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决定请雨宫先生代替你扮演凶手的角色,演出杀元村由梨江小姐那一幕。”
被久我挑明后,雨宫扭过了脸。田所义雄和中西贵子似乎已决定先静听说明,因此只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都没说。
“你是洗完澡一出来就拜托他的吗?”
“是,没错。”本多没好气地回答。
“果然如此。因为本多先生刚离开,雨宫先生就进来了。”
“不过那时候,我只拜托他拖延你洗澡的时间,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完成杀人计划。”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久我看着雨宫,“你当时的确和我聊了很多。”
“可是,我发现我没办法演出行凶那一幕。我来到由梨江房门前时,听到里面传出田所的声音。”
田所“啊”地轻呼一声,然后捂住嘴,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原来就是那个时候。”久我露出恍然的表情。
“无奈之下,我在雨宫房间留了便笺,请他代替我演那出戏。”
“原来是这么回事。”久我和幸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看向雨宫,“雨宫先生想必很为难,因为他要代替本多先生演出行凶这出戏,必须解决一个重大问题,就是不能被人看到脸。”
“为什么?”中西贵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带着怒意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演行凶那出戏?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脸?又不会有人在看。”
听了她的话,相关的人都垂下了视线。房间里笼罩着尴尬的气氛。
“没办法。”久我和幸苦笑着说,“我本已安排好说明的顺序,但看现在的情形,很难解释清楚。当然,除了田所先生和中西小姐,其他人都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局外人吗?”中西贵子气呼呼地说。
“我现在就来解释。首先是刚才的窃听器,我起初想的是,那个人究竟在哪里窃听呢?是住在附近的旅馆吗?窃听器的有效范围有多大?”
“应该很大吧。”田所义雄喃喃地说,但似乎并没有经过深思。
“可是随着推理的深入,出现了必须进一步思考的问题。那就是,另一个人真的只满足于听到这里的状况吗?难道不想亲眼看到吗?”
“摄像机?”中西贵子缩起身子,查看四周,“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摄像机……”
“的确没有,”久我和幸说,“但是我反复思考后,认为另一个人,也就是麻仓雅美小姐,不会满足于只是听到这里的状况。不,考虑到她的目的,她一定想亲眼目击行凶现场。”
他果然发现了这个诡计。
“话是这么说,”田所义雄也不安地扫视着周围,“怎样才能看到呢?”
“很简单。不过,在我正确地画出这栋山庄的平面图之前,我也半信半疑。”
“啊,我想起来了,昨晚你就在画这个。”
“画了平面图后,我终于确信,我的推理正确无误。”
“别吊胃口了,快告诉我们,麻仓雅美在哪儿,她是怎么监视我们的?”田所义雄不耐烦地问。
“近在眼前。”久我和幸回答。
“什么?”
“好了,请出来吧,我是说你。”久我转过身,指着3我说。
久我和幸的独白
“我是说你。”我指着老旧扩音器说。不,那只是形状像扩音器,其实并不是。在它后方的墙壁上应该有一个洞,她就是从里面观察着我们。
“你在说什么啊?”中西贵子瞪大了双眼,田所义雄也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第一现场是这间游戏室,第二现场是隔壁的房间,这两个房间之间有什么?”
“有什么……不就是墙壁吗?”田所义雄茫然地回答。
“其实并非如此。只要看平面图就能一目了然,两个房间之间,有一个与那边的储藏室同样宽度的细长形空间。不,确切地说,是这个储藏室本来就有那么大的容积。”我看向中西贵子。“你知道这栋山庄后面竖了一张台球桌吧?”
