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觉着是件闲磕牙的轶事,现下再想起,忽的理解那些寡妇眼底总是挥之不去的一缕哀怨。
怎能不怨呢。
这漫漫长夜,这寂寂岁月,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缅怀一个不复存在的人。
也正是因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再遇上寡妇时,她忍不住去想——
这个寡妇是怎么熬过来的?夜里也会撒铜钱么。
守寡本就清闲,而人一闲下来就有无穷的好奇心。
只是这个问题,她也寻不到人问。
婆母王氏倒是寡妇,但借她十个胆子也问不出口。
裴氏宗族里也有好些寡妇,但不熟,问这隐秘之事,太过失礼。
不过她最后还是从一个寡妇那里得到了答案。
那寡妇名唤刘金凤,原是沈玉娇手下一间铺子的管事媳妇儿。
后来那管事死了,刘金凤膝下只得两岁女儿,前来报丧时,她带着孩子跪在沈玉娇面前,恳求给她们娘俩一条生路。
“求娘子让民妇接替亡夫的管事一职。若您愿将铺子交给民妇打理,民妇保管比我男人在世时还要赚钱。”
她说得信誓旦旦,又将往年铺子的账目如数家珍般报出,显然是打理过铺子的。
其他管事都劝沈玉娇莫听,毕竟哪有妇人抛头露面当管事的。
沈玉娇却被刘金凤眼底那份倔强吸引了。
杂草般的倔强,生机勃勃,坚韧向上,叫她愿意给这其貌不扬的妇人一个机会。
“我给你三个月。”沈玉娇道。
刘金凤流着泪磕头:“多谢夫人。”
不用三个月,次月那间铺子的进项就增了一成利。
后来熟悉了,刘金凤挠着脑后勺,难为情地笑:“娘子您实在厚道,民妇原本想请您给一个月的。”
没想到主家娘子一开口,竟宽限她三个月。
刘金凤为此对沈玉娇感激不已。
之后凭着出众的经商能力,沈玉娇将她派去洛阳,又给了她两间铺子,让她当大掌柜。
年底刘金凤来府上送年礼时,给沈玉娇带来一套特别的礼物。
那礼物是屏退了左右下人,悄悄献上的。
一向风风火火的刘掌柜难得忸怩起来:“也不知娘子您看不看得上,若有冒犯,还请娘子多多恕罪。”
沈玉娇笑她:“这般神神秘秘。”
打开那匣子一看,霎时瞪大了眼,而后“啪”得一下盖上,满脸滚烫。
她难以置信,刘金凤则搓着手道:“民妇想着夫人守寡已近两年,没准能用得上,就自作主张了。夫人大人有大量,若是恼了,民妇这就与您赔罪。”
沈玉娇见她满脸惶恐,大家又都是寡妇,也都生养过孩子,也渐渐压下那份羞赧。
但耳根还残留着薄红:“这个是……”
刘金凤道:“角先生呢。”
她小心觑着主家夫人的脸色:“寡妇们大都有的。”
沈玉娇怔了怔,难以置信:“真的?”
刘金凤道:“真的,做这个商人说的。平民百姓买木料的、石料的,富贵高门买暖玉的、鱼皮的,还可镶嵌珍珠、玛瑙、青金石,还能雕花呢。”
沈玉娇:“……!”
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看着盒子里那物犹豫了一阵,最终没忍拒绝刘金凤的好意。
但鼓起勇气用,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那种感受很古怪。
总的来说,可偶尔聊以慰藉,与真正的鱼水之欢相差太远。
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感激刘金凤,替她解了个惑-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守寡的第三年。
沈玉娇终于出了趟“远门”。
夏日的闻喜老宅潮湿闷热,王氏身子骨捱不住,想去洛阳旧邸小住。
也不知是心疼孙子,还是不放心将沈玉娇一人留在闻喜,便将她们母子一起叫上。
去的路上,沈玉娇察觉一队人马一直跟在后头。
打扮成商队的样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上前。
一开始她以为是被盗匪盯上,下令家仆戒严。
第二日,那队人马便整整齐齐换上红衣,十分打眼。
沈玉娇:“……”
懂了。
一路平安地抵达了洛阳旧邸。
替棣哥儿收拾书房时,沈玉娇在靠墙的博古架最上层,发现一个落了灰的匣子。
踩在月牙凳拿下来,那层灰呛了她一脸。
待擦干净打开时,她又有些迟疑。
能叫裴瑕藏得这么严,会是什么呢?
她怕看到一些叫她吃惊的东西。
但斯人已逝,还是压不住好奇,打开了。
的确叫她吃惊。
却是吃惊于这里面并非什么不得了的机要文书、或是难以启齿的秘密,而是一套绒花。
金陵的绒花。
梅兰竹菊,朵朵精巧,哪怕束之高阁多年,依旧栩栩如生。
一刹那,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他何时买的?买来做什么?为何要藏在这高阁之上?
很快,一个隐约的猜想也浮现脑海。
但因买花之人早已不在,猜想也只能是猜想,得不到证实的一天。
沈玉娇将那四枚精巧的绒花挨个看了遍,又整齐摆好。
思忖片刻,她将匣子重新合上。
又将这个匣子收进了她的箱笼里。
在那个箱笼深处,静静叠放着一条大红盖头。
她弯腰将匣子放进去,盖上盖,落了锁,转身离开了。
【守寡日常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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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番外2】
◎三人日常(1)◎
【番外2】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活着回来了。
谢无陵对此将信将疑,特地派了亲信长随阿铭去打听。
不多时,阿铭就回府禀报:“主子,裴郎君真的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宫里面圣呢。”
稍顿,他小心翼翼睇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悄声提醒:“万一他上门来……”
谢无陵神情微变,嗓音也沉下:“那就说我病了,你让门房将大门关好,无我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阿铭讪讪,应了声是,垂首退下。
书房里只安静了一会儿,沈玉娇便从那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后缓步走出。
谢无陵听得动静,回过头:“娇娇。”
低沉的嗓音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见这人前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镇北王,人后这般爱“撒娇”,沈玉娇不禁失笑。
“他能平安归来,也是一桩好事。”
她行至谢无陵身旁,神色恬静地看他:“你不必做的这般……”
嫣色唇瓣抿了抿,她试图寻出个妥帖的词语。
未等她寻到,谢无陵先揽住了她的腰,长臂一收,便将她拉坐在腿上。
沈玉娇见书房门大剌剌敞开着,正午天光也明晃晃地照着,下意识便要从他怀中起身:“大白天呢,别胡闹。”
谢无陵却不管,宽大身躯牢牢抱住她,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娇娇,你是不是又不爱我了。”
沈玉娇动作一僵:“……?”
谢无陵道:“他一回来,你都不让我抱了。”
沈玉娇哑然:“这青天白日的,门又敞开着,他不回来我也不让啊。”
“那我不管。”
谢无陵的脑袋往外她颈窝间埋得更深,嗅她身上的馨香,“反正都怪他。”
也不知道是常年习武的原因,还是个人体质问题,他的发质偏硬,蹭在沈玉娇的颈间痒得厉害。
可他偏喜欢这般蹭她,高挺鼻梁紧贴着细腻肌肤,他嗓音低沉:“娇娇,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被他蹭得没脾气,且谢无陵是那种“坐怀定乱”之人,她也不敢乱动,只揪着他的一角袍袖道:“为何这样说?”
“满打满算都过去四年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我们新婚才来,这难道不是故意的?”
他和娇娇你侬我侬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呢。
沈玉娇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倘若他是故意的,依他的性情,他……”
他应当在大婚前赶来才是。
这半句话到嘴边,又陡然卡住。
四年过去,时过境迁,沈玉娇也不知裴瑕如今是怎样的想法。
或许从前的裴瑕,是非她不可,绝不相让。
可四年后死而复生的裴瑕,还会那般一意孤行么?
没准真如谢无陵所说,是故意的。
却是故意挑在她与谢无陵成婚再出现,只为成全他们。
思及此处,那封放妻书的字字句句也重现眼前,沈玉娇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涩,眼眶也有些发涨。
“娇娇?”
谢无陵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后半句话,从她颈间抬起脸,却触及她微红的眼眶。
他眉头拧起,粗粝指腹轻抚上她的眼角:“看吧,他一回来就招你哭,真不是个好东西。”
“我没事,只是……”
“你可别跟我说沙子进眼睛了,我又不是傻子。”
沈玉娇噎住,少倾,她垂了垂眼睫:“我只是觉着,四年都过去了,他应当已经放下了,并非你想的那样。”
“就他裴守真,他能放下?”
谢无陵嗤了声:“他若真能那么大度成全,我谢无陵三个字倒过来写。”
沈玉娇柳眉轻蹙:“他那时都给了放妻书……”
谢无陵:“那是他觉着他要死了,不想拖累你。可现下他不是又活了么?”
沈玉娇嫣色唇瓣翕动两下,还是摇头:“你对他成见太深了。”
“看吧,他人还没出现,你就偏心他了。”
谢无陵哼道,再看怀中娇媚可人的妻子,没忍住,低头在她莹白的颊边咬了一口。
并不重,但还是叫沈玉娇又羞又惊:“你属狗的呀!”
“咬疼了?”
谢无陵拧眉,又舍不得了,乌发浓密的头颅低下:“那我舔一下。”
沈玉娇:“……?!”
湿漉漉的触感叫她霎时面如火烧,忙不迭抬手捂住脸,嗔他:“谢无陵!”
谢无陵理直气壮:“谁叫你偏心他。”
沈玉娇一怔,想反驳,但一对上他那双幽怨的黑眸,不禁软了语气:“这不是偏心,是与你讲道理。”
“娇娇,其他事你都能讲道理,唯独感情这回事,道理可讲不明白。”
谢无陵望着她,慵懒的嗓音随性,又透着几分认真:“旁的事我都信你,唯独这事,你得信我,毕竟我与他都是男人。”
男人最懂男人。
以他对裴守真的了解,那人才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他这样说了,沈玉娇却仍觉得那封放妻书就是裴瑕释怀的证明。
夫妻俩各执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谢无陵道:“那我先去会会他。”
“倘若他真的放下了,皆大欢喜,我还能给他做媒,说几门好亲事。倘若他对你余情未了,贼心不死,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为何,“贼心不死”这个词从谢无陵嘴里说出,沈玉娇莫名有种别扭感。
细细一思索,恍然大悟。
这说辞,不正是从前裴瑕拿来说谢无陵的么。
现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而今“妒夫”成了谢无陵。
她哭笑不得,也不忘嘱咐谢无陵一声:“有话好好说,可不许动手。”
谢无陵抿着薄唇,不出声。
沈玉娇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她从他怀中坐起,而后抬手捧住他的脸。
迎着他微诧的目光,她仰起脸,吻上了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
很轻,很浅,蜻蜓点水的一啄。
却叫谢无陵不忿的脸色瞬间多云转晴,眉眼间凝着的那一丝郁色也如冰雪消融,徐徐散去。
“行吧,反正现下你是我媳妇了,我才不与他计较。”
他有名分,有底气。
才不学裴守真那等妒夫的嘴脸-
这日傍晚,谢无陵骑马等在宫门口。
待看到夕阳余晖下缓缓驶出的那辆青帷马车,他派阿铭上前。
那马车停了下来,片刻,调转着朝路边而来。
谢无陵驱马上前。
明明来的时候有一肚子话,真到了车窗边上,莫名有些失语。
虽隔了四年,但他依旧忘不了那个雪虐风饕的残酷冬日,裴瑕让他先走时的目光。
坚定而沉静,摄人心魄。
大梁文贞公,裴瑕裴守真。
谢无陵勒紧缰绳,深深吐了一口气,而后肃容朝向那黛青车帘:“车内可是裴守真?”
