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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7196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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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见他松了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抬手:“我送你出?门?。”

谢无陵拧眉,裴瑕不冷不淡道:“既是‘交情匪浅’的故交,总得?敬地?主之谊。”

做戏做全套么。

谢无陵狭长的眼尾轻挑,也不拒绝:“那?就?有劳裴大君子了。”

宅院柏树森森,春意盎然。

而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后院到前厅,皆板着脸,一言不吭,气氛肃杀如凛冽寒冬。

直到走到大门?口,谢无陵回过身:“就?这吧。”

裴瑕:“嗯。”

谢无陵提步要走,忽又想到什么,皱眉问:“昨日那?个嬷嬷,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瑕:“她是宫里派来的。”

“我知?道。”谢无陵沉吟道:“我觉着她不大对劲。昨日那?另一个稳婆既能告知?我林大夫和?林小手能救命,必然也在里头和?那?狗屁嬷嬷提到过。可那?狗屁嬷嬷仍一意孤行,要用催产药,让娇……夫人陷入险境。”

他想了想,又将?昨日一些细节也复述一遍,见裴瑕神情也愈发冷肃,谢无陵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裴守真,你可得?好好盘问那?老货一番!你若担心宫里追责,那?就?让我来!”

他在军营闲来无事时,也学?了些刑讯逼供的手段,像是剁手指、挑脚筋这些,都不在话下。

“事涉我妻儿,我自会彻查到底,不必劳烦你。”

裴瑕淡淡道,也记起一事,视线扫过谢无陵的身躯。

谢无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你这样看我作甚!”

裴瑕道:“你当街救下三皇子,他未给你半分好处?”

原来是问这事。

谢无陵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这恐怕和?裴大君子无关,你还是先把?你府里的事查清楚再说吧!”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裴瑕薄薄嘴角往下沉了沉,而后抬手轻掸那?并未沾上尘土的袍袖,转身入内-

不过一日,沈玉娇平安产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入长安各个高门?大户,以?及朱色的深宫高墙之后。

“这可真是好消息!”

贤灵宫内,贤妃得?知?这喜讯,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握着掌心那?红润润的南红珠串,温声与身侧的嬷嬷道:“上回见着她的肚子,尖尖的,我就?觉得?八成?是个儿郎。瞧瞧,可叫我看准了吧?”

嬷嬷笑着附和?:“娘娘您慧眼如炬。”

“也是她福气好,又与这个孩子缘分深厚,不然哪家娇滴滴的贵女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罪,还能保住胎儿?”

贤妃笑吟吟道:“如今一举得?男,生下裴氏的嫡长孙,往后她这宗妇之位也更稳当了。”

她说着,抬手一挥:“快去库里取些滋阴补血的补品,另外取八匹上好的贡缎,挑料子柔软的、颜色鲜艳的,适合给小儿郎裁衣裳的。是了,我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条宝珠琉璃的纯金长命锁,那?个也取出?来,一并送去裴府。”

嬷嬷诧异:“娘娘,那?条长命锁可是当年您诞下二皇子,太后赏给您的呢。”

“那?又何有干系。”想起当年的往事,贤妃目光飘忽两息,叹道:“那?条长命锁做工精巧,珠宝华贵,压在箱底可惜了,缙儿幼时无缘戴上,便让裴家儿郎戴着吧。”

嬷嬷道:“娘娘对这裴夫人可真好。”

贤妃弯眸:“怎么说,她也是我认得?干女儿,她的孩子日后也得?喊我一声干祖母呢。”

主仆又说笑两句,嬷嬷便下去写礼单,备贺礼。

待到申时,贤妃看过一遍礼单,颔首道:“去吧,顺道将?黄嬷嬷带回来。”

提到黄嬷嬷,贤妃蹙眉,似有不悦:“本宫倒要问问她,昨日孩子便已?诞下,她竟没有第一时间往宫里报喜?在宫外日子过得?潇洒,连本分都忘了么。”

总管太监得?令,忙带着贺礼,趁着宫门?未落锁,直奔永宁坊裴府。

【66】

【66】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色苍茫,夕阳笼罩着气势雄伟的长安城,也一视同仁照进永宁坊裴府后宅的柴房。

裴瑕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绯红如血的晚t?霞透过半掩着的窗棂洒在他雪白的袍摆,也将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染上几分世俗的艳丽。

在他面前不远,柴房里关了一整日的黄嬷嬷伏爬在地上,形容狼狈,痛哭流涕:“郎君明鉴,您便是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坑害贵府娘子。何况老奴与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是贤妃娘娘派老奴来您府上,差事?办砸了?,老奴也难辞其咎,定会被责罚……您说老奴这是图什么啊?”

修长白净的指节轻敲着黄花梨的雕花扶手,裴瑕面无表情地睇着地上之人:“是,你在图什么。”

极淡的语气,似反问,又似肯定。

黄嬷嬷怔怔抬头,待对上那双仿佛毫无温度的幽邃黑眸,心底不禁打了?个哆嗦。

往常也与这?裴郎君碰过?几面,但他都是一派温文儒雅的君子风范,何曾见过?这?般冰冷凌厉、不苟言笑的一面?

