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摇铃铛、玩草编蝈蝈的,一个小竹球被踢来踢去,骨碌碌滚向裴厌脚前。
竹球绑着彩绳,里面应该放了铃铛,一滚动就发出铃音。
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汉子着急不已:“踢过来踢过来。”
于是裴厌用脚尖将竹球踢了过去,铃音随着滚动而响,不知是不是玩得太久,还是铃铛里进了土,声音闷闷的。
孩子个头矮,目光落在滚来滚去的竹球上,四五个都没抬头看,只知道是个大人,至于长什么模样,根本没工夫去看,不然竹球就落到别人脚下了。
得了钱,家里攒的鸡蛋没剩几个,裴厌心情很好,即便和这些小孩不认识,眼中还是泛起一抹笑意。
有小孩手里拿着彩纸做的吉祥轮,风一吹,呼啦啦就转起来,还有吃糖人的,不舍得一下子吃完,舔着吃,引得旁边小孩羡慕地流口水。
玩着玩着就有吵起来的,甚至打了起来。
小孩子之间的打架,不过我推一下你你推一下我,随即放声大哭。
天幕湛蓝空旷,巷子里吵吵嚷嚷,风拂面而来,裴厌大步跨出巷口,往码头方向去。
*
东屋。
顾兰时坐在椅子上绑竹片格子,地上有不少碎稻草,星星睡着了,他闲着没事,就让周淑云把东西拿进来,自己干干活。
鸡蛋更多了,别的地方好说,往府城送的话,每次都得放几个竹筐在花成方那边,还是多做几个。
周淑云在院里洗尿布,大人的衣裳还好,几天洗一次,孩子天天拉尿,就得天天洗。
裴厌牵着驴车进来,正在劈柴的刘大鹅上前解驴车,有他帮忙,裴厌就没管,只把车上的东西拎下来。
三个空竹筐放在屋檐下,裴厌拿着手里的东西往东屋走。
“回来了。”顾兰时说着,一抬头就看见他手里的吉祥轮和风车。
八角风车的杆子是用秫秸做的,很常见,风车则是用红绿彩纸相叠而成,随着人走动带起的微风而缓缓转动。
“八角的。”顾兰时起身,笑眯眯接过,说:“我小时候玩的是四角,多是红色,两种颜色的少。”
他说完,就对着八角风车吹一口气,风车转快了。
“在府城买的。”裴厌又把吉祥轮递过去。
吉祥轮木制的长杆子上有七八个彩色风轮,颜色更多,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其实和风车很像,都是风一吹就转起来的东西,但风轮外面是用竹条围的圈,更像轮子,因此常常叫做风轮。
“可真亮。”顾兰时很高兴,说:“星星醒来就能看见了。”
“嗯。”裴厌面带笑意,从怀里掏出碎银子:“一共九钱。”
顾兰时两手占着,原想多玩一玩,又看见银子,立即把风车和吉祥轮放在桌上。
“今天去府城,船钱来回五十五文,在码头给了卖卤煮的五文钱,让帮忙看车,花了六十文。”
裴厌摸了摸茶壶,见热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站在桌前一口气喝干,放下茶碗又说:“从府城码头到花二哥在的郑宅,他花十五文,雇了辆驴车把鸡蛋拉过去,以后我要是坐船去,来回一趟得七十五文。”
他俩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外头狗叫鸡鸭咕咕嘎嘎,还有劈柴洗衣的动静,星星听习惯了,偶尔梦呓几声,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很熟。
顾兰时一边听一边把箱子打开,从底下翻出钱袋,说:“七十五文,不算少了,拿一钱来算,今儿赚了八钱。”
这么一说,他又笑道:“去一趟就有八钱,其实还不错,又不用到处跑着叫卖。”
“嗯。”裴厌又倒半碗茶,这次喝的慢,说:“坐船顺水,去府城比赶车快,虽有水浪晃动,倒也还好。”
“要是花二哥那边不急的话,回头再送鸡蛋,一路是官道,遇着颠簸处慢些就行,我先试试赶驴车去,只是去的路上慢,回来就无所谓。”
“坐船时我看了,没什么急浪,还是稳当的,要是赶车慢的话,还是坐船去。”
“因今天有船钱这些,又是我去送,不用花二哥跑,我俩商量了,以后送多少是多少,给钱按数目来,只要路上折损不大的话。”
顾兰时把九钱碎银放进钱袋,最近生意好,卖菜卖鸡蛋攒了好几两的碎银,闻言抬头:“是得这样,你到时送去了,先打开看看,要是磕碰的不多,十来个都不打紧,要是觉得过不去,那就减一些,只要咱们有的赚就是了。”
“嗯。”裴厌点头赞同,他也是这么想的,说:“虽说花二哥是为了挣钱,咱们也借他的路子,把鸡蛋卖出去,今天他提了句,冬天送鸡蛋的话,从他手里过,他最少会给十三文。”
“十三文?一个?”顾兰时手一顿,颇有些惊讶。
“嗯。”裴厌笑道:“去年冬天,在镇上八文九文,八文居多,他说府城冬天很缺鸡蛋,那些个大户人家不差那几文,讲究又多,各式饭菜备浇头点缀,是少不了的。”
“我没问他自己卖多少,十三文,对咱们来说是高价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府城那么多大酒楼大饭馆,原想冬时去找找门路,想想冬天鸡蛋只那些,还是先把花二哥这边顾好。”
“嗯。”顾兰时点点头,脸上不由带了几分喜悦。
裴厌喝够了,不再倒茶,说:“既然府城价钱这么高,入冬后,就不往高府去送了,镇上顾好酒楼和酒馆就成。”
“今年在屋里养多少母鸡?”顾兰时把钱袋塞回箱底。
“三十只,再多估计不行。”裴厌说道。
顾兰时锁好箱子,按着去年冬末的经验嘴里算起来:“如今也算养顺手了,要是两天下一个蛋的话,一个月差不多有四百、四百五十枚。”
“不说多的,一个月应该有四百枚鸡蛋,给镇上馆子留一百多顶多二百,我估计都要不完,按一百二预留,就能往府城送二百八十个。”
“十三文一个的话……二百是二两六钱……”
他眼睛不由自主往上瞥,刚算出来,裴厌就开了口:“差不多三两六钱。”
五十个鸡蛋六百五十文,三十个三百九十文,顾兰时还是坚持掰着手指自己算完,说:“前面九百文,后面一百四十文,拢共一两四十文,不算四十文的话,正好三两六钱。”
他分开算小数目算的清一点,虽然慢一点,但心里明白,不会自己先糊涂。
“再加上送去镇上的,一个月少说四两银子。”顾兰时抬眸,眼睛闪着光。
裴厌笑了下:“嗯,四两是稳的,应该还要多一点。”
“船钱都不算什么了。”顾兰时满足叹息一声。
去年天冷之后卖鸡蛋,最开始烧炕喂养不熟悉,一个月赚一两的时候都高兴得不行,今年一个月要是有四两的进账,三个月就有十二两,别说伺候母鸡,让他把母鸡供起来都行。
两人乐了一会儿,顾兰时揉揉脸,不行不行,钱还没到手呢,就这么得意忘形,等冬天卖了钱后再高兴。
“明天我去镇上卖酒和肉,还要什么?”裴厌在他刚才坐的椅子坐下,顺手把竹片格子拿起来缠线。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肉、鱼,鸡鸭各买一只,山楂糕颜色亮,买上一大包,要足够摆碟的,梅花酥样子好,也买上一大包,还有蜜饯果脯,你看着买两样。”
“熟羊肉呢?”裴厌问道。
“行,买上一块。”顾兰时顿一下,说:“酒水记得买好的,再买两坛梅子酒,这个偏甜口,娘和姐姐嫂嫂都能喝。”
“嗯。”裴厌记下。
“别的好像没了。”顾兰时在他旁边坐下,又道:“骨头记得买几根,席上能做汤,顺便喂大黑它们吃点带肉的,也叫它几个沾沾光。”
裴厌笑着点头:“好。”
他俩所说,正是三天后孩子满月酒的事。
真是盼星星一样,星星总算来了,满月酒自然不能马虎,他们家人少,算上小的才三口,又没别的亲戚,只有岳家人来。
虽不如那些大户人家办酒宴豪气,也能买些酒肉回来,让自己人吃好喝好。
第212章
十月初六,天不是很好,昨天下了雨,一大清早,顾兰时醒来,感受到秋凉之后,颇有些担心行路的事。
裴厌给他端了盥洗的热水进来,说:“雨停了,就是路泥泞,秋意也爬了上来,外头冷,你早上还是别出去。”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树叶没有那么绿了,一场雨下过,仿佛一夜之间褪了些许颜色。
顾兰时先漱漱口,吐掉以后说:“路不好走,爹娘和哥哥他们离得近,大姐姐和二姐姐要是来不了也没什么,一路踩着烂泥来,鞋子裤子都要被弄脏。”
“嗯。”裴厌点头,给他拿了装青盐的小罐过来。
前几天去镇上买酒肉,他顺便买了洁齿的青盐,还有一小盒澡豆子,比野澡珠香,顾兰时兴冲冲的,说等出了大月子,一定要洗个大澡,试试澡豆子。
星星醒了,睁开眼后听到声音,扭头去看,他没有出声,直到发现没人来抱他,哇一声就哭了。
“我来。”裴厌笑道,他已经在外面洗过了。
顾兰时嘴巴里含着水,点点头没有管。
裴厌抱起儿子,拍着哄了一阵,星星渐渐止住了哭泣。
在灶房忙的周淑云听到孩子哭声以后,赶忙洗了个乳果扎开,过来见门半开,她笑着进来,说:“天凉,我把白汁子倒进小碗,已经煨着了,稍等等就端来。”
“好。”顾兰时应一声,擦了脸把布巾搭在木架上。
周淑云没走,说:“刘大鹅正在剁鸡块子,等下我就去炖上,肉是切成肉片子?”
