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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 怡米 24257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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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拂过粼粼荡漾的水面,吹起男子胜雪白衣。

“贺少卿!”

水中一叶扁舟,一橘衣少女站在其上,手持木浆,惊喜地朝岸边笑开。

将近子夜偶遇蔡恬霜已不是头一次,贺清彦几分无奈,几分失笑,示意她划快些。

要不是蔡恬霜太过无拘无束,兴许能成为一位女捕快,其侦查的本领不输大理寺的密探。

小舟靠岸,蔡恬霜卸下一盏渔灯,刚要跨上岸,见面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她笑着仰仰下颔,借力跨上岸。

“多谢贺少卿。”

“三更了,怎么没回沈家?”

“我是街溜子嘛。”

蔡恬霜上岸第一件事,先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糖,一颗递给贺清彦,一颗剥皮扔进自己的嘴里,“贺少卿在放孔明灯?”

打老远划船时,她就瞧见了。

“嗯。”贺清彦没有夜半吃糖的习惯,可盛情难却,他剥开皮,含入糖果,先被酸味“蛰”了一下,随之尝到甘甜。

蔡恬霜没再多问,与之一同仰头遥望,清瞳映出星辰的浩瀚,以及那盏远去的孔明灯。

同样燃起孔明灯的,还有燕寝前的帝王。

自馥宁公主的事情后,承昌帝寡欢多日,费解于女儿的表里不一。

不,馥宁一直是暴躁的,只是他没有留意,疏于管教。

自责在心,不愿与人谈起,承昌帝望着飘远的孔明灯,期盼有生之年得见景氏的女儿。

但愿是个

依譁

温软贤淑的女子,而非馥宁那样蛮不讲理。

“范德才,朕还能见到小念念吗?”

候在一旁的老宦官哈腰笑道:“老奴觉得能。”

“但愿是在朕还未老去时。”

范德才偷瞄帝王的侧颜,暗自摇头,十五年了,再盛宠的嫔妃都会失宠,执念却驱策一个人的情感不断偏执。

作为御前老人,范德才目睹了那段纠缠的过往,当初说好的抚养早已变了意味,帝王每年雕刻的木偶体态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从稚嫩的奶娃娃,逐渐变成妙龄女子,今秋雕刻成的那个,不止显露出妙龄女子的模样,还分外婀娜。

找到又如何,要人家代替景夫人入宫为贵妃吗?若那女子成婚生子了呢?

景夫人之所以送走女儿,无非是预判了帝王的心态变化。

不愧是奇女子,也难怪被那人人视为明月光的盛大人所偏爱。

作为承昌帝的心腹,受恩于帝王,可范德才始终忘记不了光风霁月的盛聿,忘记不了当年目睹的一幕,叫他至今都觉艳羡,发自心底的惋惜。

温雅的男子在寒雪中,捧起妻子的手轻轻呵气,目光所及,皆是自己所爱之人。

谁又忍心拆散他们?

次日,风瑟瑟,季绾晕头昏脑地醒来,揉了揉发胀的额,记忆断片,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只记得她与君晟相谈甚欢,贪了杯。

还是她单方面欢心,不知君晟作何感受。

秋阳映窗,晕染金灿灿的光晕,季绾穿上绣鞋走到隔扇前,偷偷向外打量。

今日朝廷休沐,对面的书房敞着门。

君晟在吗?

低头之际,发现胸前坠着个锦红赤玉坠子,登时清醒,又恍如隔世。

按捺疑惑,她更衣梳洗,握着坠子走到书房门前,探身向里,“先生在吗?”

好一会儿,屏风里传来一道慵懒的回音,“嗯。”

一抹高峻身影披衣走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在两片殷红的唇瓣上多停留了片刻。

季绾不明所以,走上前递出赤玉坠子,“先生的?”

“你的了。”

“啊?”

四目相对,一个满是疑问,一个意味不明。

“明日是母亲的生辰,随我去一趟太师府吧。”

季绾虽没异议,但从沈栩的口中得知的谭氏是位难以相处的长辈,且一直活在自责和哀怨中。他们吃过闭门羹,明日前去,未必能顺利得见。

有了上次的经历,季绾不确定地问:“谭夫人会不会将咱们拒之门外?”

“母亲的生辰宴,一惯会宴请诸多亲友,不会让外人瞧了笑话。”

季绾觉得有道理,手上动作未停,将坠子塞回他手里。

君晟双手抱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明日见君家亲友,总要有个像样的首饰。”

“先生的聘礼里有许多首饰。”

“我最中意这件。”君晟将坠子重新戴回她的脖颈,“就当是为了充门面。”

说罢,越过她走向旋梯,不想再推来推去。

季绾追过去,拉住君晟的袖子。

刚好蔡恬霜蹦蹦跳跳地跑上来,手里拿着从外面买回的烧麦,见小夫妻拉扯在阶梯上,讪讪挠了挠脸,转身跑开。

季绾赶忙松开手,站在君晟下方的阶梯上拦堵住人,“明日太师府的宾客多,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反而减损你的脸面?”

君晟俯看着一脸真挚的女子,“不会减损,你会是我最大的门面。”

这话从君晟口中讲出,季绾有点不可置信,呆呆地仰着头。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桃花眼凝住秋阳的潋滟,蕴含温情,“念念多次在大场面上讨要公道,赢得称赞,名声早已传开,你见过的世面,可比寻常子弟、贵女广阔得多。”

被温柔激励,季绾陷入他眼中的潋滟,不再怯场。

反而有点骄傲。

第47章第47章

打定主意,季绾不再怯场,今日还要前往医馆坐诊,她背上药箱走出房门,仰头瞧见君晟倚在二楼窗边无所事事,不禁笑问道:“先生今日不忙吗?”

君晟不自觉扫过她翘起的唇,搭在窗边的手指微蜷,“不忙。”

“那先生趁着休沐,多休息。”

“你不歇歇吗?”

这话多少含了点暗示,有与她同处一室或出游之意,虽未直言,但足以做到心照不宣。

奈何医馆聘请的郎中今日事忙,季绾不得不去坐诊,她温声解释,朝二楼挥了挥手。

看着女子轻盈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里,君晟伫立了会儿,回到书房,取出厚厚一摞公牍。

替他研磨的陌寒狐疑,身为通政使,又兼顾厂卫侦缉之职,哪有清闲可言啊?

主子适才的说辞,是为了醉卧美人膝吗?

嗯,克制和放纵,淋漓尽致体现在新婚男子的身上。

陌寒对婚缘有了向往,怎奈没有红线缭绕。

君晟发觉身侧的人研磨的速度慢了下来,扬眉问道:“怎么?”

“没事。”陌寒加快研磨,感慨于主子的洞察力。

今日朝廷休沐,各学堂也逢旬假,潘胭闲来无事,坐在前院正房前腌菜,如今有婢女料理杂事,沈家人干脆享起清福,别提多舒适了。

除了挑三拣四的杨荷雯。

昨夜还训哭一名婢女。

“笨手笨脚的,腌菜都不会。”

她搬来马扎坐在潘胭身边,一边抱怨一边帮忙。

潘胭看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打趣道:“大嫂手艺好,可想过开饭馆?”

开门做生意?

加辣子的手顿在半空,杨荷雯嗤一声:“没你们心野,干不了抛头露面的活计。”

人各有志,潘胭没再提议,搅拌起腌菜。

杨荷雯凑近,小声问道:“明儿是不是太师府主母的生辰礼?”

“听说是的。”

“邀请四弟和绾儿了吗?”

“好像前两日,有人来送过请帖。”

杨荷雯不乐意了,“谭氏不准沈栩与咱们来往,却拉着四弟不放,摆明了仗着高门主母的身份欺负人。”

孰是孰非,融入日常的琐事,难以评判。潘胭不喜嚼舌根捣是非,笑着解释道:“不是谭夫人叫人送来的帖子,是君太师。”

杨荷雯审视道:“你分明什么都清楚,却总以应该、好像来搪塞我,拿我当外人?”