话音落下,只见两根如玉白净的手指探出,捏住车帘一角。
待车帘缓缓掀起,一张略显清癯,却难掩眉眼俊美的冷白脸庞,无比清晰映入视线。
车中一袭月白色毂衫的男人不疾不徐撩起眼皮。
只清清冷冷那么一瞥,谢无陵便确定:“还真是你。”
能一个眼神就叫人如此讨厌的,这世上非裴守真莫属了。
裴瑕端坐车中,也静静打量着车外马背上的男人。
他仍是一袭张扬的红袍,只头戴金冠,腰系玉带,玉带上还挂着一枚簇新的大红色并蒂莲开荷包。
许是尚值新婚,多年夙愿得偿,他神采奕奕,满脸红光,活像是一只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开屏孔雀。
还是那般张狂得令人反感。
谢无陵毫不介意被裴瑕这般打量,若不是显得太不沉稳,他都想挨个介绍——
“看到我头上的金冠么?娇娇给选的。”
“腰上的玉带,娇娇今早给系的。”
“身上的红袍,娇娇夸过好看的。”
“大红荷包瞧见没,娇娇绣的,并蒂莲开的,并蒂莲,我和她,没你的事了。”
无数嘚瑟的话压在喉咙里,面上只摆出一副庄重模样,道:“裴守真,四年未见,别来无恙。”
裴瑕面色冷清:“若真无恙,早已归家,何至于……”
他沉眸,嗓音也沉下:“错过。”
谢无陵一听这话,眸光陡然凌厉。
好嘛,果真叫他猜准了。
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他故作不懂:“错过?是指错过我的喜酒么?那也不必觉得太可惜,我今夜请你去平康坊喝一顿也是一样的。”
裴瑕不语,半晌,抬起漆黑眼眸:“我要见她。”
谢无陵嘴角的弧度僵住。
少倾,他冷下脸,睇着车内男人:“你可别忘了,她现下是我夫人。”
裴瑕搭在膝头的长指拢得更紧,面色不变,仍是那句话:“我要见她。”
“你谁啊你。”
谢无陵终是难掩怒意:“别以为你先前救我过一回,又以身殉国了,你就了不起。是,你裴守真或许对得起国家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但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他们母子!”
“娇娇为着你们曾经那段夫妻情,为你守了整整三年,已是仁至义尽,你别想拿那些规矩礼法再去谴责她,没有用,我们不吃这一套!”
玉娘为他守寡三年之事,裴瑕也有耳闻。
是以他从燕北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跑死了三匹马,病了也不敢多歇,只为尽早赶回妻儿的身边。
然而这一回,老天爷并未眷顾他。
千赶万赶,还是迟了一步。
他的玉娘,终是成了旁人之妻。
听说他们的婚礼办得盛大而隆重,皇帝赐婚,燕王主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更听说他们夫妻极其恩爱,镇北王自从娶妻后极少出门,几乎日日都待在府中陪王妃,凡是出门,必然扶着王妃一起,那黏糊劲儿谁见了都没眼看。
是以才成婚半月,鹣鲽情深的美名便传遍整个长安。
便是随便问一个街头小儿,这京中哪家夫妇最是恩爱。
那小儿必然会答:“镇北王呀。”
裴瑕并不怀疑,谢无陵对沈玉娇的爱与珍视。
但他还是想见她一面。
想亲口告诉她,并非他有意来迟,让她苦等三年。
除此之外,还想与她说声对不住,与她说他这些年的去向……
他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句。
他很想她。
分别四年,近一千五百个日夜,无一日不思念。
相思噬骨,痛彻心扉。
而今——
他重重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望向谢无陵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夫妻一场,我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谢无陵:“……”
就很不爽。
哪怕现下调了个个,换成裴守真来求他,心里依旧不爽。
这份不爽憋在心里,待回府见到沈玉娇,就化作更加猛烈的缠腻。
因着她癸水未尽,也不敢那般胡闹,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亲了又亲,问了又问。
“娇娇,你心里有我的是吧。”
“你也更心悦我,对么?”
“你我如今是夫妻了,便是见到那裴守真,你也不会再被他蛊惑的,是么。”
沈玉娇被他的毛脑袋蹭得发痒,又知这会儿推开他,定会变本加厉地缠,干脆抬手抱住他,顺毛捋着他的发。
“是,我心里有你。”
“我也更心悦你。”
“我既答应嫁给你,便不会再被旁人蛊惑。”
纤细手指轻轻梳着他毛扎扎的发,她语气也放得轻柔:“你何苦与他吃醋,这醋吃得好没道理。”
谢无陵:“哪里好没道理。我一回府,你便问我,他如何了。你都不问问我。”
沈玉娇:“……”
她与裴瑕四年未见,与他分开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吧。
是谢无陵醋劲儿大?
还是男人吃起醋来,都挺厉害,只是她家这位夫君比较外放?
哪怕她解释了,谢无陵想到午后与裴瑕见的那一面,仍觉不虞。
那人的眼神,分明余情未了,还惦记着。
娇娇与他夫妻七载,又育有一子,自己不过才转正半月,且还没有子嗣傍身,没办法像裴瑕那般“父凭子贵”。
那人不死心要挖墙角,自己胜算实是不多。
修长的大掌不禁沿着她纤细的腰线往下,撩开亵衣下摆。
沈玉娇眼皮一跳,羞恼按住那只不安分的大手:“癸水还没干净呢。”
“我不做什么。”
谢无陵将手掌覆到她柔软的小腹上,又从她怀中抬起头,黑眸灼灼望着她:“娇娇,我也想要个孩儿。”
沈玉娇啊了声。
怎么忽然就扯到这个了。
而且,“你前两日不是还说,想晚两年再要么?”
谢无陵的确担心太早要孩子,会分散沈玉娇的精力与爱,但想到裴瑕回来了,不免急了。
只恨男人不能生孩子,若能的话,他定夜夜缠着她,给她生七八个,让她再也无暇顾及旁人。
“就忽然想要了。”
掌心牢牢贴着她的腹,他满是期待:“想要个女儿。”
“你长得这般好看,我又生得俊,咱们的女儿一定可爱极了。”
“到时候大名你取,小名听我的,叫观音?”
谢无陵薄唇微微翘起:“从前城隍庙的庙会,会挑金陵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去扮观音,我们的女儿若是生在金陵,一顶年年被请去扮观音。”
他说的煞有介事,仿佛已经有了女儿似的。
沈玉娇拿开他那热意不断的大手:“你想的倒挺美,万一是个小子,看你怎么办。”
“小子也成啊,我教他习武。到时候棣哥儿从文,咱们的金刚习武,若有人欺负棣哥儿,他还能帮着打架。”
“……你怎么不想孩子们一点好,动不动就打架。”
“成,那就不打。”
谢无陵道:“反正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无论姑娘还是小子,我都欢喜。”
他说着,突然翻了个身,趴在沈玉娇的腹上亲了一口。
“待你癸水走了,我便加倍努力。”
沈玉娇霎时闹了个大红脸,羞得去踢他:“不要脸。”
细细脚踝立刻被男人的大掌把住,他又亲了下她光洁白皙的脚背,浓眉挑起,眼含风流:“床笫之欢,要脸作甚?”
当真是理直气壮的不要脸。
沈玉娇可比不过他,耳根发烫地将脚收回。
也不敢再与他闹,再闹下去,最后累得还是她。
只两人消停下来,重新静躺时,沈玉娇还是没忍住,提了句:“我想与他见一面。”
感受到揽在腰间的长臂收紧,她抿唇,轻轻道:“怎么说他也是棣哥儿的父亲,且这四年他到底去了何处,总得有个说法……”
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谢无陵见他俩的说法差不多,黑眸轻闪。
但他也清楚,拦着不让见,也不现实。
堵不如疏,干脆“大度”些让他们见上一回,把话说清楚,也省得一直惦记着。
“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谢无陵紧拥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嗓音慵懒低沉:“明晚在府中设个宴,让他与棣哥儿一同过来吃顿饭吧。”
沈玉娇见他松口,弯眸轻道:“好。”
谢无陵:“就一句好?”
沈玉娇:“嗯?”
谢无陵低下头,咬她耳朵:“我这般大度,娘子没点夸奖?”
沈玉娇被他咬的腰肢都发软,手肘轻撞他的胸膛:“别闹。”
“那你快夸我。”
“……”
没辙,沈玉娇闭眼夸道:“郎君真好,真大度,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谢无陵被她这话说得心口都发烫,若非她现下不方便,真想翻身覆上,摁着她好生胡闹一通。
“娇娇,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
“唉,现下我的心和身子都是你的了,你想耍赖也赖不掉了。”
“……”
“娇娇,你怎么这么香。”
“……”
“娇娇……”
“谢无陵。”
“嗯?”
“睡觉!”