贵子连连点头。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台球桌会放在那里呢?其实本来是收纳在这个储藏室里的,但为了确保那个人可以藏身其中,不得不把它搬了出来。”
“就是说……有人躲在里面?”田所义雄表情僵住了,从墙壁前离开。
我回头看着本多雄一。“可以请她出来吗?如果她无法自己出来,我可以帮忙。”我朝储藏室迈出一步。
“不用了,”本多说着,快步抢上前,“我带她出来。”
“拜托了。”
“本多,我也来帮忙。”
雨宫京介走上前,但本多伸手制止了他。“你不要管。”
他有些沮丧地弓着腰,背对着我们打开储藏室的门。里面是约半叠大小的空间,但空无一物。
他走进里面,面向左侧,双手将墙板往上推。随着一声低响,墙板脱落了。不,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块贴了墙纸的三合板。
“原来有这样的机关!”中西贵子发出惊叹。
本多拆掉木板,走了进去。我们走到门口附近,不久,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你都看到了。”
“嗯。”
“你没事吧?”
“没事。”
咔嗒咔嗒的声音愈来愈近,我们向后退开。不一会儿,从储藏室中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女人,本多推着轮椅。女人似乎觉得光线很刺眼,伸手遮着眼睛上方,不住地眨眼。
“雅美!”中西贵子叫了一声,却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张着嘴。
“这是……怎么回事?”田所义雄也吃力地问,频频看向我们。
“就是这么回事。麻仓雅美小姐之前一直躲在这里,可能在我们入住前就进来了,对吧?”
麻仓雅美点了点头。她比试镜时瘦了许多,下巴变尖了,头发也有点脏污,充分表明了她这四天来的辛苦。
“为什么要这样做?”田所连连摇头,似乎觉得无法理解。
“刚才不是说了吗?是为了看杀人剧。本多先生实施复仇,麻仓小姐暗中观看。我们曾经讨论过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里,这就是原因。”说完,我看着本多和麻仓雅美。“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吗?”本多问她。
“可以啊。”她回答。
我走进储藏室,中西贵子和田所义雄也紧随而入。
“哇……”贵子惊叹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拆掉了隔板的储藏室,是一个如同走廊般狭长的房间。走到储藏室最深处,三面墙壁上都开了约一张脸大小的方孔,必须蹲下来,才正对眼睛的高度,但如果坐在轮椅上,位置就刚好。
“啊,可以看到由梨江她们的房间。”中西贵子凑到右边墙壁的洞前张望了一下,说道,“原来安装了单向玻璃镜。”
“从这里可以看到交谊厅。”我看着正面的洞说。因为交谊厅是开放式空间,隔着走廊的栏杆,可以看到交谊厅和餐厅的一部分。这里与游戏室、由梨江的房间之间也分别安了镜子,应该也是单向玻璃镜。“餐厅……只能看到靠近交谊厅的餐桌,不过我们都坐在那边,所以也没问题。”
我原本以为我们使用的餐桌是随机定下来的,但其实是本多雄一巧妙地诱导了大家。
“这个洞开在扩音器后面。”田所义雄看着游戏室说。
暗淡的光线中,我环顾四周,发现地上掉了支笔形手电筒,于是拾起摁亮,看到了耳机和调谐器。
“这是窃听器用的吗?”田所义雄问。
“估计是。”
我再细看周遭,堆积着补充能量的食品和罐头,亏她就靠这些东西撑了四天。旁边还有车载便携式马桶,看到这个,我似乎感受到了麻仓雅美内心的执着。
从储藏室出来,正看到本多雄一把手伸进麻仓雅美的衣领。我心想,这是在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拧了毛巾给她擦背。我们出来后,他也没有停手,最后还替她梳理了头发。麻仓雅美一直闭着眼睛,任由他照顾。
以常理来说,得知受骗后,应该会很受打击,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这种神色,对本多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我不知道是因为两人感情深厚,还是因为过于疲劳使得她精神迟钝,对一切都无感了。
笠原温子和元村由梨江在房间的角落不住哭泣,一旁的雨宫也垂头丧气。
“你就是久我先生吧?”没想到是麻仓雅美首先打破僵局,“请你继续说下去。”
“好的,呃……”突然被她点了名,我慌张地站了起来。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可是在演侦探呢!
