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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 怡米 24257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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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41章

清晨薄寒,季绾醒来时,床上已没了君晟的身影。

她穿上绣鞋寻摸一圈,打帘看向帐外,见君晟正在御厨那边排队拿早膳。

排队的人很多,沈栩站在君晟的后头,中间隔了两个人。

季绾放下帘子,简单梳洗打扮。

君晟端着饭菜回来时,她已乖巧坐在桌边等待。

将一碗柴鱼花生粥摆放在季绾面前,君晟问道:“吃得惯吗?”

御厨准备的粥食种类很多,君晟记得季绾喜欢吃鱼,便选了两碗柴鱼粥。

季绾拿起勺子舀了一口,不是很喜欢,但面上没有显露。

狩猎的最后一日,众人多集中在圣驾前,君晟带着季绾走进上次的枫叶林,亲自教她骑马。

纠正的第一个细节就是扶马鞍。

捏住女子的两只小手,扣在马鞍的鞍角上,君晟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眉宇蕴藏别样的意味。

昨晚被偷袭,可不好受,但有些闷亏,无法讨回来。

季绾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照做,稳稳扶住鞍角,“这样吗?”

“嗯,放松双腿,重心下移。”

君晟牵马徐徐前行,让季绾适应坐骑的感觉。

枫叶染霜,经日光照射,呈现剔透的红。马匹稳当,微微摇晃,季绾没有被硌腿的不适感,反而沉浸在金秋的亢爽中,又因君晟在旁,没有半点彷徨和恐惧,哪怕囿苑处处有潜伏的兽群。

“先生可以放手了。”

“敢?”

“我试试。”

君晟松开手,稍稍退离,看着季绾生疏地驱策马匹前行。

“慢点。”

与骏马处在磨合期,季绾自是小心翼翼,瓮声瓮气地哄着马匹。

这匹马对她而言有些高大,但性子温顺,非烈马,是君晟在囿苑的马厩里特意选的。

既非烈马,自然不得武将喜欢,倒是适合刚学骑术的新手。

君晟想着日后待她熟谙马术,再送她一匹马驹,可从小养到大培养感情。

倏然,林外汀渚那边传来呼救声,搅扰了马匹,君晟健步上前拉住缰绳,将季绾抱了下来。

季绾站定,听得一声“有人落水了”。

还真是多事之秋。

君晟快速拴好马,带着季绾赶过去。

环水的汀渚上,几名贵女蹲在水边不停求救,她们在嬉闹时,不慎将一名闺友推入水中。

那贵女不通水性,扑腾一会儿沉了下去,水清却深,从水面上只能瞧见漂浮如藻的长发。

男女授受不亲,在众目睽睽下救人说不定要负责任,娶了人家小姐,一些闻声赶过来的年轻公子踟躇不前,权衡利弊,一会儿的工夫,落水的贵女离岸边愈远。

环流很宽,两侧岸边都无法用竹竿施救,必须有人下水捞人。

事急从权,有一人突然跳进水里,在他的领头下,陆续有水性好的公子跳了下去。

季绾与君晟赶到时,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男子正夹着那贵女脖颈,一点点凫游向他们这边。

那贵女还有意识,朝岸边的人伸出手,“救救我。”

见状,季绾倾身伸出手,用力将人向上拽。

君晟扣住季绾的小臂,稍一用力将女子连同施救者一同拽上岸。

周遭无医女,季绾担起了照顾落水贵女的职责,解开自己的斗篷裹住瑟瑟发抖的贵女,与君晟交换过眼神,带贵女回往营地。

其余跳入水中的施救者,被岸边的人陆陆续续拽上来。

当君晟伸手去拽最后一人时,点墨黑瞳轻敛,扣住那人的手掌,却被一把挥开。

沈栩凫在水面,抹了把脸,没接收君晟的好心,朝一旁游去,被另一人拽了上来。

君晟站起身,摩挲着发红的掌心,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湿漉漉坐在岸边喘气的青年。

视线落在沈栩的手上。

“沈公子的伤好了?”

“不劳君大人费心。”

君晟哂笑,迈开步子,身后传来沈栩淡淡的提醒:“季绾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咸鱼粥,尤其不喜欢柴鱼干。”

君晟停住脚步,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判断不出他是存心膈应人还是善意提醒。

“沈公子以何种身份提醒我?”

周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沈栩还坐在岸边,慢悠悠拧着衣衫上的水,“没有阁下横插一脚,夺走季绾,沈某还需要提醒谁呢?”

季绾在饮食上的喜好,他一清二楚,假若没有君晟,他可以替季绾挑选最合心意的饭菜。假若没有君晟,他说不定已经说服母亲谭氏,改期迎娶季绾。

人生三大喜,他可占两样。

假若

没有假若。

他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让另一个男子代替他来照顾季绾。

还是他最嫉恨的人。

秋日沉淀了他的悲愤,他接受了季绾与他人成婚的事实。

听出青年满腹

依譁

的酸楚,原本打算离开的君晟转过身,慢慢蹲了下来,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不是吗?”

沈栩直视道:“你不是给我机会,是让我在身世和婚约上做出抉择,以高位者的姿态,考验人性,不过是你道貌岸然的恶趣味,想要戏耍彼时一无所有的我。”

该避其锋芒的,可嫉妒战胜了理性,在针锋相对的一刻,不愿落于下风。

说白了,输给谁都不愿输给君晟。

君晟继续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不怒反笑,“那你就任我戏耍吗?不懂得反抗?我不过一句‘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就拆开了你自认为的金玉良缘。你扪心自问,真的对得起季绾吗?”

“彼时我一无所有,你位高权重,我拿什么反抗?”

“不试试就设想出千万种阻难,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软弱?”

若真将季绾交给他,日后风雨路上,他是否会为了利益出卖季绾?君晟敛眸,眸光比波光粼粼的秋水还要凉薄。

君晟用带有玉扳指的手抚上沈栩俊秀的面庞,重重拍了两下,“你那时若是坚持这桩婚约,我会成全你们。”

可惜他没有通过考验。

被羊脂玉的冰凉拉回意识,沈栩避开他的手,“那我现在坚持呢?”

若他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挽回季绾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晚了。”

爱在占有前,是克制的,君晟可以在沈栩坚定情分时,克制自己对季绾的感情,成全有情人,也彻底完成了师母的嘱托,给了季绾新的身份、新的人生,放心将她交给沈栩。可沈栩没有通过考验,把季绾当累赘,辜负了六年的情谊,那季绾往后的余生,就与之再无干系。

而他的爱也从克制变为占有,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沈栩,你当年被人顶替名次落榜,我为你惋惜。如今前路坦荡,我不会阻挠。但你要认清现状,别以为今非昔比,就能与我夺人。有那些精力,不如脚踏实地为前程铺路。”

点到为止,君晟起身离开,衣袍猎猎,融入凛冽寒秋中。

沈栩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肤色紫青,浑然不觉,拳头握得咯咯响。

后半晌,君晟带着季绾在枫叶林里练箭。

在远处立好草靶,君晟走到季绾身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习,还为她戴上一枚口径较小的玉扳指,与他拇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手握住女子的手,带她拉开弦,君晟附身问道:“上次教你的技巧可还记得?”

有呼气擦过耳边,痒痒的,季绾歪头蹭了蹭耳朵,“平视箭靶,平稳放箭。”

“还有呢?”

“食指尽量不抖动。”

“还有呢?”

“你、你离我太近了。”

季绾扭头,额头差点碰上男人的唇,惹男人低笑,也适时退开距离,站在一旁看她射箭。

第一箭,脱靶。

季绾恼羞,从箭筒取出第二支箭矢,费力拉开弓,别说食指不抖动,开弓都费劲。

一连三次脱靶,她垂下手,“这把弓不适合我。”

“所以,不适合一定要及时说明。”

“先生何意?”

“你不喜欢吃柴鱼干,为何不说?”

季绾愣住,早膳那会儿她没有表露出不喜,他是如何得知的?