“人就是少,也得分两桌,五花肉片子切两碗,到时用辣子炒了,周姐姐,再把那条腊肉切一些,和笋片炒。”
“菜无论荤素,都要够两碗的量,尽量多些,剩下都不怕。”顾兰时边思索边说,又和她商量几句,席上该做的菜便敲定了。
想起热水里放着的乳果汁子碗,周淑云几乎小跑着赶去灶房拿,端起已经热了,顺便给顾兰时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裴厌抱着孩子坐在炕边,见星星扭动身子,他帮着找好舒坦的姿势,顾兰时站在一旁,用小木勺舀了一小勺白汁子,吹两下喂过去。
前天就有点冷,乳果切开后热了才给星星吃,星星一开始还不习惯木勺,到今天已经很会吃了,小嘴巴张开,喂进去后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嘴巴又张开要吃。
见儿子吃的这么起劲,裴厌眉眼含笑。
“星星真厉害。”顾兰时一边喂一边笑眯眯夸。
孩子吃饱之后,裴厌出去忙了,顾兰时吃完包子,抱着儿子在屋里玩耍,给他转风车和吉祥轮。
星星已经能注意到亮丽的颜色,大眼睛盯着被吹转的风车看。
灶房门口,裴厌转着看了一眼,周淑云已经把鸡块倒进锅里,手上忙不开,就让刘大鹅给她抱了一抱柴火来。
鸭块昨天已经蒸好,今天上锅热一热就行。
昨天裴厌和刘大鹅已经把杀鸡宰鸭这些见血的活干了,省得让客人看见一地毛和血。
今年新养起来的十一只公鸡吃得差不多了,还余一只健壮的公鸡,这只公鸡认人不乱啄,红冠彩羽,站在鸡窝上面打鸣的时候,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倒叫顾兰时和裴厌舍不得杀了,时不时还会把它放出来,让在菜地和前院小菜地里溜达捉虫。
夏天那会儿各种虫物多,好在种菜前裴厌弄了些药草磨粉,撒进土里,没有害虫灾,蛐蛐蚂蚱也有,他俩隔几天就会放二三十只母鸡和公鸡一起刨土捉虫。
大黑很聪明,不会让鸡啄菜叶子吃,母鸡放的多以后,它赶着灰灰和灰仔一起看管,就算依旧有菜叶被啄,也没有太大损失。
灶上的事有周淑云,裴厌不再管,到后院铡草喂猪和驴去了。
*
顾兰玉和顾兰秀一同进门,顾兰时惊喜万分,原想着两个姐姐该不来了,路上那么难走。
苗秋莲离得近,半上午就先领着竹哥儿和花惜霜,等张春花和李月来了后,让她俩去灶上帮帮忙,毕竟是外孙的满月酒,就算雇了人在做饭,那么多菜呢,不能马虎了。
星星已经穿上新衣裳,顾兰玉和顾兰秀一进门,就把做好的虎头帽虎头鞋给小外甥换上。
因星星没睡,小胳膊小腿扑腾不停,一看就有劲,大眼睛黑亮漂亮,比刚生下来时胖了也白了,不再红扑扑皱巴,十分惹人喜爱。
顾兰时把他抱在怀里,不断有人接过去抱一会儿。
星星今天很给面子,谁抱都没哭,睁着大眼睛到处乱看,时而用小手把虎头帽抓歪,嘴里咿呀咿呀,不知在说什么。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方红花进门时,看见曾外孙,乐得直夸模样俊。
竹哥儿可稀罕小星星了,一直听的乳名都是什么狗儿驴儿的,星星这个名儿一出来,简直像朵花一样,分外好听。
只是大人要抱,他插不上手,遗憾在旁边看着。
星星有和顾兰时相似的地方,但更多还是像裴厌,尽管才一个月大,已经能看出漂亮的眉眼。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顾兰瑜告诉他的那些闲话,说裴厌小时候其实长得可好看了,满村都找不到他那么俊秀的小汉子。
顾兰时和裴厌成了亲,他也曾疑惑过,长得那么凶,哪里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再说了,没事盯着哥夫像什么样子,因此不大留心,见惯了之后,也不觉得裴厌凶恶了。
谁知眼下越看星星,越叫他觉得那些闲话是真的,这小模样,长得那么像裴厌,或许裴厌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竹哥儿自己坐在那里吃蜜饯干果子,一边暗自琢磨,末了赞同似的点点头,只觉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想什么呢?”顾兰秀一戳他脑门,只觉好笑,幺弟从小就这样,她总觉得呆头呆脑的,小脑瓜里头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竹哥儿哪能说自己在想这些,笑着糊弄过去。
“真是,怎么就会傻笑。”顾兰秀说完,就看见她娘瞪了她一眼,于是笑着摸摸竹哥儿脑袋不再说他傻了。
都是自己人,吃饭喝酒都没瞎客气。
昨天下雨,裴厌没让刘大鹅回去,今天跟着一起吃酒。汉子在堂屋摆了一桌,顾兰时和其他人都在屋里。
苗秋莲给外孙挂上长命锁,说了几句吉祥话,有了这长命锁,他们星星就能平平安安长大。
人多,外头还有划拳声,星星睁着眼睛到处乱瞅,瞧着有点懵。
客来时高高兴兴,走时酒足饭饱,即便路难走,也不妨碍好心情。
裴厌送完客后,见刘大鹅还在,菜肉都有剩的,就让他拣几样送回家,尤其有肉的,至于没剩几筷子的,就不要带了,太寒碜。
刘大鹅今天跟着喝酒吃肉,本就很满足,一听还能给家里拿些,心中又腾起千恩万谢。
周淑云便拿碗给他折了几样菜,让用竹篮提回去了。
“周姐姐,拣没打动过的吃,锅里不是还有鸡汤,趁热舀一碗,暖暖。”裴厌又嘱咐周淑云两句,让她也挑好的去吃。
顾兰时没沾酒,梅子酒也没喝,见裴厌进来,眼睫微垂,抬眼蒙了一会儿才定定瞧着他,他就知道是喝多了。
“擦擦。”他拧了热毛巾递过去。
裴厌没说话,坐在炕沿擦脸擦手,腰背微弯,不再直挺,渐渐的,放松下来之后,他眼神越发迷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微醺。
“漱漱口。”顾兰时又给他递半碗热茶。
裴厌依旧照做。
顾兰时笑着说:“行了,脱鞋,上炕躺着,睡去吧。”
裴厌依言,像是刚才还撑着的醉意一下子涌上来,躺下后就闭眼睡了,不声不响,不吵不闹。
见他连衣裳都没脱,顾兰时只得上前,又喊他起来,帮忙脱掉外裳,又给盖好被子。
转身想把门窗关好,省得冷风从缝里钻进来,不想手被拉住。
“你不是醉了?”顾兰时笑眯眯问道,他有点好奇,不知道裴厌会说什么。
“嗯,是醉了。”裴厌没有他想的那么醉醺醺,甚至声音听上去很清醒。
“那你不睡觉做什么?”顾兰时又问,眼中笑意不减。
裴厌看着他,说:“一个人睡不着。”
他盯着顾兰时,顾兰时看着他,最后笑一下,说:“外头风大,我去关门窗。”
裴厌这才松手。
门窗闩好后,顾兰时也脱了鞋和衣裳,钻进熟悉的怀抱。
尽管没喝酒,听着男人轻而绵长的呼吸,叫人安心的怀抱几乎像火炉,热而温暖,睡意渐渐涌上。
第213章
过了十几天,顾兰时总算能出来走动,只是天渐渐冷了,晌午太阳再热,一早一晚都凉,尤其在这山脚下。
他额前到后脑绑了一条浅碧的抹额,颜色不张扬却也不沉闷,收了边绣了几针花样,不算很精致,用来护住额前不受风正好。
院里,裴厌和刘大鹅正在装车,六筐鸡蛋正好四百个。
昨天去镇上卖了二百多鸡蛋,下午有个花家村的汉子在村里问了方向,过来替花成方递了话,说让今天送鸡蛋过去。
想着府城远,这不一大早就拾掇了。
顾兰时送他出门,叮嘱道:“路上慢些,别赶太急,要是渴了饿了,碰见茶棚就进去歇歇。”
从宁水镇往府城去的路上,会经过两个沿路搭建的茶棚,毕竟路远。
“嗯,我知道。”裴厌应一声,边走边说:“我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若是晌午还没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估摸就在路上吃了。”
“好。”顾兰时点点头,他给裴厌的荷包里装了二钱碎银还有六十文铜钱,足够对付路上的吃喝。
一出院门,裴厌说道:“行了,外头冷,回屋去,等太阳大了再出来。”
“那你自己留心。”顾兰时依言不再往外走,确实冷呢,还有白色薄雾未散,等会儿星星醒了要抱起来喂乳果,雾气露水打在身上,容易凉到孩子。
*
即便官道,也有下雨过后碾出来的许多车辙印,并非一路都平缓。遇到颠簸处,裴厌就下去牵着毛驴走,慢是慢了些,胜在稳妥。
秋意浓了,风一吹冻得慌,不少行人都缩着脖子。
这两天该把母鸡挪进屋里烧炕了,前几天他就发现鸡蛋没有前段时日那么多,一天下来只有五六十枚了。
只是新屋周淑云住着,她还得待大半个月。
毛驴很乖,随着裴厌的脚步慢下来,尽管如此,地面的起伏依然让板车有颠簸。
裴厌边走边想,如今天黑得早,刘大鹅吃完饭还要喂猪喂鸡,最近没怎么回刘家村,周淑云不能挪到西屋去,这样的话,只能让她和顾兰时住几天,至于自己,就到西屋去睡。
土炕再怎么,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如此,新屋就能腾出来。
这几天镇上的蛋价已经涨到四文钱,天一冷,价钱说涨就涨了。
府城要是五文,卖给花成方的话,实际他赚的还是四文一个。
半个月攒下来,家里鸡蛋多,多个路子把东西清完,不必到处吆喝,总之不会亏就是了。
路重新变得平坦,想了想,裴厌没有坐上车挥鞭子,继续牵着毛驴慢慢走,行军打仗时走的路比这更快更多,因此行路对他来说没什么难的。
*
府城。
太阳爬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甚至晒得不少行人和做苦力的汗流浃背。
这回没走码头那边的路,一进城门,裴厌思索一下,按着上次的记忆往郑宅方向走。
他记性好,方向也强,以前来过几次府城,因此心里头有眉目。
走着走着,就到了上回和花成方路过的街道,离郑宅近了,他沿着街道慢悠悠往前,不慌不忙,时而看看街边卖的各种东西。
星星太小,糖人糖葫芦什么的吃不了,点彩绘画的面人倒是能拿在手里玩,就是不知道喜不喜欢。
看到卖风车和吉祥轮的,他想起家里的那两个,实际是顾兰时在玩,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进了巷子后,见后门有人,裴厌上前问话。
贵子不在,但有一个小厮上回搬过竹筐,因此认得他,很快就喊来花成方。
寒暄着抱下蛋筐后,裴厌没有让小厮立即搬进去,打开瞧了瞧,最上面的都还好,他又挪开一层,看了看底下的。
尽管托底和四周都有稻草,今天出门的时候,想着路远,又放了细麸皮,只是一个格子就那么大,还得塞鸡蛋进去,细麸子无法充满,只是填填缝隙。
知道他心细,不过外头人多眼杂,花成方瞅一眼,见上面两层不过零星几个磕破的,想必底下也不会损耗太多,就让小厮抱进去了。
裴厌把花成方拿出来的五个空竹筐放到板车上,随后一起走到人少的墙根下。
“这是二两,你收着。”花成方掏出荷包,给了两锭银子。
“好。”裴厌笑着接过,这是按五文算的。
一路走过来,看见有人卖鸡蛋,他听了一耳朵,又问了好几个人,已经有人卖六文了,还有要价七文的,但买的人都会压到六文。
花成方自己不傻,也没把别人当傻子,他还想稳住这条挣钱的路子,笑道:“市价如此,府里采买的人知道,我不好往高了说,再过一月半月的,鸡蛋稀缺了,到时肯定叫你赚上一笔。”
“我知道,二哥。”裴厌点点头,没有太在意这些,已经比他想的四文钱多了。
花成方道:“过十天左右,你再送上二百个过来,如何?”
“行,我记下了。”裴厌又道:“那二哥,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忙,就不搅扰了。”
“好好。”花成方忙不迭点头,他确实脱不开身。
按着原路返回,车上空了,不再有顾虑。
镇上一个油酥饼三文钱,府城要四文,这还是便宜的,裴厌买了两个边走边吃,垫了垫肚子,扯下腰间竹筒喝了几口水,随后便加快了脚步出城。
再过十天,鸡蛋应该能攒下五六百个,花成方只要二百,给镇上留一二百足以。
裴厌边走边琢磨,心想反正来府城一趟,不如和今天一样,带上四百鸡蛋,先给花成方送去,余下的,远离了郑宅,到府城另一边去卖。
六文钱一个鸡蛋,要多挣一二钱银子。
挣钱的事,谁能不眼热,他一个俗人,自然避不开,心里头不免活泛起来。
至于花成方那边,都是敞亮人,无需太多顾虑,给花二哥送够数就行了,只要不耽误对方赚钱,他吆喝叫卖,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昨天在镇上卖了八钱多,今天二两。
今年夏天因顾兰时养胎,家里各种肉食和零嘴没断过,攒下的不多,但这一个多月差不多赚回来了。
心里带着喜悦,出城门后,裴厌坐上驴车,鞭子在空中甩两甩,毛驴从慢到快,痛痛快快跑起来。
*
周淑云搬进了东屋,而顾兰时给裴厌卷了铺盖,让他抱进西屋了。
鸡屋里,矮炕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