“可我……”
“再不睡,以后别想上我的床了。”
“……”
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夫妻俩依偎着,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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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番外3】
◎三人日常(2)◎
【番外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沈玉娇推了推那紧紧揽在腰间的长臂:“日头都老高了,真的该起了。”
这已是她醒来后说得第五遍了。
沈玉娇自觉她挺能赖床的,从前在裴家,她每日醒来时,身侧早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可谢无陵却比她还能赖。
每次她醒来,他还在身旁。
倒不是在睡,据她观察,他每日醒得都比她早。
但他醒了不起床,也不吵她,只继续抱着她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待沈玉娇醒过来,他就缠上来,一会儿亲亲脸,一会儿亲亲脖子,早先身子方便时,便又是一番折腾。
大清早的弄得一身汗,下人们抬水进来时,沈玉娇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太丢人了,哪有人接二连三地白日宣淫。
可谢无陵脸皮厚,揽着她哄道:“这说明咱们俩鱼水和谐,夫妻恩爱,是好事。谁敢嚼舌根,我就把他舌头给拔了。”
谢无陵有一双利眼,尤其在挑人方面,府中一应奴仆无论是何差事,都是他亲自看过一遍的。
有裴家的前车之鉴,他决不许府上奴仆有半分悖主的心思。
且在沈玉娇婚后第一回召见府中众奴仆时,他就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旁边。
沈玉娇每说一句话,他就板着一张脸,扫过其下众人:“夫人说的,你们都给我听进耳中,放进心里。日后这府上就是夫人管家,有些事问我不管用,都得听夫人,可都明白了?”
这便是帮着沈玉娇立威了。
奴仆们只要是不蠢的,也都清楚日后镇北王府中,夫人才是话事人。
得罪夫人,可能比得罪王爷本人的下场还要惨。
且说现下,谢无陵又抱着沈玉娇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起床。
沈玉娇被他方才那一统闹,弄得气喘吁吁,边拢着凌乱的亵衣,边撩开脸侧的一绺发,羞恼道:“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谢无陵穿戴着衣袍,侧眸:“你说哪样?为何不行?”
沈玉娇抬眼,满脸绯红:“你说呢。”
谢无陵看看她红润润的巴掌小脸,视线又沿着她纤细脖颈往下,落在那微拢着的衣领间。
想到那温软馨香,喉头不禁滚了滚。
又想了。
“谢无陵!”
沈玉娇见他非但不改,还直勾勾盯着,有些怒了。
见小媳妇炸毛,谢无陵挪开视线,重重咳了一声:“我就是瞧着领口有些皱了,没别的意思。”
沈玉娇:“”
为何弄皱,他心里没数么。
“至于行不行的,你别担心,我自个儿的身板我清楚,大不了多吃些羊腰子补补。”
沈玉娇倒吸一口凉气,他还补?
该补的是她好吧。
正腹诽着,谢无陵忽的想到什么,问她:“你今日打算穿什么颜色的裙衫?”
突然问起这个,沈玉娇怔了下,才道:“不知,待会儿再看吧。”
语毕,见谢无陵还看着她。
沈玉娇也后知后觉想起,是了,今日要见裴瑕。
多年未见,再度重逢,是该好好装扮一番。
可若装扮太盛,谢无陵他会不会误会?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他:“反正是在府中设宴,就穿寻常衣裙即可,挑件藕荷色的?”
这颜色素净又不失典雅,各种场合都适宜。
谢无陵却道:“上次回门,你穿的那条海棠红的裙衫就很好,不然穿那套?”
沈玉娇:“那条会不会太艳丽了。”
回门时正值新婚前三日,穿得比较鲜亮应景,可这会儿都成婚半月了。
“你穿那条好看,气色也好。”
谢无陵道,“人比花娇,看着就喜庆。”
他原本也想着让沈玉娇打扮清雅些低调些,若是可以,巴不得给她戴个帷帽,不让裴瑕看。
但转念一想,何必藏着掖着。
就该让裴瑕看看,娇娇嫁给自己以后,过得有多快活自在。
沈玉娇稍一琢磨,也猜到谢无陵的心思。
在这点,两人的思路倒是不谋而合。
她也想让裴瑕放心,知晓她如今一切皆好。
“那就穿那身吧。”她道。
谢无陵勾了勾唇:“好,那我也去寻条红袍。”
夫妻嘛,穿一样颜色的袍服,叫人打眼一瞧便觉登对。
他这思路没错,傍晚时分,裴瑕带着棣哥儿一道来镇北王府,还未踏入正厅,打眼便见到主座上那穿着鲜亮的一对儿。
裴瑕握着棣哥儿的手不禁收紧。
棣哥儿抬头:“爹爹,怎么了?”
裴瑕面色平静:“没什么。”
正厅内,谢无陵握着沈玉娇的手:“娇娇,怎么了?”
沈玉娇抿了抿唇,道:“没什么。”
就是,莫名紧张。
一紧张,有些想跑。
虽然她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可就是紧张。
谢无陵眸光轻敛,嗓音微低:“你若紧张,便多看看我。”
沈玉娇:“嗯?”
谢无陵道:“如今我才是你的夫君。”
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
沈玉娇深吸了一口气。
是,现下她的夫君是谢无陵。
她已经离开裴氏,与裴瑕的姻缘也已断了。
没什么好紧张的,就当作一位世交兄长,以礼待之即可。
她这般默默地告诉自己,再次抬眼,那绯红暮色中款步而来的父子俩,已踏入厅中。
几乎看过去的刹那,那一袭苍青色长袍的男人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杳杳无声。
周遭一切好似都静了下来,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
恍惚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人与事。
倘若那年春日,他能如约归来,她定会牵着棣哥儿的手,喜极而泣迎上前,轻轻说一句:“郎君,你回来啦。”
可四载春秋已逝,她的身侧已有了新郎婿。
虽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微颤的嗓音也只轻笑说了句:“守真阿兄,别来无恙。”
不是郎君,是守真阿兄。
裴瑕漆黑眸中翻涌着万千情绪,看向眼前这张思念多年的脸庞,喉间忽的有些发哑。
他的玉娘。
他自幼定亲、少年结发的妻。
他年少迟钝,不慎弄丢她的心的爱人。
她还是如记忆般姝丽窈窕,却又与记忆中不大一样。
乌发高盘,耳坠明月珰,一袭海棠红的裙衫将她本就莹白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那精致眉眼间是全然盛开的娇媚,另有一段从前未有的恣意灵动。
爱人如养花。
谢无陵将她养得很好。
本该放心的,可是为何
心口这么痛。
像是被钝刀子生生割下一块肉,痛到他胸膛窒闷,浑身血液好似也被抽干般,快要喘不过气。
被压在重重寒冰冷雪下时,都未曾这般痛。
可现下
裴瑕的呼吸蓦得急促,苍青色薄袍下的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直到袍袖被轻扯了一下,他垂眸,对上棣哥儿那双清澈的眼。
“爹爹,阿娘与你问好呢。”
小家伙模样越张开,越能看出哪处随了父亲,哪处随了母亲。
裴瑕看着这个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子,心口升起一丝慰藉,然而下一刻便是更猛烈的酸涩反扑。
素来七情不上脸的养气功夫也再难维持,他眼尾泛红,嗓音沉哑:“嗯,我听到了。”
玉娘在与他问好。
深深吐了一口气,他牵着棣哥儿上前,在这对尚值新婚的夫妇面前站定。
先与谢无陵不冷不淡地招呼了一声,才将视线郑重落在沈玉娇身上,薄唇轻扯:“别来无恙。”
明明两人都是笑着的,却都红了眼眶,各有各的哀伤。
“你还好么?”
“你可还好?”
同时问出的话,又同时怔住。
裴瑕嘴角弯了弯,苦涩更浓:“我还好。你呢?”
沈玉娇悄悄捏紧手指,试图压下眼中的泪意,也笑:“我很好,一切都好。”
裴瑕盯着她闪烁的泪光,默了两息,才道:“嗯,那就好。”
沈玉娇:“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一时又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谢无陵插了一句:“行了,都别站着说了,坐下吧。”
他说着,揽过沈玉娇的肩头,目光瞥见她泛红的泪眼,欲言又止。
沈玉娇垂下眼,默默入座。
婢子们很快端上香茗糕点,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到裴瑕时,也都红了眼,恭恭敬敬行了礼:“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定然万事顺利,无病无灾。”
裴瑕朝她们略一颔首:“多谢吉言。”
谢无陵坐在上座,见到这副场面,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
明明这是他的镇北王府。
他板着脸,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我和王妃要与裴郎君叙叙旧。”
厅内婢子们称是,纷纷退下。
很快厅内就剩下四人。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方才涌动的心绪才稍稍平缓。
而谢无陵那边也问起裴瑕:“所以你这四年到底去了何处?”
这也是沈玉娇想知的,她抬起脸,静静看向客座那道端正清隽的身影。
他瘦了。
她想,又后知后觉注意到他鬓角掺杂的根根白发。
心头蓦得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才压下的泪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掐紧了掌心。
“那日我领兵诱敌,深入雪谷……”
裴瑕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清润平静,好似裹挟着燕北凛冽的寒风,将厅中几人的思绪都带回了淳庆四年。
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冬日。
雪崩来袭的刹那,奔逃声、哭喊声、马嘶声、轰隆隆的雪落声,伴随着皑皑一片雪白,充斥着全部的感官。
裴瑕的马受了惊,朝里狂奔,将他径直甩下了马。
不等他从坠马的剧烈疼痛中回神,沉沉积雪便如黑云压顶,哗啦将他覆压。
若说不幸,他被马甩下,正好摔在一块突出的山壁下方,大雪压下时,积雪覆压身躯,却未覆面,给他得以喘息之际。
若说幸运,他坠马断了好几根骨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雪地里,清醒而无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意识消失前,脑中开始走马灯,闪过许多的画面。
这一生虽短,却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
父亲、母亲、老师、友人、皇帝、同僚、孩子,妻子
妻子,妻子,还是妻子。
他的玉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想伸手摸一摸怀中放着的那块平安玉扣。
这是她多年前赠予他的。
赠他时,她并未多说,只将玉递给他,说会在家中等他回来。
后来舅兄沈光庭看到他系着这块玉,很是惊讶:“她竟将这玉给你了。”
这时他才知道这块玉扣,于她意义非凡。
那是她最敬爱的祖父送她的满月礼,连同她的名字,玉娇。
沈府抄家时,其他金银财宝她都没带,唯独想法设法地藏起了这块玉。
又在他出征时,将这玉送给他。
彼其之子美如玉。
她是玉,玉是她。
她曾将她一颗心给了他,全心全意爱着他。
可惜他领悟得太迟
玉娘,若有来世。
他阖着眼,试图去感受心口那玉存在的位置。
若有来世,他定不会再叫她伤心分毫。
若有来世
再给我一次娶你为妻的机会可好?
天色黑了,天上又开始落雪。
冷冰冰的落在脸上,他的体温越来越低,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后彻底在这茫茫大雪里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三个月后。
他睁开眼,看着全然陌生的草庐,以为自己已转世投胎。
他浑身一动不能动,唯有一双眼睛睁开。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小药童过来,见着他醒来,欣喜万分:“师父师父,那个人醒了!”