君晟没提沈栩,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弓,换了一把轻弓,“搭伙过日子,还是该直言不讳,不喜就是不喜,没必要将就,对吗?”

“嗯,是我疏忽了。”

“不必认错,我只是想与念念没有隔阂。”

季绾抿唇,有潺潺暖流淌过心田,她的先生,总是温柔善解人意的。

她的

竭力忽视掉油然而生的怪异感,她再次拉开弓,瞄准草靶,“嗖”地射了出去。

虽偏了靶心,却没有脱靶。

几番练习下来,有了明显进步。

果然适合是前提。

日落黄昏,两人走在粽粽溪水边,季绾递上玉扳指,君晟没有接。

“送你的。”

“过于贵重了。”

“那你还个礼。”

季绾收起玉扳指,仔细思忖,少焉,笑道:“我上次为先生添了厚衣裳,先生这次才是还礼。”

君晟面朝漫天晚霞淡淡笑开,他的念念很少“颠倒是非”不讲理的,也算是将他当做自己人了,唯有自己人才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这份熟识,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馈赠。

没一会儿,两人回到营地。

礼部正在统计官员们狩猎的“战果”,君晟无疑是垫底的。

面对调侃,连季绾都觉得汗颜,一再往君晟背后躲,君晟却站姿笔挺,淡淡看着他人受奖。

当晚,承昌帝亲自点燃篝火,欣赏臣子和官眷们载歌载舞,薄醉上头,回到皇帐倒头就睡。

长毛白猫蹲在床边,喵喵叫了许久得不到回应,独自跑了出去。

明早启程回城,季绾忍着羞涩再次与君晟同床共枕,男人呼吸清浅均匀,她却了无睡意,枕着一条手臂凝睇洒入缕缕月光的帐帘。

帘子外有太医越过,依稀听得“太子殿下高热抽搐,快请院使过去”。

季绾疑惑,昨日为太子看诊,脾热不重,在汤药调理下,不该发热抽搐的。

有太医甚至院使在,没她插手的份儿,向来心大的女子闭上眼,不再被外头的动静滋扰,渐渐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又一次想要抓牢马鞍,而凭借今日所掌握的马术技巧,两只小手不自觉去握最前面的鞍角,指尖划过处,有些烫。

君晟在一阵诡谲中清醒,犀利的眸在暗夜中锁定了迷迷糊糊的女子,在女子握住他的前一瞬,扣住她的手腕,拉开距离,呼吸略重。

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亲了亲那双作乱的小手,将人搂进怀里。

梦里的季绾很亲近他,主动环上他的腰,一条腿翘起,搭在他的腿上,如树袋熊挂在了苍劲的树木上。

金秋墨夜,相拥而眠本是惬意之事,可对血气方刚的男子并不友好,算得上一场温柔的折磨,克制如君晟,也再没了柳下惠的意志力。

他翻身面朝上,让季绾趴在他的怀里,以起伏的胸膛做季绾的温床。

他的念念长大了,婀娜柔桡,浮凸有致,不能再当小孩子看待了。

一吻轻轻落在女子发顶,带着安抚和怜爱,送女子一场宁谧安逸的梦。

第42章第42章

次日清早,众人准备启程,只见冯小公公带人穿梭在各座帐篷中,寻找着皇帝的御猫。

“对,白色长毛的。”

“异瞳。”

“怎么还没找到?”

“再去那边看看。”

圣上已起驾,留宦官们在原地炸开锅,手忙脚乱。

君晟依旧被安排在最后的梯队,总揽全局,以防有人掉队。

季绾随他在后方,瞧见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被人搀扶上中间的车驾,看起来病症很重,听说是脾热未愈又染风寒。

倏然,溪流边传来惊呼,两个小太监慌忙地跑来。

“小公公,找到了。”

“哪儿呢?”

“溺、溺、溺水了!”

冯小公公瞪圆眼,那可是陛下最喜欢的御猫,他一拍大腿,“诶呦”一声,带着一众小宦官奔向溪流边。

君晟总揽全局,不能落下一辆车驾,故而带着季绾也去了溪边。

御猫倒在溪水里,被岸边的长草缠住,早没了气息。

季绾认出这是第一次与德妃打交道时,被春桃抱在怀里的猫,极为亲人,见此,不禁默叹一声。

可它怎会溺水呢?

即便到溪边饮水,以猫的矫健,未被偷袭的前提下,几乎没有溺水的可能。

季绾看向君晟,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人同时上前查看,在猫的额骨处发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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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伤。

又是额骨!

君晟眯眸,这显然与仍未侦破的连环凶杀案有关!

案子棘手,车队里的大理寺官员被紧急召回,闲杂人等不可接近,季绾被君晟托付给冯小公公送回城。

季绾坐进马车,挑帘遥望渐远的溪边,内心惶惶不安。

凶手以同样的手法作案,不单单是在挑衅法司,他,隐藏在狩猎的人员中,无限靠近圣驾。

回城的路途崎岖漫长,季绾独自坐在马车里胡思乱想着,直至傍晚才驶入城门关卡。

可就在她与冯小公公道谢作别回到沈家时,二宝的哭声响彻巷子。

季绾跑进门,见乔氏抱着二宝呆坐在院子里,一脸悲色,连平日话多的杨荷雯都没了气焰,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

公爹沈荣杰迎上前,焦急问道:“绾儿,老四呢?老四怎么没回城?!”

季绾扶住不停颤抖的公爹,简单扼要地替君晟做了解释。

沈荣杰抱头蹲在地上,“那完了,完了,来不及了。”

节骨眼上,君晟没有及时回城!他们沈家要完了吗?沈荣杰想起还有一个今非昔比的“儿子”,立即问道:“沈栩呢,回城了吗?”

“应该回了。”

像是看到了零星的希望,沈荣杰强撑身体,夺门而出。

季绾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陌寒、蔡恬霜和馨芝迎出来,拉过季绾,耳语起来。

就在昨日晌午,家中冲进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说是有事找曹蓉,被沈濠撵了出去,除了沈濠,无人知晓曹蓉的下落,而今日晌午,曹家嫡母带人在一家客栈捉到庶女曹蓉正与一名陌生男子厮混在榻上

季绾愣住,曹家嫡母怎会带人去寻嫁了人的庶女?还刚好碰见那样的一幕?

蔡恬霜已探听了因果,得知沈濠在前几日无意“救”下被人追赶的馥宁公主,被馥宁公主缠上。据蔡恬霜猜测,曹家嫡母多半被馥宁公主利诱或逼迫。

季绾睃趁一圈,“二哥呢?”

“去望月楼了,那边有公主的亲信,我猜他是去求公主高抬贵手。人言可畏,日后,沈家二嫂怕是会活在旁人的吐沫星子里了。”

此时,街坊四邻异常安静,闭门不出,而看似平静的街巷,蕴藏着风言风语。

季绾心道,若这对夫妻抗不过人言,逼迫分开,那便是正中某人下怀。

“二嫂现在何处?”