“没有”

“绾儿与你交好,你俩排斥我,行,我不问就是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潘胭哭笑不得,看着妇人气嘟嘟离开,无奈地叹口气,正要起身端起一盆子掩藏,被迎面走来的陌寒抢了先。

“我来吧。”

“不用不用。”

潘胭客气地直摆手,一点儿小事,不想劳烦别人。

陌寒没依,端着盆走向穿堂,撸起衣袖的小臂泛着小麦色,他的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沈茹茹。

“茹茹,别总缠着蔡叔叔。”

沈茹茹捏着陌寒的衣摆扭头,笑嘻嘻地摇头晃脑,学会了装傻。

比起大伯、二伯和四叔,蔡叔叔是最温和的,愿意花精力陪她嬉戏,还能把她架到脖子上去看高处的蜂、蝶。

谁能想到,以勇猛凶狠闯出明堂的护卫,还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兴是投缘吧。

投缘?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潘胭收回视线,忙不失迭地回了房。

后半晌,医馆无求医问诊者登门,季绾坐在诊间捣药。

从学堂回来的季渊坐在角落读书。

姐弟二人亦如从前安静相伴,可季绾的心飞出窗外,总想回去伴在某人身边。

没察觉到自己飘忽的心思,她捧着杵臼魂不守舍,可医馆没有轮换的郎中,不得不拖到打烊。

这时,门外响起母亲招呼声,惊讶中带着殷切和笑意。

季绾以为有达官贵人打扮的求诊者上门,刚放下杵臼,就见一身墨蓝深衣的君晟走了近来。

姐弟同时起身。

“先生”舌尖在唇齿间一饶,季绾立即改口,“夫君怎么来了?”

“外出办事,顺道过来一趟。”

君晟先瞥向角落里的小舅子,稍一颔首。

季渊立即上前,又绕过他走了出去。

安安静静甚少有存在感。

季绾拉过君晟坐在长椅上,流露不自知的柔情绰态。

端来水果的何佩琇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招呼女婿食用。

君晟接过,又见季渊端着隔壁廖家铺子的糖水走进来。

少年还是第一次请客,热情中透着腼腆。

季绾忽然意识到,往前无论沈栩来过医馆多少次,弟弟都没有热情招待过,曾当他性子敏感,不爱与人交际,此刻看来,并非如此。

与性子同样沉闷的沈栩不同,君晟虽话少,但沉稳通达,能照顾到身边人的情绪。

像光,照进少年的心田。

发觉季绾陷入呆愣,君晟舀一口糖水递到她嘴边。

季绾左右看看,在弟弟揶揄的视线下,啜了一口糖水,随即推开勺子,“阿渊买给夫君的,夫君快尝尝。”

季渊比划几下,介绍起廖家铺子的糖水。

廖家铺子也算老字号,量足可口,回头客多,少年在介绍时,如数家珍,为之骄傲。

君晟舀了一勺含进嘴里,与季绾用了同一个勺子。

在外人眼里不足为奇,落在季绾眼中,甚是羞涩。

惹耳尖发烫。

恰巧有一老翁佝偻着上门,季绾赶忙坐回诊台,询问老翁的情况。

季渊陪君晟坐在长椅上,捧起书本,闷头用功,周身散发着悠然的气息。

君晟削了一个梨子递给少年。

修长的手指执梨,梨皮一截未断,足见其刀工。

等老翁拿着季绾开的方子去外间抓药,诊间只剩下小夫妻。

季绾收拾起诊台,余光偷偷打量角落的男子,蓦然想起去年,沈栩就是这么坐在长椅上默默相伴。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是否明年今日,她与君晟也会分离?

或许仅有的区别是不体面与体面。

到那时,君晟给予的体面是否能抚平她的不安与焦躁?

可为何会因此不安与焦躁,没了成婚前的洒脱呢?

没等她扪心自问,又有求诊者登门,直至夕阳西下才得以清闲,也到了打烊的时辰。

忙得晕头转向,本就不喜纠结的女子将那会儿莫名的烦忧抛之脑后,与君晟并肩走在回沈家的路上。

“明儿我能带上恬霜吗?”

蔡恬霜是从太师府走出的女护卫,比她熟识高门贵妇和闺秀,有蔡恬霜在,她不至于脸盲。

君晟揉揉她的脑袋,给予安抚,“咱们是去做客的,不必像在御前那般拘谨。”

“我明白了。”

太师府主母生辰,城中高门贵妇云集,争奇斗艳,既要为夫君撑门面,总要从头到脚打扮妥当。

回到卧房,季绾拉着蔡恬霜走到柜子前,让其帮忙出主意。

两个女娇娥在房中捯饬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身云锦长裙,以及搭配的首饰。

除了大婚,季绾没穿过奢华昂贵的衣料,即便聘礼中不缺绫罗绸缎,堆满娘家闺房,也没刻意显摆过。

有了上次狩猎被挖苦的经历,季绾虽不爱攀比,但知不能给注重脸面的谭氏丢份儿,至少不能在生辰宴上因为着装出糗,毕竟那是谭氏的主场。

对镜照妆,季绾扭头看向坐在桌边吃梨膏的蔡恬霜,故作骄矜地转了一圈。

蔡恬霜竖起拇指,适时讨好道:“娘子之美,不靠衣装,最多是锦上添花。”

小嘴甜的。

季绾从妆奁里取出一对翠青玉珠花,插入嘴甜的小丫头髻间,“明日随我去太师府,也要打扮一下。”

蔡恬霜瞪大眼,对镜来回照,黑睫弯弯地扭啊扭,翠青玉的色泽为素妆淡抹的少女添了俏皮。

准备好衣装,季绾没再考虑贺礼的事,有君晟在,不会失礼的。

夫妻一体,不必额外备礼。

翌日傍晚,太师府高朋满座,谭氏一身妆花缎裙装,与一众珠翠罗绮的女客们相聚迎客堂中。

女客们有说有笑,聊着近来的趣闻。

有人爱聊闲事,自然有人捧场。

谭氏擒着恰到好处的笑,心不在焉地盯着半敞的竖棂门扉,像在等待着什么。

主母生辰,府中公子得以偷闲,不必研习课业,热热闹闹讨着酒水。

作为嫡长子,又是解元,沈栩没有去出风头,反倒与徐老夫人一样,安静呆在自己的院落。

自认回身份,他的心结一直是认亲宴。

在没有举办认亲宴前,一切风头都显得可笑滑稽。

小厮凌云走进来,于长廊下寻到倚栏喂麻雀的主子,“公子,人到了。”

在太师府多年的凌云都不知在沈栩面前该如何称呼君晟,他挤眉弄眼,插科打诨。

沈栩继续投食,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

父亲还是邀请了最令他难堪的人前来啊。

凌云受沈栩重视,自然偏心沈栩,知主子在今日的尴尬处境,去迎宾不是,出府回避也不是,进退不得,才会郁郁寡欢。

“公子,待会儿总要去露个面的,以免落下话柄。”

将手里的谷物撒在廊下的草地上,沈栩拍了拍手掌,坐回廊椅,“去打听一下季娘子被迎入哪座院子。”

“啊?”