“你刚才说到为什么会停电。”
“噢,对,谢谢。”我忙不迭地鞠躬道谢,蓦然意识到这样会威严扫地,忙又微微挺起胸,清了清喉咙。“嗯—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基于麻仓雅美小姐在暗中观看的前提下演出来的。雨宫先生要代替本多先生演出杀元村由梨江小姐这场戏,他经过思考,决定在黑暗中行凶。雨宫先生先关掉电源总开关,再去元村小姐的房间。如此一来,即使元村小姐打开台灯,灯也不会亮,就不会被麻仓雅美小姐看到脸—他应该是这样打算的。元村小姐自然会起疑,因为当对方接近到足以动手的距离时,她一定会发现对方不是本多先生。但元村小姐事先从我这里得知,我和本多先生准备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才能在刹那间就反应过来,把被杀这一幕顺利演下去。不过这都是我的想象。”
“你的想象完全正确。”麻仓雅美向元村由梨江投去冷静的眼神,“由梨江也演得很好。”
由梨江仍然在哭泣。
我看着本多雄一。“就这样,你总算完成了杀死元村小姐的难题,但和我共同制造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导致了事情的败露。”
“是啊。”他点头说,“当时你提出要让第三方知道我们睡一个房间的事,得知你选择的证人是由梨江时,我还觉得很幸运。”
“如果是其他人,你就必须马上去封口。万一那个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被麻仓小姐知道就麻烦了。”
说着,我想起了当我告诉本多,我选择了由梨江当证人时他的反应。当时他显得很吃惊,问我是不是去了她房间。得知我是在盥洗室遇到她后,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在男女关系方面很古板,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在由梨江的房间说出要和本多制造不在场证明的事,必然会引起麻仓雅美的怀疑。第二天一大早,本多就把我赶回自己房间,其实在那之前,他已经先去看过雅美的情况,确认她还在熟睡。
“第三起事件没有特别的问题,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就是安眠药到底下在了哪里?”
“在汤里。”本多回答,“虽然我刻意在大家面前冲泡,但已事先将安眠药放在了杯子里。当然,我和雨宫的杯子除外。”
原来如此—我用力点头。“是这样啊。知道答案后就很简单,但我之前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牛奶上了。以上就是为了骗过麻仓雅美小姐而策划的一出戏。此外还有几件事,明显可以看出本多先生和雨宫先生是共谋,这些以后再慢慢讨论吧。”
我说完后,所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到麻仓雅美身上。她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挺起胸,看着我们。“似乎轮到我来说了。”
“我想问的事像小山一样多。”
“我知道,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动机开始吧。”
“动机啊……”麻仓雅美闭上眼,然后用异常犀利的眼神望着我。
5
游戏室。
每个人都看着我。到目前为止登场的人物,久我和幸、中西贵子和雨宫京介都看着我……
现在,我的视角已经不再是上帝视角,我也成了登场人物之一。
“拜托了,麻仓小姐。”久我和幸说,“请告诉我们动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我说,“我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紧张。
一切都始于那次试镜。
东乡阵平公布了七个人的名字,得知自己不在其中时,我以为是哪里搞错了。我自信所有的课题都表现得完美,除了拥有独特个性的中西贵子和展现出其他流派专业演技的久我和幸,我认为我不比其他任何应试者差。
然而结果令人难以置信。笠原温子和元村由梨江都能通过试镜,为什么我却落选了?试镜结果公布后,我去找过东乡阵平,质问他自己到底哪里不合格。
东乡阵平含糊其词,极不负责,说是剧团有自己的方针,他只是依照方针行事。我由此察觉到这件事必有隐情。
当天我就决定放弃演戏,回老家去。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让心情平静下来,尽快忘掉不愉快的事。
然而,笠原温子、元村由梨江、雨宫京介三人却找上门来,简直像在故意刺激我。他们试图说服我继续演戏,却全然不知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他们说这些话。最令我受伤的是雨宫京介的话,他说:“如果你当时演麦克白夫人,评委会给你满分。”
他想以此表明我的演技如此出色,放弃演戏委实可惜。但这句话也道出了他的心声,就是他认为我不该不自量力地去演朱丽叶。
笠原温子和元村由梨江听了这句话,也都用力点头。毫无疑问,她们也都和雨宫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之后说的那些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心里只是在想,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羞辱呢?这种想法就如同火山下的熔岩般在心底不住奔涌。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继续用露骨的奉承话劝我。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叫道:“你们用卑劣的手段通过了试镜,我才不想被你们这种人同情!”