“被曹家嫡母带回去了,沈家大哥和三嫂去了曹家。”

作为夫家,沈家是要去人解决此事的,杨荷雯本来也是自告奋勇,虽有些抹不开脸,但作为长嫂,她合该出面,可乔氏怕她语气冲,拦下了她,换成潘胭前往。

潘胭是读书人,语气柔和,能在产生冲突时起到调和作用。

这事不光彩,可诡异的是,曹蓉的娘家捉奸,反倒是婆家从中调和。

馨芝不解,“事有蹊跷,难道旁人看不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看乐子的,他们只信自己所见,不会深究缘由。”蔡恬霜气得不轻,为馥宁公主的无耻手段。

一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季绾带着箱笼回到后院,静默在窗前,忆起故友廖娇娇,情景似乎重现了。

只是,馥宁公主远比临街米行的老板娘更为嚣张,明目张胆地拆人姻缘。

虽与曹蓉的关系远远不及廖娇娇,季绾还是想去试一试,绵薄之力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廖姐姐的悲剧出现在曹蓉身上。

“恬霜,劳烦你去望月楼观察动静。蔡护卫和馨芝,随我去一趟曹家。”

**

曹家是做胭脂水粉生意起家的,家底殷实,曹家家主有一妻两妾。

曹蓉的生母作为侍妾,得知女儿的丑事,抹不开脸,躲在屋里子偷偷抹泪。

曹家主母小刘氏是曹家家主的续弦,同为商户出身,精明干练,人也强势,不容姨娘插手此事。

适才下过一场小雨,老宅潮气缭绕,砖瓦秋草长,沉静中透着薄凉。

曹家主母一身白蓝提花衣裙,站在庭院中,淡淡看着罚跪在祠堂的庶女曹蓉。

“老话儿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本为娘不该插手你的私事,可通奸何等龌龊,污染娘家门楣,为娘不得不管。说吧,与那野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曹蓉是被五花大绑带回来的,挣脱不得,筋疲力尽,她含怨瞪着嫡母,哽咽道:“女儿想知,母亲收了馥宁公主多少银子?”

小刘氏小山眉不皱一下,“贼喊捉贼,掌嘴。”

仆人上前,甩了曹蓉一记耳光。

曹蓉被打偏头,嘴角流血,“我是被冤枉的。”

她在客栈一觉醒来,床上多了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没等反应过来,嫡母就带人冲了进来,不是栽赃是什么?!

小刘氏让人搬来圈椅,坐在庭院内,搭起腿,“矢口狡赖,继续。”

仆人熟悉主母的手段,连甩曹蓉三记耳光,将人拖出祠堂,拳打脚踢。

老宅回荡着曹蓉凄惨的叫声,愈发微弱。

沈大郎和潘胭被人扣住手臂,眼睁睁看着曹蓉被虐打。

两人震惊于曹家人的绝情和反常,却是挣脱不开,动弹不得。

按着门第,若非曹蓉是不受宠的庶女,也不会嫁入沈家。

潘胭挣扎不止,再好的脾气都被激怒,冲着小刘氏轻嚷:“你让他们住手!朗朗乾坤,容不得你们祸害人!”

小刘氏用帕子擦了擦额,慢条斯理,故作镇定,没有喊停。

曹家家主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不忍直视。

谁能想到,天潢贵胄要看上了他庶女的丈夫。

只怪庶女命不好,忍吧。

宅门在这时被人叩响。

有客登门。

奄奄一息的曹蓉倒在地上,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三道身影,其中一道纤细柔桡,是季绾

“绾儿,我被人陷害”

季绾站在宅门前,与小刘氏对上视线,她的身后跟着高大威猛的陌寒以及一身英气的馨芝。

从商多年,小刘氏擅长识人,一看就知季绾带来的一对男女不好惹,加之季绾的官眷身份,总要给些礼遇。小刘氏一改威严,笑吟吟道:“绾儿可是稀客,但今儿不巧,家事在前,无暇招待来客,请回吧。”

前不久季绾嫁入沈家,妆品都是在他们曹家铺子所挑,原本该与季绾交好的,可公主施压,她一介贾商,有什么周旋的法子呢?

为不波及自身,只能弃掉庶女。

季绾敛着情绪,没打算劈头盖脸争个对错,要争也是同馥宁公主争。

“大哥和三嫂都在,我作为四弟媳,怎不能插手管二嫂的事了?不过话说回来,对客不该动粗吧。”

意有所指的话,似给小刘氏提了个醒。

小刘氏忙让人放开沈大郎和潘胭,笑着解释道:“方才两位太过激动,非要插手曹家的家事,我是不得已为之,见谅。”

潘胭忍着怒火欲要上前为曹蓉解绑,却被曹家仆人拦下。

小刘氏仍笑着,“都说了是家事,沈家媳妇怎还听不懂话呢?”

潘胭想怼回去,被季绾拉住手臂。

季绾上前,直面小刘氏,“您是二嫂的嫡母,是我的长辈,我不愿与您产生冲突,也知您受公主所迫,身不由己。让我将人带走,这件事,不会波及你们。”

听她提起公主,小刘氏叹笑,“绾儿是官眷,该知馥宁公主的地位,与她为敌,与你有何好处?你又有何底气平息这件事?”

小刘氏甩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可以放人,但你要知道,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的女子,带回去也洗不清白了,会活在人们的唾弃里,痛苦不堪,不如远走他乡,图个清净。”

季绾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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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讥诮,“您说得对,与人狼狈为奸、名声尽毁是洗不清白,但被冤枉的呢?”

小刘氏摇摇头,妙龄的少女还是太稚嫩了,想法天真,“证明被冤枉了又如何?堵得住流言蜚语吗?除非始作俑者站出来,当众承认,还被害者清白。”

“不试试怎知行不通?”季绾定眸,清冷决然,“馨芝,为二嫂解绑。”

曹家仆人欲拦,被陌寒一个个踢飞。

蓬头垢面的曹蓉被馨芝和潘胭搀扶着走出曹家宅门,含泪的眼凝睇前方的女子。

清瘦却坚韧的女子。

“绾儿为何冒险帮我?”

季绾送她回到沈家门前,喟叹地取出银杏琉璃坠子,“因为廖姐姐。”

留在廖姐姐身上的遗憾,她想在其余受害者身上弥补、释然。

第43章第43章

望月楼。

馥宁公主迟迟现身在望月楼的雅室内,看着跪地的沈濠,不疾不徐地坐在榻上,以染了蔻丹的手指勾起男人的下巴,细细打量,“沈兄见外了,请起。”

沈濠跪着没动,语气诚恳,“求公主高抬贵手,放过内子。”

“沈兄此言差矣,分明是曹氏不知廉耻被捉在床,怎么算到本宫头上了?啊?”

女子尾音上扬,是疑问,是威压。

屈辱蔓延至心底,沈濠握紧双拳,低头认栽,“是小民失言,曹氏不知廉耻,有伤风化。”

“那,需要本宫帮你拟写放妻书还是休妻书?”

一字之异,千差万别。

沈濠痛心疾首,以额抵地,“任凭公主定夺。”

馥宁公主舒坦了,向后仰去,单手支颐,“来人,研墨。”

一纸休书,断了夫妻多年的情意。

沈濠按下手印,甚至不敢去看休书上抨击妻子的犀利言辞,只求妻子不会再因他受到伤害,蝼蚁如他,无法在狂风骤雨时给予妻子保护,若他坚持抵抗,只会让妻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沈家郎薄义,卿勿再遇。

沈濠说在心里,颤抖着手递上休书。

馥宁公主未接,笑着点弄额头,“会伺候人吗?”

“小民善学。”

馥宁公主抬起一只脚,伸到他面前,暗示意味十足。

一旁的嬷嬷深觉不妥,但小公主正在兴头上,做仆人的,也不敢当众阻挠,她正要带人退出去,门外忽然响起宫人的来报。

“禀殿下,通政使之妻季绾求见。”

馥宁公主刚把脚踩在沈濠的肩上,闻言转眸

够败兴的。

据亲信报,君晟因案子滞留在囿苑,季绾暂无底牌,哪来的胆子与她面对面撕扯?

一介医女,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变金贵了?

“传进来。”

“那个,公主,季氏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同行。”

“阿猫阿狗也能面见本宫?”

“小的明白了!”

**

楼里楼外大批护卫皆是馥宁公主的亲信,硬闯多半会铩羽而归,季绾吩咐陌寒和馨芝在外等候,打算只身入内。

陌寒觉得不妥。

季绾执意,“放心,她动不了我。”

在来此之前,陌寒召集了君晟的部分隐卫,季绾知道,但凡陌寒一声令下,隐卫就会强攻,可沈二郎没有性命之忧,没必要发生冲突引起血案。

陌寒睨向馥宁公主的亲信,暗含警告。

亲信缩缩脖子,可抵不住铁血护卫的犀利目光,笑着请季绾入内。

“公主在三楼雅室,娘子慢点,当心脚下。”

季绾在走进雅室前顿住步子,沈二郎有着读书人的骄傲,若是让她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或许一辈子都释然不了,抬不起头。

遂,季绾叩了叩门,隔门问道:“二哥可好?”