“去吧。”

凌云讪讪应“是”,心里打鼓,大喜的日子,可别与长公子闹得不愉快啊。

瞧他的记性,还长公子呢。

凌云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小跑出月亮门。

季绾随君晟来到太师府,初露面就吸引了贵女们的注意,不少深宅贵女没机会与之碰面,却早已听闻她为好友将狗男女送上断头台的事迹,以及最近流传在各大高门的馥宁公主夺人夫的事件,不禁对这位小户出身的医女充满好奇。

被各色目光打量,季绾紧紧抓着君晟的衣袖,看似娇羞怯场,实则是在趁机显露对君晟的依赖,以示夫妻间感情浓厚。

这是君晟娶她的目的,她深记在心。

蔡家兄妹带着贺礼走在后头,各自狐疑,在沈家都没见着娘子如此依赖主子。

蔡恬霜放下贺礼,被府中魏管家塞了一把糖。

魏管家与蔡恬霜的祖父是旧交,自打蔡家兄妹入府,就颇为照顾,连蔡家老宅都是由他打理着。

“老夫上个月带人去打扫你家老宅,从蔡老的书房里发现一个落锁的乌木盒子。”

乌木何其昂贵,不适宜放在平日无人看管的老宅,魏管家将盒子带回,今日刚好转交给他们兄妹。

提起祖父,蔡恬霜不免感伤,“待会儿,我去您那儿取。”

“盒子是落锁的,你们可有钥匙?”

蔡恬霜心大,哪里记得钥匙被放在哪里,她狡黠一笑,有的是办法开锁。

第48章第48章

大户人家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各府主母的生辰都会有来有往,此番,前来庆贺的多是女宾,君晟不便带着季绾去拜见谭氏,便先带季绾去往蕙兰苑见过徐老夫人,之后被太师府的仆人分开,一个去往家主设宴的花园阁楼,一个由侍女引着去往迎客堂。

蔡恬霜陪在季绾身旁,小声安抚道:“谭夫人不会为难咱们的。”

一家主母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为难“自己人”,季绾并不担心,她只是犹豫要以何身份自处在富贵逼人的交际中。

迎客堂内,谭氏在被二房弟妹褚氏调侃一句“望穿秋水”后,敛起了情绪,融入女宾的交谈中。

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帮”嫂子盯着门口,直至一抹陌生倩影映入眼帘才笑出声,“稀客来了。”

谭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身月白云锦长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也立即引起其余人的窃窃私语。

留在迎

依誮

客堂的女宾多是诰命妇,年轻的闺秀们早结伴在府中花园玩耍私语。

迎上一双双打量的视线,季绾抠了抠掌心,竭力让自己维系从容自若,她走到主座前盈盈一拜,垂眸柔声道:“见过谭夫人,晚辈季氏有礼了。”

这是第一次见到季绾,谭氏定眸打量,淡淡一声“看座”,就有人引季绾坐到离主座较远的下首。

按着辈分,合该如此。

褚氏把玩着团扇,比谭氏还仔细打量着季绾,去年儿子入狱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不是冤家不聚头。

季绾安静坐在那,听着贵妇人们的谈话,云里雾里的。有人见识广博,有人爱慕虚荣,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尽礼节的。

府中膳食备好时,谭氏身边的韩妈妈请女宾们移步。

季绾被韩妈妈留了下来。

屋里除了谭氏主仆,还有一贵妇人坐着没动。

蔡恬霜附耳几句,季绾得知坐在谭氏下首的贵妇人就是二房主母褚氏。

谭氏饮着手里的茶,直到褚氏有了自觉起身离开,才缓缓开口:“日后,多与阿晟回府坐坐。”

上次闭门羹的经历提醒季绾,眼前的长辈将她自己圈在矛盾和煎熬中,释然不了,放手不了。

想必自上次将“养子”拒之门外,“养子”再没登过门,以致妇人心态略崩。

作为小辈,又是府中陌生的客人,季绾没有置评的资格,她欠身一礼,柔声应下了。

话落随之陷入静谧。

一个脑袋瓜从太师壁一旁的门扇探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妹妹!”

闻言,两人同时回头,谭氏轻呵道:“豫哥儿不得无礼。”

宾客们总算散了,在后堂憋坏了的君二公子跑出来,来到季绾身边绕圈圈,好奇又欢喜,指着季绾与母亲顶嘴,“妹妹比我小。”

谭氏放下斗彩瓷盏,嗔道:“小也不是你的妹妹。”

“那是我什么人?”

这话问住了谭氏,半歇,叹道:“是嫂嫂。”

君豫最听母亲的话了,拉住季绾的袖子晃了晃,清脆唤道:“嫂嫂。”

这下,换季绾赧然,唤二弟不是,唤二公子也不是。

君豫孩童心性未泯,学家里养的鹦鹉,侧身歪头向上看,盯着季绾的下颏,“嫂嫂怎么不应我?”

“二公子。”季绾一点点抽出袖子,却见君豫噘起嘴巴,一脸的不高兴。

二十有一的年纪,噘嘴鼓腮的模样,与俊逸的面容实在违和。

季绾为他惋惜,于心不忍,小声唤了声“二弟”,短促快速像是在嘎巴嘴。

君豫听清了,拽着季绾的衣袖就要往外走,作势去找君晟,再次被谭氏叫住。

谭氏扶额,“豫哥儿回屋去,今日人多,别胡闹。”

“人多才热闹。”

“回屋。”

君豫跺脚,气鼓鼓地松开手,可他自幼听从母亲的话,不敢忤逆,委屈巴巴地走进后堂,探身朝季绾扁了扁嘴。

季绾朝他笑了笑,温柔的神色映入谭氏眼中。

从迎客堂出来,季绾舒口气,挽着蔡恬霜的手臂游走在花园中。

太师府的花园哪怕是百花凋谢的深秋,依旧澹艳秾芳。

花匠巧工,草木芊绵,环绕潺潺清溪,留下了秋韵,展开花屏。

迎面遇见几个贵女,笑着与季绾打招呼,蔡恬霜小声介绍着。

这几人都曾在馥宁公主那里受过气。

季绾不露声色,一一还礼。

不远处,魏管家朝这边行了一礼,又朝蔡恬霜招了招手。

蔡恬霜会意,“绾儿,我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去吧。”

季绾目送她跑远,自己慢悠悠走向被草木簇拥的木椅,却在途径假山时,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啊——”

短促的惊呼被人掩在手掌中。

看着突然出现在假山中用力捂住她的沈栩,季绾倒没有惧怕,只是疲于与他纠缠,抬脚踹了他一下。

沈栩不防,小腿一痛,闷哼声溢在季绾耳边。

“唔唔——”

“别出声。”

“唔!”

两人僵持在无人的假山里。

沈栩向外探看,又对上她含了薄怒的杏眼,“我有话对你讲,别出声。”

季绾别开脸,似妥协了,可当那只手稍稍移开时,她作势要喊人,又被沈栩快速捂住。

她再次抬脚,被沈栩避开。

“喊人过来,与你我都不利。”沈栩试着松开手,掌心距她的唇不到半寸的距离,以防她喊人。

季绾也知利弊,踹那一下不过是在吓唬他。

“既知不利,还一再纠缠我?”她冷笑,“沈公子名利双收,后记起旧交了?”

她将人推开,温温淡淡,“没人会在原地等你,大家都体面些,各不打扰。”

沈栩被她的话刺痛,眉宇拧成川,从未见识过略带犀利的季绾,是在君晟身边呆得久了吗?

“我不是为了缠着你。”沈栩递出一个锦布包裹的东西,“欠你的,当作新婚贺礼,收下吧。”

季绾不接,提步向外走,被沈栩拽住臂弯。

“自重。”

季绾挣开,不懂他为何要补一份新婚礼,腰缠万贯坠得慌不成?非要把金银向外抖抖,救济一下穷旧交,作为弥补吗?

周遭随时会有人来到假山内,沈栩不宜久留,打开锦布,将一枚牛血色的赤玉坠子悬在指尖,“还记得吗?”

季绾怔住,是她情窦初开时听他许下的承诺,会给她买下一枚赤玉坠子。

讽刺的是,承诺犹在耳畔,他们已形同陌路。

季绾淡目,不为所动,从脖颈上抽起一条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一枚锦红赤玉坠子。

缘分妙不可言,孽缘亦然。

“我这枚,比沈公子手里的更适合我。”

看着她手里赤红如锦的坠子,沈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坠子连同他都成了笑话。

顶级的两枚赤玉,一个被视若珍宝,一个被弃之如敝履。

他垂下手,背靠假山石低头发笑,“你特意挑的?”