顾兰时站在东边鸡圈外,裴厌和刘大鹅在里面抓母鸡。
这边是新养的母鸡,入秋后下蛋势头很不错,因此他俩打算从这些里头捉三十只。
至于老鸡,已经养了两三年,明年就能慢慢卖老母鸡,等明年开春后看情况,要是下蛋不错就继续下,鸡仔去镇上买就是,还能挑挑公母。
要是下蛋势头不行了,放一些进公鸡的地盘,让抱窝孵上几十只雏鸡,这样一来,就得多孵一点,不然母鸡仔可能不够。
母鸡扑腾着翅膀乱飞,狗汪汪冲着它们吠叫。
顾兰时没动手,只在外面看,帮着记下塞进鸡笼的鸡有多少个。
“那只。”裴厌指着一只肥壮的母鸡说道。
刘大鹅当即去抓,他话少,但干活很放心,其实不用提醒,他知道挑肥母鸡捉。
这边一共就四十六只母鸡,抓完三十只以后,只剩下十六只,动静不小,难免受了点惊吓。
等裴厌和刘大鹅抬着鸡笼出去以后,顾兰时给它们倒了食和干净的水,关好鸡圈门后,把狗也喊走了,省得乱叫又吓到母鸡。
刘大鹅把空鸡笼都拎了出来,裴厌关好鸡屋门,里头已经放好食和水,只等它们自行平息。
“今晚就烧炕?”顾兰时问道,听见孩子哭声以后,匆匆往里面走。
裴厌洗了手又用甩子打干净衣裳,跟在后头进来。
星星流了几滴眼泪,瞧着可怜巴巴的,被抱起后哄了哄,才不再哭闹。
“尿布拿来。”顾兰时抽出孩子开裆裤里的湿尿布。
裴厌叠好后递过去,说:“夜里冷,今晚就开始烧,白天有太阳,没那么冷,这小半月只晚上烧就行了。”
“嗯。”顾兰时给儿子塞好尿布,说:“这几天该砍柴了。”
“下午就去。”裴厌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小拳头,随即就被那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一根手指。
星星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瞧他,没有一点害怕,他脸上笑容变大。
裴厌想起一件事,说:“要不问问周姐姐,看她愿不愿意继续干,有她在,你只要管好星星就行了,不用多操心。”
顾兰时还真想了下,有周姐姐在,他确实清闲很多,不用洗衣不用做饭,每个月进项挺稳,工钱开得起。
“可家里屋子不够。”他眉头微皱,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腾出一间,杂屋柴房都有东西,再说了,也不能叫人家住破屋子。
如今裴厌和刘大鹅住在西屋,但只是暂时的,他根本没想过会和裴厌一直分房睡。
这话一出,裴厌目光微顿,还真是这样,屋子不够住的,只得作罢:“那还是算了,等以后盖了新院子再说。”
新院子。
顾兰时眉眼弯弯,这是他俩早就商量好的,等攒够钱,就重新起一处院子,是他们自己盖的新家,想想就觉得高兴。
他俩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孩子。星星饿了,原本等人来喂,却一直等不到,小嘴巴一瘪,哇的又哭起来。
顾兰时哄了两下连忙说道:“去热乳果。”
周淑云去买豆腐了,不在家,裴厌拔脚就往灶房走。
第214章
巳时初,太阳暖和了,见外头没有风,顾兰时给小星星裹好襁褓,抱着到堂屋和前院转了转。
发现阳光有点晃眼,他抱着孩子退回堂屋,一边走动一边嘴里噢噢哄,又念叨着和星星说话。
小星星很好带,一般只有饿了或者拉尿了才哭。
他娘时不时过来,给他教了不少养孩子的经验,比如夜里哭闹肚胀该如何,还有各种小病小痛该如何应对。
周淑云也会帮忙,因此星星被照顾得很好,鲜少有哭闹不止的时候。这几天学会笑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小嘴巴一咧,做出笑的模样,顾兰时和裴厌高兴得不行,没事就想逗逗儿子。
苗秋莲养活大了七个孩子,没一个夭折的,实属不多见,满村人都说她运气好,有子女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为这些猴崽子好好长大,没少费心思。
庄稼人忙,孩子多了以后,只能大的带小的,有时候到处乱跑,没有大人看护,连河边山里也敢去,年年都能听见有淹死的摔死的,又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她生了顾兰生和顾兰河以后,大儿年幼,即便懂事会帮着带弟弟,可也不像大人那样,能处处看护周当,那几年拐子也猖獗,于是她和顾铁山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两个儿子,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让他俩乱跑。
顾兰玉生下来体弱,两口子好容易得个女儿,自然心疼,一旦顾兰玉有个风吹草动,两人就歇不下,抱着去看郎中,抓药喂药,丝毫不敢耽误,养到六七岁上,总算壮实了点,不再动不动害病了。
小孩子病死很常见,顾兰玉顺顺当当长到十岁时,不像以前那样病弱,村里老人都说她该活下来。
从顾兰秀起,顾兰生和顾兰河大了,苗秋莲自己脱不开身时,会让两个儿子去带妹妹弟弟,辞色俱厉让他俩不许懈怠偷懒。
这期间自然有坎坷艰难,好在她对孩子足够上心,也足够细心干净,七个孩子愣是一个不差,全都养活了。
顾兰时抱着小星星走回屋里,坐在炕沿上,拿起八角风车,他吹动风车给孩子看,说:“这是风车,阿爹给你买的。”
星星眨着大眼睛,视线落在转动的彩纸风车上。
顾兰时右手拿着风车,往左边挪了一下,就看见孩子眼睛跟着转动,他笑着自言自语:“还真在看。”
之前听他阿奶说,孩子太小,就算睁着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多少东西,慢慢长大才能看全了。
见星星打哈欠,他放下风车,站起来抱着孩子拍睡。
裴厌从外面进来,见星星已经闭上眼睛,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说:“刚在外头碰到狗儿,他说要去镇上卖猪,我想着咱们也该去卖一头,镇上十一文,府城是十二文,就和他商量了,一起赶车去府城。”
顾兰时一边拍孩子一边说:“路上有个伴好,趁这会儿记得,你拿上一串钱,路远,这时候去府城,回来不一定能赶上晌午饭时,要是饿了,就在茶棚吃点,包子米粥不是都有,再要两盘小菜,和狗儿吃饱了再往回赶路。”
上次裴厌从府城回来,跟他讲了不少事情,连那两个茶棚卖什么他都知道了。
茶棚东西便宜,不像府城,什么东西都贵,乡下人赶远路,多半都会在茶棚吃喝。
“行,我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打开箱子拿了一串钱,正好一百文,两个人吃顿饭足矣。
他揣了钱往外走,喊上刘大鹅去后院抓猪。
后院猪的嘶叫声响起,很快就变成闷声哼哼,顾兰时把睡着的星星放在炕上,心想肯定是裴厌把猪嘴捆住了。
孩子动了动,他连忙伸手去拍,星星就又睡沉了,没有被吵醒。
*
很少去府城,顾兰瑜很兴奋,赶着驴车跑在前面,忘记岔路怎么走时,才停下让裴厌去前面。
到地方后,他牵着毛驴跟在裴厌后面,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到处张望,府城果然比宁水镇更热闹,瞧这酒楼客栈,够阔气的。
高头大马和马车就更多了,当然驴车牛车也不少,有钱人再怎么,世上还是平头百姓更多。
猪市同样比他们宁水镇的猪市大,讲价的,称猪的,吵架的,人声鼎沸。有好些肥肚圆脑的屠户系着围裙腰里别着刀,到处转着看挑猪。
一路走来,顾兰瑜看见不少肉铺,显然猪肉卖得很好。
猪市上多是老少爷们在嚷嚷,偶尔能看见一两个高壮的妇人和夫郎,熟练地和人讲价,甚至会杀猪。
裴厌在前面边走边打听,都是十二文的价,高了买家不愿,低了卖家不乐意,他走得慢,车上肥猪还在哼哼,很快就有收猪的上前招呼他俩。
来之前他在家和刘大鹅称过猪,过了称以后,买主给他看准星,见数目足够,秤上没有做手脚,就没说什么,卖给了对方。
顾兰瑜同样。
都是一百八十来斤的肥猪,各自得了二两二钱左右,因猪市各种人声猪叫,还是拾粪的人到处穿插游走,他俩卖完后没有耽误,牵着毛驴又出去了。
顾兰瑜兴奋又高兴,问道:“厌哥,花二哥在的那个郑宅在哪里?”
裴厌指着南边,说:“城南,好几家大府宅,咱们出城,不顺路。”
顾兰瑜不过问问,没真想过去,又不认识什么姓郑的,只是好奇罢了,他大概知道城南那边,市集少,没有东边和西边热闹。
板车轻了,毛驴脚下变得轻快,蹄子嗒吧嗒吧的,人也不用担心猪在后面怎么样,他一边跟着走,一边只当瞎逛,哪怕光是看看,都觉得繁华兴盛。
出了城以后,热闹在后面越来越远,耳畔才安静下来。
裴厌看看天,太阳到了头顶,热辣辣晒着,带的竹筒已经喝完,也饿了,想起顾兰时的话,他同顾兰瑜招呼一声,到茶棚以后,停下吃喝了一顿。
正值饭时,茶棚生意不错,锅灶热气冒个不停,一家老少五口,忙着端碟拾包子,擦桌添水,脚下不曾停过。
老妇和媳妇在另一边锅灶后不断和面切菜炒菜,茶棚做的都是些家常淡饭,荤腥很少见,多半人点一壶粗茶解渴,饿了再要几个包子一碗米粥,手头宽裕些的人会要两个菜吃。
待吃饱喝足后,两人才又往回走。
*
府城的路不知不觉就跑熟了,到了和花成方约定好的日子后,裴厌带了四百鸡蛋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今天要去府城叫卖,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因此他带了几个糙馒头,白天有太阳,照样能吃冷馒头,顾兰时又给他带了两个咸鸭蛋,嘱咐他要是馒头太干噎嗓子,就买碗热乎乎的馄饨汤。
最近好几个人来问顾兰时收不收鸡蛋,他都婉言拒了,话没说死,万一以后鸡蛋不够呢。
其实要是收鸡蛋,按着镇上的价钱来,再倒腾去府城,还能赚一点,只是今年秋后鸡蛋多,得先紧着家里的鸡蛋去卖,带的太多要是卖不完,回来的路上还要再颠簸一次。
熟门熟路到了郑宅后巷子,这回贵子在后门值守,他很快喊来了花成方。
裴厌照样打开蛋筐先看了眼,碰坏的不多,才让小厮把三个蛋筐搬进去,他提起一篮子青红相间的枣笑道:“二哥,这是家里的枣,霜儿和狗儿让给你带的,底下还有些毛栗子和核桃,是我前天上山弄的,尝尝。”
小妹夫家院里有一棵大枣树,花成方知道,笑着收下:“费心了。”
看见车上还有三个竹筐,他顺嘴问道:“带了东西?”
裴厌没有隐瞒,直说道:“也是鸡蛋,我想去城北和城西转转,近来攒的多一点,放久了不好。”
花成方一顿,一想也有道理,他想赚钱,却不能挡了别人的路,再说了,往城北去离这里远,裴厌想的还是周到。
怎么都是自己人,今儿还给带了东西来,他提点道:“你往城西去的话,记得到桂花巷子去吆喝几声,桂花巷子还有金兰巷子,前头住的都是高门大户,能住在府后头的那几户人家,多半沾亲带故的,也都不缺钱,过去走走,说不定就碰上生意了。”
“行,多谢二哥。”裴厌记下他的话,自己对府城不熟悉,还真得听听这些。
照旧是五文钱的价,二百个鸡蛋正好一两银子,花成方和之前一样,痛快结清了。
这也是裴厌愿意和他搭伙做生意的一个缘由,不会找各种借口拖延给钱的事。
又看见踢竹球的几个孩子,裴厌牵着毛驴避开他们走,出去后没有立即吆喝,这里离郑宅太近。
走远了之后,他高声吆喝起来,按着外头六文钱的市价,一路往城西走,他不着急,零零散散卖着,边走边随意记下各种街巷和店铺。
到了桂花小巷后,正碰上一个提竹篮卖鸡蛋的老妇。
不止花成方知道这里住的人不差钱,常来府城做小生意的人大多都清楚。
老妇带的鸡蛋不多,还有磕碰的,被人挑出来放在一旁的麦秸上,她看着缓缓流出来的蛋液蛋黄,一脸的心疼,可也知道这种卖不出去了,只能带回去自己吃。
听见买鸡蛋的人说不够,裴厌适时上前笑道:“阿姊,我这里有鸡蛋,一百多,要的话可以挑拣,也是六文的市价。”
那妇人一听,不用自己再出门去外头买了,而且自家门口,鸡蛋买了就放进灶房,不会磕碰到,哪有不乐意的,于是就买了四十个。
第215章
去府城卖鸡蛋,因路远,又不能走快,沿街吆喝也急不得,因此一去就是大半天,好在价钱不错,裴厌心又细,即便有沿路颠簸磕碰的,还是小赚了一笔。
一天一天变冷,瓜果菜蔬由丰足转衰,藤蔓枯萎,菜株凋零,渐渐没有鲜菜了。
谷场晒满了草,边沿处有几张竹席,晒了秋末最后的野菜。这两天无论在河边野地还是山上,能挖到的野草野菜已经不多了,多半都是枯枝黄叶。
西边的五棵柿子树,今年零落结了大小十来颗柿子,柿子叶已经落光,只剩枝头高处三五颗红色的柿子果,颤巍巍随着秋风吹动光秃秃的枝丫而轻晃。
那红色在一片萧瑟枯寂中分外明亮,是土黄色天地中最鲜艳的存在。
几只圆滚滚的雀儿落在枝头,小爪子抓住细枝,也不知它们如何知道柿子熟了的,张开灰黄色的鸟喙去啄吃。