经一提醒,馥宁公主也注意到这个细节,歪倚在榻上摆摆手,示意沈二郎起身退到一旁。

谁让她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沈濠起身,垂头退到一旁,掩在衣袖下的手始终紧攥,在听得“咯吱”开门声后,稍稍抬眸,看着季绾走进房门。

云英紫裙的女子,在这一刻除了典雅、柔丽,还有一丝坚韧的强大。

光凭单刀赴会的胆量,足够让季绾变得强大。

沈濠张了张嘴,嗓音涩哑:“弟妹,别管我,回家去。”

他怕拖累她。

季绾搭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收紧,冲他点点头,光凭他这句话,自己管定了。

而这一幕落在馥宁公主的眼中甚觉好笑。

“季娘子来望月楼,所为何事?”

季绾例行施礼,不卑不亢,“来接二哥归家。”

家的含义,在此刻得到升华,同一屋檐下的家人,该互相扶持啊。

相比两人,馥宁公主倒是对“家”的理解很含糊。皇族是帝女皇子们庞大的家,可她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关爱,感受不到温暖。尊贵的身份,像浮艳的外壳,内里空虚。

“这话说得,本宫何时不让沈兄回家了。沈兄说呢?”

问题抛给沈濠,沈濠垂眸,“公主没有逼小民,是小民自愿前来的。”

“季娘子听清了?”

“听清了,是公主棒打鸳鸯,拆人姻缘。”

“荒谬!”

“公主何必自欺欺人,敢做不敢当,私下又无外人,维系道貌岸然的名声演给谁看?”

被一个自己压根瞧不起的医女讽刺,馥宁公主额头浮现青筋,眼白泛起血丝。

暴怒的性子最受不得激怒。

“你说得对,私下无外人,那本宫就明确告诉你,沈二郎已签了休书,与曹氏断情,甘愿成为本宫的掌中物。你情我愿的事,没你指手画脚的份儿。”

“公主要招二哥为驸马吗?”

像是听了个笑话,馥宁公主满是鄙夷,小门小户的子女,不懂门第参差,异想天开。驸马需要何等身份,至少也是荣登黄榜的寒门士子,一个木匠之子最多是“入幕之宾”。

然而,季绾话锋一转,突然变得犀利,“既不想招二哥为驸马,何来你情我愿?分明是强取豪夺,逼人与你苟合!”

向来被众星捧月的帝女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她坐直身子,摸向腰间银鞭,“本宫贵为嫡公主,外祖父是当朝首辅、母亲是中宫皇后、兄长是东宫太子,养一个禁脔怎么了?别说你,就是君晟能奈我何?!”

被彻底激怒,小公主斜握银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绾,“告诉你一个道理,在后宫,不存在草菅人命,各法司奈何不了,君晟也奈何不了。”

说着,作势要当场抽打季绾。

沈濠见状欲拦,被馥宁公主抖鞭甩在背上。

“啪”的一声,皮开肉绽。

“二哥!”

季绾惊讶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余光瞥见馥宁公主再次抖鞭,她拉住沈濠,用力向一侧躲开,与此同时,掏出藏在衣袖中的乘云绣香囊。

“见此物如见圣上,馥宁,你敢违抗圣上吗?”

馥宁公主抖出去的鞭子落空,再要抽打,被一旁的嬷嬷强行按住腕子。

“公主,此乃圣上之物!”

馥宁公主厉目而视,仔细辨认后,浮现几分不可置信,握鞭的手咯咯作响,愣是僵着没动。

那是父皇佩戴多年的香囊。

怎会在季绾手里?

季绾趁机将沈濠拉向身后,用纤细的身躯融成了阻挡觊觎的屏障,“馥宁,你们后宫的规矩,与圣上行不通。有圣上信物在,我要带走二哥,谁敢拦?”

雅室内一众亲信面面相觑,猜不到圣上何故赠一女子香囊。

关键是,此女是臣子妻。

这时,门外传来数道脚步声,随着一声“太子殿下驾到,闲杂人等退避”,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太子裹着厚厚的裘衣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脸肃杀的沈栩。

“馥宁,闹够了吗?”说着,太子快步上前,顾不得虚弱的身躯,一把扼住妹妹手腕,夺过银鞭掷在地上,“跟孤回宫!”

瞧见利益置前的兄长,馥宁公主强压嘴角,遏制怒火,趔趄着向前差点扑跪在地,随即甩开太子的手嘶吼:“一个逗着玩的禁脔罢了,犯的着皇兄大驾吗?!”

太子不管她在外是否私养禁脔,但沈濠是君晟、沈栩的二哥,岂可肆意强夺?

家丑不可外扬,尚且要顾

忆樺

及颜面,何况是皇室的颜面,太子再次捉住妹妹的手腕,大力将人向外拖拽,路过沈栩时,沉气道:“小妹不懂事,孤会回去严加管教。君晟那边,代孤摆平。”

礼遇良久,适时该派上用场了,不管沈栩用什么手段,只要不闹到御前即可。

街坊里的丑闻他会派人平息,君晟那边,交给沈栩正合适。

沈栩颔首,目送皇家兄妹离去,在与回头的馥宁公主对上视线时,难掩厌恶。

亲信们陆续离开,三楼只剩下两男一女静默伫立。

少顷,沈栩走进雅室,瞥见落在地上的纸张,被休书两字吸引,弯腰拾起,撕个粉碎抛向空中。

沈濠没有阻拦,却拿起笔,写下一封放妻书。

曹蓉因他受害,他无颜再去面对她,“弟妹,帮二哥个忙,代我送阿蓉和二宝离城。”

伤害已成,留言难消,那就远离是非,慢慢淡忘伤痛吧。

这是他当下唯一能为妻儿做的。

季绾拿起放弃书,一字一句读得缓慢,字字刺入沈濠的心。

沈栩走过去,扶住兄长,“二哥莫要往坏了想,太子殿下能拦截坊间的风言风语,二嫂不会”

“沈栩,你比我懂人心,真觉得太子会在意一个妇人的名声吗?”季绾打断他,“丑闻经传播,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还能澄清吗?太子最多是替妹妹摘干净。”

沈栩不置可否,“那该怎么做?”

“让公主承认诬陷一事。”

“你让帝女认错,可能吗?”

“不试试怎知不可能?”季绾递还放妻书,“沈栩,以你的人脉助我今夜面圣不难吧?办不到的话,我会托德妃帮忙。”

助她面圣,无疑是在背刺太子。

一边是抚养沈栩长大的沈家,一边是太子,若倾向于前者,虽谈不上因此与太子交恶,但也会出现或浅或深的间隙。

无疑考验着沈栩的人性。

青年犹豫了。

季绾也不强求,“二哥,咱们走吧。”

说着扶住沈濠,留下决然的背影。

“等等。”

沈栩叫住她,闭了闭眼,“我助你入宫面圣。”

**

桂殿兰宫笼薄雾,木槿花凋,凌风嬉逐旋舞如彩袖,落入画扇与浊酒。

微醺的帝王身披翠云裘,从燕寝移驾御书房,在烨烨烛光中,看清了跪在御案前的女子。

心口微妙,无所察觉,语气却不自觉柔了三分,“朕还未到,季娘子怎就长跪不起了?”