并不是,只是巧合。

可季绾不想解释。

情浓时,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都比断情绝义后用以弥补的珠翠有价值。

“沈栩,我早都释然了,你也该释然了。”季绾背过身,并未回头,语气轻飘飘的,云淡风轻,“人是向前看的,没必要回头踟躇,何况你是我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说罢,迈开步子,留沈栩一人在假山石内,被暗淡笼罩。

沈栩捏紧赤玉坠子,慢慢蹲在地上,几分颓然。

风光久了,颓然竟刻骨铭心。

快步离开假山,季绾左右看了看,在没有瞧见第三人后才舒心,真要被人发现他们藏在假山里,有口难辩。

沈栩冲动了。

可他原本并非冲动之人。

不重要了。

他于她不重要了。

无需再去揣度他的想法。

摒弃浮躁,季绾回到草木中的长椅,坐在其上等待蔡恬霜。

少顷,蔡恬霜抱着个木盒回来,飞奔到季绾身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季绾笑问:“拿着的是什么?”

“魏伯说,是从祖父书房里找到的。”蔡恬霜晃了晃,附耳细听,“里面好像有一本书,等我回去再打开看吧。”

季绾没有窥探他人秘密的癖好,没再多问。

膳堂那边热闹非凡,她没有胃口,没过去凑热闹。

府中各座院子里都为宾客备了美食,不会饿肚子,两人取了些甜点,走进一座垂帘的凉亭里品尝。

虽是深秋,但与冬季不同,还是可以在室外逗留多时的。

这时,有婢女认出蔡恬霜,匆匆跑过来,隔帘问道:“敢问亭中娘子可是大奶奶?”

蔡恬霜挑帘,“正是。”

“长公子有请。”

蔡恬霜略显惊讶,扭头询问季绾的意思。

既是君晟的邀请,季绾没有多问,随婢女去往二进院的书房。

君晟也在书房内,正陪着君太师下棋。

书房传出君太师朗朗的笑声,可见兴致极高,“悔一步,悔一步,让让为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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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季绾跨入门槛,父子二人闻声看来,一个捋须温笑,一个朝季绾招招手。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朝对面的尊长敛衽一礼。

相比妻子,君太师为人亲和温厚许多,让人搬来一把圈椅,请季绾落座,想要下完这盘棋。

君晟却将白子扣在棋盘上,做出认输的动作,可观棋局,白子明显多于黑子,且未收官。

君太师指着棋局哼了两声,私下里是个能在长子面前调皮耍赖的人,颇令季绾诧异,可观他气色,蜡黄中透着暗沉,凭借多年行医经验,隐约猜出君晟请她过来的目的。

果不其然,君晟收起一颗颗棋子,请她为父亲把脉。

君太师撸起衣袖大咧咧道:“府中大夫多次诊脉,没有异常的。”

“您今年五十有五,气色不及祖母,没有异常也该多做调理。”

“调理了,不见效。你带着绾儿多回来几趟,为父气色定然会好些。”

听得称呼,季绾心下一动,挽袖搭在他的脉搏上,片时,缩起手指,面色凝重,“敢问太师,府上有几名大夫?”

“太客气了,都不像一家人。”君太师嘀咕两句,随后答道,“两名,都是老伙计了。”

君晟听出异样,用目光询问。

季绾耳语几句。

君晟面容渐冷,紧紧捻住指尖的最后一颗棋子。

有人给父亲投毒,府中大夫瞒而不报,是否被人收买了?

“陌寒。”

“在。”

守在书房外的陌寒走进来,跟在君晟身边多年,一听主子的语气,便知事态严重,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

君晟将棋子丢入棋笥,淡淡道:“将曲叔、鲍叔带去地牢。”

君太师眯眸。

府中的地牢可是专为拷问等秘密之事设的。

两名大夫被带去审讯室的消息很快传到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的耳中,三人问询赶到时,两名大夫已被陌寒抽打得体无完肤,哭喊着说自己不知情。

君晟静立其中,将一张罗帕盖在一人的伤口上,指尖嵌入其中,疼得那人撕心裂肺。

哀嚎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沈栩静静看着面不改色的君晟,俊面泛白,即便君晟不再是太师府的子嗣,依旧能我行我素,府中不仅无人敢拦,还都在尽力配合。

要有多久,自己才能夺回属于嫡长子的威严?

牢房里,伤口迸溅鲜血的大夫不堪受刑,嗫嚅道:“长公子饶命,我说,我说!”

君晟收回手,接过侍从递上的湿帕揩去手上的鲜血。

大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我二人被收买,趁一次太师染了风寒,开始在他的汤药里投毒,之后转为引入药膳,剂量极低,可慢性毒发。”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包括君太师,难怪他的身子骨每况愈下。

君晟勾过一把长椅落座,“受何人指使?”

“那人不准我们打听。”

“不识的人就能收买你们?”君晟呵笑,“重金收买你们毒杀雇主,良心呢,喂狗了?”

两人羞愧,在君晟脚边不停磕头。

季绾又依次为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把脉,三人脉象无异常。

说明与家仇关系不大,很可能涉及到朝堂上的利益。

有人要动君氏。

君晟问向二人,“下次接头是何时?”

为了将功补过,两名大夫争先回答,“下月初五。”

君晟看向陌寒,“控制他们,顺藤摸瓜。”

陌寒:“明白。”

金主有意隐瞒身份,但只要接头人还会现身,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前,不宜走漏风声。

徐老夫人和谭氏不约而同看向沈栩。

沈栩垂眸,君氏仍然把他当外人,才会在君晟一句“不可走漏风声”时,不约而同警告他。

那为何还要让他知晓呢?

因他是嫡长子,府中大小秘密都该让嫡长子掌握的,所以祖母和母亲会允许他目睹这一幕,但又从心里不信任他。

默了默,他抬手作揖:“孩儿定守口如瓶。”

回到二进院书房,君晟让人将君二爷请了过来。

不明所以的君二爷百忙中抽身,被君太师一把撸起袖子,强压在桌面上,示意季绾把脉。

君二爷一向脾气不好,加之成见,打心底信不过季绾的医术,碍于老大哥的面子没有发作,待从季绾口中听到“中毒”二字时,几乎是嗤之以鼻的。

自认硬朗的他,却在被季绾按住一处穴位时,疼得面庞扭曲。

季绾收回手,“二爷症状轻,未显露在体表,应是投毒时日较短。”

君氏已分家,二房府邸距离太师府隔了两条街,府中另有大夫。

君二爷当场面色铁青,流露阴狠,却没有嚷嚷着回去清理门户。坐在君氏第二把交椅上,大多时候他都会听从老大哥的指令。

君太师听从君晟的建议,朝廷派系之争盘根错节,无法笃定是哪一方下的手,还要从长计议,顺藤摸瓜。

下月初五,待接头人现身,一部分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老哥俩沉气喝下季绾熬制的汤药,又各被施了一副针。

君二爷抿嘴忍疼,怀疑季绾在借机报复,从始至终没好脸子。

季绾倒也没有以德报怨,一改下针的手法,刺得对方龇牙咧嘴。

“嘶——”

“二爷忍忍,一会儿便好。”

柔和的语气叫人挑不出理儿。

君晟看在眼里,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曲指碰了碰女子绷紧的下颌缘,没有挑明。

季绾这才适时收敛,缓和了手法。

第49章第49章

经此,本就多疑的谭氏放心不下,如惊弓之鸟,一连几日都是派人去接季绾入府,为丈夫清毒。

场面人讲究投桃报李,季绾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载着一车车谢礼离开,季绾挺无奈的,与君晟说起,君晟只让她安心收下。

“我快腰缠万贯了。”

“小富婆应得的。”

季绾被逗笑,趴在桌子上耸了耸肩膀,“全靠先生帮我发家致富。”

君晟倚在窗边,颀长的身姿嵌入月光,手执热茶饮啜,“发达了,别忘了为夫。”

为夫吗?