有之前被鸟啄过的熟透的缺口红柿子“啪嗒”掉在地上,摔烂成一滩。
正在院门前玩耍的灰灰突然昂起脑袋,耳朵抖了抖,盯着柿子树那边看,也不知它发现了什么,突然拔腿狂奔。
灰仔一愣,“汪”一声带着些懊恼,飞快追了上去。
等它到了柿子树底下,灰灰已经在舔吃掉落的柿子了,它嗷嗷叫着上去抢,灰灰吃得更快了。
没一会儿两只又打起来,又是汪汪又是嗷呜惊叫的,坐在院里晒太阳改衣裳的顾兰时朝外看一眼,实在不愿意搭理它俩。
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有时一个撵一个,你追我逃,一个比一个贱兮兮,地上土都被爪子刨飞。
有时打的过分了,狗毛都乱飘,嘴巴里都是,若裴厌过去,灰灰和灰仔立马就夹尾巴,因为真的会挨揍。
今年石榴和杏子没结,但枣树和柿子树零星挂了几个果,枣子红的时候,顾兰时和裴厌只要路过看见,顺手就摘了,轮不到狗蹲守。
偶尔灰灰和灰仔看见他手里的红枣,会撒娇讨要,他给喂几个。
柿子树结的不好,还没到真正挂果的盛期,顾兰时直接上家里摘了些,他大哥二哥那边也有,足够他和裴厌吃,就没管那几个柿子,留在枝头上,随着天越冷,鸟雀没吃的会来啄。
不想灰灰和灰仔很喜欢,第一次发现熟透的柿子好吃以后,成天就守在柿子树底下,眼巴巴盼着掉下来几个。
裴厌前天看见有熟透红软的,给它们一人摘了一个,大黑也吃得香,只是它懒得去蹲守,掉下来的自然便宜了灰灰和灰仔。
“又打起来了?”裴厌从后院过来,他和刘大鹅刚把驴棚修缮好,天冷了,一旦刮风下雨,会冻到毛驴。
自从毛驴买回来,可谓是劳苦功高,干什么都得用上它,自然要上心善待。
顾兰时抬头揉了揉脖子,说:“可不是,估计还是为抢柿子。”
裴厌打了个呼哨,发出的声音尖锐而高,直直传了出去,灰灰和灰仔当即就消停了,舔舔嘴巴,各自散开去玩,不敢再嚣张。
看见灰灰跑近前,谄媚摇尾巴的模样,顾兰时笑骂道:“真是欠收拾。”
刘大鹅闲不住,拿了木叉翻谷场上的草,已经晒了半早上,确实该翻动了。
裴厌舀了水洗手,擦干后把布巾搭在木架上,顺手摸了摸昨天洗的尿布,见干了,于是把几条都取下,叠放在一起往屋里走。
顾兰时在给星星改小锁儿的旧衣裳,是昨天去二嫂那边串门子,她给的,奶娃娃说长也长得快,多一身衣裳好换洗。
庄稼人都俭省,奶娃娃又不干活,自然扯不坏衣裳,只是这衣服好几个孩子都穿过,旧是旧,但柔软,他不过收收袖口边和裤管,再绣了几样花和几颗小星星在衣角和领口。
有了彩线花样,更亮一些,适合小孩子。
放好干尿布出来后,看见周淑云从篱笆门外进来,她提了个竹篮,是去买猪肉和豆腐了。
裴厌说道:“下午吃饭早点,吃完我好送周姐姐回去。”
“嗯。”顾兰时点点头,今天周淑云做工的日子到了,昨天晚上他已经把工钱给了对方。
周淑云来时带了包袱和铺盖,抱着走回去多艰难的,反正家里有驴车,很方便。
“兰哥儿,我还买了豆腐皮,晚饭切丝拌着吃?”周淑云进院问道。
“好。”顾兰时点点头,又说:“周姐姐,晚饭吃早点,蒸锅干米饭吃,拌一个豆腐皮,再做一个肉沫豆腐,再炒碗菘菜,等下让裴厌把那只公鸡杀了,今儿炒着吃,炖肉也吃腻了。”
这就荤素四样菜了,他想一想,又说:“再打个蛋花汤,淋上些芝麻香油,一人舀一碗,今儿咱们吃好点。”
周淑云知道这是因为她要走了,只是没想到自己被这般看重,花钱买肉和豆腐都不够,竟还要杀鸡,面上不免有些犹豫。
顾兰时抬眼,就看见她神色,笑着说:“周姐姐,快去忙吧,活不少呢,我做完手头这点活,再进去帮忙。”
“好好,你忙你的,灶上的活有我就行。”周淑云一听催促,立即就往灶房走。
顾兰时笑笑,没有说什么。
裴厌进柴房,里头有只被捆住脚的公鸡,他拎出来放在院里,自己拉了个板凳坐在柴堆前用小斧头劈细柴,等水烧滚了再杀鸡不迟。
这公鸡是方红花昨天提过来的,说老了,让裴厌去镇上的时候卖掉。原本是他大儿媳养的,她不过平时帮忙喂喂,公鸡养了好几年了,大儿和大儿媳说了声,便让老娘做主,把鸡卖了,得的钱自然也是她的。
裴厌给了方红花五十文,老母鸡好卖,老了的公鸡价钱其实没这么高,四十五文顶了天了,裴厌找了个借口,说这公鸡个头大肉多,多给五文是应该的,方红花乐呵呵收下了。
既然让杀,他没有多问,想吃就吃了。
顾兰时是想着周淑云在这边干了两个月的活,十分厚道尽心,从不偷奸耍滑,每次让她出去买东西,余下的钱分文不差,一文都没贪,尽数还回来。
干活更是不用说,人很干净,对星星也好,没事就帮他哄孩子逗孩子,星星见了她也会笑,显然是喜欢的。
“周姐姐,下午饭吃早点,吃完让裴厌送你回去。”想起这件事,顾兰时一边绣彩线一边说。
“哎,好。”周淑云在灶房答应一声,没一会儿她低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
饭后,天有点阴。
每年深秋以后,绿意褪去,天地之间,入眼尽数都是土黄色。
怕刮大风,顾兰时没有让周淑云刷锅洗碗,叫她去收拾行李,趁天亮没有起风,路上好走。
裴厌套了车,很快,周淑云背了包袱抱着铺盖卷出来。
顾兰时一手抱星星一手拎了一个小蛋筐从新杂屋出来,说:“我装了三十个鸡蛋,给大姐姐带去,就说是给她补身子的。”
“行,我知道了。”裴厌接过蛋筐,在板车上放好。
周淑云笑道:“路上我会扶着。”
“好。”顾兰时点点头,抱着孩子送他俩往门外走。
“兰哥儿,外头冷,还是回去,孩子受不住。”周淑云开口道。
正说着,一阵风刮来,顾兰时在院门外停住脚,给星星用襁褓一角盖住小脸蛋,说:“那好,周姐姐,我就不送了。”
周淑云忙不迭点头:“嗯嗯,快回去歇着。”
顾兰玉自打去年冬天生了老二,身体就一直不好,稍微着凉就咳嗽发烧,断断续续药没怎么少吃,周书宏对她很上心,可再怎么,抓药看病都得花钱,家里肯定没有从前那么宽裕。
家里鸡蛋多,就是喂喂草喂喂鱼虫,又不花钱买,顾兰时没什么舍不得的,他和裴厌穷困时,除了爹娘,哥哥姐姐也接济过,顾兰玉还背着周家人偷摸给他拿咸鸭蛋。
裴厌牵着毛驴穿过村子,有不少人看见,知道这是送周淑云回周家村。
方红花正在门口,一边啃米糕一边和老太太闲聊,看见他俩,问了周淑云两句闲话。
因带了鸡蛋,出村子以后,裴厌没有坐在车上,只让周淑云坐上去,他在前面牵驴。
“啧啧。”郑老太太咂两下嘴,又是酸又是羡慕,一时眼红,直接道出了心里话:“怪不得说有钱呢,连妈子都请得起,这才多大,年轻得什么似的,生个娃娃就这般娇贵,还得找人伺候他!”
方红花瞪她一眼,要说怒气也没多少,何必跟这些人较真,自打周淑云来了以后,她又不是没听过那些闲言碎语,转而又笑道:“嗐,谁叫我们厌小子出息,这无论有钱没钱,都乐意找人伺候,哪像别的汉子,大事不操心一个。”
末了又说:“厌小子和兰哥儿就俩人,不雇个人,家里又是孩子又是活,谁给干呢?”
“还真是,家里人丁少,没个人搭把手也不行。”孙老夫郎在旁边搭腔。
方红花原本想损郑老太太几句,一个村的,谁家那点破事还不知道了,但又一想,置这个气做什么。
自从她兰哥儿和厌小子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她心里也高兴,吃的喝的更是满村老太太老夫郎比不上的,脾气都越发好了,除非惹她,她本就不是爱嚼舌根子戳人心窝子的人,便只和孙老夫郎说话,不怎么搭理郑老太太,谁叫对方阴阳怪气儿的。
郑老太太说话没人理,哼一声扭头走了,方红花白她一眼,都懒得搭理。
老太太之间起了矛盾,这十天半月,肯定凑不到一块闲聊了。
*
周家村,周淑云家离得近,裴厌两个月前接她的时候来过,认得院门,直接在门口停下。
周淑云小女儿在院里撵鸡,浑身脏兮兮的,大女儿在舂米,她一进门,两个女儿都扔掉手头的活,跑过来喊娘。
婆姆明明在家,一看小女儿衣裳没人给洗,头发也乱糟糟的,周淑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裴厌还在门口,她早就开骂了。
裴厌帮着把铺盖卷抱进来,他不好进人家屋里,就放在院里一张高凳上,直起腰说:“周姐姐,我走了。”
“好好。”周淑云强打起笑脸,送他出去。
临出门时,裴厌看见她小女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脸蛋和小手虽然脏,但眼睛很有神,瞧着不像是怕他的模样,再加上刚才撵鸡到处乱跑的那副神气样子,看起来胆子一点都不小。
他敛了眉眼,挡住眼中一丝笑意,不知道星星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调皮活泼。
裴厌出来,牵着驴车又往顾兰玉家走。
而周淑云转身回去,隔着窗子就和婆姆吵起来,骂得不可开交。她离开两个月给人干活挣钱,两个女儿却埋汰成这样,活像没人管的野丫头。
她婆姆更是厉害,又捏着她生不出儿子的事破口大骂,嫌弃是两个不值钱的毛丫头,光知道吃,糟蹋了多少粮食。
一听连孩子口粮都要克扣,周淑云火气上来,根本没有以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不但骂,还朝婆姆窗子啐一口。
小女儿一头稀疏的黄毛,听见老嬷骂她和姐姐,也有样学样,朝地上啐一口,小嘴呸呸呸的。
大女儿生性腼腆些,从小被老嬷嫌弃,最主要挨过打,因此怯弱许多,她娘回来才像是一下子抬起了头,有人给撑腰了,她不敢啐吐沫,两手抱着她娘腰不撒手。
骂够了之后,窗里窗外的人都气喘吁吁,一个比一个气恼,却互有默契,没有真打起来。这个家再烂,还不至于当真散伙儿了。
自家汉子干活还没回来,周淑云忍着怒火,都顾不上铺盖卷和包袱,先拉着两个女儿洗脸扎辫子。
灶房里,周淑云看一眼外面,院子没有人,她偷偷拿出个竹筒,对两个女儿嘘一声,取了筷子来,打开竹筒塞子,从里头夹出一块鸡肉,连忙塞进大女儿嘴里。
“啊啊!”小女儿一看有肉,急得话也不会说,只张大嘴巴朝她娘示意。
周淑云又给她嘴里塞一块肉,低声说:“悄着点儿,连你爹也别说,不然,就没得吃了。”
“嗯嗯。”两个丫头嘴里嚼肉,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竹筒是周淑云塞进怀里带回来的,肉和里面不多的汁水都温热,怕她俩争抢弄翻了竹筒,她一筷子一筷子喂给女儿,最后把里头的肉汁子倒在馒头上,分给两个闺女去吃。
她生两个闺女,坐月子的时候别说鸡肉,连鸡蛋都不见几个,不过照顾了顾兰时两个月,临走还给她杀鸡,明明是外人,却待她更好。
见女儿吃饱,头发顺了,脸蛋也干净,周淑云长舒一口气,将心里那些委屈和情绪尽数隐藏。
在婆姆出来的同时,她立马把竹筒藏了起来,又给女儿擦干净嘴巴,不让瞧出端倪。
第216章
“星星,大眼睛的星星。”
竹哥儿抱着小星星哄,星星笑了下,他也笑眯眯的。
初冬天地一片萧索,农活不忙了,庄稼人能歇一歇。家里攒够过冬的柴粮草料,不急着挖草根捡柴火,得了空就能出门闲转。
有人帮忙抱孩子,顾兰时总算能腾开手,在院里洗星星的衣裳和尿布。
“出来时跟娘说了上这边?”他坐在木盆前一边搓衣裳一边问。
“说了,不说咋出来呢。”竹哥儿抱着星星走过来。
“快饭时了,那你抱会儿孩子,我洗完就去做饭,晌午在这边吃。”顾兰时说道。
“好。”竹哥儿满口答应,又道:“我过来时娘说了,叫我长点眼色,要是吃饭没回去,她肯定知道我在这边吃了。”
顾兰时笑了下,手中搓洗不停。
裴厌去镇上送鸡蛋了,和去年一样,酒楼酒馆大量要鸡蛋和干菜,不然到后面,蛋钱菜钱都会涨,他多拉了几筐菜干,打算鸡蛋送完以后,把菜干子拉去府城卖,那边价钱能好一点,因此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刘大鹅上山砍竹子去了,家里就剩顾兰时一个。
竹哥儿没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想做饭时得把摇篮放在灶房门口,不然星星醒了没人在跟前的话,会哭个不停,只要听见动静,有人时不时过来看他一眼,就安安静静躺在摇篮里自己玩。
“兰时哥哥,昨天梅哥儿回了趟娘家,你知道么?”竹哥儿说道。
顾兰时抬头:“我昨儿没出门,没见着,倒是听你裴厌哥哥说见着他汉子了。”
竹哥儿说:“他俩没待多久,又走了,我还是听娘说的,梅哥儿有了,都四个多月了。”
顾兰时神色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笑道:“梅哥儿算是苦尽甘来了,赵家再不敢闹事,连他家里日子都好了。”
竹哥儿把星星换个方向抱,说道:“可不是,娘昨天提起赵家,还恨得什么似的,好好的衣裳,生生糟践臭了,要不是方翠柳一家子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不然指定倒霉。”
他顿一下,没忍住又开口:“兰时哥哥,你知道裴虎子那个夫郎吗?”
裴虎子?