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立刻质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就说,温子是靠和东乡阵平上床得到的角色,由梨江是靠花钱。他们当然很恼火,马上站起身来。最怒不可遏的是温子,她撂下话说,即使我以后想回到戏剧界,她也不会帮我。
他们是开车来的飞騨高山,车停在我家门前的停车场。附近食品店的货车刚好停在路上,挡住了他们的车。母亲得知后,去食品店找货车司机挪车,这期间,三个人就在我家的玄关前等待。
我在里面的房间听他们聊天,心想他们一定会说我坏话。但他们根本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温子拿即将订婚的雨宫和由梨江打趣,开玩笑说难得开车出来兜风,自己不该当电灯泡,雨宫则提议既然已经来了,不如稍微绕远路转转再回去。两个女人听了都很开心。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又一次怒气上冲。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说服我,在他们心里,只把归途当成兜风游玩,路上自然都是聊和自己有关的开心话题,对于放弃演戏的同伴提都不会再提。想到这里,我不觉悲从中来。剧团的其他成员一定也会很快就忘了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恶毒的想法,我要让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受困。我拿上冰镐,从后门出来,扎破了他们车子的后轮轮胎,又扎破了备用轮胎。如今想来,这个想法真的很孩子气,但我就是想破坏他们回程兜风的兴致。
我动过手脚,回到后门时,他们正好从玄关出来。温子明明看到了我,却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
食品店的货车移开后,他们也出发了。我从二楼的窗户目送他们离开。他们的车使用的是子午线轮胎,气不会很快漏光。他们开到什么地方才会发现呢?到时候说不定会向我求助。
我想象着这些事,心里渐渐不舒服起来,开始觉得自己做了蠢事,忍不住厌恶起自己,最后甚至祈祷他们能平安回到东京。
这时,我接到了电话,是温子打来的。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因为她在哭泣。
“不好了,怎么办?怎么办?雨宫和由梨江,他们掉下去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们两个人怎么了?”
“掉下去了,连人带车!方向盘突然失控……我在坠落前跳车逃生,但他们两个来不及反应,坠下了悬崖……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一定没救了!他们死了,死了!”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但不是因为温子的尖叫。剧烈的头痛向我袭来。我挂了电话,回到房间,用毛毯蒙住自己,想让心情平静下来。但“杀人”这两个字不断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杀了人,我杀了雨宫京介,杀了元村由梨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将滑雪用具堆到车上。母亲问了我什么,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
我决心一死了之。既然杀了人,通向未来的门已对我彻底关闭。
我选择那个地方是有原因的。我从小喜爱滑雪,时常和朋友一起去滑,而那块“禁止滑降”的牌子一直让我很挂心。那里究竟有什么危险呢?也许虽然危险,却有机会见到前所未有的景象。正因为那里是禁地,更让我充分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因此,当我觉得唯有自杀一途时,我毫不犹豫地前往那里。那里一定是最适合我的葬身之地—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一般,我径直奔向那里。
“禁止滑降”的牌子翻新了,但仍插在和儿时相同的位置,前方的雪地上没有一丝滑过的痕迹。我深吸了一口气,滑向那片全新的雪地。
我将重心略略后移,翘起滑雪板的前端前进。穿过树林,滑下陡坡。经过一片小树林时,我找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正前方,纯白色的斜坡延伸开去,宛如丝带一般,在前方戛然而止,下面是幽暗的深谷。
我闭上眼,滑向死亡。几秒钟后,我感到天旋地转,瞬间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甚至忘了自己要寻死,但当我想起后,就深深懊恼怎么没死成。母亲流着泪庆幸我的生还,我却看到她就心烦。她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滑雪,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对她说,我是想去寻死。
更令我在意的是雨宫京介和元村由梨江的事,不知道他们的遗体怎样了。委婉地向母亲问起时,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通知了雨宫先生他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雨宫……他在吗?”