季绾心里痒痒的,迫使自己忽略掉异样感,“只要是我能力之内,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

为了显示诚意,她搬来满当当的妆奁,擒着慧黠打趣道:“钱财不成问题。”

君晟放茶盏在窗边,一把将她拉近自己,半扣住她的腰肢,合上妆奁,“财不外露。”

“先生不是外人。”

“那我是什么人?”君晟淡笑,星眸漾起细碎碧潋,脉脉含情,重复中添了两个字,“我是你什么人?”

被那双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有隐形的桃花瓣落入心湖,激荡出层层涟漪,季绾咽咽发干的嗓子,想要避开视线,却被男人以一根食指抵住下颔动弹不得。

“回答我,念念。”

蛊惑般低沉的嗓音,含着深隐的怜爱,轻柔地逼着面前的女子做出回答。

季绾被突如其来的情愫拖入浪潮,紧张到难以呼吸,险些捧不住手里的妆奁,幸得被君晟拖住底儿。

她四肢无力,索性将妆奁“送”了出去,双手无措地攥住裙摆,“先生是我的、我的恩人。”

他帮过她许多事,她铭记在心。

君晟一手拖着沉重的妆奁,一手扣在她的腰上,不容她逃离,轻笑问道:“仅此?”

温柔的攻势蚕食理智,季绾抵不住,亦躲不开。

只怪眼前这张脸太过俊美,季绾想到一个词,郎艳独绝。若是女子,便是倾城色。

她说服自己不可肤浅,怎能深陷在男子的美色中,可又控制不住眼中的惊艳,“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师父。”

蓦地,腰肢一痛,唇齿不可抑制发出一声轻吟,她双手捂住嘴,不解地看着对她下狠手的男人。

君晟附身贴近她的耳,意味不明道:“别把我喊老了。”

季绾感受到一抹温软擦过耳屏,是男人的唇。

有酥麻窜过耳屏蔓延开来,她双膝发软,眼眶潮红,紧张到难以

依譁

自己,这种陌生的感觉从没在沈栩那里体验过。

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回答时,君晟忽然松开手,将妆奁还给她,“守好财,小富婆。”

季绾怔怔然,半歇,抱过妆奁快步回到卧房。

入夜,沐浴后的小富婆躺在床上,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那人还未回书房,在燃灯的堂屋不紧不慢地做着什么,身影映在虚掩的隔扇上,能清晰看清他的轮廓。

高大,秀颀,属于男子的挺拔身姿。

如皮影戏,投下一道剪影。

季绾心思微动,收起拨浪鼓,空置着枕边,盯着那道慢慢移动的剪影,试着入眠。

想要试验若即若离的间距,是否能助她入眠。

若真的能,那就玄妙了,只能说君晟是催眠她的一剂良药。

抱着试试的态度,她枕着手臂闭上眼。

待堂屋的灯熄灭,星月皎洁映亮窗棂,卧房内的女子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

君晟站在门缝处,看不真切里面的情景,他轻轻拉开门,乌漆墨黑中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借着月光打量侧睡的人。

天大亮时,季绾惊觉自己沉睡了一整晚,她走出卧房,得知君晟已去上朝,莫名松口气,昨夜不敌那若即若离的温柔攻势,都快不敢直视对方的眼了。

一楼客堂内,蔡恬霜趴在一个本子上,等季绾走来,立即上前,“绾儿,借一步讲话。”

季绾不解,带着蔡恬霜回到二楼卧房,笑问道:“怎么了?”

蔡恬霜合上门扉,递出手里的本子。泛黄的牛皮封面浮现皲裂,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札。

蔡老爷子的手札。

手札私密,季绾没有接。

“哎呀!”蔡恬霜翻开折角的一页纸,解释道,“这是我从爷爷留下的箱子里取出的,是爷爷在做东宫幕僚时写下的随笔,记录了许多皇室秘辛,着重描述了太子和馥宁公主。”

季绾看向她翻开的纸张,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不自觉接过手札,认真阅读起来。

蔡老爷子是太子第一日入驻东宫就跟在身边瞻前马后的门徒,原本该主仆情深,太子却在蔡老爷子南下途中病故后,没有用心关照他膝下的一对孙儿,孤苦伶仃的兄妹俩被其余幕僚排挤出东宫,流落街头。

但老话说,人走茶凉,太子的不讲人情也无可厚非。

可谁能想到,在蔡老爷子健在时,就对太子产生了诸多不满。

在描述太子的整整十页纸中,诸如歹毒心肠、表里不一的字眼触目皆是,与外表霞姿月韵的太子爷出入太大。

再往后翻折角的纸张,关于馥宁公主的描述不差毫厘,尤其是那句“小小年纪,便喜欢夺取他人之物”。

蔡恬霜在旁解释道:“爷爷很少非议他人的。”

蔡恬霜被排挤出东宫时年纪太小,对太子的印象模模糊糊,可她了解自己的祖父。

季绾合上手札,陷入沉思。太子素有宽厚仁慈之名,以蔡老先生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判定一个人的品行。

歹毒,或是蔡老先生眼中的太子,或许主仆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人性,谁又说得清呢,只能将此作为戒备太子的一个理由。

“回头,我与先生说说。”

自被赶出东宫,蔡恬霜与太子八竿子打不着,拿给季绾翻看,也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因与德妃的交情,季绾偶尔会进出皇宫,大有遇到太子的可能。

“绾儿为何唤大人为先生?”

而不是夫君、相公?

季绾一噎,掐住蔡恬霜的两侧腮肉,“不许问。”

蔡恬霜努努鼻子,水灵灵的脸蛋上满是狡黠。

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坐诊,再有几十日即将入冬,得空时,她写下双亲、公婆和廖家老两口的衣量尺寸,吩咐馨芝去往同一条街上的布桩裁剪棉衣。

“用堆在我房中的那几匹厚实的布料吧。”

具体是什么料子,季绾辨别不出,但手感是极好的。

馨芝得令,去往季家,从季绾的闺房内取出布匹去往布桩,与迎面驶来的一辆马车擦肩。

马车停在医馆前,一名美妇人由婢女搀扶着步下马车,款款走进。

在外间配药的何琇佩迎上前,“夫人是来看诊的?”

美妇人点点头,“沿途打听到,您这里有医女。”

“是啊。”

美妇人屏退婢女,让其在外等候。

婢女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

哪怕不是大户出身,何琇佩都知晓,大户人家的婢女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不可违抗主子的指令,那婢女的举动委实有看管之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萍水相逢,何琇佩没有管他人闲事的习惯。简单询问过美妇人的情况,何琇佩脸色凝重地引着女子走进诊间。

为了不让女子难堪,何琇佩对着女儿耳语了几句。

季绾起身,请女子落座,“夫人可方便褪下衣衫?”

“方便。”美妇人低头解衣,苍白的肌肤上满是鞭打的伤痕。

背后、前胸、腿部,新旧痕迹纵横。

有风自半启的窗吹入,引女子颤栗。

季绾忙合上窗,弯腰查看她的伤势。

施暴者很狡猾,抽打之处皆私密。

外露的肌肤白璧无瑕。

“方便透露,是何人伤的夫人吗?”