“臣妇待会儿的言词,会触怒天家,还是先谢罪为好。”

承昌帝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秋猎的好心情被摧毁大半,“看座吧。”

“请让臣妇先把话讲完。”

识人万千,承昌帝隐约品出跪在地上的女子不似外表温柔乖顺,骨子里透着犟劲儿,“讲。”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人头落地,何况是非议君王的嫡女,季绾有这个胆子孤闯御书房,一来是从廖娇娇的悲剧中激发出的勇气,二来有君晟担保,即便触怒龙颜,也能全身而退,但之后的烂摊子是要君晟收拾的。

兴是日久的相处积累了信任,季绾相信,虽与君晟没有碰面商议此事,但君晟不会袖手旁观。

她压低肩头,以额抵地,掷地有声,“帝女,生来烜赫,天潢贵胄,不说驰誉天下,也该为女子表率,不说事事成人之美,也该克己守礼,怎可做出觊觎人夫、拆人姻缘之事?馥宁公主为己之私,污人清誉,逼人和离,毁人尊严,与泼才无异。臣妇斗胆请求陛下惩戒馥宁公主,还无辜之人清白!情真口拙,冒犯之处,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是长久的静谧,连焰火的跳动声都无限放大在耳边。

季绾忍着心跳,等待帝王的答复。

御案前传来指尖敲打的声响,她不敢抬眼,额头传来阵阵凉意。

片刻变得漫长而煎熬。

一侧的冯小公公偷偷觑向帝王的侧脸。

偶有在后宫争斗中忍不下委屈的嫔妃来过御前告状,很少有得到宽慰的。陛下不喜争宠的戏码,几乎不会出言置评后宫的是非,而告状的妃嫔多多少少也会被冷遇一段时日,再没眼力见的,就会失宠。

相处久了就会知道,陛下温和,也薄情。

季绾今夜所言,是在请求陛下惩戒公主,是触及皇室威严的。

伴在圣驾多年,冯小公公竟摸不准陛下是否会生怒。

承昌帝陷入沉思,迂久,抬手,“冯凇,扶季娘子起身。”

冯小公公快步走到御案下,扶起季绾。

女子层叠的衣裙起了褶皱,是倔强和勇气的痕迹。

承昌帝没把她同争风吃醋的宫妃相提并论,对她有一份从初次遇见就产生的欣赏,但欣赏归欣赏,还是要就事论事,“不瞒季娘子,馥宁此举,为朕所不齿,理应认错致歉,若她是其他妃嫔之女,朕绝不姑息,但她是皇后之女,是太子胞妹,一旦认错,日后朝廷派系对她口诛笔伐,势必牵连太子。太子是储君,威严不能失,而你要清楚,朕要保的不是馥宁,是太子。”

“那家嫂就白白受冤?”

“朕会惩戒馥宁,补偿令嫂,但不会公之于众。”

冯小公公暗中瞪大眼,甚是诧异,帝王心,难以揣测,一字千金,能做出这么一长串的解释,足见对季绾的另眼相待。

一个小户出身的医女,怎会被帝王如此看重?

季绾攥住垂落的衣袖,想起入宫前与沈栩的谋划,她躬身作揖,“臣妇有一计,可还家嫂清白,又保太子威严不失。”

承昌帝敲打御案的速度加快,怜惜与耐性在反复拉扯,意味深长地扬起浓眉,“说来听听。”

东宫。

送季绾面圣后,沈栩来到东宫面见太子。

被胞妹的事气到脑仁胀,加上脾热风寒双重折磨,太子恹恹地倒在躺椅上,冷睇寝宫之中的男子,习惯带笑,“孤让你去平息风波,你却搅了一池水不得安宁,是惧怕不敢面对君晟,还是在为沈家鸣不平?”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太子理解又愤怒。

沈栩作揖,“鄙人是在为殿下着想,朝中意图拿殿下一点儿过失大做文章的人比比皆是。馥宁公主捅了大娄子,纸包不住火,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参奏殿下的折子送至通政司,通政司由君晟掌管,殿下觉得他会善罢甘休还是借题发挥?鄙人无能,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信心说服君晟息事宁人,只好为殿下另谋对策。”

太子捏住鼻骨,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妹妹一同被土匪捉住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确切地说,是余恨,余痕。

还有妹妹哭着求土匪头子放她一马的场景。

她想活。

哪怕一时没有尊严。

后来啊,那个原本暴躁的少女变本加厉,不止亲手砍杀了出卖他们的十六卫统领,还虐尽一切惹她生气的人。

长指探衣襟,抚上心口的两道小疤,太子叹道:“馥宁虽任性妄为,可孤与她一损俱损,怎能不保她?”

沈栩再次作揖,“鄙人有一计,可保殿下抽身。”

太子斜眸,“何计?”

“由殿下来大义灭亲,惩公主,扬不徇私情之名。”

第44章第44章

当馥宁公主被圣上召见,君晟等官员刚好回宫复命。

得知前因后果,君晟不动声色通过范德才给德妃递去一则口信。

此时皇后寝宫内,馥宁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御前认错。

冯小公公站在坤宁宫外等待着,耳边传来疯魔般的嘶吼。

“儿臣堂堂大鄞嫡公主,怎可去给一个民妇认错?”

“母后是想让儿臣颜面扫地?”

“母后是要弃卒保车?弃儿臣,保皇兄?”

“古往今来,多少嫡女夺人夫,怎就儿臣不可以??”

皇后的声音被咆哮声盖过,冯小公公抠抠耳朵,躬身朝寝宫内唤道:“娘娘,公主,咱们还是别让

忆樺

陛下久等了。”

一个瓷瓶砸出来,碎在脚边。

冯小公公跳起来,堪堪避开。

要不说馥宁公主蛮横呢。

有顷,喻皇后让宫女合力将馥宁公主送出寝宫,独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横烟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夺人夫,不足以闹大事端,错就错在,闹到了权臣之家,将见过世面的人逼到了份儿上。”

这是喻皇后留给馥宁公主的话。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馥宁公主像被激怒的小蛮牛,踹开数个宫侍,吓得随行宫人们避而远之,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冯小公公都甚觉棘手,盼着快些抵达御书房,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小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冯小公公心里苦,仍笑着上前,“小的给德妃娘娘请安。”

大冷的天,德妃一身香云纱裙,笑靥胜花,看起来心情极好,侧头吩咐春桃递上一枚独山玉饰,“本宫与公主有些私话,请小公公暂避。”

冯小公公是人精,品出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碍于德妃情面,没有阻拦,将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趋炎附势的东西!”馥宁公主咬牙切齿,又瞪向嘴角挂笑的德妃,“来看本宫笑话?”

“公主是小辈,太没规矩了。”

“本宫是嫡公主,需要对你低三下四?”

当初郁结患上乳痈,七分“功劳”归于姚宝林,三分归于眼前的小公主,德妃不再怄气,反而觉得痛快,“公主还是收敛些脾气,到了御前温声软语求求饶,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不会严惩公主的。”

听她似叹似戚的语调,馥宁公主冷呵,“少假惺惺的。”

“皇家薄情,该同病相怜才是,对失势的人,没必要挖苦,是不是呢,公主?”德妃抬手耳语,“公主切记温软些,陛下也曾觊觎过臣妻,会感同身受的。”

德妃退开,歪头含笑,目送败者离场,敛尽眼中的善。

月光一点点退离馥宁公主光鲜的衣裙,徒留暗淡。

为男人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愚不可及,连挖苦都懒得挖苦。

“送你一程,万丈深渊。”

德妃迎着潋滟月光,更显瑰丽。

馥宁公主被送进御书房时,承昌帝坐于宝座,太子坐于下首,除了范德才几个司礼监的大宦官伺候在旁,再无其余人。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承昌帝没有动怒,反而对沈栩加深了赞赏,而太子大义灭亲,留住口碑,堵住了朝堂之上的口舌是非,与沈栩没有离心,但仍有微妙的变化。

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日子还是要在平静中一点点度过。

从渡口回到沈家,季绾陪老两口聊了会儿,回去新房歇息。

一夜未眠,倦意上头,可想而知,一早就去上朝的君晟有多疲累。

那桩至今未侦破的案子搅得法司官员们不得安宁,唯一的新线索也成了人心惶惶的存在——凶手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可凶手故意暴露的目的又是为何?