“在啊,在剧团里。我请他转告笠原小姐和元村小姐,他们可能不久就会来看你。”
雨宫京介和元村由梨江都还活着……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们发现轮胎被扎破后,一定感到进退维谷,然后猜到了这是我做的手脚,温子才会打电话来骗我。他们是借此向我报复。温子演得太逼真,我完全上当了。
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没受严重的外伤,但控制下半身活动的中枢神经受损,正如医生所说,我腰部以下的肌肉完全无法动弹,就像失去了下半身。我一连哭了好几天。虽然这是我自己造成的,但一想到导致我落到如此地步的缘由,我就从心底涌起恨意。我请母亲谢绝他们的探访。
我比预想中早出院,但行动全要依靠轮椅。出院当天,本多雄一正好来看我。本来我打算暂时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剧团的人,但听说他来了,我还是想见上一面。因为本多雄一是对我的演技评价最高的人,待我也总是很亲切。我隐约感觉到,他应该对我有好感。他也曾在圣诞节送我项链,但我并没有把他当成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只当作是好朋友。
本多雄一带来了花束、古典音乐CD、搞笑漫画和科幻电影的录像带,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之前我都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看到时高兴得流下泪来。他回避了我的腿、滑雪、演戏和试镜等话题,和我聊了很多其他的事。看得出他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
本多雄一的来访让我的情绪稍有好转,但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走后,寂寞和痛苦反而变本加厉,如同海啸般向我袭来。我用剃刀割腕,第二次试图自杀。我呆呆地看着鲜血流淌,虽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呼喊声,却没有力气回答,只盼着死亡尽快到来。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本多雄一的声音。我以为是幻听,没想到是真实的。他冲到我身边,用毛巾紧紧绑住我的手腕,不停地对我说,不要做傻事,不要做傻事。回过神时,我发现母亲也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
我刚刚出院,又去了医院处理伤口。说来惭愧,伤口并没有深达动脉,只是皮外伤,即使不加理会,也很快就会止血。听了医生的话我才知道,原来我连自杀都做不到啊。
之后,就剩下我和本多雄一两个人。他原本已去了车站,打算回东京,但因为总觉得我神情有异,特地又回来看我。
我向他坦白了一切,将那三个人来找我以及我为什么要自杀的事都告诉了他。他完全理解我的痛苦、悲伤和愤恨,将脸埋在我轮椅上的双膝间哭了起来,最后咆哮说,他绝对不原谅那三个人,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跪在我面前道歉,直到我原谅为止。
但我摇了摇头。即使他们向我道歉,我的未来也已无可挽回。纵然他们一时感到自责,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忘了我的事,因为他们有着光明的未来。我也告诉本多雄一,虽然你现在对我很尽心,但迟早会不再挂念我这个身体残疾的女人,偶尔想起来,不过是叹一口气,感叹怎么会有这种事而已。
他听到我这样说,涨红了脸,用坚定的口气说:“你不相信我吗?我会永远陪伴在你身旁。雅美,你可以命令我,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我该做些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本多雄一拼命地叫喊着,我却无法轻易接受他的热情。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啊。
“那么,”我说,“你可以杀死那三个人吗?”听了这句话,他明显迟疑了。我继续说道:“看,你做不到吧?那就不要随便夸下海口。”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好,我明白了。我会杀了那三个人。”
久我和幸的独白
“我当时的确没有立刻回答,”听过麻仓雅美的长篇自白,本多雄一开口了,“但我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再次确认自己的心意。老实说,从雅美那里得知原委的那一瞬间,我就想杀了他们三个人。也许有人会说雅美是自作自受,但我认为并非如此。他们三人应该首先扪心自问,为什么雅美要扎破轮胎?而且就算是报复,撒那样一个谎也太过分了,我不能原谅。”
“都是我的错。”笠原温子哭得更厉害了,“是我想的主意。当时轮胎破了,我们被困在路上,我立刻想到是雅美干的,于是想要教训她……如果她以为发生了车祸,两人死亡,一定会自我反省。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元村由梨江抱住痛哭的笠原温子,也流下泪来。“不是温子一个人的错,我也没有反对。”
“我也是。”
三个人竞相开始忏悔。我用手势示意他们先冷静,然后转向本多他们。“所以你们就拟订了杀人计划?”