但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且知?道上头有人给她兜着,很快便敛了?慌乱,满脸委屈道:“裴郎君这?话,是咬定老奴有罪了??那老奴真得喊一声?冤枉了?!打从?老奴奉娘娘之命入府,每日给娘子正胎按摩,勤勤恳恳,无有半分怠慢,这?些郎君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娘子房里伺候的婆子奴婢,或者直接去问您家娘子,看老奴可有半点不尽心之处?”

“若您是听信了?那个狂徒之言,那老奴更是冤了?。昨日那陈婆子也是亲眼看到的,娘子的确是胎位不正,小郎君的肩膀卡在那,娘子又已破水许久,若再不用催产药,孩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老奴接生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无论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还是宫外的王府公侯府上,都是用催产药,先?将腹中小的生下?来,再顾大的。”

说到此处,黄嬷嬷真觉出几分委屈,忿忿辩道:“反正昨日在产房里,老奴所做一切,都是照着过?往经验来的。至于那陈婆子说的什么小手,恕老奴久居宫中,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老奴只知?在产房之中,便是与阎王抢人,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谁知?道那个小手是否有真本事??若是个无能之辈,岂非是拿府上小郎君的性命当赌注?若她真有那个本事?……”

黄嬷嬷眉头皱起,声?音也不禁小了?,闷闷嘀咕着:“那谁也不能保证,娘子和孩子能撑那么久啊?老奴的职责是接生,若是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定是最好。但若遇到难产,定是紧着能保的先?保。老奴自认并?无失责之处,便是当着贤妃娘娘的面,老奴也敢说一句尽心尽责……若郎君非得听信小人谗言,觉得老奴蓄意?害人,那您将老奴送进宫里慎刑司、或是送官法办吧!”

这?番辩驳铿锵有理,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裴瑕黑眸轻眯,并?未言语。

倒是守在门边的左管事?和景林听了?,互视一眼,皆觉这?黄嬷嬷挺冤枉。

非要寻个错处,就是她低估了?郎君对娘子的重视,擅自决定弃大保小——这?规矩在皇室公侯府里适用,在裴府可行不通。

黄嬷嬷见上座之人迟迟不语,只当自己这?番辩白叫他相信了?。

正要松口?气,柴房里再次响起男人那犹如?冷泉击壁的清冽嗓音:“既然开五指时,便已能看出胎位不正,为何你拖到六指才肯言明?”

黄嬷嬷面色一凛,没想到裴瑕竟连这?个都知?道。

而这?点细微差异,整个产房里,恐怕只有陈婆子能看出。

所以那陈婆子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细节,是自己未曾察觉的?

黄嬷嬷一时慌了?神,眼珠望着深灰色地砖飞快转个不停。

“怎不回话?”

裴瑕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下?婆子那些慌乱的小动作,眸色愈暗。

刑罚逼供,他并?非不会,只是不愿让这?些人的脏血,污了?他的手罢了?。

“老奴…老奴……”黄嬷嬷低着头,讪讪道:“郎君有所不知?,每个妇人产子的情况不同,开指的进程也大有不同……”

“不必说那些。”

裴瑕道:“我只问你,为何早些不说,非得我夫人和乔嬷嬷催促,你才肯说?”

黄嬷嬷面色霎时更白,额头也沁出冷汗:“这?…这?……”

就在她绞尽脑汁寻着托词,门外忽的传来下?人禀报:“郎君,贤灵宫的管事?太监来了?。”

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般,黄嬷嬷双眼发亮。

是了?,她是宫里的人,是贤妃派来的,便是失责犯错,自有宫规处置,轮不到旁人私自处置!

裴瑕自也看到黄嬷嬷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喜色。

他没说话,只施施然从?交椅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黄嬷嬷听到脚步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男人修长的身影被?血色夕阳映得通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却一片沉静。

虽是一言不发,可那双淡漠的眼眸睥睨着她,犹如?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卑贱蝼蚁。

顷刻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着她,她颤抖着,又听身前的男人吩咐道:“堵嘴捆起,带去前院。”-

裴府上房,寝屋。

沈玉娇正躺在床榻吃金丝红枣燕窝,听到白蘋禀报,裴瑕套了?马车去二皇子府,她将口?中燕窝一咽,难掩诧异:“这?都快天黑了?,什么事?这?般着急非得现在去?”