救他之人,乃是神医鹤玄老人。
但将他从雪谷里背出来的,是一个捡尸人。
捡尸人专门出没于各大战场,靠着捡尸体身上的钱财为生。
那捡尸人寻到他时,看到他的脸与穿着,觉得是个有钱的主儿,便将他挖了出来。
果然在他身上摸到些钱财,待摸到他胸口那块玉时,发现他尚有微弱心跳。
捡尸人本不想管,走了百来步,到底有些不忍,折返回来,将他背了出去。
据药童说:“你长得好看呢,春老八说你埋在雪里,像个琉璃幻化的仙君似的,他拿了你的钱财与玉坠,怕不管你会遭天谴,就将你背到我们这了。”
“那样大的雪崩,一天一夜,你竟还能有气,你莫不真是神仙下凡吧?”
裴瑕那时才将苏醒,五感失了三感,能看能听,却不能说。
甚至连最基本的疼痛都无法感知。
鹤玄老人说,他在雪里埋了太久,经脉都冻坏了,或许余生就只能躺在床上度过。
鹤玄老人又说,“我这几月在你身上用了不少良药,你总得回报我一二。反正你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日后便当我的药人吧。”
那脾气古怪的老头半点不客气。
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给他试,各种金针毒虫往他身上放。
那三年间,说是行尸走肉,毫不为过。
小药童可怜他,边给他处理伤口,边道:“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不然我给你一剂毒药,给你个了断吧。”
那时他的嗓子已恢复一些,能发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不…不必……”
他要活着。
活着,才有回到妻儿身边的可能。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有一回鹤玄也不知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毒,他猛地吐了一大口血。
却也是三年来,头一回感受到了疼痛。
鹤玄看着地上那一大滩黑血,捋着雪白胡子道:“不得了,当真不得了。”
有了痛觉后,裴瑕那枯槁身躯,好似枯木逢春,很快恢复起来。
渐渐地,他能说话、能进食、能站立
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鹤玄老人道:“你走吧。”
虽说被当了三年药人,但若非鹤玄医术高超,裴瑕也定活不到今日。
他与鹤玄再三拜谢,鹤玄老人只道:“你命不该绝,我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离开那隐匿于雪山深处的神秘村落前,裴瑕去寻了那春老八,请他将平安玉坠归还,他愿以黄金万两答谢。
春老八惭愧得不敢看他的眼:“早八百年就卖掉了。”
那时裴瑕还是个无知无觉的人。
早知道值黄金万两,他就不该五十两给卖了,亏大发了。
裴瑕问起那玉坠下落,春老八也说不出来,只说是路过的西域商人,模样也不记得了。
若想再寻回,无异于大海捞针。
“……告别他们后,我从燕州借了马匹,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说到这,裴瑕嗓音微哑,再看一袭娇艳裙衫的沈玉娇:“我已经尽快赶了。”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时的裴瑕寻不回玉坠。
就如现下,再寻不回他的妻。
怕她担心,裴瑕并未提及被当药人之事,只说他身受重伤,三年来五感残缺,动弹不得。
饶是这般,沈玉娇对上裴瑕那复杂晦暗的眼眸,心下也是一阵钝钝的酸涩。
原以为三年守寡已经清苦,可与裴瑕这三年来的遭遇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好在……都熬过来了。”她勉力扯出一抹笑。
裴瑕并未出声,只看着她。
熬过来了么?
身体或许熬过了,心却陷入了煎熬。
差一点啊。
就差半个月。
若是能赶回来,能阻止这一切,是否还有机会挽回她、挽回那个家。
裴瑕薄唇动了动,有许多话想说。
沈玉娇怎不明白。
打从踏进这厅堂开始,他目之所及,皆是她。
可是,错过便是错过了。
时间朝前流动,人的日子也不是原地踏步,也是要往前走的。
她避开裴瑕那定定看来的眼,偏过脸,悄默拿帕子擦泪。
明明之前都在心里下了决定,绝不能哭的。
真没用。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
谢无陵坐在一侧,见裴瑕的视线始终落在妻子身上,忽然明白之前裴瑕看他的不爽之处。
的确是,很不爽。
原来妒夫,是一种处境。
将他放在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变得更加嫉妒、霸道、独占,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给旁人。
谢无陵有些后悔了。
或许不该叫他们见的。
这裴瑕从燕北回来一趟,都会卖惨装可怜了。
瞧给娇娇哭的,估计心疼坏了。
不过这裴瑕当真是好运气,竟遇上神医鹤玄——
或者说,这世上竟真有鹤玄这个人。
在燕北时,谢无陵也听过鹤玄的名号,燕王重金养在府中的那个“神医”据说就是鹤玄的徒弟。
但打着鹤玄名号招摇撞骗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也无人知晓鹤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更像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有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也有人说他已经三百岁,得道成仙。
谢无陵思忖着,晚些得给义父修书一封,让他千万留着府中那个“神医”,没准真是个大宝贝-
一盏茶饮尽,婢女上前禀报,晚膳已经备好,可以入席。
谢无陵牵着沈玉娇的手,走在前头。
“娇娇,你的手好凉。”
沈玉娇方才的哀伤也平复些许,再看谢无陵这副酸溜溜的模样,不禁失笑:“你牵一会儿就不凉了。”
谢无陵嘴角翘起:“好。”
又状似无意回头,瞥了眼。
裴瑕与棣哥儿走在身后,视线也朝前看来。
他们俩人手牵得那么紧,想忽视都不成,何况谢无陵眼角眉梢的得意。
明显,又刺眼。
裴瑕低下头,与棣哥儿闲聊。
晚间那顿“团圆饭”,也吃得气氛怪异。
谢无陵不停给沈玉娇夹菜:“娇娇多吃些。”
沈玉娇则劝棣哥儿:“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棣哥儿乖乖点头,转脸又看向裴瑕:“爹爹,你瘦了好多,你多吃些。”
说着将碗里那个沈玉娇才给他夹的鸡腿,夹到了裴瑕碗里:“爹爹吃。”
裴瑕:“……”
沈玉娇:“……”
谢无陵:“……!”
可恶的裴守真,父凭子贵!
若放在从前,裴瑕定然会将鸡腿夹回去。
但如今,看着谢无陵那副横眉毛竖眼的模样,忽然觉着感情里当君子,实非良策。
于是他朝棣哥儿轻笑一下:“好,爹爹吃。”
他夹起鸡腿,咬了口,又与谢无陵道:“贵府庖厨的手艺不错。”
谢无陵:“……”
别以为他听不出这人在阴阳怪气。
磨了磨后槽牙,刚想驳回去,碗里忽的多了一块排骨。
沈玉娇看他:“今日的糖醋排骨不错,尝尝看?”
谢无陵眼底的怒意“唰”得褪了,俊美脸庞扬起个笑:“还是有媳妇好啊,知道心疼人。”
裴瑕:“……”
谢无陵夹起排骨,吃出一种龙肝凤髓的享受感,还不忘与裴瑕道:“你说的不错,我府上厨子手艺是很好。”
裴瑕:“……”
他看一眼沈玉娇。
沈玉娇无端心虚,忙不迭低下头。
她扒拉碗中米饭时,忽的意识到,从前那种两个男人见面就掐的头皮发麻感,好像又回来了?
老天爷啊。
她心下哀叹一声,求求他们俩都消停下来吧-
用过晚膳,裴瑕本想与沈玉娇单独说会儿话。
被谢无陵毫不犹豫拒绝了,又以天色不早为由,下了逐客令。
裴瑕见天色的确黑了,也不好多留,于是先带着棣哥儿离开。
白日在宫中面见过皇帝,皇帝十分赏识裴瑕的才华,不计前嫌,甚至纡尊降贵,愿拜裴瑕为帝师。
裴瑕婉拒:“陛下比臣年长,臣岂敢觍为帝师。倘若陛下能寻回大皇子,臣愿尽毕生所学教导他。”
提及长子,顺平帝眼含热泪,扼腕长叹:“玹儿乃朕最聪慧、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可惜当年巫蛊之祸,连累了他与他母亲,那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此事也一直是朕一块心病。”
裴瑕道:“是,大皇子的确聪慧。”
聪慧、且机敏,小小年纪,便已勘破人心。
知晓他那二叔或许一时心软能容他,可若待他长大成人,锋芒毕露,便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将除之而后快。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孩子,看得很透,一看便是个当皇帝的料。
只是不知他当年到底逃去了哪里,现下是否还活着。
倘若活着,为何不回到皇宫认亲?
还是他心里有其他打算?
裴瑕也无从求证,与顺平帝寒暄一阵,并表示一年内无意入仕,只想多陪家中亲人。
而今天下太平,还算繁荣昌盛,顺平帝也不强求,只道:“朕留着你忠国公的爵位,待你何时想入仕,为百姓谋福祉,进宫与朕说一声便是,朕必定许你高官厚禄。”
顺平帝或许不是多精明的皇帝,但做个中庸守成之君,也足够了。
回永宁坊裴府的马车上,棣哥儿问裴瑕:“爹爹,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小大人般的严肃询问,让裴瑕恍惚了一瞬。
再看身侧的儿子,已不是他当年离家时那般小,而今九岁,也已长成个半大小少年。
“我打算回闻喜一趟。”
裴瑕看向棣哥儿:“你可要随我一同回去?”
棣哥儿抿着小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孩儿想陪爹爹,但是……也想与阿娘待在一块儿。”
稍顿,他道:“这几年,谢伯父待我也很好。”
像是另一个爹爹般。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裴瑕也理解孩子。
毕竟他在外多年,孩子一直跟在沈玉娇身边,自然更与母亲亲近。
“好,你想跟着你阿娘,那便多陪陪她。”
裴瑕温声道:“我回闻喜住段时日,待到日后,再回家来。”
棣哥儿眨眨眼:“家?”
孩子天真的疑惑,叫裴瑕喉间发涩:“永宁坊的家,不记得了么?”
棣哥儿:“记得。”
裴瑕:“虽说你阿娘她……她不在那住了,但那一直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棣哥儿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裴瑕:“爹爹,你还会娶妻吗?”
裴瑕微怔,眉心轻折:“为何这样问?”
棣哥儿抿抿唇:“阿娘已经嫁给谢伯父了……”
他想要阿娘开心、想要谢伯父开心,也想要爹爹开心。
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难受。
若是爹爹能寻位新夫人,就不用孤单一人了。
哪知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响起一道清润而坚定的声音:“不会。”
“我不会再娶妻。”
棣哥儿错愕:“为什么?”
裴瑕:“什么为什么?”
棣哥儿揪了揪手指,嘴里嘟哝:“先前你不在了,我问阿娘,会不会改嫁……”
裴瑕:“然后呢?”