“计划是我拟订的。”麻仓雅美说着环视室内,“这个山庄是我叔叔的,当我决定复仇时,立刻就想到了这栋建筑。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里有机关吧?”我用拇指指着储藏室。
“没错。我不想让本多在其他地方杀死他们。就像你刚才说的,我想亲眼看到复仇的过程,否则,总觉得不够快意。”
“所有的窥视孔都是原来就有的吗?”
“原本只有一个。我叔叔这个人品行不大好,所以设计了这个窥视孔,可以偷看隔壁的房间。如果有年轻女客住在那里,他多半会躲在储藏室里偷看。”
“你叔叔就是那位小田先生吗?”想起第一天见到的中年男人,我问道。麻仓雅美点了点头。那人看起来纯朴老实,没想到是个偷窥狂。“那可以偷看交谊厅和这个房间的窥视孔呢?”
“那是我拜托叔叔做的,我还请他安装了窃听器和贴了墙纸的隔板。”
“这么说,你叔叔也知道杀人计划?”中西贵子瞪大眼睛问。
麻仓雅美摇了摇头。“我叔叔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排练舞台剧,而且要演绎出实际生活的感觉,这是导演东乡老师的指示。我奉老师之命暗中观察大家,所以要偷偷躲起来。叔叔听后,很高兴地替我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他很容易上当嘛。”中西贵子幽幽地说。
“这栋建筑没多久就要拆了。我叔叔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所以经营状况好像很惨淡。这么老旧的房子,房间也没有独立浴室和洗手间,本来就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所以他根本不介意在墙上开几个洞。”
“因为少人问津,所以整栋包下四天也不是难事?”我问。
麻仓雅美点了点头。“是啊。我叔叔打算在黄金周接待几批客人,然后就把店关掉,在那之前处于半停业状态。所以一开始我说要租用四天排练舞台剧,他还嫌麻烦不想答应,直到我说只需准备食物和燃料,其他都不用管,他也可以不住在这里时,他才突然欣然同意。此外,他对我要偷偷躲起来这件事好像也很满意。”
我想起第一天小田伸一说的话。他说是通过中间人接受了东乡的预约,原来这个中间人就是麻仓雅美。那时,他当然知道麻仓雅美正躲在里面,看来他也是个出色的演员。
“就这样,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你们到来。”
“以东乡老师名义写的那封信,自然也是出自你的手笔了?”
“是的。据本多打听到的消息,虽然试镜了,但东乡老师正处于严重的创作瓶颈期,恐怕暂时写不出剧本。不过以他的个性,自然不会跟你们说实话。所以我确信,不用担心被你们识破那封信是伪造的。只是信封上的邮戳不能是飞騨高山,所以我让本多从东京将信寄出。”
唉,东乡果然如我所料已经陷入瓶颈。本来还想借这个机会一举成名,这份雄心也化为泡影了。
“为什么不是只找来要报复的三个人,而是把所有试镜合格的人都找来呢?”