顾兰时捞起跑在木盆里的小裤子,一边搓一边说:“知道,不是用裴春艳换来的吗。”
“就是他,王家沟的,在镇子另一边,离得远呢,叫王瑶儿,还挺会来事的,四邻都处熟了,比裴家那几个会做人多了,前天我和娘路过他家门口,王瑶儿还喊娘婶子。”
“娘原本因我厌哥哥,不怎么搭理裴家人,尤其叶金蓉,不过前天说,人家是新娶的夫郎,可能不知道一些事,人家笑脸相迎,为面子上好过去,就答应了一声,娘也说了,裴家人这些年一直是非多,还是离远点。”
“听说也蛮厉害,好吃好喝的看得紧,别说叶金蓉,连方云也拿不了大嫂的气派,把裴虎子管得服服帖帖,不过这些都是传言,谁知道是什么样。”
“嗯。”顾兰时胡乱点点头,其实他见过王瑶儿,一个村的,只要去村里,免不了就能碰到,他从来不言语,对方似乎也知道什么,同样没吭声。
“王瑶儿还好,他那个哥哥,也就是裴春艳汉子,上次带裴春艳回娘家,我和小嫂嫂去地里干活,路上碰见了。”
竹哥儿叹口气:“兰时哥哥,你是没看到,那汉子年纪明显大,裴春艳又瘦,明明是回娘家,木着一张脸,见人也不说话,低头擦过去。”
“不过,衣裳倒是好衣裳,干干净净没补丁,挽起来的头发还别了一朵绢花,比在裴家的穿戴好多了。”
对裴春艳,哪怕没和裴厌有关系,当做陌生人来看待,顾兰时和竹哥儿一样,明显有点同情,叹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旁人插手不得,说不定她那汉子是个好人呢。”
“嗐,谁说得准呢。”竹哥儿老气横秋叹一句,显然是从他娘那里学来的语气。
顾兰时忍不住弯唇笑了下。
洗完衣裳,他起身就进灶房做饭,期间刘大鹅拖着竹子回来,裴厌如早上出门时说的那样,直到晌午饭吃饭都没见影子。
刘大鹅喂了猪驴还有鸡鸭,又把鸡屋扫洒拾掇了一遍。
裴厌叮嘱过,鸡屋里头闷,一定要把鸡粪脏污收拾干净,不然对母鸡不好。
三十只母鸡晚上睡在温暖的矮炕上,热气烘热了上面的一层稻草,白天饿了就下炕吃食啄水,顾兰时每天都能在稻草里摸到鸡蛋,好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十枚呢。
去年养鸡养上了手,他和裴厌都知道要怎么喂,无论草药还是大蒜,没事就捣捣剁剁,混在鸡食里,鱼干什么的,也都喂得勤,这些东西供上了,母鸡下蛋才厉害。
吃过饭没多久,竹哥儿就回去了,家里也有活呢,不好一直和星星玩儿。
顾兰时给星星喂了乳果,哄睡着以后,见刘大鹅在院门外面劈竹子,就关好东屋门窗,和孩子一起睡下。
*
裴厌和风雪一起进门。
初雪的威力不是很大,雪粒雪片子掺杂,晃悠悠飘落。
刘大鹅帮忙解车套,裴厌把大小十来个竹筐拎下来,零星雪花飘落在肩头,很快没入厚实的衣裳里,消失不见。
顾兰时穿好衣裳和鞋,匆匆从房里出来,笑道:“回来了。”
“嗯。”裴厌眼中笑意浮现,说:“鸡蛋都卖完了,剩一筐半干菜。”
“运气不错。”顾兰时笑着上前帮忙。
“这个,里头有十来个磕碰了的鸡蛋,我带了回来。”裴厌提起一个小蛋筐说道。
顾兰时问:“没贱价卖掉?”
裴厌把小蛋筐放到灶房门口,在刘大鹅解完车套后,他上前把空了的板车往柴房那边推,用力将板车竖起,靠在屋檐下,末了拍拍身上的土屑,说:“原本想卖的,却在府城碰到一件事。”
顾兰时眼神好奇,他打开蛋筐,拿掉最上面的一层鸡蛋格子,才看见下面的一层鸡蛋,有两个蛋黄蛋液流了出来,他嘬嘬嘬叫两声。
大黑三个立马围上来,他把烂鸡蛋拿出来,让狗去舔吃。
“一家酒楼门口有人闹事,说是在里头吃了饭菜以后,上吐下泻闹了肚子,一定是饭菜不干净。”
裴厌把七八个空竹筐往新杂屋里面拿,下雪了,不好放在外面,出来后又说:“我听了一会儿,说是有人看见那酒楼的菜和肉不好,放了好几天,连鸡蛋也是臭的。”
“这事真假暂且不论,倒给我提了个醒,你想想,鸡蛋虽然是路上才磕裂的,万一有人买回去以后生事,说鸡蛋是坏的,吃坏了肚子,不如带回来,咱们自己吃也好,给狗吃也行。”
听完,顾兰时点点头:“还真是,以后还是不卖了,何必为一文钱摊上事。”
他从灶房拿了个碗,捡掉鸡蛋上沾着的稻草屑,把十一个鸡蛋陆续放进碗里,问:“吃过了?”
裴厌把剩下的几个竹筐拎起,说:“吃了,在府城吃的,一个杂卤摊子,要了碗杂卤,有杂卤肉的那种,带两个烤饼子,花了二十五文。”
知道他饭量,顾兰时又问:“饱了?没饱的话我现在就起锅,正好把这几个鸡蛋摊成蛋饼子。”
裴厌顿足想了一下,笑道:“算了,我啃几块糕点就成,蛋饼留着晚饭吃,不然现在做了,我吃不完,到饭时就凉了,那杂卤汤贵,是大碗的,我还续了一碗热汤,没要钱,吃完才往回赶,不是很饿。”
顾兰时点点头:“也好,梅花糕多呢,还有杏脯。”
把院里东西都收好以后,雪花和雪粒渐渐大了。
看见刘大鹅从后院出来,他刚才进去栓了驴,顾兰时想一下,拿出四个鸡蛋放在另一个碗里,递给裴厌。
裴厌心领神会,开口道:“刘哥,这几个鸡蛋虽然碰裂,还能吃,趁雪没下大,你送回去。”
“好好。”刘大鹅搓了搓手,满眼都是感激,接过碗后急匆匆往外走。
他今年夏天抓蝎子赚了一两多将近二两银子,他很谨慎,俗话说就是胆子小,没有往山里头走,就是在土沟和山脚下的沟壑中寻找,不像裴厌和顾兰瑜,敢进山在山沟里找毒虫,各自挣了三两多,却已经很满足。
家里日子好过了许多,他和夫郎都商量好了,今年过年扯一块布,给两个孩子都做双新鞋穿,还能给小枣儿买两根红头绳。
他家穷,连娃娃也灰头土脸的,今年过年总算能打扮打扮。
*
屋子里,星星刚睡醒,被爹爹抱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一脸喜意数钱的阿姆。
裴厌抱儿子很熟练,星星在他怀里不哭不闹,他在儿子肉脸蛋上亲一口,逗得星星咧嘴笑起来。
这是和顾兰时学的,一开始还有点生疏,如今抱着儿子就是一口,他还好,顾兰时有时候还会轻轻咬儿子小手小脸蛋一口,那叫一个稀罕。
裴厌抓着儿子小胳膊轻轻晃几下,笑着说:“今天鸡蛋没有在镇上散卖,来福酒楼二百二十个,按二百个算,是一两,同春酒馆少,一百一十个,五钱。”
这就有一两五钱了,顾兰时捧着白花花的碎银子在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厌又说:“余下的拉去府城,花二哥要了二百,六文一个,一两二钱,那一篮子干菜也给他了,他说正好,和厨房里的人吃酒能用上。”
那是顾兰时让带的,有笋干葫芦条干子什么的,自家晒的干菜,又不值钱,冬天了,想必府城也没多少鲜菜吃。
“我又上金兰巷去了一趟,正好赶上两家鸡蛋没了,婆子和妈子出来,一家要了六十个,是七文钱,卖了八钱四十文,再零散着卖了三十六个,应该有二百五十二文。”
“至于干菜,别的还好,像马齿菜这些,府城和镇上的价一样,不值钱,就靠斤数撑着,遇到一家买的多的,我给多抓了两把。”
今天带的鸡蛋很多,将近七百个,攒了一段时日,总算都卖出去了,以后就只有鸡屋里的三十只母鸡下蛋。
不过凡事说不准,天气好时,偶尔也能在鸡圈里捡到几个,那就跟捡了宝一样,真真稀罕事。
蛋筐大大小小带了十一个左右,板车就那么些地方,紧凑再塞了几筐干菜和半筐萝卜十几棵大菘菜。
裴厌给儿子摇了摇拨浪鼓,又道:“菜加上几辫子大蒜,卖了三百文左右,我想着今年多了刘哥吃饭,后边再卖一两回,余下的都留着,离开春野菜发上来还早,家里的口粮多点都不要紧。”
“嗯。”顾兰时点头赞同,认真听完才开始数钱。
裴厌不再说话,数钱是大事,尤其对顾兰时来说,不好打搅。
碎银子有三两五钱,铜板五百九十个,抹去零头的话,今天挣了四两。
顾兰时满足地长叹一声,说:“初秋以后,一百只母鸡下蛋,咱们都赚了十几两了,还是养鸡好。”
尝到了甜头,累都不算什么了。
拨浪鼓咚咚咚响,星星盯着看,时而乐得笑一声,裴厌抱着儿子在炕沿坐下,说:“等后边闲了,我和刘哥再把东边猪圈前收拾收拾,明年开春后再养一批小鸡,母鸡还是头一两年下蛋厉害。”
“嗯。”顾兰时欢快点头,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但每提一次,心里还是高兴。
他把钱袋里的碎银子都倒出来,数了数,加上今天的碎银,一共十三两八钱。
铜板不用说,卖菜多半给的都是,一串串都是一百文的整钱,约莫有三四两,乡下吃用,铜子儿用的最多。
只这些,就够大半年好吃好喝了,稍微俭省点,一年说不定就够了。
把钱放好,顾兰时心里很踏实,锁好箱子后,他接过裴厌手里的拨浪鼓,摇给星星听,说:“明年再养小鸡的话,老母鸡五十几只,卖掉之前照样得喂,打草更多了。”
“正好,外头下雪,你哄星星玩儿,我做个布兜子,明年星星大一点,就能背出去干活了。”
他说干就干,又把拨浪鼓塞进裴厌手里。
咚咚咚——
裴厌摇的慢了,明显在想事情,星星伸手去抓拨浪鼓,他手小小的,裴厌只好把木柄塞进他肉乎乎的手里,顺便帮忙扶着。
“要不,明年再请个长工。”
顾兰时刚找出两块布,正寻思是要亮一点的还是深一点的,绣上虎头就更好了,带子也得绣点花样,包孩子呢,反正冬闲活少,弄漂亮点。
闻言他抬起头,眼神有点疑惑,家里不是有长工了吗。
裴厌不紧不慢说道:“有星星了,以后多张嘴吃饭,我想再买两亩地,最好是旱田,麦子和柴豆一年能种两茬,多收一样口粮。”
“这样就有六亩地,还要养猪养鸡,多个长工的话,打草和田里的活有人,我在家里照管菜地,也不怕人家来了没地方住,都是汉子,和刘大鹅睡在西屋就成。”
“至于你和孩子,挖挖野菜就成,偶尔出去打个草,不必太劳累。”
裴厌见顾兰时一副思索的模样,笑着又说:“一个长工就算一个月二钱,一年不过二两四钱,多养一头猪的事。”
“明年要是真请两个长工,养十头猪也不成问题,这不就相抵了。”
今年十一二头猪裴厌打草很累,以后多个劳力的话,好像确实不错,只不过明年多两亩地和四五十只鸡仔。
顾兰时渐渐被说服,犹豫着开口:“听起来是挺好的,对了,刘哥明年的工钱给涨吗?”