棣哥儿:“阿娘说她没法给我回答,须得想想。”
这一想,便是三年。
也给出了她的答案,她会。
裴瑕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也猜到当年的情况。
他舌根发苦,缓了两口气,才低语道:“不一样的。”
棣哥儿:“啊?”
“你阿娘的处境与我不同,她……”
她本就更心悦谢无陵。
“你谢伯父是个良人,也是个比爹爹更称职的夫君。”
“是爹爹对不住你阿娘,过去没能当个好夫君,叫她受了诸多委屈。但你阿娘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能与她结为夫妻,是我此生之幸。”
裴瑕道:“从过去到将来,我的妻子,也只会是她,旁人不可替。”
棣哥儿闻言还是迷迷糊糊,并不明白。
“你年纪还小,待你长大些,遇到那个叫你心动的小娘子,便会明白了。”
裴瑕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嗓音沉缓而悠远:“若是遇见了,千万要主动牵住她的手,还要大胆告诉她,你心悦她。”
心悦,很心悦。
想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到老,子孙满堂。
若是十年前的裴守真知晓这个道理,是否不会像如今这般。
“学你谢伯父那般,莫要学我。”
别与他一样错过。
徒留一生悔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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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番外4】
◎三人日常(3)◎
【番外4】晋江文学城首发
当日夜里,熄了灯烛,放了帘帐,谢无陵照常长臂一伸,将沈玉娇温软的身子抱了满怀。
只是今夜的他格外沉默。
沈玉娇本来在想事,察觉到这份沉默,不禁仰脸:“谢无陵?”
谢无陵:“嗯。”
沈玉娇:“怎么这样安静?”
难道今夜的饭菜被投了哑药?
“想看看你要多久才发现我没说话。”
男人炽热的大掌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她的后脊背,嗓音懒洋洋的:“比想象中的早,还以为你一整夜都发现不了。”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叫沈玉娇哭笑不得,她翻了个身:“怎么了这是。”
谢无陵道:“没怎么。”
沈玉娇:“真的?”
谢无陵:“……”
静了静,他搂紧她,下颌抵着她额头:“假的。”
“娇娇,我妒了。”
他嗓音闷闷的,喉咙与胸膛跟着嗡嗡震动:“他一装可怜,你就心疼他,脑子里也都是他了。”
沈玉娇:“我没有。”
谢无陵:“你有。”
沈玉娇:“我不是心疼他,他也没装可怜……”
裴瑕那三年的遭遇本就令人怜悯,这怎么叫装呢。
“你看,你现下话里话外都向着他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他嘴上说着没法过,却是手脚并用,恨不得将沈玉娇揉入他的身体一般。
沈玉娇险些没被他闷死,拍拍他横在身前的长臂:“快松开,谋杀亲妻呀你。”
待到谢无陵松开了些,她顺了口气才道:“你看你,从前说裴瑕一口一个妒夫,现下你自己这醋吃的……明日若吃饺子都不必端醋了。”
谢无陵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从前她是裴夫人时,他想着娇娇心里有他一席之地,他就心满意足了。
甚至只要她开口,他没名没分做她的秘密情郎都甘愿。
可现下他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夫婿,能光明正大地牵她、抱她,与她亲近,这颗心反而愈发狭隘了。
他想要她的全部,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给旁人。
大抵是人心的贪婪。
他质疑裴守真,理解裴守真,现下成为裴守真。
甚至裴守真那人当初还能好涵养地装一装大度,谢无陵却是连装都懒得装,明明白白地当个妒夫。
“娇娇,现下已经见过他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了么。
沈玉娇鸦黑的眼睫轻动了动,想到裴瑕那清癯苍白的脸,想到他鬓角那掺杂的白发,还有他那欲言又止的深邃目光……
多年夫妻的默契,彼此都知晓对方有许多未尽之言想说。
只今夜当着谢无陵与孩子,有诸多不便。
罢了,他能够平安归来,就已是最好。
至于其他的话,日后总有机会见面,再说也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安抚身旁这个醋缸成精的“妒夫”。
沈玉娇环住男人结实的劲腰,脸也贴在他炽热的胸膛:“你看,这会儿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了,何必再吃那些没影的飞醋呢?”
道理谢无陵都明白,只一颗心仍是患得患失。
抱着怀中之人好一阵,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他冷不丁开口:“春光大好,不如我们出门逛逛?”
沈玉娇困意正浓,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啊?出门?”
这深更半夜的,出门抓鬼么。
“反正现下无战事,我在朝中也只挂个闲职,成日没什么事做,不如出门游历一番?”
谢无陵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可一路往南,先去洛阳看看平安,再去扬州,还能顺道去金陵看看常六爷和柳婶子他们,若是待得舒坦,小住几个月也成。再往下,还能去余杭、诸暨、豫章、浔阳……”
他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线路图,沈玉娇原本的困意也渐渐驱散。
那些只在地图和书上看到过的地名,一一浮现脑海中。
只是,她能去么?
这质疑冒出的刹那,立刻被心底另一个声音反驳:“有何不能去?难道你不敢么?”
可她有什么不敢。
当年肚子里揣着个,怀里抱着个,都能从闻喜到金陵,何况如今出行,有车有马有银钱,还有个不分白天黑夜随叫随到的贴心夫君,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沈玉娇只觉那个深埋在少女时期,快要被遗忘的闯荡江湖侠女梦,好似被谢无陵这句话,一铲子从岁月尘埃里挖了出来。
那些曾经觉得遥不可及、异想天开的事,现下好似,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你朝中那差事,真的没问题么?”沈玉娇问。
“就一闲差,我明日就进宫与陛下告假,小事一桩。”
谢无陵在顺平帝面前十分自在。
且他能感受到,顺平帝对他格外包容。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燕王义子的原因,待到后来,他渐渐从顺平帝的容貌,以及燕王对他格外不同的态度里,猜出些端倪——
他极有可能是燕王的私生子。
也就是顺平帝的堂弟。
不过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老娘是如何勾搭上燕王的。
更不知燕王是如何认出他的。
总之,燕王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谢无陵也装作不知道。
当义父子挺好的。
若真认了亲,谢无陵觉着他会忍不住去埋怨燕王,埋怨他倒是风流快活了,却留他和他老娘在金陵活受罪。
人就是这样,对亲近之人,总是会要求太多,失去分寸。
谢无陵已过了渴望父母之爱的年纪,何况他现下有媳妇了——
他不渴望有爹,他渴望给人当爹。
他寻思着若是出了长安,就想办法哄她在金陵多住几个月。
若能在那寻个宅子,生个孩子,待个三年五载再回来,还怕他裴守真装可怜?
“娇娇,去吧去吧。”
谢无陵贴着她的耳朵,活像个给昏君吹枕边风的男狐狸精,“待在长安多无趣,趁着如今无琐事缠身,多去看看名胜古迹,大好河山,岂不快活?”
沈玉娇的确心动了。
只是,“棣哥儿怎么办?”
“这简单,他若想去,便随我们一起去。若是不想,送去岳父那儿,让他和阿瑜、阿瑾一起读书。”
稍顿,又道:“再不济,送去裴守真那。他怎么说也是孩子亲爹,管教孩子,天经地义。”
话都叫他说完了,沈玉娇一时也无话可说。
“你容我再想想。”她道。
“好。”
谢无陵知道她这般说,便是有了兴致,心满意足搂着她的腰,道:“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沈玉娇心尖一软,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眉眼轻弯:“嗯。”-
转过天去,李氏登了门。
对于丈母娘,谢无陵是十二分恭敬客气。
他明白,丈母娘的心还是更偏向裴瑕那个前任女婿。
毕竟论家世背景,裴瑕与沈玉娇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他现下虽是王爷,位高权重,但半路发家的野路子,到底比不上高门世家的渊远底蕴。
之前裴瑕人没了,李氏不忍看女儿守活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了这门婚事。
可现下裴瑕好端端的回来了,李氏又惊又喜,同时忍不住扼腕叹息,怎么不早些回来呢。
如今玉娘已经改嫁,难道还要三嫁?
李氏在家为此事坐立不安,又听裴瑕父子昨夜来了镇北王府,于是一大早就按捺不住,寻了过来。
与新女婿不尴不尬寒暄了两句,李氏便将沈玉娇拉到里间。
掩上门,关上窗,李氏开门见山:“你见过守真了?他现下如何?这几年到底去了哪?棣哥儿怎的随他回去了?他要将孩子带走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甩出,都叫沈玉娇懵了一会儿,才失笑:“母亲先坐下,我与你慢慢说。”
母女俩在榻边并排坐下,沈玉娇将昨日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李氏边静静听着,便观察着女儿的神情。
见她说起裴守真时,坦然平静,但眉眼间、语气里仍透着关切与惋惜,并非全然没了情意。
待她说完,李氏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那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沈玉娇:“……?”
李氏:“就你和守真,你们……你们日后打算如何相处?你都为他守了三年,你们又有个孩儿……”
“母亲,这话你可别说了。”
沈玉娇忙道:“我如今已是谢无陵的妻子,与守真阿兄的夫妻缘分已经尽了。至于日后如何相处……”
她略作思忖,道:“便以兄妹之礼吧。”
他们有个孩子,为着孩子考虑,彻底断了来往也不现实。
且她与他又不是那种撕破脸皮、不死不休的义绝夫妻。
于裴瑕,还是于过去那七载夫妻情谊,沈玉娇都觉得,不悔。
“无缘做夫妻,做兄妹、做亲人也好。”沈玉娇轻声道。
李氏嘴唇张了张,有意再劝一劝,却听自家女儿道:“母亲,我与谢无陵商量着过些时日南下游玩。”
李氏惊愕:“啊?”
沈玉娇将他们的计划说了,一双乌眸亮晶晶的闪动着明媚光彩:“你去不去?一同下江南看看?”
李氏只觉荒谬又难以置信:“你个后宅夫人,又是堂堂王妃,岂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地乱跑?这成何体统。”
沈玉娇:“也不算抛头露面,我会戴帷帽的。”
李氏:“……”
重点是这个么?
果然嫁了个不安分的郎婿,连带着心也野了。
现下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端庄稳重,都要成个四海为家的野猫子了!