“当然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希望完美地实施这个计划。”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我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出色的计划。一个接一个杀掉那三个人,而且相关的人既不能报警,也不能逃离,这样的状况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实现。”
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你之前也这样夸奖过我,说如果这是真实发生的命案,就是完美的杀人计划。”
“我不是夸奖,而是觉得恐惧,对凶手的才华感到恐惧。”我抬起头,“本多先生听了这个计划后,并没有忠实地执行。你可以告诉我们缘由吗?”
“在这之前,我先说一件事。”本多雄一说,“雅美隐瞒了一件事。”
听了他的话,麻仓雅美惊讶地扭过身。“我什么都没有隐瞒啊。”
“不,我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要扎破轮胎。”他看着我的视线缓缓移向一旁,“雅美……喜欢雨宫。”
“什么?”中西贵子的声音仿佛哽在了喉咙里,我也吃了一惊。
“本多,那是……”
“没关系,你不用隐瞒了。我知道我喜欢的女人的一切。”本多带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然后看向我。“你称赞过她演的朱丽叶。”
“是的。”
“可是,愚蠢的评委却看不出她的优秀,而是被由梨江的美貌所迷惑。当然,这不是由梨江的错,问题在于,雅美为什么要演朱丽叶。”
我当然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有沉默摇头。
“因为当时是雨宫演罗密欧。”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是这样。
“虽然雅美什么都没说,”他双手轻按着她的肩头,“但我想,和喜欢的男人一起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应该是她的梦想。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但以雅美的条件,恐怕永远不会有演朱丽叶的机会。不过,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麻仓雅美垂着眼帘,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从她的反应,我明白本多所言不虚。
“正因为这样,”本多再次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更加不能原谅雨宫他们对雅美的行为,尤其是雨宫说的话。被饰演罗密欧而且是自己喜欢的男人说‘你不适合演朱丽叶’,这是多么大的打击!更何况温子和传闻要跟雨宫订婚的由梨江也都同意他的看法。”
“可是,”中西贵子说,“她们不知道雅美喜欢雨宫,这也不能怪她们啊。”
“不,她们知道,所以才会邀上雨宫一起去说服雅美,因为她们觉得雅美会听他的话。”
“是这样吗?”
中西贵子问,笠原温子微微点了点头。“是……的确有这个目的。”
“而且,他们甚至没意识到已经深深伤害了雅美,雨宫和由梨江把回程当作约会兜风,温子还在一旁调侃,这也太没心没肺了,难怪雅美会愤怒。”
“别说了,本多。被你这一说,感觉自己更悲惨了。”
“啊,对不起。”被雅美打断后,本多雄一慌忙道歉,然后再次看着我。“总之,听了她的话后,我怒不可遏,想要杀了那三个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人。”
不,那不是普通,而是正常。
“而且听雅美的杀人计划时,我有种感觉,她似乎打算在复仇之后自杀。你也说过,凶手行凶之后的打算很不明确。雅美说自己会设法脱身,但我再怎么想,都没有办法可以全身而退。”
“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麻仓雅美。
“他说得没错,”她无奈地回答,“我的确打算自杀,留下声称自己是凶手的遗书。我不想让本多成为凶手。”
“可是,”我看着她的下半身,“你没有行凶的可能。”
“是啊,但也无法证明我不是凶手。”
“这……”我无话可答,唯有沉默,然后看向本多,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总之,我觉得我不能实施这个计划。”他再度开口,“我也可以简单地拒绝雅美,但这样一来,雅美对他们三人的恨无法消失,以后也将继续痛苦下去。于是我想到,可以把这一切当一场戏来演。我向他们三个人说明了原委,他们都同意配合。但我并不感谢他们,我觉得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你觉得只要演给麻仓小姐看,她就会满意了吗?”
“不,不是这样。我相信她一定会中途叫停。不管她的恨有多强烈,也不可能坐视三个同伴一个个被杀,她一定会发现自己要做的事有多么可怕。到那时,即使她知道了一切都是演戏,也不会生气,而是会松一口气。所以我事先跟她约定,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就用力敲墙壁。”
“但现实是,行凶一直进行到最后。”
“是啊,出乎我的意料。”本多低着头说,“我本来以为,至少杀死雨宫的那一幕她会叫停。”
难道她的恨意如此强烈吗?