“家夫。”

观女子雍容端丽,锦缬衣裙、金翠玉饰,该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媳,可惜遇人不淑。

检查过伤势,季绾为她披上衣衫,回到诊台写下药方,“口服的汤药每日三次,涂抹的药膏早晚各一次,十日一疗程,记得复诊。”

“好。”美妇人谦谦有礼,像一颗落满灰尘的明珠,莹莹珠光趋于暗澹。

美妇人登上马车,在季绾的目送下离开街市,马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停下,早有侍从倚门瞭望,立即迎了过去。

“恭迎大小姐归宁。”

侍从要引女子步入侧门,女子却漠着脸从正门走进。

走进十余年不曾回到的娘家。

十余年归宁,听来可笑。

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两人贼眉鼠眼,东张西望。

正门之上,悬挂着烫金匾额,乃是首辅府邸。

首辅嫡长女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风雨,更是在高门的圈子炸开锅。

季绾是在傍晚回到沈家从蔡恬霜那里听来的。

当年首辅将长女下嫁给一个门生,是正七品知县的师爷,轰动一时,但无论旁人如何打听,都没有打听出确切的消息。

最多的猜测是,首辅长女喻雾冰失了清白,不得已下嫁。

可喻雾冰曾是贵女表率,蕙质兰心,知书达理,人们不信她是自甘堕落,纷纷猜测是次女为了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承昌帝,亲手毁掉姐姐的清白。首辅利益为上,为保住次女名声,快刀斩乱麻,将长女草草送嫁。

众说纷纭,二十余年过去,真相不得而知。

入夜,季绾与君晟说起蔡老先生留下的手札一事。

君晟并不惊讶,阅历摆在这,人有多面,亦正亦邪不足为奇,何况君晟从不看好太子的为人。

“太子六岁那年被淑妃养的八哥骂了一句,他指使多名小太监围在鸟笼前,与八哥对骂,活活气死了八哥。”

君晟夹茶叶入紫砂,徐徐沏之,“幼年的太子睚眦必较,后来学会收敛心性,乐善好施,赢得了好名声。”

季绾喃喃问道:“淑妃?”

很少听人提起四妃之一的淑妃。

“嗯,淑妃是太傅之女,膝下子嗣行三,年轻时

YH

与姚宝林一样喜欢争宠,得罪了皇后,如今夹着尾巴做人。”

“被皇后压制住了锋芒?”

“差不多。”

听过贤妃、淑妃、德妃,季绾不禁疑惑,“四妃中,为何贵妃之位一直空置?”

“是陛下留给景夫人的。”君晟为季绾添茶,云淡风轻中透着几不可察的阴鸷,“景夫人当年以臣子遗孀的身份拒不入宫,没多久病故。陛下解不开心结,留下贵妃之位怀念她。”

君晟看向季绾,“这是景夫人最喜欢的雀舌,仔细尝尝。”

季绾呷一口茶汤。

醇爽甘甜留香。

“合口味吗?”

“嗯。”

君晟将茶罐推给她,有赠予之意。

季绾不解,只当君晟送了她一罐好茶。

天色渐晚,季绾知君晟还有公务要处理,没再打搅,回到卧房歇下。

子夜电闪雷鸣,雨丝斜飞,打蔫了菜地里的蔬果,风雨交织撼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还未入眠的季绾呆呆盯着帐顶,脱离开拨浪鼓,她依旧无法入眠。

拨浪鼓快要破损,不能一直陪伴她,之后该如何是好?

轻叹一声,她翻身枕着手臂。

胡思乱想的深夜,雷电交加,到处忽明忽暗,不由生出惧意。

看哪里都觉鬼魅。

念想一动,她拉开隔扇,小跑向对面依旧敞开的书房,寝裙飞扬,露出嫩白的双脚。

可这一晚,书房内黑漆漆的,那人已经睡下。

蓦地一声闷雷,炸开在窗外,伴着缕缕光电,她握紧拳,对着屏风唤了声:“先生。”

既已打破了本该保持的距离,她索性拔高嗓音,“先生,我睡不着。”

电闪映亮屏风,半透出里面一道模糊的人影,像是正在坐起身。

紧接着,那道人影绕过屏风,大步朝她走来,没有询问,也没有责怪,一把托起她的腋窝,将她举起。

双脚离地,季绾低头,对上男人半垂的眼,忽然意识到他很疲倦。

内疚油然而生,君晟案牍劳形,寅时还要早起,不该打扰他的。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唔?”

与上次情形不同,君晟没有抱她回房,而是带她走进屏风,朝屏风里的一张木榻走去。

娇颜泛起窘色,她欲阻止,却为时已晚,被男人塞进木榻的里侧,困于锦衾中。

高大的身形伴着光影倾覆而下,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隔着锦衾拥住她,轻轻拍拂。

哄睡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在,睡吧。”

季绾僵在被子里,进退不得,听他疲倦的声音,于心不忍,既是自己挑起来的,实不该忸怩。

她掖了掖被子,想要匀给君晟。

“冷,盖上吧。”

半垂眼帘的男人撑起侧躺的身子,凝了片晌,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圈住季绾的细腰,埋头在她胸前。

季绾觳觫,有种掉进狼窝的感觉,偏偏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男人半睡半醒着,将她当成了枕头。

恬霜和阿渊在入睡时也喜欢埋头在枕头里。

季绾试着说服自己,慢慢放松身体,充当起人形枕头。

闷雷滚滚,一瞬,轰鸣巨响。

相贴的身躯窝在一床被褥中,温暖如春,季绾像回到暖棚的花卉,慢慢舒展身体,没一会儿有了困意。

果然,君晟是她入眠的良药。

入睡的女子无意识地抱住怀里的男人,让漂浮的意识有了停靠的岸。

君晟从一片香软中睁开眼,眸光清湛,没有半点睡意,他向上挪动,平视女子的睡颜,抬手描摹她的眉眼、琼鼻,还有娇嫩的唇瓣。

柔软的唇在粗粝的指腹下变得妖冶殷红。

熟睡的女子被磨砺得不舒服,张开唇齿,含住他作乱的拇指,用舌尖轻扫了下,尝到咸味皱了皱眉,没有醒来的迹象。

湿软划过指腹,君晟眸色暗了下来,没有抽出,就那么任她含着。

虎口开翕,用拇指在她唇中蹭动,在快要将人扰醒时,收回手重新窝进女子温热的怀里。

克制和放纵来回磋磨,他收紧手臂,勾住那截细腰压向自己。

严丝合缝。

被温香围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季绾是在一阵阵燥热中醒来,天色黑沉,雷雨歇,室外阒静无声,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君晟陪伴的情况下,在夜里醒来。

她看向还窝在自己怀里的男人,脸如火烧。

入睡的男人不再彬彬有礼,将她视为己物,肆无忌惮地占据。

用羞赧已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季绾呼吸略重,呼吸伴着颤栗,试着脱离缠住她的那双长腿,却是徒劳。

挣脱不开只能接受,她说服自己要为冲动付账,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再逾越雷池。

可心会听从她的理智吗?

第50章第50章

夜幕城中,淋了雨的小街溜子伫立在一座路边的凉亭内,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幽叹一声:“好冷啊。”

她是出来替祖父完成心愿的。

在手札里,她看到祖父写下这样一句话,想要在雨夜送羁旅者一件蓑衣、为流浪的猫狗搭窝、请乞丐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以此为一对孙儿祈福,愿他们有家可归。

这是祖父在病危时写下的,作为手札的结尾。

蔡恬霜在雨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爷爷,我们过得很好,不能再好了。”

她搓了搓手,向着掌心呵口气。她和哥哥寻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栖息之所,但帮助他人,手有余香,她愿意延续祖父的心愿,在能力之内帮助人。

可能是精诚所至,街上突然驶来一辆马车,骤停在凉亭前。

蔡恬霜向一旁靠去,给马车让出足够的空间。

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转身跨进马车,不知去做什么了。

车厢里好像有什么人在剧烈挣扎。

没一会儿,车夫坐回车廊,冷嗖嗖睇了蔡恬霜一眼,见她娇娇小小,收回视线,纵车离开。

蔡恬霜掐腰盯着远去的马车,一头雾水,好端端的,瞪她做什么?

