢？”
“那个年代的人能活到现在的也没几个了。剩下的就只有春子姐姐了……人一上了年纪，还真不好交流。我去小梅姐姐那儿打听的时候，她也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个？还被她白了一眼。”
“实在是对不起，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才不怕别人瞪我呢！”
省吾感到有点失望。不过，从这里坐电车到京都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所以，要把诹访子找出来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这么一想，省吾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不好意思，没能帮上忙。以前小梅姐姐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变得这么奇怪。”“秋帆”的老板娘略带歉意地对省吾说。
“你太客气了，你告诉我诹访子现在住在京都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省吾的脑子现在不停地回响着“奇怪”这个词，他记得三绘子带他去见春子她们的时候，也这么说过春子她们那天的举动。
“叶村君，待会儿和我们找家店再喝点吧！”吉冈大声嚷着邀请省吾。
“哦，今晚我不太方便，有点事儿，还得急着回去。”
“是吗，你这么急着回家还跑到这里来，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刚才还看到你跟老板娘说悄悄话来着，很可疑哦！”吉冈教授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省吾只喝了一瓶就匆匆结了账，要离开店的时候，吉冈和春名也刚好起身。在门口，省吾又碰到了他们。
吉冈教授拍着省吾的肩说：“哦，对了，你要急着回家的。放心，我不会强迫别人跟自己喝酒的，我也要给自己留点好名声嘛，今天就不拉你了。”
“不会强迫别人跟自己喝酒……”春名又小声嘟囔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语气里散发着嘲笑的味道。
省吾跟他们俩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春名又凑过来小声对省吾说：“传言说公司把‘月光’的原浆放你那儿了，是真的吗？”
“啊，这个……”省吾支支吾吾地回答。
其实，当时分店长把原浆放他那儿的目的就是想把潜藏在公司里的商业间谍引诱出来，所以让别人知道原浆在他那儿是再好不过的了，可省吾还是必须得装出一副严守秘密的样子。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春名又故作亲切地说道：“原浆可是公司的宝贝，你可要好好保护啊！”
回到公寓以后，省吾发现嫂子又来信了。
（前略）
读了你上次的来信后，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赶紧给你写了这封信。就是你提到的石崎轮船厂的那个叫为津的老人。我没有给他写信问过父亲的事，是不是弄错了？你看能不能再向他确认一下谁给他写了那封信。吴练海去世了，他这条线就断了。我期盼着你能尽快查到诹访子在京都的住址。
草示
“奇怪……”省吾忍不住像三绘子和“秋帆”老板娘那样说了这个词。
为什么花隈那帮老狐狸会突然变得这么“奇怪”呢？特别是那个春子，她明明在过年的时候刚见过诹访子，为什么硬要说从来没见过她呢？
还有就是给绿化运动协会的理事长为津庄吉写信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嫂子的话，那又会是谁呢？难道还有别人也在调查父亲的事……
省吾越想越没头绪，就想喝点酒赶快入睡。可是，他屋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对了，那瓶所谓的“月光”原浆不就是威士忌吗？省吾跑过去掀开帘子拿出那瓶原浆，但看到外面包着的那层蓝布和系着的那条绳子，他就放弃了，因为解开它们非常麻烦。
——还是算了。
“月光”原浆藏在他这里的消息，就像当初预想的那样很快流传开了。因此刚才那个职业会计师春名才会跟他打听过原浆的事。
省吾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拿起瓶子在耳边晃了几下，听到里面还有咣当咣当的声音，确认里面的东西没少后，他又把瓶子藏回了原地。
他想透透气，就走过去把窗子打开，阳台上的那只白猫还在，看到省吾“喵”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责怪省吾把它吵醒了似的。
“今天一事无成啊。”他抚摸着白猫的脑袋说。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省吾还是像往常一样跟三绘子偷偷见面。为慎重起见，他们俩常常换地方，这次他们约在了阪急西口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省吾给三绘子看了嫂子写给他的信。
“那给为津先生写信的又是谁呢？”
“他说那是两三年之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还记不记得？”
三绘子盯着信看了一会儿，忽然探过身子来说：“会不会是京都的那个诹访子？”
“什么？诹访子？”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你父亲不是帮助过诹访子吗？并且还为她的恋人背负了贪污的罪名……”
“如果那个小册子里写的东西是真的，确实有这个可能。”
“你想，你父亲为她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她回到日本以后肯定会打听你父亲的事。”
“说的也是。”
“就像我们现在到处找吴练海一样，他们也肯定一直在打听你父亲的事儿……你还记得当时为津跟我们说的那些话吗？”
“哪些话？”
“就是他说一位夫人写信来询问你父亲的事时说的那些话。”
“当时我觉得那位夫人肯定是嫂子。”
“对啊，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一想，又觉得有点奇怪了——他说关于你父亲离开船厂以后的事他完全不清楚，包括你父亲去了哪儿，家人怎么样等等他都不记得了，所以他就没有给那位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当时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吧？”
“嗯，我记得，他确实说过这些话。”