季绾不懂破案,在昨晚君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些细节,据大理寺官员多年探案揣度,主谋很可能是个外表斯文、内里暴躁的疯子,以戏耍或报复的方式发泄不满。

承昌帝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爱宠遭遇不测,当堂雷霆大怒,责令大理寺在一月内破案。

君晟在深夜回到新房,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鲜汤味。

季绾制作了吊汤,一见君晟步上旋梯,立即拉他到桌边,“来,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汁泛着油花,君晟舀一勺品尝,认可了她的手艺。

季绾托腮透过薄薄的热气看他,“那桩案子若在一月内侦破不了,陛下会向大理寺问罪吗?”

“会。”

在帝王盛怒下,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当堂签了责任状。

季绾又问:“大理寺有把握吗?”

“没有。”

从夏末查到金秋,所获线索零零散散,大理寺的官员像是一直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当初将这桩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无需君晟过多挂心,可隐隐觉得凶手就在身边,才会一再注入精力,配合大理寺查案。

用过吊汤,君晟回到书房沐浴,狩猎数日,一身疲惫,尽数沉淀在汤浴中,全靠季绾事先在汤浴里加了舒筋的药方。

待沐浴更衣后,他走出书房,见对面卧房虚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着门扇问道:“方便吗?”

季绾早已沐浴过,正坐在镜支儿前发呆,同床共枕四晚,回到沈家的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屋是最好,奈何君晟那边捅破了窗纸。

“今晚”

“我要睡下了,先生也早些去安置吧。”

“去”字用得极为精妙,以客气的语气、精

依誮

辟的用词在逐客。

透过镜支儿,君晟看着低头疏发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过去,拿起篦子替她通顺长发。

大手捧起垂顺的青丝,仿若托起季绾的心,一下下梳在心上。

季绾有种错觉,身后的男子在无声流露着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

不会同衾成了习惯,想要有人陪吧?

那不是小孩子心性么。

想到此,季绾唇微翘,又立即抿住。

“笑什么?”

“没笑。”

季绾看着镜支儿里的他们,陷入沉思,假扮夫妻久了,也会形成习惯,一旦君晟有了相知相许的人亦或到了该分开的契机,自己能立即适应吗?

会舍不得放手吗?

舍不得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心田,季绾站起身,捋过长发搭在肩头,面朝君晟嗫嚅道:“夜深了,先生去安置吧。”

执篦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君晟徐徐垂落手臂,走出隔扇,手里仍拿着沾有女子发香的篦子。

季绾看向虚掩的门缝,莫名空落落的,她脱去外衫,躺进床帐,试图脱离拨浪鼓单独入睡,可枕边空空,辗转至子夜也没有睡意,胡思乱想着。

想到即将被流放的馥宁公主,想到她站在御书房外听到的那句“弃卒保车”。

当局者迷,馥宁公主不会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在太子的教唆下被迫弃卒保车,而是主动来到御前提出惩戒女儿,将流放之地从五百里改为遥远的岭南。

难怪说后宫堪比龙潭虎穴。

可虎毒不食子,皇后非但没有一句劝,还用以儆效尤之名,弃掉女儿,保全了皇后威仪。

孰是孰非,在利益面前没了置评的意义。

而坊间对皇后的传闻久久不息,说她为了入宫为后,不惜毁掉嫡长姐的清誉。

季绾枕着手臂,透过帐帘看向被月光映亮的窗棂,慢慢合上眼。

梦境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颠簸至晨早的第一声鸡鸣。

她倦倦睁眼,拥着被子翻个身,去炕柜里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一记回笼觉直至日上三竿,其间馨芝进来两趟,又悄然退了出去。

第45章第45章

因曹蓉夫妇携子远游,季绾与乔氏商量,准备招两个婢女进门,包揽膳食和家务,可将一个安置在后院新房,一个安置在潘胭的房里。

上次的提议被杨荷雯和曹蓉双重否决,此番,杨荷雯没有异议,一来对季绾有了新的认知继而产生敬畏,二来曹蓉远游、潘胭授课、季绾从医,没一个料理家事的,作为长嫂,与婢女们分工备膳,实在不妥。

“按绾儿说的办吧。”

长媳无异议,乔氏也采纳了季绾的提议,“工钱从咱家日常开销里扣除吧。”

季绾没自告奋勇包揽下招工的开销,与三嫂一样,每月她与君晟都会添补家用,招工走总账也说得过去。

杨荷雯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曹蓉还不够,又多了一个季绾,日后掌家的未必是她这个大嫂。

外表温软的人,敢于担事,头脑清醒,愈发将她显得小家子气。

“唉。”

擀面时无意的叹息落入大宝的耳中。

沈大宝凑上去,“娘,你叹气干嘛?”

“去去,一边玩去。”杨荷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惹来揶揄,用力擀面。

面板叮当响。

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使得准备烧火的馨芝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杨荷雯面擀得好,菜做得香,等季绾离开,乔氏看她默不作声的,将人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有绾儿在,娘不好开口,回头招婢女,由你把关,一定要招两个手艺好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的差。”

杨荷雯故作拿乔,“那可不好找。”

乔氏挤眉弄眼,“是呢,娘就爱吃你做的饭。”

总算得了一句肯定,酸气无处撒的杨荷雯稍稍舒坦,笑哼一声,气呼呼离开。

乔氏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愈发向着能担事的四媳妇,但也知不能委屈了长媳。

家和万事兴。

傍晚,季绾站在珍书阁前,来接数日不见的弟弟。

季渊长高了些,故意用手比量彼此的身高,脸上多了融入晚霞的灿烂笑容。

感受得出,弟弟在这里轻松快活,齐伯是弟弟的救赎。季绾欣慰得很,却还是拍开少年的手,严肃问道:“功课可有提升?”

季渊仰头,无声流露着骄傲。

作为学堂的大弟子,每次小考都是头名,让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伯都有了送他科举的心思。

可惜大鄞朝没有天生哑症的考生,从无一例。

季绾替弟弟惋惜,面上不显,与齐伯打过招呼,递上一包酱牛肉,笑说是为了孝敬。

伴着夕阳,姐弟二人回到娘家。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其间提到曹蓉的遭遇,何佩琇不由想起隔壁一尸两命的悲剧,暗自抹了抹眼泪。

廖家公和廖家母自女儿被害,一直绝口不提,一个佝偻,一个蹒跚,相依为命的背影在晚霞里尽显悲凉。

季绾时常探望他们,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

虽说事在人为,但在遗憾面前,她力不能及。

怀着淡淡的悲伤,季绾回到沈家,被冲过来的沈大宝抱住腿。

“四婶,二宝啥时候回家啊?”

沈茹茹也跑过来,围着季绾打转,比起懵懂的大哥哥,她通透许多,知道二哥随二叔二婶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还小大人似的开解了大宝许久。

可大宝想念二宝,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季绾给两个孩子带了廖家的糖水,陪他们玩了会儿跳房子,眼中的酸涩被风吹散。

比起廖家公、廖家母,沈家至少有盼头,来年春日等羁旅在外的亲人归来,阖家还能够团圆。

沈茹茹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季绾,“四婶,陌寒叔叔教茹茹画的。”

画纸上,湛空下一棵棵银杏树葳蕤生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季绾从不晓得陌寒还有绘画的功底,她接过画纸细细欣赏,忽然想到可以在廖家种上一棵银杏树苗,陪伴老两口,当作寄托。

与公婆讨教了栽植的时节,她打算明日去廖家铺子商量,如果老两口同意,她会趁着土地覆霜前,在廖家院子里栽下一棵银杏树苗。

心情稍稍转好,她去往灶房,再次为君晟熬了吊汤。

君晟回来后,在季绾的监督下,喝了一整碗。

自狩猎后,君晟发觉季绾对他多了关切,熬汤不说,还挺嘘寒问暖的。

“秋寒,先生的被子可御寒?”

“还好。”

“入冬前,先生可需要我准备棉衣?”