尽管李氏再觉不妥,但如今女儿已经长大了,且这位新女婿面上一张客客气气的笑脸,实则是个心黑手辣的角色。
有这样一位女婿惯着女儿,李氏还能说什么,只由着他们俩口子折腾去。
于是下江南一事,很快就从想法落了实。
谢无陵这边负责行程安排,沈玉娇只须操心棣哥儿的去处。
自裴瑕回长安后,棣哥儿就由沈家搬去了永宁坊裴府。
四年未见,沈玉娇也有意让他们父子俩好好亲近,培养一下父子情,便也没多说。
只现下她要出远门了,总得与孩子通个气。
她派人去裴府接棣哥儿,没想到裴瑕也一同过来了。
恰好这档口谢无陵进宫面圣去了,沈玉娇见着裴瑕,惊讶之余,又莫名紧张起来。
单独相见,与上回谢无陵在侧,还是不一样的。
互相见了个礼,沈玉娇将棣哥儿叫在身旁,将要出去游玩的事说了。
“你想去么?若想的话,一起去。”
“我……”
棣哥儿明澈的大眼睛略显迟疑,一会儿看看自家阿娘,一会儿又看看自家爹爹,最后他走到沈玉娇跟前,踮起脚,凑到耳畔悄悄问:“爹爹能一起去吗?”
沈玉娇怔住。
再对上孩子明亮纯粹的眼眸,她笑得有些窘:“这怕是不方便。”
棣哥儿垂下脑袋,失望咕哝:“果然不行。”
再次抬头,他道:“那我也不去了,阿娘你与谢伯父好好玩吧,我与爹爹回闻喜好了。”
血缘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哪怕谢无陵对棣哥儿一向视若亲子,但棣哥儿对裴瑕还是有种天然的亲近。
眼见着阿娘要和后爹出门游玩,他觉得爹爹孤单一人很可怜,想多陪陪爹爹。
沈玉娇也看出孩子这点小心思,心下又软又涩,最后抬手拍拍他的肩:“好,你也是大孩子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说着,她看向一侧坐着的青袍男人:“那孩子就有劳守真阿兄多照顾了。”
“他也是我的孩儿,玉娘何必说这般生分的话。”
裴瑕不疾不徐掀起眼帘,一双深色狭眸看向她,嘴里却对棣哥儿道:“静宁,你先出去,我与你阿娘单独叙会儿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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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番外5】
◎三人日常(4)◎
【番外5】晋江文学城首发
花厅门大剌剌敞着,婢子们守在廊下,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玉娘还愿与他单独谈话,裴瑕欣慰。
但曾经至亲至近的夫妻,而今说话还得避嫌,说毫无落差是假话。
“守真阿兄。”
沈玉娇端坐着,春衫下的长手悄然捏紧,尽量使自己平静从容:“你有何事交代?”
裴瑕道:“算不上交代,只是……想与你单独说说话。”
沈玉娇面色微变,手指掐得更紧。
半晌,她才道:“我如今已是谢无陵的妻。”
裴瑕:“我知道。”
稍顿,他道:“这些日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初并未写下那份放妻书,结果是否会不一样。又或者,彻底长埋于冰雪之中,是否就不用面对如今妻离家破的境况。”
他语气平静,沈玉娇心里却一阵发闷。
朱色唇瓣抿了许久,她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裴瑕:“哪样的人?”
“试图用名分困住女子一生的人。”
沈玉娇看向他:“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初写下那份放妻书,可是想起了你母亲?”
裴瑕微愣,而后沉默下来。
“我就猜到。”
沈玉娇道,“这些年,那封放妻书我看了许多遍,每次看我都忍不住去想、去猜,你是何种心境写下这封书信。”
除却最基本的爱与成全,还有一层,便是不想让她步入王氏的后尘。
母亲对孩子的人生影响太大了。
裴瑕这内敛深沉、对爱迟钝隐忍的性情,与他幼年丧父、寡母严苛以及世家宗子的责任压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在闻喜守寡时,偶有一回与族中一位寡居的祖叔母闲聊,她说你幼时,曾劝过你母亲改嫁,只你母亲心意坚决,不肯听。”
祖叔母提起这事,是为了让沈玉娇安心守寡——
“你看,当年守真劝你婆母改嫁,你婆母都忠贞不二,坚持守寡,你应当效仿你婆母,以她为榜样。”
只这话传到沈玉娇耳朵里,成了反作用。
她可不要效仿王氏。
但也是这回,她忽然懂了那封放妻书后的另一层含义。
心下动容的同时,也不免对裴瑕生出一层惋惜。
王氏给的母爱,太深,也太重了。
“守真阿兄,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
沈玉娇望向他,双眸弯着,却隐隐泛红:“能与你夫妻一场,我不后悔。每每在那衣冠冢前祭拜你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见你能平安归来,我心下欢喜,只是……”
她牵牵嘴角,挤出一抹苦笑:“许是我们夫妻缘浅。不过也没事,这世上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携手白头,若缘分尽了,那便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日后再见,不是夫妻,也是朋友。”
“你我两家既是世交,守真阿兄,日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可好?”
兄妹相称?
裴瑕凝着她脸庞牵出的笑,喉间微涩。
可他一点也不想与她当兄妹。
“听闻当日你知我死讯,悲恸呕血,昏迷不醒。”
搭在膝头的长指拢紧,裴瑕定定盯着她:“你……可还好?”
提起旧事,沈玉娇有些发窘:“都过去这么久了,便是再有不好,也都好了。”
她并未否认。
所以悲恸呕血,是真的。
昏迷不醒,也是真的。
这是否说明,她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若真的不在乎他,岂会悲痛成那般?
沈玉娇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问这个的缘由,心下蓦得一慌。
迟疑片刻,她还是抬起脸,强调着:“往事如尘烟,人要向前看。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还年轻……”
“我已与静宁说过,我不会另娶。”
裴瑕截断她的话,墨色眼瞳一片幽静:“玉娘莫要让我在孩子面前食言。”
沈玉娇霎时噎住。
“我从前也与你说过,我裴守真此生唯一的妻,便是沈氏玉娇。”
裴瑕仍是看她:“此言此语,至死不渝。”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锐利,沈玉娇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般。
从前种种,纷纷涌入脑海,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裴瑕与谢无陵在对她这件事,是如出一辙的偏执。
不死不休。
可她……
她就一人,也没法劈成两瓣。
若她是男子,倒能娥皇女英,尽享齐人之福。
可这世道只有男子三妻四妾,哪有一女侍二夫的?
虽说有些公主、郡主、位高权重的贵妇人私下里会养面首,但那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为世俗所诟病的。
可为何男子可以,女子不行呢?
这声叹息甫一在心中响起,沈玉娇就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
她怎么能有如此离经叛道、荒唐无耻的想法。
这要是叫人知道,脊梁骨都要被戳穿了。
沈玉娇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驱散,再看身前的男人,他也正好看向她。
四目相对,他目光坚定幽邃,她心虚闪躲。
“守真阿兄,我已经嫁给谢无陵了。”
她重复这话,既是告诫他,也是告诫自己:“他对我很好,特别好。和他在一起,我很欢喜……我不会和他分开的。”
裴瑕看着她轻颤的长睫:“玉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沈玉娇:“……?”
裴瑕:“你看着我的眼睛。”
沈玉娇一怔。
迟疑片刻,还是抬起头,再度与他对视。
彼此目光接触,裴瑕道:“你的心里,当真已没了我?”
“一分一毫,都没了?”
他的眸光太过透彻,仿佛带着攫取魂灵的力量,一旦对上,就如旋涡般陷入沉沦。
沈玉娇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
这问题太狡猾了。
他明知人非草木,何况他们夫妻七载,育有一子,他出征前还为她考虑,留了条退路。
这样的恩情、这样的纠葛,叫她如何能彻底忘怀,毫无旁骛?
“守真阿兄,你这一问……”沈玉娇闷声道:“实在有些无赖。”
“无赖?”
裴瑕听得这评价,却是笑了下。
沈玉娇被他笑得莫名,又听他道:“你可知我有多恨,当初那般恪守君子之道,致使你我夫妻离心,让那谢无陵有机可乘。”
沈玉娇哑然。
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的,一道慵懒嗤笑声自门外传来:“你再恨也没用,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厅内俩人皆是一怔。
循声看去,便见谢无陵一袭赭红色圆领蟒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沈玉娇错愕,再看门口,婢女们都低着脑袋不敢出声,显然是谢无陵特地吩咐的。
她要站起身,谢无陵却预判般,抬手:“娇娇你坐着。”
说着,他又瞥向一侧的裴瑕,话语毫不客气:“裴守真,你可以嘛,趁我不在家,搞偷袭?”
裴瑕面无波澜地看向他:“镇北王谬赞了。”
谢无陵:“……???”
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谁赞你了,好赖话听不出?”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之人一番:“难道是燕北风雪太冷,将你脸皮也冻厚了?”
裴瑕道:“若论脸皮厚度,裴某岂敢在镇北王面前布鼓雷门。”
谢无陵:“……”
布鼓雷门什么意思?
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谢无陵冷哼一声,刚要反驳,沈玉娇忙拉住他的袖子:“你进宫一趟定然累了吧,我让厨房煮了甜汤,你快去换身衣袍来吃。”
谢无陵看向她扯着衣袖的白嫩小手,干脆顺势牵住:“你陪我一起。”
沈玉娇努力忽视着另一边投来的深邃视线,低着头道:“好。”
“裴大君子,我要和我夫人喝甜汤去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吧。”
他扬声说罢,也不等裴瑕回应,拉着沈玉娇便离开花厅。
直到走出前厅院子,沈玉娇才道:“谢无陵,你走慢些。”
谢无陵:“不慢。”
沈玉娇:“我要跟不上了!”
这男人步子本就快,腿又长,一步当她三步,方才那一小段路,她整个人仿佛被他提溜出来一般。
媳妇一瞪眼,谢无陵秒听话。
他停下步子,看着沈玉娇莹白小脸都透着薄红浅汗,难为情地咳了声:“这不是怕他追上来……下次我抱着你走好了。”
沈玉娇一想到那画面,蹙眉:“你注意些礼数。”
谢无陵:“我抱自己的媳妇儿,又没抱别人家媳妇,怎么不注意礼数了?”
沈玉娇被他气笑:“又胡说。”
谢无陵摸了下鼻子:“得得得,不说了。”
回头看了眼花厅,见白蘋那边已经牵着棣哥儿过去了,遂也放下心。
待到夫妻俩到了后院,换了衣袍,饮着甜汤。
谢无陵按捺不住,撂下汤碗,挤到沈玉娇身旁,“娇娇,他怎么来了?他都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没说你坏话,你别总把人想的那样坏。”
沈玉娇生怕手中汤碗被他挤洒,喝了两口,也放在一旁桌上,又不紧不慢道:“我与他也没说什么,就闲聊两句,叙旧。”
“他说什么,我也能猜到,八成是什么不甘心、后悔、想与你破镜重圆,重修旧好。”
谢无陵冷冷呵了声,“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只要我谢无陵在一日,绝不会给他可趁之机。”
沈玉娇闻言,头疼。
“又来了。”
她无奈看他,“这一天天吃不完的醋,酸味都快熏倒我了。”
谢无陵:“酸么?”