裴厌说:“他干的不错,挺尽心的,涨三十文吧,从明年二月起,一个月一百八十文。”
长工要是干得好,第二年涨二三十文不是什么稀罕事,人家是来卖劳力的,就指着工钱涨一涨,心里多少有个盼望。
他俩不是什么大户,在乡下请两个长工确实多了点,怕顾兰时反悔,裴厌趁热打铁,又说:“两个长工的话,我在家里管菜地,都不用阿奶喊老太太老夫郎过来浇菜上肥,我一人就包揽了,还能歇一歇,往府城跑的话,也不怕耽误田里的活。”
一听能歇歇,顾兰时立刻心动了,夏天裴厌晚上还要去抓毒蝎摸知了,这样的话,白天就能少干点活。
他把手里的布展平放在炕上,说:“那好,再请一个人,回头多打听打听,还是得找个知根知底,本分老实的。”
“这是自然。”裴厌笑着应道,这件事就算说定了。
第217章
初雪没下多久,竖日一早,只看见地上一层薄雪。狗爪印落在白雪上,蜿蜒着向前,如片片花朵。
鸡鸭还未从窝里出来,不然没扫过的雪地也会落下凌乱的鸡爪印和叶片状的鸭蹼印。
顾兰时从房里出来时,堂屋门已经开了,大黑摇着尾巴走进来。
冷意袭来,他轻轻吐一口气,就看见呼吸变白。天上依旧有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
裴厌正在院里扫雪,听动静,刘大鹅已经在灶房煮猪食了。
“汪——”
灰灰和灰仔在院门外奔跑,时而叫几声,也不知道它俩在吵什么。
“水热好了,我去给你舀。”裴厌将扫帚靠在灶房墙边。
“好。”顾兰时答应一声,刘大鹅在灶房,还是裴厌去较好,于是又转身,进屋打算拿鸡毛掸子出来,好把桌椅都扫扫。
不想大黑跟着他进来了,昂起脑袋,直直望向炕上。
谁养的狗谁了解,顾兰时笑着开口:“星星还没醒,等醒了才能抱下来。”
大黑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尾巴垂在身后轻晃两下,依旧站在那里。
顾兰时没有管它,拿了鸡毛掸子扫扫这边,又掸掸那里,他动作很快,家里天天都扫洒,没有多少灰尘。
裴厌端了一盆洗脸水和一碗漱口水,进来说:“掺好了。”
“行。”顾兰时手下不停:“你先放那儿,我扫完就洗。”
裴厌把木盆放在架子上,给他把水碗放在桌上,问道:“今天炖骨头吃?没什么活干,我今天不出去,想歇歇,不是还有半坛子酒,上回打的没喝完。”
顾兰时笑:“好,那你等会儿去清水村,看刘信有没有杀猪,多买几根骨头,对了,再买几块豆腐,用猪油煎豆腐吃,撒些辣子粉,更香。”
“好。”裴厌答应一声,又出去扫雪了,这会子还早,杀猪的不一定开门。
顾兰时放下鸡毛掸子,看见大黑从房里出来,笑着说:“没等到吧,都跟你说了,等醒了再看。”
奶娃娃睡觉最忌随便弄醒,大人睡得正香,突然被喊醒都有脾气,更别说小孩。之前一次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哭得那叫一个声音大,连灰仔都嫌吵,趴在堂屋角落用爪子捂着耳朵。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庄稼人来说,早起就得干活。三个人说闲也都闲不下来,各自都有事情做。
等喂完家里大大小小的牲口禽畜后,圈棚也都铲过,刘大鹅才堪堪歇下,如今冬闲,不用去田里也不用出门打草,只要喂好牲禽就行。他向来勤快踏实,这些活自然一手包揽了,没有让东家去干。
裴厌扫了雪,又看了看埋在菜地里的萝卜,用旧席子稻草盖起来,还覆了一层土。他掀起席子一角,从中扒拉出来两根大萝卜,晌午炖骨头时顺便煮了,不吃点菜不行,冬天吃萝卜也好。
想起什么,他拎着萝卜往灶房走,说:“改天太阳好了,晒点萝卜干腌一小坛,正好有个小酒坛,上回喝完我洗了,就放在新杂屋里。”
今年秋天忙,顾兰时当时有身孕,没让干太多活,腌萝卜的事也给忘了。
“行。”顾兰时听见孩子哭声,连忙往屋里跑,大黑也跟着进去。
小星星刚睡醒,还有点懵懵的,等撒完尿,见大狗围过来,他才揉着眼睛笑了。
顾兰时给儿子包好尿布,便喊裴厌倒夜壶,自己抱着孩子在屋里玩耍。这样的活向来是裴厌做,他早已习惯。
“星星看见大黑了,是不是。”顾兰时抱着孩子逗。
大黑靠近,谨慎地用鼻尖在星星穿了小袜子的小脚上嗅嗅,像是在熟悉味道。
星星小嘴巴咧着,一直在笑,看见大狗很高兴。
顾兰时其实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儿子一笑,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于是抱着孩子和大黑玩耍。
不知什么时候,灰灰和灰仔也跑进来,它俩一进来,屋里顿时变得嘈杂,狗叫声哼唧声不断传来。
星星太小了,对大狗实际没有任何认知,只要熟悉的人抱着他,就以为是在玩。
没多久,太阳从阴云遮挡中露出一点光,不是很暖和,见天有放晴的迹象,裴厌就放心了,进屋拿了钱去买肉。
*
大锅里咕嘟咕嘟滚开,肉汤飘香,里面萝卜块已经煮的软而透明。
顾兰时大勺一舀,先把透软的萝卜块子悉数捞进汤盆和刘大鹅的大碗里,随后又用一个深口陶罐,捞了几根没剁的肉骨头进去,添了肉汤,让裴厌提进堂屋,放在燃着的泥炉上。
刘大鹅向来不和他俩一起吃饭,想想对方一个人没有拘束,也痛快,于是他朝外喊道:“刘哥,锅里还有骨头,你就在灶前吃,灶膛里有火,坐在这儿也暖和。”
“知道了。”刘大鹅答应一声。
等顾兰时端着碗筷离开之后,他才进去。
裴厌不是吝啬的性格,给刘大鹅倒了一碗酒,让他在灶房喝酒吃肉。
一大碗肉汤和萝卜块,香的什么似的,锅里还有两根带肉的排骨,浊酒虽粗,刘大鹅一年到头却喝不了几次,他小口抿一下,黝黑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感激。
以前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在主家喝酒吃肉,裴厌和顾兰时心好,吃什么都会给他分一点。
其实不止对人,想起刚才裴厌给狗食盆里倒的东西,他眼尾褶皱聚在一起,忍不住笑了下,狗也吃的是肉汤和萝卜块,泡了糙馒头,全都埋头狼吞虎咽。
说起来,这三只大狗,比一些人吃得好多了,他干了大半年,一开始看着给狗喂鸡蛋喂肉,又是心疼东西又是羡慕。
如今连他家里也沾了不少光,就没那么羡慕狗了。
堂屋,陶罐放在泥炉上,用小火煨着,里头的肉汤始终都是热的。
裴厌喝一口酒,就捞了根排骨在手里吃。
顾兰时也是如此,上回的梅子酒还剩一些,他倒了半碗,酸酸甜甜的,酒气不是很重,配肉骨头正好。
星星睡觉了,不用哄孩子,两人心满意足,慢慢喝酒吃肉,时而说两句闲话,一点都不着急。
“这梅子酒好喝。”顾兰时喝完半碗,又吃了肉,没一会儿脸颊浮现胭脂般的红色,只觉浑身暖洋洋的。
裴厌咽下嘴里的肉,笑问道:“下回去府城,再买一坛,那家酒坊还有山楂酒和桑酒,山楂酒偏酸,桑果子酒偏甜,你想喝那种?”
顾兰时想一下,说:“山楂酒,酸酸的,肯定开胃不醉人。”
“要不两种都买上一坛,都尝尝。”裴厌说道。
“好。”顾兰时又给自己倒半碗,笑着端起碗,示意他碰一下。
裴厌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端碗轻撞响,一高兴仰头就喝完了。
第218章
寒冷让人心生畏惧,暗沉沉的天,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时而有风声呼嚎,却吹不动落满树枝和屋顶的厚雪。
泥炉中,正燃烧的柴火噼啪轻响,火光轻晃,炉上陶罐冒着热气。旁边桌上的茶壶被掀开盖子,小葫芦瓢舀出一瓢滚水,倒进茶壶之中。
端起轻晃一晃,红色茶汤在壶中渐渐漾开。
顾兰时盖好茶壶盖子,笑着倒了两碗茶,说:“这茶汤颜色亮,味儿也浓。”
炕上,裴厌半靠半躺在炕头,星星趴在他胸口,咧着乳牙还没长出来的小嘴巴笑。
“回头再买点别的好茶叶尝尝看。”裴厌忙着和孩子玩,没忘了搭腔。
见星星侧了侧脸,肉脸蛋紧贴着他胸口,小手动了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副想睡觉的模样,他眼中笑意浮现,一动不动,怕打搅了儿子入睡。
有孩子了,怕天太冷冻着星星,白天炕也烧得热乎乎。
见星星小脸蛋蹭蹭爹爹的衣裳,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随后闭上了眼睛,顾兰时把开了一条缝隙的房门关好。
想起什么,他拿起箱盖上放着的毛皮手套,戴上后把陶罐还有泥炉提起来,拎到门外堂屋,朝西边屋子喊:“刘哥,陶罐里的水开了,你自己倒茶喝。”
听见一声答应,他回身进屋,又把房门关好。
家里只有一个泥炉,雪下的这样大,去灶房烧水不方便。刚才给星星热乳果,就把炉子和陶罐拎进了屋里。
放在堂屋的话,两边都好去舀水。
摘掉手套,顾兰时转头就看见星星听见动静又睁开眼睛,像是困极了,又打个小哈欠。
“不睡啦?”他笑着轻声说一句,星星听见阿姆熟悉的声音笑了,小手揉着眼睛神色困倦。
“拍拍。”顾兰时对裴厌说一句。
裴厌很熟练,扯过孩子的小被子给盖好后,大手在星星后背一下一下轻拍,低声道:“等再去镇上,买一匹红布和一匹深荷绿的,给星星做衣裳和肚兜穿。”
“到明年夏天,肯定又长大一些,老穿要来的旧衣也不行,嫂嫂姐姐那边,也有要留给后边孩子的,咱们自己做几件,以后再有老二,正好捡星星的衣裳穿。”
孩子就是要穿鲜亮的颜色,给星星做新衣裳,顾兰时肯定舍得,点着头说:“那再买一匹鹅黄的,无论收边还是做衣裤,正适合奶娃娃,不会出错。”
“好。”裴厌应道,想了下抬眸又问:“给你买一匹青蓝的?做身衣裳,过年好穿。”
顾兰时坐在炕沿,端起茶碗喝一口热茶,笑道:“不了,我那几身冬衣都还新着呢。”
衣裳只要没有补丁,洗干净后和新的有什么差别?
“家里那些棉花,明年还要给星星做几身冬衣。”顾兰时说着,见孩子睡踏实了,于是轻轻抱起,放在热炕里侧,盖好被子让去睡。
星星没有被惊醒,依旧睡得香甜。
“比顾满顾安小时候好带多了,没给咱俩找麻烦。”顾兰时笑着夸道,越看儿子越觉得乖巧招人疼。
裴厌下了炕,尝一口热茶,微涩,后味却觉口齿留香,说:“确实不错。”
这是上次在府城买的好茶叶,今天头一回沏,等过年时,来客都给尝尝看。
外头风声不绝,光线越来越暗,似乎在酝酿更大的风雪。
顾兰时和裴厌喝一会儿茶,又不做什么,因此没有点灯。
热炕温暖,两人挤靠在一起,腿上盖着棉被。
依偎在熟悉的胸膛上,顾兰时有点无聊,抓着裴厌手掌数手指。裴厌的手比他大,身架也比他大,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个头这样高。
想起刚才裴厌说的话,他抬头,额头蹭到男人下颌,笑着问道:“你想要几个孩子?”
裴厌抱着夫郎在怀里,不知不觉有些浮躁,他嗓子发紧,另一只空闲的手渐渐控制不住,突然听到这一句,他喉结微动,认真想了下,说:“三个。”
两个太少,四五个好像又太多,十几年都得围着刚出生的孩子打转,家里只有他和顾兰时,可能顾不过来,况且生一回就要受一回罪,太多肯定不行。
“三个?”顾兰时想了下,笑着说:“要是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或妹妹,正正好。”
“嗯。”裴厌也是如此想法,他顿了顿,问:“你呢?有没有想过生几个?”