可刚刚,她清晰听见了“啪啪”的巴掌声,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尖利的警告声。

蓦地,车窗处突然探出个人头,嘴里塞着布,哀哀戚戚地朝她求救。

蔡恬霜跑出凉亭,脚下水花四溅,呆呆望向远去的马车,一咬牙,追上前去。

那车夫的目光凶狠至极,或有猫腻。

凭借街溜子的经验,她知这条街通向水边,马车必然在此之前拐进某一条巷子。试着赌了一把,她抄近道拐进巷子,飞速逼近一个分岔路口,爬上一棵老树,隐藏其中,在听到马车的轱辘声时,纵身跃下,扑倒了车夫。

两人滚至青石路面,扭打在一起。

车夫冷不丁没有防备,惊讶于小丫头的身手,一连后退,待站稳脚跟,反攻过去,招招狠辣致命。

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车厢内飞扑出一老一少,做了车夫的帮手。

蔡恬霜心中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使出了看家本事,然而,以一敌三着实有些吃力。

倏然,一道人影飞身靠近,加入打斗。

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剑穗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砰”的一声,那道身影踹在车夫胸口,将人撂在地上,又剑指三人中的老妪。

蔡恬霜拍晕三人中的年轻女子,扣住车夫的手臂向后掰折,将人擒住,抬眸对上贺清彦的视线。

而斜后方的巷子里,坐落的正是兵部侍郎的府邸。

贺清彦是侍郎府的长子,与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住在一处。

自签了责任状,贺清彦已许久不得休息,没日没夜研究案子,夜阑回府,恰好瞧见打斗的场面。

蔡恬霜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朝着贺清彦扬扬下巴,“劳烦贺少卿帮我看住他们三个,我去去就回!”

“怎么回事?”

蔡恬霜边跑边简单解释了几句。

贺清彦示意随从看住车夫三人,健步上前,跟了上去。

好在马车目标较大,容易寻找。

两人在烟柳巷里发现了停下的马车。

人去车空。

蔡恬霜当即要走进娼寮,被贺清彦拦住。

“我进去。”

说着,

贺清彦第一次踏入风月之所,被老鸨和龟公围住。

“公子第一次来?要几个姑娘陪酒,还是来打干铺啊?”

俊美的公子见多了,如贺清彦这般清雅的,还是头一次见,老鸨嘴上没个把门的,含了点娇羞。

贺清彦面色如常,观望四周,淡笑道:“适才马车里的妇人,是被带进来了吗?”

含笑的老鸨一瞬变脸,又立马变得无辜,“公子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一道娇小身影冲了进来,不比贺清彦温文尔雅,撸起袖子就要掰开老鸨的嘴。

老鸨向后退,“哪来的疯丫头?!”

“交出人再告诉你!”

风尘之地打手众多,贺清彦没拉住身侧的少女,抬手扶额,他不喜欢蛮干的,但眼下不容优雅。

一脚,蹬开靠近蔡恬霜的龟公

两刻钟后,蔡恬霜扶着双脚无力的妇人走出娼寮,贺清彦牵过马匹驱车离去,三人皆有些狼狈,男子雪白的衣衫染了瓜果的汁水。

适才的混乱打斗中,蔡恬霜被保护得很好,尽管她无需保护。

“多谢贺少卿出手相助,仗义!”

“客气。”

月影横斜,男子融入月色,清隽依旧,但面色比寻常动容些,被案子压抑太久,终于得以发泄。

蔡恬霜仔细打量起默不作声的妇人,“娘子是被那个车夫卖进娼寮的?”

妇人摇摇头,“马车停在死胡同,那个龟公见我被绑缚,起了歪心思,叫人将我掳了进去,多谢两位解救。”

说着,便要下跪。

“不可!”

两人同时出手拦下。

身心疲累,妇人索性坐到地上,环臂曲膝抱住自己。

地面积水,染湿衣裙。

月上中天,周遭静悄悄的,妇人独自沉淀着悲戚,眼角浅浅细纹,不掩姣好容色。

蔡恬霜席地而坐,盘起双腿,安静陪在一旁,似在充当倾听者,等妇人自愿开口。婼妇人不愿开口也没关系,只当给她做个伴儿。

贺清彦从没见过蔡恬霜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衣裙湿了,毫不在意。

半晌,妇人开了口,哽咽道:“那个车夫是我的丈夫,成婚多年,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是我想要逃离的人。”

蔡恬霜以拳扣手,“打他打轻了,一会儿再去补两拳。”

“我此番假意归宁,实则是想与娘家人商量和离的事,却遭到娘家人的反对,将我送回他手里,催促他带我连夜离城。”

“娘子现居何地?”

“江南那边一座县城。”妇人埋头在膝上,满心委屈无处宣泄,“我是首辅长女喻雾冰。”

“!!!”

喻雾冰自嘲地笑了笑,既丢人,那就一起丢吧。

隐忍二十余年,她累了。

怪她愚钝,没有早点明白一个道理,娘家都是看重利益的凉薄之人,早已不在乎她的生死。世间能靠得住的人唯有自己。

**

清晨,季绾从木榻上爬起时,长发乱糟糟的,锦褥凹陷,证明一切不是梦。

回想昨夜,面红耳赤。

君晟已去上朝,她趿上绣鞋跑回卧房,又折返回来,叠放好被褥。

宁静安逸的清早,一个人竟也手忙脚乱。

叠好被子才反应过来,脚上的绣鞋是君晟放在脚踏上的。

旋梯处传来蔡恬霜的呼唤,清清脆脆,“绾儿可起身了?”

“起身了,稍等。”

季绾回屋梳洗更衣,快速步下旋梯,见蔡恬霜带着一妇人站在院子里。

季绾认出这妇人是昨日来医馆看诊的女子,立即迎上去。

蔡恬霜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男子衣衫,与季绾咬耳朵。

闻言,季绾眸光微凝,对妇人欠身一礼,“喻夫人有礼。”

喻雾冰还礼,“晨早叨扰,多有冒昧。”

既来之,则是客,又是经历凄楚的人,令人怜悯。

季绾让馨芝取来干净的衣裙,借给妇人。

得了季绾首肯,蔡恬霜特仗义地带着妇人走进自己的房中更衣。

季绾记得妇人身上的伤,吩咐馨芝去煎药。

天凉风冽,她独自裹着斗篷坐在小院的石椅上。

首辅长女逃离掌控,喻氏之人不会善罢甘休。清官难断家务事,留下喻雾冰,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等喻雾冰随蔡恬霜走出房门,季绾已在堂屋备好早膳。

“清汤寡水的,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喻雾冰将近四旬,合该敬称对方一声夫人。

“被弃如敝履,何谈挑剔,娘子折煞我了。”喻雾冰拿起勺子舀粥慢食,看得出有着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用过膳,季绾递上熬好的汤药,又替她涂抹起特制的药膏。

面对满是伤痕的薄背,季绾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喻雾冰低头,“实不相瞒,我没有打算,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换做心善的人,或许会承接她的话,说上一句“夫人可先下榻在寒舍”。

可久久,不见季绾接话。

喻雾冰了然,同情不等于救助。

季绾又换了一样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伤痕上,杏眼幽深流露出试探的意味,“夫人昨日去我家的医馆,不是偶然吧。”

喻雾冰一僵,斜眸向后,待药膏风干,慢慢拢好衣衫,起身告辞。

季绾不疾不徐地合上一罐罐药膏,“夫人的谋划里,可有预判到我的抉择?”

坐在一旁傻眼的蔡恬霜哑然启唇,这次相遇是一场精心的谋划?喻夫人料定她会出手相助?

那出城的路线,总不能是与“车夫”商量好的吧。

是那男子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受这位夫人迷惑,才择了那么一条通往水边的路吗?

看来,一切都非偶然,否则,马车怎会在驶过她面前时剧烈晃动。

果然,差点入宫为后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夫人有帮手,事先跟踪我?”

蔡恬霜脱口而出,有种被算计的气愤。不过,能跟踪她的人,定然是高手。

喻雾冰转过身,朝两人深深鞠躬,没有否认。

她还有一名心腹,在首辅府做事,是她的奶娘,功夫了得,这些年与她保持书信往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我知德妃有野心,也知德妃与娘子交好,便想请娘子牵线,将我引见给德妃。”

季绾捏住药罐,“目的呢?”