“有劳。”

君晟挺受用的,有问必有答,等到深夜时,揉了揉季绾的脑袋,越过她走进书房。

季绾愣了会儿,心里又一次空落落的,她回到东卧,犟劲儿上来,没取出拨浪鼓,独自躺进被子里试着入睡。

夜里电闪雷鸣,季绾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懂君晟为何能替代陪伴她十几年的拨浪鼓。

狂雷袭耳,了无睡意,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向虚掩的门扇,发现对面书房灯火荧荧,那人还没睡下吗?

少焉,身穿抹胸寝裙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灯火如豆,君晟从公牍中抬眸,眉眼一紧,立即走向赤脚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不穿鞋?”

季绾迷迷糊糊翘起脚趾,后知后觉发现行动快于意识,自己竟跑来书房求陪睡。

陪睡的话她自然讲不出口,糯糯“嗯”一声,转身欲走。

勇气还未涌起就枯竭,羞于开口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可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

“啊——”

双脚失去着力点,身体发生倾斜,季绾下意识环住那人脖颈,娇小的身躯陷入那人的臂弯。

四目交汇,在暗淡的灯火中定格。

君晟身上散发着墨香,连指腹都染了些许墨迹,是在看见季绾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刹,不小心沾染的。

在无声的询问下,季绾支支吾吾的,总要有个恰

依誮

当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

被放到床上后,她曲膝仰坐,望着紫电中忽明忽暗的身影,讷讷道:“我睡不着。”

君晟默然凝睇,一步步走进男女之防,跨过雷池,坐在床畔,离她赤裸的脚丫只有两寸距离。

床褥凹陷,季绾在惊讶与忐忑中,肩头一紧,顺着一个力道倒在床上,被上方倾覆的男子困在双臂间。

饱满粉润的十根脚趾蜷曲,她紧张到呼吸不畅,有种引狼入室的荒唐感,偏偏是她主动的。

暗夜使视线变得模糊,旖旎流淌缭绕,放大了心跳的咚咚声。

可就在她迷茫之际,身上一重,那人为她掖好被子。

轻轻拍拂。

“睡吧,我陪着你。”

低沉温柔的嗓音,透着无限包容的耐性。

雷电化为隐形的羽毛,挠过心尖,痒痒酥酥麻麻,季绾陷入其中,每寸肌肤都在舒展。

她扣住被沿,闭上眼,纠结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有他在,她能坠入香甜安逸的梦境。

“先生。”

“嗯?”

“我自小就只会做一个梦。”

君晟凝目,静静等她道来。

季绾缩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我的梦境没有色彩,没有景物,充斥漫漫黑夜和无休止的颠簸,扰我无法入睡,必须有拨浪鼓在旁。”

君晟问道:“所以?”

“拨浪鼓旧了,早晚会碎掉,我想克服心障,独自入眠。”

季绾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可和盘托出后,他们该以怎么的方式相处?总不能让他成为拨浪鼓的替代品吧。

算了,不是真夫妻,没必要添暧昧,或许会让他误以为她在编故事。

伴着复杂和纠结,眼皮开始沉重,困意上头。

迂久,入眠的人儿不由自主环住君晟的腰,投入到温热干燥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节奏,撑在上方的男子顺势躺在一侧,半搂着睡熟的人儿,在电闪雷鸣中,轻抚她的薄背,“念念。”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君晟拉开些距离,借着屋外的紫电,凝着女子恬静的素颜,一点点靠近,闭眼轻闻她的气息。

清香经体温蒸腾,摄人心魄。

粗粝的食指触到女子的脸蛋,轻轻按压,水嘭嘭的回弹充斥指腹。

留下一抹墨痕。

唇边绽开淡笑,君晟用衣袖替她擦了擦脸,没擦去墨痕,倒是擦红了那块肌肤。

一吻,落在背擦红的肌肤上。

他的念念,快到生辰了。

十月初九,真正的生辰。

当年在恩师家看着出生的小婴儿,一晃十七了。

同样见证过那一幕的人,还有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贺清彦。

兵部侍郎府邸,榆叶苑。

梳理过连环凶杀案的细节,贺清彦靠在玫瑰椅上沉思。责任状已签,再破不了案,难以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假若是恩师,在面对无从下手的疑案,会如何应对?

贺清彦忆起恩师盛聿,轻叹摇头,自愧不如。

恩师供职大理寺期间,手里的大案没有超过三个月的,全部侦破,而一身书卷气的师母,是恩师最好的助手,擅于用女子细腻的思绪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赢得大理寺诸卿赞誉,也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后来种种,令人唏嘘。

深夜容易胡思乱想,谦谦儒雅的大理寺少卿捏了捏鼻骨,无意瞥向黄历,目光一滞。

再有几日,十月初九,是恩师爱女的生辰。

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至今无音讯,究竟被师母送去了哪里?十七岁的女子,就算与之正面遇上,也很难认得出了,除非与恩师或师母生得极为相像。

可就算极像的人,也未必是那个小丫头,譬如姚宝林,即便像师母,自己也不会将之与师母联系起来,更不会错把其当作小师妹,只因差了一大截感觉,而这种感觉基于熟悉感。

“念念”

自盛念念失踪,贺清彦会在每一年的十月初九,为小师妹燃上一盏孔明灯,期许她遇良人,余生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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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夜雨送清寒,一大早,季绾裹着斗篷去往廖家,与老两口商量后,与蔡恬霜一同前往集市定购树苗。

在听完季绾的叙述后,商贩提议栽植实生苗,能见证它一点一滴的破土生长。

“娘子放心,只要呵护得当,二十年保管成熟结果。”

二十年啊,太过漫长,季绾摇摇头,还是坚持初衷,选了一棵最为茁壮的树苗,移植到了廖家的院落里。

在商贩的指导下,老两口默默铲土,亲手种下,盼望着树苗能够适应这座家宅,蓊郁而生。

季绾听着老两口对着树苗念念叨叨,苦涩难耐。

离开廖家,季绾站在岔路口,放眼冉冉秋色,萧萧梧桐,将金秋交织出的秾丽与萧瑟一收眼底,转眼步入十月深秋。

第46章第46章

十月初九当日,季绾一如既往往返医馆和沈家,出奇的是,君晟已经回来,正在后院作画。

大冷的天,不知怎会突发兴致于小院作画。

而如影随形陌寒不在身旁。

别看陌寒棋艺差,画艺一绝,上次教沈茹茹作的画,就让季绾见识到了精湛的功底。

反观君晟的画艺,就要说说那幅悬挂在珍书阁太师壁上的画作了,可用磅礴壮阔来形容,至少季绾是这样认为的。

“先生怎在作画?”

“特殊的日子。”

十月初九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季绾狐疑,安静站在侧,欣赏着纸张上呈现出的雏形。

无需上色就看得出,是一幅深夜纵马奔驰图,画中少年,年少老成,怀里裹着个稚嫩的娃娃。

日光璀璨,景色宜人,一大一小两个伢子奔向城门外。

墨迹流畅,意韵些许夸赞,马儿鬃毛飞扬,咧着大嘴笑哈哈,充满童趣,与挂在珍书阁的那幅风格相差极大。

君晟没有将画作上色,就那么收笔,等待墨水风干。

“送给你的。”

“送我?”

总要有个理由吧。

君晟卷起画,递给季绾,“前不久,我做了一场梦,这是梦里的情景。”

“把你的梦境送给我?”

“我的梦境一向舒缓,说不定能缓和你的梦境。今晚放在枕边试试?”

想起那晚她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梦境,季绾心中再次被无形的羽毛划过,她摒弃杂念,双手接过,打趣道:“先生的画,在市面上价值不菲,我可要好好收藏。”

回到卧房,季绾独自欣赏起来,恍惚有种被吸入画境的错觉,画中的少年和幼童是何人?

既是君晟的一场梦,估摸他也不清楚。

那么端方的人,梦境竟充满童趣。

季绾失笑,一遍遍寻找画中的细节。

暮色四合,树影横斜,季绾从前院取来饭菜,一进新房,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君晟很少回来用晚膳,季绾不知他的膳食习惯,不禁笑问:“先生在饮酒?”