“我有一个疑问。杀元村小姐时用的凶器是你找到的,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没有找到那个凶器,计划应该会进行得更顺利。”
“那是雅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她说,如果当事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杀,就不算是复仇。这样做是为了让第三个人感到恐惧,意识到这出杀人剧很可能是真的,促使他思考凶手的动机。当我知道第三个人是雨宫时,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想告诉雨宫,自己是凶手。”
“我们讨论动机时提到了麻仓雅美小姐的名字,这也在你们意料之中吗?”
“是的。如果没有人提及,我就会主动提出,然后雨宫发挥演技,极力否定雅美是凶手的说法。好在田所很配合地提出了,把气氛推向了高潮。不过温子被杀后,你立刻说到了雅美的事,让我一时很慌张,因为觉得时机还不成熟。”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除了本多雄一,雨宫京介也否定了我的发言。
“花瓶上沾的血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本多挽起左臂的衣袖,手肘下方贴了创可贴。“我用剃刀割了一下,反正也看不出是谁的血。”
“没错。”
“你的直觉很敏锐,贵子也是。讨论处理尸体的话题时,她马上想到了水井的事,真是帮了大忙。”
听到本多的称赞,贵子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雅美。我并没有想骗她。但如果雅美恨我,我也无可奈何。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本多雄一的口气几近自暴自弃,但也许这就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我注视着麻仓雅美,她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开了口。“我……知道这是演戏。”
不知是谁“咻”地倒吸了一口气,我也不住地眨着眼睛。
“你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本多雄一问。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由梨江和温子刚好一起住进了那个房间,第一晚温子一个人弹钢琴,她戴耳机这件事也让我不解。不过,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确信这是特地演给我看的戏。”麻仓雅美抬起头,用真挚的眼神看向呆立着的田所义雄。“田所,你那晚不是去了由梨江的房间向她求婚吗?”
突然被提到名字,并且说出了内心的秘密,田所吃惊地张大了嘴,愣住了。
“当时由梨江说,她和雨宫之间没有什么。看到她的反应,我恍然大悟,由梨江知道我在监视她。”
“啊……”由梨江的脸悲伤地扭曲着,她用双手掩住了脸。
“所以,你明知道都是假的,还是看到了最后?”本多雄一问。
“没错。”
“为什么?”
“这个……”她侧着头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起初知道一切都是演戏时,我的确很生气,但我并不想叫停,我想继续看下去,看你们到底怎么演。”然后,她转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三个人。“你们演得很好。”
“雅美!”雨宫京介再也按捺不住,冲向轮椅,跪在麻仓雅美面前,“对不起,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但至少让我有机会补偿你。只要我能做到,我愿意做任何事。你尽管吩咐。”
笠原温子和元村由梨江也哭着跪了下来。
“他们打算放弃演戏,”本多说,“而且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是吗……”麻仓雅美低头看着他们三人,然后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有什么事让你们做。”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
“因为,”麻仓雅美说,“既然我没有成为杀人凶手,首先就要寻找自己可以做的事。”
“雅美……”本多雄一的泪水夺眶而出,麻仓雅美安静地握住了本多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你们不要放弃演戏。”她对三个人说,“我已经又一次体会到,演戏是很美好、很棒的事……”
一直压抑着内心感情的麻仓雅美,也不由得哽咽起来。
我身旁的田所义雄开始啜泣,中西贵子更是泣不成声。
真是受不了,这些人也太天真了吧!这样的肥皂剧,怎能满足挑剔的观众?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侦探完全没有存在感了。
亏我完成了这么一出完美的推理剧—
怎么回事?我的泪腺也痒痒的。笨蛋,不可以为这点小事就流泪!如果现在哭出来,就真的变成闹剧了。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不知何时,中西贵子走到我身旁,说:“这个给你。”
她递出已经湿透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