沈玉娇:“酸!”
谢无陵:“我怎么觉着不是酸的,是甜的。”
沈玉娇:“啊?”
“不信的话,娇娇尝尝?”
不等沈玉娇反应过来,身前男人忽的一把揽过她的腰,俯身吻了下来。
“唔!”
沈玉娇瞪大了双眸。
男人炽热的大舌熟练地撬开她的贝齿,勾缠着她的舌尖,用力而热情地吮吻着。津液交融间,的确有几分百合甜汤淡淡的清甜香气。
可这个时候,沈玉娇哪还顾得上甜不甜。
她快要溺死在这个深吻之中。
这人总是这样,一亲起来,像要把她生吃了般,又猛又凶。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快喘不过气,她整个人如水般瘫在他结实的胸膛里,他才离开她的唇。
视线落在她泛着潋滟水光的红肿唇瓣上,谢无陵眸色愈暗,哑声问,“是不是甜的?”
沈玉娇喘得厉害,只羞恼嗔他一眼。
这眼波迷离的一瞥,谢无陵腹间霎时如火烧。
握着那把细腰的大手也猛地攥紧。
下一刻,沈玉娇整个腾空,被他打横抱起。
“诶呀,你…你放我下来!”
“不放,那甜汤不够甜。”
谢无陵大步走向里间:“想吃些更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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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番外6】
◎南下日常【娇&谢】(1)◎
【番外6】晋江文学城首发
四月初三,沈玉娇和谢无陵离开长安,开启了南下之旅。
为着游玩方便,夫妻俩隐瞒身份,以“茶商夫妇”的身份对外示人。
行李带的也不多,沈玉娇收拾了三个箱笼,谢无陵一个足以。
“若有缺的,路上再买便是。”
谢无陵道:“反正咱不差钱。”
至于随行的下人,沈玉娇带了秋露和另一个新买的婢子小婵,白蘋如今是府中掌事姑姑,留在镇北王府替她打理后宅事务。
谢无陵明面上就带了个伶俐的小厮,暗地里却有一队精锐亲卫护送。
“若我一人回金陵,一匹马一把刀就够了。但这不是有你么,自然要谨慎些,多安排些人手。”
马车上,谢无陵凑到沈玉娇旁边,英俊眉宇间满是“娇娇快夸我严谨”的期待。
沈玉娇却是推开他,道:“别瞧不起人,我当初不也是独自一人带着小平安到了金陵么。”
“是,我媳妇儿最厉害了。”
谢无陵说着,视线落在沈玉娇的脸上,忽的静了下来。
沈玉娇被他这安静的打量弄得有些不自在,乌眸轻眨:“这般看我作甚?”
“没什么。”
谢无陵薄唇轻掀,一双深情桃花眼仍是直勾勾盯着她的眉眼:“就是忽然想起,当年在金陵城外土地庙,第一回见你的情形。”
沈玉娇微怔,而后也记起那段实在称不上有多美好的“初见”。
那时她整个人脏污不堪。
若没记错,大热天的快十日没沐浴,她自己都嫌弃身上的馊味和汗臭,却也不知谢无陵这家伙是如何看中她的。
“你还好意思说呢,当时我躲在神龛桌下,吓得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她那时浑身都绷紧了。
尤其看到他们都带着武器,且一个个看着就不像正经人,更觉处处都是绝人之路。
“可我瞧你当时胆子大的很。”
谢无陵想起那日她乌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璀璨明光,再看如今面前这张娇艳莹白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她这双眼仍叫他心动不已。
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禁抬起,轻抚上她的眼皮。
“你、你做什么呢。”
沈玉娇蝶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两下。
他没说话,须臾,低下头,视若珍宝般,亲了亲她的眉心。
“娇娇。”
他以额抵着她的额,嗓音低缓,挟着笑意:“你或许不知,我现下有多欢喜。”
沈玉娇:“嗯?”
“一想到你是我媳妇了,心里就像开了花似的。”
他说话一向直白,时不时就会蹦出些腻歪情话,每回都叫沈玉娇面红耳赤,心下又泛起一丝甜。
哪个女子不喜欢自己的夫君,说些甜言蜜语呢?
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听到耳朵里,总是叫人欢喜的。
沈玉娇红了脸,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小声道:“好了,知道你欢喜了,坐开些,有些热呢。”
四月的天,空气已染上初夏的燥。
谢无陵的气血本就比常人旺盛,浑身热意蓬勃,还总爱往沈玉娇身边靠,不是搂着她,就是贴着她。
冬日里倒是火炉般暖和,夏日里简直不敢想多黏糊。
“你若觉得热,等晚些到了镇上,我派人去买些冰放车里。”
谢无陵才不肯松开她,见她一张小脸通红,眼尾不禁含笑轻挑:“都说心静自然凉,我看你是心乱了,才觉着热。”
沈玉娇一噎。
心下腹诽,你这个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登徒子坐在身边,我的心能定么。
嘴上却不服气:“难道你的心能静?”
谢无陵坦然:“不能。”
沈玉娇:“……那你还不松开。”
谢无陵:“那我宁愿热着。”
沈玉娇:“……”
默了两息,谢无陵忽然道:“不然你脱件衣衫?反正车里也没旁人。”
他语气一本正经,可沈玉娇才不上他的当。
若真听了他的鬼话,那就不是热那么简单,没准要弄得大汗淋漓了。
遂也不再多说,只由他搂着,脑袋靠在他肩头,闭上眼:“别乱动了,我睡一会儿。”
昨夜与家中亲人辞别宴饮,俩人都喝了些酒。
她其实喝得不多,就浅酌了两杯。
谢无陵虽喝了好些,但她觉得他没醉,只是在装醉撒酒疯,一回到房里,就抱着她又是亲又是啃。
一次结束,又不客气地覆上来,要了第二次。
她咬着唇,嗓子发颤地骂他:“混账,无耻。”
他恃酒无恐,贴着她耳边,慵懒轻笑:“是,我混账,我无耻。娇娇多骂骂,我爱听。”
他都这样了,沈玉娇还能说什么,又气又无奈。
偏生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偏过脸,继续捱着那仿佛没有止境的凶猛挞伐。
最后也不知要了多少回,总之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被抱去浴桶。
在浴桶里,他也不老实,她都累哭了,他才吻去她眼角的泪,哄她:“不弄了,这回真不弄了。”
翌日醒来,沈玉娇揽镜自照,眼下两团乌青遮都遮不住。
一时没忍住,抓着谢无陵的胳膊咬了一口,“都怪你!”
“怪我怪我,下次再也不喝那么多了。”
谢无陵满脸餍足地由她咬,又撸起袖子,将整条胳膊露出来:“你往上点咬,别膈着你的牙了。”
沈玉娇:“……”
她松开口,瞪他一眼,偏过脸:“呸!”
才不要搭理这无赖之徒-
车队一路游玩,走走停停,及至四月中旬,到了谢无陵的封地翼城。
看着城中那些熟悉的建筑,沈玉娇心生亲切,于是与谢无陵在翼城小住了七日。
最后一日,俩人一同登上七层高的观音塔。
惠风和畅,谢无陵与她道:“反正咱们封地多,家里银钱也足,日后你还想建什么,你就自己画、再使银子派人去建。外人若是问起,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直接说是你画的工图,想出的样式,若你愿意,主梁上也不用刻什么麒麟望月,直接刻你的名字或名章。”
沈玉娇眉心轻动,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好。”
谢无陵:“有何不好?”
他反问的理直气壮,倒叫沈玉娇一时语塞。
“咱花自己的钱,在自己的地上建东西,有碍着谁么?”谢无陵道:“没有吧。”
沈玉娇:“可若是叫旁人知道是我画的工图……”
谢无陵:“嗯?”
沈玉娇抿抿唇:“营造自古都是男子行当,我个女子去掺和……唯恐叫人诟病。”
现下不少地方还有规矩,破土开工时,不许女子靠近,因着女子阴气重,是对神灵不敬,会冲撞风水,须得再三避讳。
沈玉娇至今还记得年少时,她跑去动土仪式瞧热闹,碰巧来了癸水,腹痛不止。
那时父亲还不是工部尚书,被当时的尚书责斥了一顿:“还不快快将你家小女带回去,工程重地,岂能叫女子进来?多晦气!”
她那时既委屈,又觉连累了父亲,愧疚难当。
可她不懂,怎么就晦气了呢。
她什么也没做,就远远地瞧个热闹,怎么就影响那座楼阁建成了呢?
若女子的癸水真有这样大的威力,何须男儿们拿刀拿枪保卫家国,待外敌来犯,将女子的月事带投向敌人,把他们克死好了。
只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也不敢说,怕惹得父母更加忧愁。
若是祖父祖母还在就好了,她就能请教他们。
二老虽不一定赞同她,但肯定不会凶她、怪她、骂她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
而如今,谢无陵与她道:“哪有什么男子行当、女子行当,都是两只手两只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哪件不能做?真要说起来,女人能生孩子,男人连个孩子都生不出呢。”
沈玉娇被他这比方逗笑:“这都是些什么话。”
谢无陵:“本来就是。不然你举个例,哪件事是男子能做,女子做不了的?”
沈玉娇沉默着,真的思考起来。
好似撇去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的确没什么是男子能做,女子不能做的。
“嘴长在旁人身上,你管他们怎么说。”
谢无陵道:“从小到大,我都记不清被骂了多少句贱种、野种,好似这一辈子就只有当个地痞的命,被所有人瞧不起。可你看我如今怎么样了,我成了镇北王,等我们回到金陵,那些人见着我得下跪、磕头、阿谀奉承,谁还敢说我半句不是?”
“娇娇,你既嫁给了我,便不要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谁敢说你半句不是,我来摆平。”
“再说了,你画的那些工图那般精巧,想出的样式又那般新颖,多有本事啊,为何藏着掖着?我若有你这等本事,我每块匾额、每块石碑都刻上谢无陵三个字,刻得大大的,保管叫每个人都瞧清楚,记明白。”
这嚣张至极的话语叫沈玉娇忍俊不禁。
谢无陵垂眼,看她:“笑了就好。”
沈玉娇闻言,渐渐敛了笑,与他对视着:“谢无陵。”
谢无陵:“嗯?”