“扳倒皇后。”喻雾冰躬身抬脸,故意流露出无尽的恨意,以显示决心。

她曾是闺秀楷模,备受家中疼爱,却因二妹妹的腌臜手段,失了清誉,受人谩骂,被父亲草草送嫁给昔日的门生,却因持着一丝清高,不愿向人低头,多年来被丈夫苛骂、虐打,无人问津。

被逼无奈,她服下绝子汤,不容自己有后顾之忧。

这笔账,她忍了二十余年,必定要讨回来。

若能扳倒皇后,新后最有力的竞争者是贤妃和德妃,比起眼高于顶的贤妃,她更倾向于精明的德妃。

季绾说出心中忧虑,“您该清楚,毁皇后之名,会牵连太子,而陛下不会允许太子有差池,致使皇子夺嫡,引发朝廷动荡。”

“放心,喻雾媚养出的子嗣,会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关键时候,会放弃自己的母后,保储君之位。况且,皇后之位何人来坐,与成年的储君关系不大。”

听此,季绾明白,眼前之人的价值,是要由德妃和君氏来决定的,自己没办法逐客或留客。

“夫人请稍坐。”季绾吩咐馨芝上茶,没有主动问起当年有关清誉的真相,心中已有答案。

传言非虚。

皇后喻雾媚为达目的,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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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皇后寝宫传来咳嗽声,一名老尚宫递上汤药。

自馥宁公主出事,喻皇后郁结多日,清秀苍白的面庞浮现病容,靠汤药调理,“找到人了吗?”

老尚宫传来候在殿外的影卫。

男子四旬年纪,一身玄色劲装,长发半绾,散落几缕黑白掺

杂的发丝,威严中透着一丝潦草,“禀娘娘,还未找到。”

“卓智昊呢?”

卓智昊是喻雾冰的丈夫,喻皇后甚至懒得提起那人的名讳,打心底厌恶。

男子答道:“被带回首辅府了。”

“梁展,本宫不管你发动多少人脉,务必在日落前寻到家姐。”

被唤作梁展的男子颔首,“卑职领命。”

等梁展离开,喻皇后看向老尚宫,“派人去给贺少卿送份谢礼。”

“娘娘当真?”

是送谢礼,而不是兴师问罪?

汤汁苦涩,喻皇后皱眉一口饮尽,“卓智昊那个狗东西殴打家姐,作为胞妹,是要感谢贺少卿出手相助的。”

还是皇后娘娘考虑周全,老尚宫哈哈腰,“老奴明白了。”

这时,有小太监前来禀告,说姚宝林的身子骨愈发羸弱,适才还吐了血,惊动了圣驾,一众御医伴圣驾赶去那边了。

喻皇后以修剪漂亮的指甲刮刮眉尾,“陛下还是念旧情的。”

可悲的是,念的是旧日的情,而非新欢能取代。

是姚宝林在入宫侍寝的第一晚就该明白的道理。

愚者把后宫当成你侬我侬的场所,被贪婪驱策,看不懂帝王心,以致爱而不得,患上心病,有谁会共情呢?

至少后宫的女子不会。

喻皇后打开斗彩攒盒,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又亲自燃了一味特制的熏香,混合了麝香和广藿香,还有零星一点肉桂味。

她闭目沉浸在熏香中,眉眼透着一丝欢愉。

寂寥深宫,伴她最长久的就是熏香。

华灯初上,君晟回到沈家,被季绾拉到后院耳语。

“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要先生定夺。”

君晟已从贺清彦那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对君氏来说,扳倒皇后为时尚早,会与太子结怨。

何况,皇帝正值壮年,往后数十年,变数太多,贸然做出头鸟,不是好事。

喻雾冰是一张底牌,可缺少出牌的契机。

季绾默叹,“那我们要交出喻夫人吗?”

君晟余光瞥见站在堂屋门前的女子,淡淡颔首,话是说给季绾听的,“既是底牌,就不能轻易交出。不该德妃做的事,有人会乐意接手。”

经提醒,季绾想到三个人,贤妃、淑妃和姚宝林。

从德妃口中,季绾曾了解到,贤妃靠着兵权在握的兄长,气焰嚣张,对皇后之位觊觎多时,但她也在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便是喻首辅年迈致仕,在此之前,贤妃不会贸然与皇后产生冲突。

而淑妃与皇后结下梁子,忍让多年,早有积怨。堂堂淑妃,不争不抢,属实诡异。

至于姚宝林,靠帝宠活在后宫,城府不深,野心不小,加以引诱,或会成为一把短暂锋利的刀。

无论淑妃还是姚宝林中的哪个,选择与喻雾冰结盟,君氏都可借刀杀人。

这就是权谋吗?

季绾问在心里。

与陌寒交换过眼神,君晟带着季绾回到二楼,没再去管这件事。

被牵住腕子,季绾几次抽回不成,经过昨夜的同床共枕,有些不敢与他单独相处。

“先生可忙?”

“还好。”

“那去忙吧。”

君晟握紧那截欲抽离的细腕,颇有些强势,不容季绾逃离,等走进二楼堂屋,一把将人抱住。

“啊——”

季绾惊讶出声,僵在男人怀里,待反应过来,小幅度地推搡起来。

拉拉扯扯已破男女之防,何况是搂搂抱抱。

“先生放开我。”

“念念。”君晟拥着她走向窗边,将人抵在窗扇上,“我说过很多次,别把我叫老了。”

“你本就比我年长许多。”季绾双手握拳,杵在他胸口,心提到嗓子眼,不懂他为何突然变了“性情”,不再彬彬有礼。

相差六岁多,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君晟无可诡辩,偏头气笑了。

那沈栩呢,那些年里,她是如何称呼沈栩的?

君晟没有问出口,他们之间没有沈栩的事儿。

“你昨夜跑来找我,是把我当作可以避风躲雨的老宅子了?”

什么跟什么啊,季绾没觉得君晟年纪大,二十有三,年轻有为,怎会与年纪大扯上关联?她只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又本就相差六岁,唤一声先生再合适不过。

“先生计较了。”

“若我非要计较呢?”

季绾愣住,对上男人狭长的含情目,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的确是她越了雷池,有撩拨之嫌,不怪他会想歪。

按捺住凌乱的心跳,女子温声软语地给出解释,极力说明自己没有撩拨之意。

“我对先生没有非分之想,昨夜被雷电所扰,心烦意燥下做了糊涂事,还请不要误会。”

无非分之想几个字敲打在君晟耳畔,半响,化作一声轻笑。

君晟放开手,退后半步,给予她足够逃离的机会。

昨夜的雷电化作导火索,引燃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惹他失控,可他的念念不开窍,逼迫不得。

逼迫倔强的人,只会将人越逼越远。

他的耐性,大半留给了她,不急于一时。

季绾靠在窗扇上没有立即离开,仰头问道:“先生很累吧?”

“为何这样说?”

“累了才会想要纾解。”

听出她在替他找借口,美化他适才的无礼,君晟忽然捉摸不清她的心思。

用抱住她的方式来纾解疲累吗?

解释得通吗?

“念念为何不直接骂我是登徒子?”

“先生不是。”季绾被矛盾占据,一面要与君晟保持该有的距离,一面又忍不住靠近,大有欲拒还迎的意味儿。

有些控制不住怦怦乱跳的心。

君晟抬手,覆在她一侧下颌上,以拇指轻轻摩挲,“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嗯?”

“念念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留下一句暗含提示的话,君晟转身走进书房,第一次合上书房的门扇。

隔扇闭合时,季绾恍惚之间,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把他当作什么人?

这个答案,早已模糊不清。

一向开朗不会沉溺在纠结中的女子,一夜辗转反侧,认真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