“那你觉得你嫂子会问这些话吗？比如你嫂子问为津‘你知道我父亲离开船厂以后怎么样了？从那以后父亲家里人的状况又怎样？’我觉得你嫂子不可能向为津打听这些事儿，因为她就是你家族的一员啊！问这些事儿的人肯定是个熟悉你父亲的人，但唯独对你父亲离开船厂以后的事完全不知情，所以这个人打听的重点全都是你父亲离开船厂以后的事儿。比如诹访子，就很有可能问这些。”
“是的……”
三绘子分析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当时一听到为津说有个夫人写信打听叶村康风的事，自己就立马断定他说的这位夫人是嫂子，现在想想实在是太草率了。可能是自己过于佩服哥哥和嫂子的积极性和认真劲儿，以至于只要查到一点线索，就条件反射式地认为这个线索他们俩也肯定已经查过了。
为津老人当时也没有具体描述那封信的详细内容，只是大体回忆了一下里面的几个问题。冷静回想一下的话，写这封信的人的确不会是嫂子。
“你跟为津联系了吗？”
“嗯，嫂子也让我再向他确认一下，所以今早我就给绿化运动协会的事务所打了个电话。”
“他怎么说的呢？”
“他说今天中午要回家一趟，到时候再找找那封信。他说他所有的信件都会留着，整理好放在家里，所以应该能找到。”
为津说一找到信就会给省吾打电话，像他这样的经理人退休以后都很闲。当年在职的时候忙得要死，退休以后又闲得发慌。刚好有绿化运动协会理事长这么一个闲职给他，他当然很高兴就接受了，所以省吾拜托给他的事，他也会乐意去做。
“信肯定是诹访子写的。”三绘子又说了一遍。
回到公司以后，只要听到电话铃响，省吾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儿，期待着会不会是为津的电话。可是，电话大都是姬路工厂那边打来的。直到省吾快要下班的时候，为津才终于来了电话。
“我跟你说一下今早你拜托我的事，那封信我已经找到了。”
“非常感谢！那……是谁写给您的呢？”省吾迫不及待地问。
“是个姓桥诘的人。日本桥的桥，诘责的诘。”
“嗯，好，明白了，那她的名字叫什么呢？”
“诹访子，诹访山的诹访。”
“诹访山的诹访……”省吾一边看着对面的三绘子，一边反复读着这几个字。三绘子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喜悦的光芒。
“下面是信的内容，大体是说——我是叶村康风的亲属，如果您知道他离开石崎船厂以后的事情，或者是他家里人的情况的话，请务必告知我……这么说起来你应该认识她啊，你不也是叶村康风的亲属吗？”
“嗯，我认识她，她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您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真的是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嗯，京都市……然后是……”
放下话筒，省吾深深地吸了口气。
活证人诹访子，她的地址此刻就在桌上的便签上。哥哥和嫂子费尽心思都没有查到的东西，他终于找到了。省吾脸上不自禁地浮出了喜悦的笑容。一直盯着省吾的三绘子也会心地朝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太好了”。
“今天晚上我请客。”虽然知道这样说很土，但他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下班后，省吾邀请三绘子去市政厅前面一家外国人开的餐厅吃了饭。
“待会儿去我家吧。我要给东京和京都两边写信，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好啊！”三绘子高兴地答应了，她的声音今天晚上听起来格外动听。
省吾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上次他邀请三绘子去他家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感觉，但这次他却觉得都有点儿喘不上气了。
到了家，关上门之后，省吾像是要打碎这令人无法呼吸的感觉一般，猛地将三绘子拉过来搂到了怀里。
亲吻完以后，三绘子说：“你不是说要跟我商量一下写信的事吗？”
可是，省吾的脸颊还是能感到夹杂在三绘子呼吸里的炙热。
“我去泡杯茶。”说着，三绘子朝厨房走了过去，大概是想用勤快的举动来缓和接吻以后的尴尬气氛。
“这次的信，写起来可长了，那本黄书的事，该怎么跟嫂子说呢？”省吾也想用这个话题来过渡一下。
“要不，干脆直接把书邮寄过去吧？”
“这样也行。不过，那本书太不堪入目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茶叶在哪儿呢？”
“在灶台上面的柜子里有个纸袋子，茶就在纸袋子里……你还烧开水了啊？暖水瓶里有热水。”
“哦，算了，反正都烧开了。”三绘子打开柜子拿茶叶的时候，看到柜子里面一片狼藉，盘子里满是剩饭，米饭上还有吃剩下的鱼。
“唉，你们男人啊，没一个干净的。”三绘子一边往杯子里放茶一边偷偷地笑。
“请喝茶。”三绘子把茶端了过来。
省吾苦笑着说：“现在都分不出谁是客人了。”
阳台上传来了猫叫。
“省吾，要不把那些剩饭剩菜都给那只猫吃吧？”
“哪有剩饭剩菜？”
“真服了你了，唉，我去拿吧！”
她把装剩饭菜的盘子取出来，拿到窗户边。盘子上还冒着热气。
“你往饭菜里加热水了？”
“嗯，暖水瓶里的水。饭菜都凉了，今天好好服侍一下小猫。”
“你喂的可是猫啊！猫不是喜欢吃凉的吗？”
“哦，对啊！”三绘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算了，就让它将就着吃吧。”
喂完猫后，三绘子关上了窗户。
省吾从背后抱住她，双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胸部。
“三绘子……”省吾又主动向三绘子索吻。
“把灯关上吧……有影子……”
过了一会儿，灯开了。
三绘子打开了窗户：“好热啊……”
她浑身是汗。正当她不停地用手绢扇风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躺在阳台上——是那只白猫，伸着四肢，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
“啊！”她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省吾从窗户跑到阳台，蹲下仔细看了看白猫。
“已经死了……”他说。三绘子听了，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省吾回过头来对三绘子说：“可能是暖水瓶里的水有毒。房间里的食物和饮料都不要动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接着，省吾来到门旁，掀开杂物间的帘子，把手伸向了箱子后面。
“没了！”
那瓶假的“月光”原浆现在没了。昨晚上明明还在那里，省吾还拿起来在耳边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