“成婚前,贺仁瞻送的梅子酒,你也来尝尝。”

季绾记得君晟上次转送给沈栩两坛,没想到还有囤货,看来贺少卿也是个酒徒。

摆放好一盘盘小菜,季绾婉拒,“我酒量差,怕失态。”

“小酌怡情。”

怡情固然好,可男女之防也要守,季绾犹豫的工夫,勉强的酒盏被君晟斟满。

“你随意。”君晟放下酒壶,独自啜饮,颇为孤独。

同一屋檐下相处数十日,季绾多多少少清楚君晟的为人,至少不会趁人之危,加之感激与尊重,便没再推却,不想败他兴致。

青梅酿的酒清甜少辣,余韵回味,季绾饮下半盏,意犹未尽。

与君晟交谈总是惬意舒悦的,伴着闲聊和可口的小菜,不知不觉饮了数盏。

“先生酒量如何?”

君晟又为她斟酒,“不太行。

銥誮”

“我喝不下了”季绾脸蛋红润,眼前发亮,盯着自己的酒盏,思绪迟缓,觑了一眼对面独自慢饮的男子,拿起酒盏,“敬先生。”

“为何敬我?你醉了。”

“舍命陪君子嘛。”【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我是君子吗?”

“怎么不是?”季绾与他碰杯,一口饮尽,借着酒劲儿道出心中的敬意,平日性子温婉的人,樱唇一开一翕,全是对君晟的赞美之词。

君晟淡淡提唇,没觉得荣幸,反而有种跨不过彼此屏障的感觉,再次提醒她醉了。

可季绾像是寻到了知音,打开了话匣,抱过酒坛歪头靠着。眼前的男子是继廖姐姐之后第二个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人。

蔡恬霜也算一个,却太跳脱,安静不下来,刚酝酿的情绪,会在看见那张讨喜的脸蛋时骤然散开,与之更适合做嘻嘻哈哈的欢喜冤家。

知己难觅,季绾丢开酒坛,晕晕乎乎趴在桌上,盯着对面愈发模糊的俊脸,“聚散终有期,先生可否答应我,在寻觅到可以携手白头的女子前,提早一点儿知会我。”

随后补偿道:“我也会提早一点儿知会先生,咱们体面些。”

体面到可以不避嫌。

实在无法想象,形同陌路的场景。

她恹恹垂眼,被酒意支配,被空虚占满,辨析不了惆怅的源头。

握盏的手收紧,君晟淡问道:“要提前多久?”

“因一个人,动摇心境时。”

醉酒的女子讲话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君晟放下盏,走到她身后,伸手将她扶坐起来,充当她背后的依靠。

“委屈什么?”

“我没有。”

“没有就好,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醉了也能品出这话含着不善的语气,季绾扭腰面向身后,拧起漂亮的柳叶眉,“你凶我做什么?”

君晟的确含了几分愠,语气偏冷,却在对上女子水汪汪的杏眼时败下阵来。

就不该较真。

与她较真,自己没有胜算。

“给你赔罪。”

“不要。”借着酒劲儿,季绾娇蛮起来,扭摆肩头脱离开君晟的手,背对他生闷气,一副要哄的架势。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君晟心里一再柔软,走近书房,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季绾手边,“打开看看。”

“不要。”季绾塞还给他,一面维系高冷的姿态,一面偷瞄做工精致的锦盒,充满好奇。

君晟也不卖关子,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锦红赤玉坠子,戴在季绾的脖子上。他曲膝慢慢下蹲,蹲在季绾面前,盯着她胸口的坠子瞧。

“好看。”

季绾醉醺醺地捻起赤玉坠子,张口就要咬。

当金子鉴别了。

君晟扣住她的手,连同赤玉坠子攥在掌心,“盛念念,生辰喜乐。”

季绾还在气头上,闻言更气了,“我的生辰早过去四十三日了。”

君晟好脾气地笑了,淡淡的,温柔缱绻,“那是绾儿的生辰,今日是念念的生辰。”

季绾眨巴眨巴眼,酒气侵蚀了头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她抽回手,拿起坠子仔细打量,再次张开嘴,被君晟拍了下手背。

赤红色的坠子脱手,悬在脖颈的系带上。

季绾更不乐意了,捧起始作俑者的脸,忿忿眯眸,故作深沉,在君晟不防之际,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那里也红红的。

心口猛地剧跳,君晟怔住半晌,在女子撤开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以吻封缄。

“唔”

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季绾缩了缩肩胛,她试图脱离,后颈被紧紧扣住。

君晟仰头吻住她,失控般汲取她唇上的清甜,唇瓣间传出吱吱的细微声响,久久不停。

忍耐多时,理智冰消瓦解。

身体前倾,腰肢酸乏,季绾呼吸不畅,使劲儿将人推开,气喘不堪,樱唇变得殷红欲滴,可醉酒的人哪有多少力气,要不是君晟放开手,她是断不能挣脱钳制的。

两人气息均乱,一个迷糊茫然,一个清醒沉沦。

君晟眼底蔓开朦胧情欲,俄尔,涤濯个干干净净,清澈漆黑。

担心吓到少女,男人闭眼敛起不该有的贪念。

可当他伸手去揉少女的脑袋,还是被躲开了。

季绾起身,踉踉跄跄地后退,颈间的赤玉坠子来回摇晃。

君晟扶住她,“跑什么?扯平了。”

“扯平?”

“你咬我,不准我咬回去?”

季绾觉得有道理,可还是气不过,潜意识里的君子竟会睚眦必报。她睨一眼,有着不自知的娇媚,媚眼如丝。

君晟哄孩子似的将人扶进卧房,轻轻按坐在床上,坐在一侧盯着她润白的脸,用两指掐了掐,旋即,推向她肩头,将人推到在绵软的被褥上。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透气。

彻底吹散情潮。

月明星稀,一驾马车从太师府驶出。

沈栩单手支头,随着车厢轻微晃动。

抵达一家玉石行时,手里的书卷落在车底。

“公子,到地儿了。”

小厮凌云隔帘唤道。

沈栩睁开眼,捡起掉落的书卷,打帘步下马车。

再有两日是母亲谭氏的生辰,他事先在其他玉石行订制了一枚独山玉的戒指,今夜发现一处刻花棱角没有打磨精细,特意来这家门店加工。

这家门店远近闻名,慕名之客不计其数,要不是看在沈栩太师府公子的面上,店主是不会额外在深夜接待的。

“沈公子里面请。”

店主的仆人引沈栩走进客堂,奉上茶水。

腰缠万贯的店主接过戒指,笑说自己是看在人情上。

沈栩道谢,一边等待,一边欣赏着橱柜里的玉石饰品。

每一件饰品旁边都附有首饰的图纸。

沈栩被一枚牛血红赤玉坠子吸引。

当年与季绾定下亲事,激动之际,他带着季绾慕名前来,一眼相中的就是这枚坠子,一问价钱,囊中羞涩。

没想到它还未售出,像是在等待识货的有缘人。

“店家,这枚坠子可有人定下了?”

店主抬眸,“没呢。”

“这么好的坠子,怎会无人识?”

“价钱高,买家觉得不值,都说朱砂红哪有锦红具有收藏价值。”

赤玉中,锦红的确更稀有珍贵,但牛血红也极为罕见,再者,玉饰讲究眼缘,或许自己偏执于当初得不到的吧,“我要了。”

那敢情好,店主笑道:“沈公子识货。”

从玉石行出来,沈栩握着坠子走进马车。

马车驶过幽静长街,离长街不远的水畔,一盏孔明灯徐徐上升。

贺清彦静立,仰望墨空。

当初师母毅然送走唯一的女儿,是为了不让陛下找到,十五年来,他谨遵师母之令,不曾调查小师妹的影踪,也不知那“孩子”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