顾兰时说:“我?我不知道,反正这事咱俩说了也不算,有几个是几个,养得起就行。”
他兄弟姐妹多,成亲后和裴厌只有两个人,三个孩子也好,五个孩子也罢,只要人丁兴旺就是好的。
热炕,夫郎在怀。
想生孩子,靠嘴上说是不行的。可只有自己知道,什么孩子不孩子,只是借口罢了。
裴厌低头,渐渐从顾兰时发顶吻到耳边和颈侧。
顾兰时觉得痒痒的,没忍住轻笑出了声,侧头避了避,一手覆在裴厌脸颊上,想轻轻推开。
不想忽然一对视,他看出裴厌眼中的渴求,那双星眸染上不一样的情绪,深而暗浊,呼吸也变了,涌出心底最直白灼热的念头。
顾兰时手一顿。
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又过于契合,他垂眸避开热烈的视线,便是一种默许。
门窗紧紧关着,隐忍压抑的动静分毫没有泄露出去。
再从被子里钻出来,顾兰时发丝微乱,明显热到打湿了。
他伸出胳膊,试图凉快凉快,压抑着轻轻喘气。尽管没有真正行房,依然难耐。
很快,被子底下又有了动静,他胸膛起伏,生生咬住唇,望向屋顶的眼神渐渐涣散。
*
院子里,裴厌和刘大鹅往车上搬竹筐,毛驴打个响鼻,脑袋晃了晃,随后又在原地站定,默默等待着,温驯极了。
鸡蛋攒了两百多个,留了一些在家里,车上三个蛋筐和两个菜筐以及一篮子山核桃放好以后,顾兰时把荷包递过去,说:“饿了就吃点热的,馄饨杂卤都行。”
天冷,吃了肉身上才暖和。
裴厌把荷包塞进怀里,答应一声,就和刘大鹅出门了。
路上积雪未化,有的地段经常过人,变得坎坷泥泞,车辙印很深,送鸡蛋他向来是牵着毛驴走,多个人跟在旁边,遇到难走的地方好帮忙推车扶蛋筐。
顾兰时看着他俩出门以后,回到堂屋给火盆添了柴火,坐在旁边继续编竹筐。
院里小菜地有雪,待在外头没一会儿,腿脚就冻得冰凉,还是屋子里面舒坦。
星星睡着了,奶娃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玩耍的时候少,他娘说能吃能睡不闹人才长个头。
大黑独占泥炉前的火在烤,灰灰和灰仔挤在火盆前,它俩在雪地里跑过,这会子一烤火,爪子和腿上的毛毛变湿。
“呜——”
灰灰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嚎叫。
顾兰时瞅它一眼,见两只都盯着火盆,想起之前往里面放野薯的时候被它俩看见,没忍住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随即又被歪着脑袋看他的灰灰气笑了,拿了根木柴扒拉,从盆地拨出几块烤黑了的野薯。
野薯在地上滚了两圈,冒着热气,灰仔上前嗅闻,太烫了,它意识到危险,噌一下鼻子往后缩。
顾兰时笑瞪它一眼,说:“等着,晾一晾再吃。”
他用木柴把几个野薯拨弄到一起,随后又忙手里的活。
早起灰灰太调皮,看见他抱着星星出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又脏又黑的爪子弄脏了他裤面,幸好孩子抱得高,襁褓没有被弄脏。
他腿上裤子是新换的一条,因为这件事,不免就有点生灰灰的气。
灰灰也知道闯了祸,看见他总是谄媚咧嘴笑,耳朵也往后折,还躺在地上翻出肚皮给他看,平时肚皮上的软毛都不乐意让摸,总是顾兰时打一巴掌才乖,今天真真一副卑颜屈膝的模样。
大黑十分稳重,它知道,野薯肯定有它吃的,一点都不见猴急嘴馋,只是偶尔会瞥一眼那堆烤熟的野薯。
过了一会儿,顾兰时拿起一个野薯,手指立即就沾黑了,他没在意,掰开见里头熟透了,白色的瓤子冒着热气,他自己剥掉外面烤黑的野薯皮,吹一吹,吃了一口,微甜软糯,味道淡淡的。
“晾一下。”他给狗都掰开,放在地上。
没有让吃,三只都有点着急,闻一闻发现野薯瓤子有点烫,便仰头嗷嗷叫几声,爪子也在地上抓了抓。
顾兰时优哉游哉吃完一个野薯,见地上掰开的晾温了,他扔掉手里的野薯皮在炭盆里烧:“吃吧。”
仿佛听到不得了的命令,狗大口吞吃,生怕比其他狗少吃一点。
“没出息。”顾兰时摇摇头,养了这几年,一顿都没少过他们的,总一副饿死鬼托生的模样。
骂归骂,有狗在家陪着很安心。
而另一边,裴厌和刘大鹅一路到了府城,径直奔向郑宅后巷子。
今天带的两百个鸡蛋花成方都要了,一个还是按十五文,比宁水镇贵得多。
进城门后裴厌撞见两个卖鸡蛋的汉子,问了一嘴,一个提了竹篮,被风吹起上面盖的布,因此被他看见了鸡蛋,对方不愿说,径直往一户高门楼走,显然是过去送的。
另一个背竹筐吆喝叫卖的汉子要价十四文,还说已经算便宜的,旁边听见的人直咂舌,寻常人家谁吃得起。
裴厌和刘大鹅往前走了没一段,就听见后头有人喊那个卖鸡蛋的,他回头一看,采买的人穿着长衫戴着帽子,显然有点儿身份,说不定是哪家的管事。
这时候的鸡蛋显然是稀罕东西,一旦出现,也总是有钱人买去。
郑宅后门处,贵子喊来了花成方。
花成方不知怎么很高兴,一听二百枚,痛痛快快给了三两,那些碰破的十来个鸡蛋他看都没看,隆冬时节,有烂鸡蛋吃都是稀罕的,拿去厨房估计立马就做了,谁还挑拣。
他早起吃了些酒,许是酒意上头,非拉着裴厌去酒馆坐坐,说什么搭伙做生意,本该就请吃酒,顺便也捎带上了刘大鹅。
车上没有鸡蛋束手束脚,裴厌一想,菜和山核桃回头再卖不迟,就没推拒。
三人进了酒馆,裴厌让伙计帮忙把菜筐和竹篮卸下放在桌子旁,省得外头有人路过顺手牵羊。
坐下后,花成方要了两坛酒和几样菜,喝着喝着,见是自己人,不免多说了两句。
原来他能卖给府里十六文,两百个鸡蛋,原本按外头市价十四文的话,他能赚四钱,不过还是多给裴厌算了。
因为那二钱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了,冬天鸡蛋实在稀缺,各宅各府都在踅摸,稍有个零散鸡蛋,早就被消息灵通的收走了,高价都无所谓。
他一个小管事,却能在冬天寻来一百二百鸡蛋,数目大,还接连供了两三回,因此就算要价高一点,府里也没人置喙,这么多鸡蛋,不稳住蛋户,人家早卖去别家了。
连那几个大管事都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好生露了一把脸,心中实在是得意。
当初因不知道裴厌那边冬天能有多少鸡蛋,花成方谨慎,怕打了脸,入冬后才和厨房那边道了声,说自己手里有蛋源。
原本是他求人收鸡蛋,如今变成了厨房有求于他,一下子倒转过来,变成了厨子请他吃酒。
上次裴厌来送鸡蛋,正巧碰上府里的太太小姐想吃鸡蛋羹,搁平时,鸡蛋对高门大户的人来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入冬,东西缺了,想吃却变难得,那一口就显得分外香。
和寒冬难以寻到的菜蔬一样,谁家能弄到昂贵的鲜韭鲜菜,不经意提起,是种隐晦的炫耀。
来客招待,饭席有鸡蛋浇头和点缀,一眼就能看到。
上头的人吃好吃高兴了,还问一声鸡蛋哪里来的,今冬没怎么断过,花成方的名字自然被提起。
裴厌听着,和花成方碰一下酒盅,脸上带了笑意,原来如此。虽说花成方有自己的算盘,也掩盖不了自己靠对方赚了一笔的事实,这半个月攒了二百鸡蛋,就得了三两,比之前他和顾兰时估算的多。
花成方酒意上了头,脖子和脸都是红的。
刘大鹅在旁边浅酌一盅,偶尔夹一筷子菜吃,能跟着沾光上桌就不错了,他一声都没吭,自己嘴笨,恭维奉承的话都不会说,因此只当自己是哑巴,不出声就不会出错。
花成方舌头有点大了,拍着裴厌肩膀说:“你放心,只要有二哥一口肉,绝少不了你的。”
“那就多谢二哥了。”裴厌笑着,顺他的话接道。
酒馆里人不算少,多半都是爷们在喝酒吹牛,时而高声嚷几句,也挺热闹的。
第219章
难得的晴天,碧蓝天幕上偶尔飘过几片白云,土墙角落里,避开风口,顾兰时在缝衣裳。针线密而直,十分用心。
雪水融化,大地从泥泞又渐渐变干,冬天总是这样。
三只狗分散在院里院外,各自找了地方趴着晒太阳,懒洋洋动也不动。
灰仔晒久了打个哈欠,眼睛都睁不开,随后脑袋一耷拉,又趴在前爪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它毛发蓬松柔软,在太阳底下越发有光泽。
屋檐下,裴厌坐在高凳上,手里捧了一吊猪肉,他面前的泥炉取下了陶罐,火苗从上方窜出来,烧灼猪皮上没弄干净的细毛。
天冷,不吃肉不行,昨天听说刘信在家卖肉,今天一早就买了回来。
裴厌一边烧猪毛一边说:“再过几天,进了腊月就喊刘信来杀猪,要是吃不到年节,过年时岳丈和叔伯那边要是杀了猪,过去买十来斤就足够了。”
“行。”顾兰时没抬头,吃肉啃骨头惯了,要是几天不见点荤腥,还怪馋的。
他还好,裴厌不是干重活就是赶远路去府城,年轻胃口本来就好,要是没点油水撑着,饿不说,很容易累到冷到。
烧完后又仔细查看一遍,见没有猪毛残存,裴厌这才把猪肉放进灶房,出来说道:“我这就收拾,去山上转转。”
顾兰时抽出针尾的线,抬头看他:“布手套戴上,别光着手抓。”
“嗯,我知道。”裴厌应一声,就去柴房拿了几样家伙什。
他出门之后,顾兰时独自在家,没听见孩子醒了的动静,照旧坐在那儿缝衣裳。
刘大鹅早起喂了牲禽后告假回家去了,柴火昨天他劈了许多,粗的细的都有,整整齐齐摞在一起。
因想着家里柴火估计不多了,他想回去砍些柴火,说傍晚之前就能过来,晌午喂猪他赶不上,但天黑前肯定能赶上。
在这边干活还不满一年,他发现裴厌其实挺好说话的,和外头那些传言很不相同,自己该干的活干完,偶尔告个假回家,裴厌都会点头准许,从没斥责过。
听见鸡屋里的母鸡咯咯哒叫,顾兰时抬头揉揉脖子,心想估计下蛋了。
还没起身,狗吠了几声,听见大嫂的声音,他连忙放下针线往外走。
“大嫂子,二嫂子。”他笑着喊,又轻喝一声,不让狗乱叫,转身进堂屋搬椅子和小桌。
认得是熟人,大黑几个又趴回去。
张春花带着顾安,李月抱着小锁儿,妯娌两个在家没事做,干脆来后山转转。
五岁的顾安嘴巴很甜,见到顾兰时就喊:“小嬷!”
“哎!”顾兰时笑眯眯的,把手里端出来的果脯碟子放低,让他抓一把。
顾安高兴极了,抓一把杏脯,心里美美的。
小锁儿才两岁多,走路倒是稳了,但很多东西吃不了,看见哥哥嘴巴在动,他伸着小手也要来抓杏脯。
李月一把捞起儿子抱在怀里,在小锁儿哭闹之前哄道:“来,娘给你拿糕糕吃。”
杏脯酸甜,听人说太小的娃娃吃多容易坏牙,再说了,小锁儿那小牙,也咬不烂,顶多在嘴里咂咂味儿,要是囫囵咽下去,怕克化不动。
桌上一碟杏脯一碟梅花糕,顾兰时又提出来一小篮山核桃还有熟栗子,新沏了一壶茶,笑道:“上回裴厌在府城买的新茶叶,尝尝,不错呢。”
张春花坐下,端起茶碗吹了吹,说:“闻着就香。”
李月抱着小锁儿坐下,小锁儿小手抓着梅花糕咬一口,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花状糕点,似乎很好奇。
“星星睡了?”李月问道。
顾兰时说:“半个时辰前吃过乳果睡了,刚进去看,还没醒呢。”
他又问:“顾衡跟着上学去了?”
“可不是。”李月笑道:“一大早满儿就过去喊,我忙着哄小锁儿,一时忙乱头竟忘了喊,你二哥一大早就走了,不在家,顾衡起迟了,急吼吼的,饭也顾不得吃,给带了两块米糕在路上啃。”
今年顾满九岁,顾衡八岁,顾满去年冬天就到白水村私塾中念书,今年顾衡也去了,兄弟俩路上还有个伴儿。
乡下私塾少,白水村离他们这儿有点远,是周围唯一的学堂。
两个教书先生在附近几个村子很有名,花家村那个秀才就是老先生的门生,因此还有其他地方的学子来求学。
尽管束脩不算很多,乡下孩子能去念书识字的还是少,顾兰时去年听顾满说过,人多时才二十几个。
两家都不求儿子能考什么功名,认几个字就成,就像狗儿那样,能写契认契,出了门去镇上去府城,看见那些挂的幌子牌匾,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等以后大了,能打算盘写账本,说不定还能做个轻巧活,当然这都是想想,瞎想又不要钱,还能乐一乐。
顾兰生想的就更多了,花家村的秀才和花家有点远亲关系在,去年顾满上学堂,他暗暗想过,万一他家满儿是这块料子,那他岂不是能当顾秀才的爹了。
然而在跑了几趟私塾,恭敬询问先生顾满功课时,对顾满勤奋上进这一点,先生大加夸赞,两三回后,他总算听出来自己儿子怕是没有天赋,总算打消了念头。
不过先生的夸赞似乎并不作伪,顾满有一次回家浑身的土,手还被咬了,一问是和同窗打架了,那个小孩因先生夸了顾满勤勉好学,心生不满,于是放学路上同顾满打了起来。
顾满被推搡时很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但反应过来后根本不带怯的。
他是顾铁山和苗秋莲第一个孙子,头一个孩子总是会吸引很多目光,他小时候爷爷奶奶惯完叔叔姑姑小嬷惯,本来就是小孩子气性,调皮得很,在他们小河村也会和同龄人打架,便和那个同窗厮打了一番,将对方打哭才气昂昂回来,尽管自己也狼狈。
好在七八岁小汉子打架下不了什么狠手,两个受的那点皮外伤和蹭破了没啥区别,而且一打哭就分开了。大人听完,只觉无奈又好笑,乡下小孩打架太常见了,没有放在心上。
顾兰时从二嫂怀里抱过小锁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笑眯眯轻捏一下小锁儿肉肉的脸蛋。
顾安吃着杏脯,还抓两个栗子,让他娘给他剥。
张春花剥栗子顺嘴问:“裴厌不在家?”