沈玉娇:“多谢你。”
谢无陵:“又来了,夫妻俩这么客气作甚。”
沈玉娇:“我知道,但还是想说句多谢。”
“你若真想谢我,那就对我好些。”
谢无陵看向她,嘴角轻翘:“再多爱我一些。”
沈玉娇被他这炽热目光看得面热,偏过脸,小声嘟哝:“我哪对你不好了”
“好是好,但还不够。”
谢无陵薄唇轻捺:“昨晚还凶巴巴地,要踢我下床呢。”
沈玉娇:“……”
他还好意思说。
谁叫他那般厚颜无耻,贪求不断,还哄着她喊他好哥哥。
他好个鬼,明明坏到骨子里,总变着法儿“欺负”她。
方才那点感动,霎时被昨夜羞耻的记忆冲走。
沈玉娇不客气地抬起脚,又朝他的小腿踢了下:“你要是再那般不知节制,今晚还要赶你。”
“娘子息怒!”
谢无陵抬手赔罪:“今晚绝对克制。”
沈玉娇:“……”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错,但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入了夜,男人又亲了上来。
她乌眸圆瞪:“记起来了,你昨晚明明说今日歇息的!”
可谢无陵已解了衣袍,握住了那把雪腻酥腰,哪还舍得撒手,低头贴上她的唇:“昨天是昨天,今天不是得守信,证明一下我会克制么。”
“你这是……唔!”
狡辩二字未出口,就被男人的薄唇牢牢堵住,他的手也从衣摆下探入。
沈玉娇:“……!”
救命,她可能真得弄些补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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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番外7】
◎南下日常【娇&谢】(2)◎
【番外7】晋江文学城首发
到达洛阳,已经是四月底。
沈玉娇与谢无陵见到平安时,险些认不出。
当初那小小婴孩,而今已是十岁小少年,他养父母姓程,他便随着养父母姓。
上了学堂,先生给他赐了个学名,程适。
沈玉娇于马车上掀帘,看着街边那些散学嬉闹的学童们。
“程适,你个书呆子,怎么走路也看书?”
“快走快走,我们去抓天牛玩儿。”
小伙伴们催促着,那穿着青布衣衫的小少年从书卷里抬起眼,一张略显黧黑的圆脸露出个难为情的憨笑:“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再过两日就要小考了,我想回去温习功课。”
“唉,你这人也忒没劲儿!这都散学了,还那般刻苦做什么?”
“就是,难不成你还想到长安考状元不成?”
程适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我不比你们脑子灵光,就想着多看多学,小考能考好些。”
小伙伴们听到他这话,也不再催他。
毕竟程适的确不算聪颖,成绩虽在学堂排中上,却是靠死读书上去的。
虽然他们都不理解,程适是家中独子,他老子娘都对他百般宠爱,从不逼着他上进。
明明可以躺平玩乐,非得成为学堂卷王,何苦来哉。
“娇娇,你说这小子这般爱读书,是不是受到我的熏陶了?”
马车里,谢无陵从沈玉娇身后探着个脑袋,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沈玉娇:“……?”
她转过头,没曾想谢无陵贴得太近,她险些亲上他的脸。
羞窘地往后退了些,她才道:“怎么受你熏陶了?”
难道他是什么很爱读书的人么?
谢无陵道:“你想啊,当年在金陵,你教我读书认字时,他就在一边的摇篮里晒太阳,可不就是那个时候受到知识的熏陶了么?”
沈玉娇:“……”
见过爱往脸上贴金的,没见过这般贴的。
就硬贴。
“娇娇,可要下去与他打声招呼?”谢无陵问。
沈玉娇再次朝马车外投去一眼。
初夏夕阳下,学童们四散。
小小少年斜背着书袋,手握一册书,笑着与同伴们挥手告别。
绯红余晖洒在他稚嫩端正的圆脸上,眉眼舒展,一派纯良正气。
十年了。
沈玉娇原以为记忆模糊了,然而现下看着这张稚嫩笑脸,眼前不禁浮现出深夜篝火下,陶家人的模样。
陶老太太笑吟吟给她一块饼:“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不空了。”
陶大郎也笑着与她道:“以后你在外就是我弟弟,你安心随我们一同南下便是。”
还有翠兰姐。
她在茅草屋里,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地望着她:“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沈玉娇心里蓦得有些酸,眼眶也红了。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爹娘。”
她盯着窗外的小少年:“脸型和眉眼像他爹,鼻子和嘴巴都随了他娘亲,尤其是笑起来,更像了。”
如出一辙的宽厚温良,看着就叫人踏实。
“但打招呼,还是算了吧……”
沈玉娇摇摇头:“咱们两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孩子面前,没得把他吓到。”
且她更怕叫孩子起了疑心。
若是回去和他养父母提起,平白多生出些事端,那又何必。
“现下这般就很好了。”
沈玉娇望着那夕阳下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轻声呢喃:“有全心全意疼爱他的父母,家境殷实,吃喝无忧,有同龄的玩伴儿,有读书的上进心……陶大哥和翠兰姐若是在天有灵,见着孩子这般,也能放心了。”
谢无陵察觉出她的怅然,并未多说,只从后抱住她,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娇娇。”
沈玉娇:“嗯?”
谢无陵:“你说若是当年在金陵,我们顺利成婚了,我们的金刚和观音,是不是也能随着棣哥儿和平安一起上学堂了?”
许是今日的夕阳很美,沈玉娇的思绪也顺着他的话发散。
若当年留在金陵……
按照新婚时的约法三章,她怀孕期间,他不会碰她。
但等她诞下棣哥儿,养好身子,他定是要与她做真夫妻的。
照着他在床榻间的贪劲儿,极有可能,三年抱俩。
没准不仅有谢金刚和谢观音,什么谢罗汉、谢嫦娥的都能整出来。
到时候五六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喊:“阿娘,阿娘——”
沈玉娇陡然想起多年前做的那个荒唐的梦,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行不行,绝不能生那么多。
一个谢无陵整日里娇娇长、娇娇短地喊她,她就招架不住了,若再来一堆“小谢无陵”,这辈子怕是都没个清净了。
思及此处,她转过身:“我要与你商量一件事。”
谢无陵触及她清婉眉眼间的认真,也正了神色:“何事?”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缓声道:“倘若要孩子的话,我最多再要两个,无论男女,超过两个,便不要了。”
其实她已有了棣哥儿,若还要个孩子,她自然更偏向要个女儿。
但谢无陵从多年前便念叨着金刚和观音,盼个儿女双全,这愿望是人之常情,她也能理解。
“只生男生女这件事,谁也说不准。没准是两个小子,或是两小姑娘……”
沈玉娇深吸一口气,乌眸明澈而坚定:“反正最多两个,倘若你非得追第三个,你我和离,你寻旁人生去,我不会拦你。”
谢无陵一听,霎时拧眉:“娇娇,你怎能这样想我。”
“我若想要孩子,早八百年就寻旁人生了。小子也好、姑娘也好、不男不女的小怪物也成,只要是你我的孩子,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便是你不愿再要,那我回长安与裴守真打个商量,待我死后,让棣哥儿替我送个葬、摔个瓦,撑撑场面也不是不成。”
他握住沈玉娇的手:“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对你的心?”
沈玉娇被他眼中那三分幽怨看得怪心虚,轻咳一声:“我这不是想着,你如今是王爷了,家大业大的……”
总得有个子嗣继承王府。
“家大业大又如何,人死如灯灭,百年后一捧黄土长埋地底,再多钱财也用不着。若你我有孩儿,就都留给它。若你我没孩儿,送给棣哥儿也好,送去积善堂救济穷苦也好,哪儿不能花?”
说到这,谢无陵忽的想到什么:“倒是咱俩的棺椁得做宽敞些,不但要同穴,还得同棺,咱躺在一块儿,我抱着你,你抱着我……”
眼见他越扯越远,沈玉娇额角突突直跳。
“行了,你这张嘴还真是半点不避讳。”
她将话题扯回来:“那就说定了,你我之后要两个孩儿。”
“都听你的。”
谢无陵说着,想到她当年生棣哥儿时的凶险,沉默了一会儿,道:“生一个吧,一个就好。”
是女儿就更好。
一个像她的女儿。
日后整个王府都给小观音,她不必嫁,让她招婿入赘,一直承欢于他和娇娇的膝下。
若她想嫁也成,反正有棣哥儿这个兄长罩着,也不怕夫家欺负。
谢无陵思绪越飘越远,甚至想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甜甜地喊他“爹爹”。
诶,真是心都要化了。
“谢无陵?”
沈玉娇看着面前忽然笑起来的男人,柳眉轻蹙:“你在傻乐什么呢。”
谢无陵敛了心神,视线落向沈玉娇,眉眼笑意更深:“在想好事。”
沈玉娇:“……?”
谢无陵没多说,只将她搂在怀中:“回头到了金陵,咱们去拜一拜城隍娘娘,听说城隍娘娘送子可灵。”
老人们都说,想生子,就摸金童的脑袋。想生女,就摸玉女的脑袋。
两个月后,夫妻俩到达金陵城隍庙。
沈玉娇看着谢无陵抬起两只手,在玉女的脑袋上摸了一次又一次,直将个泥像脑袋都摸得铮亮,旁人也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
她羞得发窘,以扇掩面,去拉谢无陵的袖子:“差不多得了,走吧,旁人还要求呢。”
其实后面并无求女的,倒是金童那边是络绎不绝的妇人,是以显得谢无陵此举愈发突兀,引人瞩目。
谢无陵寻思着也摸了百来下,城隍娘娘应当知晓他的诚意了。
但临走前,还是虔诚磕了三个头:“娘娘若能遂了我一举得女的心愿,我必给您重塑金身,永供香火。”
沈玉娇见他这般郑重,不禁汗颜。
这要是日后生了个小子,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城隍庙给砸了?
刚一进城,都没歇息,就直奔了城隍庙。
待离开庙里,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谢无陵扶着沈玉娇上马车,说起明日的安排:“今夜先好好歇息,明日睡到自然醒,再去拜访六爷。你可还记得柳婶子、山猫、幺鸡和瘦猴儿他们?”
沈玉娇对柳婶子印象较深,对谢无陵几个手下,如今只剩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儿。
毕竟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谢无陵:“不着急,反正我们现下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旧。”
沈玉娇颔首:“好。”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谢无陵先跳下车:“娇娇,到了。”
沈玉娇弯腰钻出马车,当看到面前熟悉的门户,霎时愣住。
平平无奇的双开木门,门上贴着大红喜字,两侧也挂着双喜红灯笼。
时光仿佛倒流回十年前,那个被带走的大喜之日。
她怔怔的,整个人陷入一种时空交叠的恍惚。
直到一只温热大掌牵住她的手,她回过神,抬头便对上那双噙着慵懒浅笑的桃花眼。
“走吧,娘子,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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