“上山抓蛇去了。”顾兰时吧唧在小锁儿脸蛋上亲一口,只觉小侄儿圆乎乎的。
李月和张春花同时停下剥栗子的手看向他,李月轻嘶一声,笑道:“咱们家的汉子,就数裴厌胆子最大了,你二哥倒是不怕蛇,去年夏天在柴房发现一条花花蛇,他用棍子挑出去了。”
“我还问他要不要上山抓蛇卖点钱,他想了一宿,最后跟我说万一蛇抓回来在家里乱爬,他心里难受,估计到时都睡不着,我一听鸡皮疙瘩也起来了,连忙让他打住。”
李月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了,都没过脑,便有点讪讪的,笑着去看顾兰时。
“嗐,扎紧袋口不就好了,那是兰河胆子太小。”张春花在旁边打圆场。
李月忙道:“可不是,成天跟我说他胆子最大,实际就是个花架子。”
说实话,顾兰时被刚才一番话弄得心里毛毛的,每次裴厌都会抓毒蛇回来,才好卖高价,毒蛇要是乱爬,确实害怕。不过再一想,裴厌向来谨慎,家里狗又都机警,夜里把院门一关,麻袋放在外头就好了。
寻常人,谁说话还没个错处呢,顾兰时没有在乎这个,张春花适时岔开话,说起别的事。
*
鸡屋,炕洞里闷了柴,炕上余温不散。
三十只母鸡一多半都窝在上面,地上的母鸡吃饱食后也扑腾飞上去,当初炕盘的矮,它们扇翅膀不用太费劲。
一进来顾兰时就往炕边走,把母鸡扒拉开,在稻草中找到七八枚鸡蛋。
屋里自然有味道,他拾完鸡蛋就拿了铁锨和粪篮子进来铲,比起外头,屋里也更暖和。
张春花和李月坐一会儿就走了,晌午不但要做饭,还得给顾满顾衡送饭去,白水村离得远,孩子跑回来吃饭的话慌里慌张的,有小孩会带干粮,晌午对付着吃一顿,私塾管热水。
苗秋莲心疼孙子,去年一上学堂就叮嘱张春花,不忙的话,一定要给她大孙子送热饭吃,冬天这么冷,只啃干粮馒头算怎么回事,他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若真的忙不开,说一声她就去送了。
正忙着,顾兰时就听见哭声,连忙撇下手里的活,出来一边洗手一边喊:“来了来了,阿姆在。”
星星的哭声停了一下,显然听到了,但刚睡醒,奶娃娃也有一点脾气,没有等到人立即来抱他,哇一声又哭起来。
顾兰时笑了下,这小子,还会听声儿了。
星星还没学会干打雷不下雨,抱起他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顾兰时笑着用手帕给儿子擦擦,一摸尿布,果真是湿的,他抽出来丢进地上的木盆,等裴厌回来再洗。
冬闲以后,家里的活有刘大鹅干,十天半月才往镇子和府城去一趟,裴厌明显闲了,有时候星星闹脾气,只让顾兰时抱,其他人谁都不行,换下来的脏尿布脏衣裳没人洗,他觉得放久了不妥,于是顺手就洗了。
顾兰时知道他和别的汉子不同,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衣裳旧是旧,但很干净,洗衣做饭都会,也有这个意识,因此有时候自己懒得做的活,就偷摸摸甩给裴厌去干。
第220章
一连三天,裴厌都在山上找蛇洞挖蛇,头一天只找到三条没毒的,不怎么值钱,因此没有去镇上,用麻袋装了,随手丢在院门外面,也没给盖麦秸,结果一夜过去,晚上太冷,两条冻死了,余下那条也僵了。
第二天的时候,顾兰瑜闲着没事过来闲转,见他收拾东西要去山上抓毒蛇,
有些跃跃欲试,跟着一起去了。
他想的很好,冬天蛇即便盘在土洞里,天冷,再毒的蛇都僵了,游走肯定缓慢,手里带上铁锨,一锨拍下去,任什么毒蛇都扛不住,抓死的也好,带回家就不怕了。
谁知道土洞一挖开,真看见盘卷在一起的一堆蛇,只觉头皮都要炸了,各种花色不一的蛇聚集,土洞被挖开后蜿蜒游动起来,像是蠕动的一团,斑斓花色混在一起,越发可怖。
顾兰瑜腿都是软的,实在下不去手,然而裴厌上前,铁锨抡起来就照着蛇窝啪啪拍了好几下,那沉闷的动静,一听就知道力气不小,里头的蛇当头遭到重击,晕死过去不动了,他这才用木叉夹住,一条条挑出来。
以前顾兰瑜就挺佩服裴厌的,结了亲戚后,越发钦佩,这回一看抓毒蛇都面不改色,胆子也太大了,心道毒虫钱果然不是谁都能挣的。
裴厌要分他几条值钱的蛇,他连连摆手,没有真的要,虽然自己挖蛇洞出了一点力,但这玩意儿,还是算了,霜儿胆子小,竹哥儿也胆小,带回去非得尖叫冲上天。
等回去后,在门口碰见他爹,顾铁山以为他出去瞎逛了,问了一句,一听跟着裴厌上山挖蛇,顾铁山脸色都变了,连忙往他手里看,见没有蛇的踪影才放心,却也不敢和小儿子离得太近,直接轰去洗手。
顾兰瑜一边洗手一边心想,自己没有要蛇是对的,不然他爹估计要把他轰出家门了。
两个女儿嫁去了外村,只有顾兰时离得近,顾铁山有时候会跟着苗秋莲上后山看看外孙,一听今年又开始抓蛇了,两人好几天都没过去,谁知道那些蛇卖了没。
第三天晌午,裴厌下山进门,拎着的麻袋里明显有东西,他今天回来的挺早,没有耽误吃饭。
顾兰时正在灶房切菜,以为没有找到,在襜衣上擦擦手,他站在灶房门口正要说话,就看见明显有分量的麻袋,到嘴边的话也变了:“抓到了?”
大黑几个见惯了毒蛇,不再乱叫,但神色很警惕,一直盯着麻袋,灰仔还做出一副伏击的模样,随后一跃而起,明显是想吓唬麻袋里的东西,可惜蛇被装在里面,看不见它。
“五条,有两条是毒蛇。”裴厌笑着,又把放在地上的一只野兔拎起来,说:“正好碰到。”
他今年上山抓蛇,每次都带着弹弓和在河边捡的小石块,还真打到一只。
秋天那会儿太忙,再加上有钱能买肉吃,除了受蒋厨子和吴厨子之托,上山弄了几回兔子以外,都没给家里打野兔和山鸡。
顾兰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往外走了几步:“还挺肥的。”
“是。”见他又顿住,知道是害怕蛇,裴厌便走进来,先把兔子给他。
顾兰时抓着兔耳朵在手里,兔子已经死了,但不耽误吃,他喜笑颜开:“等会儿就杀了,晚饭时吃,正新鲜呢。”
他看一眼兔子,抬眼又问:“你想炖着吃还是炒着吃?”
裴厌想了一下,说:“要不烤着吃。”
“烤?”顾兰时有点惊讶。
裴厌笑一下,说:“以前在外面,路上没吃的,运气好的话就打一只烤着吃,那时候有把盐撒上去就挺香的,许久没吃过了。”
顾兰时点点头:“行,那你来烤,我在旁边看着,学学。”
他没出过远门,从小到大每一顿饭都是灶上做好的,从未在外头风餐露宿过,烤鱼倒是和狗儿竹哥儿弄过几次,闹着玩儿而已,没当成正经饭,烤兔子就更没做过了。
吃过饭后,趁天好,裴厌赶车去镇上卖蛇,不然再放一晚的话,顾兰时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除了第一天的蛇冻死了,昨天的蛇装在麻袋里,上面覆了土还有麦秸,厚厚盖了一层,除了失手拍死的,其他蛇行动僵滞,但都活着。
等裴厌回来,顾兰时手里就多了二十两银子。
*
火盆笼起火,裴厌在院里弄了个木架,两根带丫杈的木棍插在地里,中间横架一根削好洗净的树枝。
隔了四五步远,星星躺在摇篮里,襁褓裹得严实,他过去打开盖在孩子脸上的一角,见星星很乖,没有哭闹,这才放心。
大黑三个都围过来,瞅一眼火盆和烤架,又摇着尾巴蹭摇篮。
顾兰时端着木盆过来,里面的兔子是腌好的,之前裴厌给酒馆送野兔,蒋厨子提过一嘴,因此今天杀好兔子后,就倒了点酒和料腌了一阵。
裴厌很熟练,不一会儿就把整只兔子穿在树枝上,还用一些细竹签子横扎进肉里穿住,这样更稳一点,不怕突然掉下去。
嗅到肉味,灰灰和灰仔呜呜呜叫着,孩子也不看了,在旁边低嚎,时不时舔舔嘴巴。
刘大鹅在柴堆那边劈细柴,他看一眼那边的架势,不禁想起自己以前也抓过兔子烤,但没盐没辣子粉,只是胡乱填饱肚子,吃完就赶紧去干活,哪像这样有闲情逸致慢慢翻烤。
顾兰时在旁边帮着加柴火,一不小心添的多了,火舌燎上去,他连忙又抽出两根细柴。
裴厌笑笑没说话,伸手在油碗里蘸了下,他也不怕烫,快速用指腹将油涂抹在兔肉上,这也是蒋厨子提到过的,想兔子烤的好了,得抹点油上去,更香一些,而且也不容易焦黑。
渐渐地,外头那一层变得焦黄,裴厌不紧不慢,继续翻动,肉食得熟透了才能吃。
顾兰时一会儿起身过去看看孩子,一会儿又过来看裴厌怎么烤,他干惯了灶上的活,觉得不是很难,和烤鱼差不多,翻翻转转,有耐心和细心就好,到后面便上了手。
等到兔肉烤熟,灰灰和灰仔哈喇子流了好些,在旁边直勾勾盯着看。
肉味出来了,顾兰时咽咽口水,裴厌给他碗里撕了一条兔腿,上面有辣子粉,他迫不及待拿起来,连筷子都顾不得,吹一吹就撕咬下一口外酥里嫩的兔肉,辣香十足。
裴厌没有急着吃,给另一个碗里撕了一条兔腿,又拽下几块肉:“刘哥,尝尝。”
刘大鹅诚惶诚恐,接过碗到一旁去吃了。
“烫。”顾兰时又把兔腿丢回碗里,吹了吹手指,咽下嘴里的肉后,说:“好吃,外头带点酥脆,里头的肉新鲜又嫩。”
他毫不吝啬夸赞,拿起又咬一口。
“那就多吃点。”裴厌笑笑,又给他撕了一个兔腿放进碗里,自己则把最后一个兔腿吃了。
“嗷——”灰仔急得跳起来。
这回换顾兰时狼吞虎咽,都顾不上看它,偶尔吃个新鲜的,哪能不馋,更何况天冷,得趁热吃,不然就凉了。
顾兰时舔了下手指沾到的辣子粉和油脂,说出今日饭后的收场话:“要是再打到,咱们还烤着吃。”
“行。”裴厌一口答应,总之冬闲,白天天好的时候去山上转转,打到就有口福了。
他起身收拾东西,问道:“烤鸟呢,吃不吃?鸡也能烤着吃,老母鸡明年不是要卖,过几天先杀一只。”
顾兰时给狗分了骨头和一点残余的肉,闻言乐滋滋的,点头道:“好好,都尝尝,要是山雀多打两三只,把阿奶和爹娘都喊来,就当玩耍了。”
“成,到时我多打几只。”裴厌应道,他弹弓向来打得准,不觉得是件难事,很快心里有了盘算,得挑那种蓝尾羽的大山雀打,肉多一点,而且大山雀山里很多,也方便寻找。
*
想着顾家人多,裴厌打山雀是用竹筐背下来的,十几只呢,足够岳丈舅哥都来新鲜新鲜。
正碰上顾满和顾衡休旬假,孩子一多,又是跑又是跳的,时不时还响起尖叫声。
星星倒是大胆,听见这些动静没有害怕,就是缠着顾兰时,不让别人抱,不然就瘪嘴哇哇大哭。
堂弟顾兰兴也跑来凑热闹,他和裴厌挺熟的,丝毫不见外,和堂侄儿也熟悉,一边烤山雀还一边撺掇顾满顾衡背背书。
顾满昂着脑袋,张口就背了一首诗,顾衡今年才上学堂,捡着会背的糊弄了一下大人,转头就催他爹快烤熟。
而家养的肥母鸡明显更香,吃过一回后两厢一对比,顾兰时对烤鸟没什么兴趣了,肉也就拳头大一点,烤完有点干巴,没什么油水。
方红花吃了一回烤鸡,喜滋滋跟老太太老夫郎去讲,听馋了不少人。
许永安家富裕,他老娘杜彩娥听说了,回家吵着要烤一只鸡吃,许永安媳妇怕糟蹋了老母鸡,只得来问顾兰时,他是怎么烤的。
一听杜阿婆吵嚷,顾兰时就知道他阿奶跟人家炫耀过了,无奈又好笑,便仔细交代了一番。
因许永安媳妇年纪大,和顾兰时娘是一辈的人,裴厌在旁边听着,还补了两句,不像见了年轻媳妇夫郎那样退避。
许永安媳妇头一次和活阎王打交道,不想竟这样和气,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和嘀咕。
她是粗俗人,一时竟只能想起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又觉得不对劲,哪有这样的说法,回去的路上自个儿还把自个儿难住了。
旁人怎么想的,顾兰时不在意,他向来温和,裴厌也很少和村里人起冲突,还收鸡鸭收鸡蛋,不知不觉间,来后山的人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