二皇子府虽说不是很远,但也隔了?三个坊市,现下?过?去,坊门没准都关了?。

“郎君没说什么事?,只交代夫人您好好用膳,他会晚归,您不必等他,早些歇息。”白蘋如?实转述。

沈玉娇嘴上淡淡应着:“知?道了?。”

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定是出了?要紧事?,否则也不会急成这?样。

就是不知?是什么事?,棘不棘手?今日已是初四,再过?五日裴瑕就要下?场。她此时分娩,本就搅扰他备考的心思?,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事?……虽然她相信以裴瑕的才学,定能高中。但春闱前这?段关键时候,若能充分利用,自是更为稳妥。

“娘子您别忧心,郎君说了?今夜回来,那便一定回来的。”

夏萤安慰道,又舀了?勺燕窝,送至她嘴边:“燕窝得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张嘴,待到喝完,胃里都有些撑得慌。

听到外头的冬絮还在张罗着晚膳,她出声?:“晚膳随便做两道小菜就是,多的我也吃不下?。”

打从?醒来,她这?张嘴就没停过?,又是鸡汤,又是补药,又是燕窝粥,还吃了?半块红枣糕。而且除了?在婢女的搀扶下?去了?次净房,其余时间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再没动弹过?。

乔嬷嬷告诉她,坐月子便要这?样在屋里躺一个月,月子若是没休好,老了?要落一身的病。

沈玉娇也无法反驳,再加上身体还疼着,便老实躺着,只是在吃食上,她觉得要克制些,否则一个月后就不是出屋,而是胖猪出栏了?。

冬絮得了?吩咐,脆生生应了?句“好”,便下?去忙活。

沈玉娇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夏萤拿着银签子在拨香炉灰,便漫不经心与她闲聊。

待聊到林小手今早就回了?永和堂,林大夫还在客房随时待命,沈玉娇随口?问起两位稳婆:“我隐约记得,昨日后半程都是陈婆子陪着我,并?没见到黄嬷嬷。她现下?在何处?已经回宫了?么?”

夏萤拨动香灰的动作一顿,险些将香炉都打翻。

沈玉娇诧异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夏萤讪讪的,低声?道:“黄嬷嬷她……她在哪,奴婢也不大清楚。”

沈玉娇眉头蹙了?蹙:“夏萤,你过?来。”

夏萤:“啊?”

虽是忐忑,但还是乖乖走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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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一瞥她那两只通红的耳尖,眉头皱得更深:“你在撒谎。”

夏萤大惊,矢口?否认:“奴婢没有!”

“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一说谎耳朵就会变红。”沈玉娇轻哼:“你去寻块镜子照照你两只耳朵有多红吧。”

夏萤霎时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满脸惭愧地低头:“娘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不解望着她:“我不过?就问一句黄嬷嬷在哪,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尽管乔嬷嬷三令五申她们这?些贴身婢子不许在娘子面前提及这?些晦气事?,免得搅乱娘子休养,但夏萤是四婢之中虽不擅撒谎的那个。

现下?见自家娘子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自己,夏萤到底没瞒住,揪着手指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说是昨日黄嬷嬷被?那位谢郎君捅了?一刀,往外拖的时t?候,刚好遇上咱们郎君。之后郎君将黄嬷嬷关在柴房一个晚上,方才……方才将人用麻袋套了?,带去二皇子府了?。”

“什么?”沈玉娇惊愕出声?,身下?的伤口?都牵得作疼,直吸了?口?凉气。

“娘子您可悠着点。”夏萤连忙去扶,心里懊悔,果然是不该多嘴的:“您别担心,郎君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您现下?只管把月子做好,外头那些事?不必操心。”

沈玉娇痛得脸色都发白,靠着迎枕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一脸凝肃:“你说,谢郎君捅了?黄嬷嬷一刀?郎君非但没怪罪,还将她关去了?柴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甚至今日还这?般匆忙地将人捆去了?二皇子府?

直觉告诉沈玉娇,其中必有蹊跷。

夏萤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猜测着:“许是因着黄嬷嬷要给您用催产药,有置您的安危而不顾之嫌,郎君心有芥蒂,这?才捆了?她?”

至于昨日那位谢郎君……

虽然那谢郎君说是郎君的故交,可看他昨日对娘子的紧张程度,简直与自家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萤也不敢胡乱揣测,只小心翼翼觑着娘子的脸色,嗓音放得很是轻缓:“娘子,您千万以身子为重,莫要多思?多虑。若是叫乔嬷嬷知?道奴婢说了?这?些,她定要罚奴婢了?……”

沈玉娇堪堪回神,再看夏萤:“你若不愿我多想,就把昨日到底发生何事?,都与我说清楚。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嬷嬷。”

事?已至此,夏萤只好把她昨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当得知?谢无陵提着匕首冲进产房,还几次扬言保不住她性命就要杀人,沈玉娇心底一片五味杂陈。

她那会儿?大概疼晕过?去,或许意?识模糊到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情况,只知?她再有意?识时,是裴瑕陪在她身边,牢牢握着她的手,叫她别害怕,大夫很快就来。

后来大夫果然来了?,她也顺利将孩子诞下?,母子平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曾想这?一切,都是谢无陵坚持的结果——

无论何时,他都以她为先?。

哪怕这?孩子他也疼过?爱过?期待过?,但到抉择时,她永远是他的第一选择。

不知?不觉,又想到午后他在院外的呼喊。

“娇娇。”他唤:“我就见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哪怕只是一眼,她也无法……成全?他。

“哎呀,娘子,您怎么哭了?。”夏萤急了?,连忙拿帕子替她拭泪,语气里也透着哀求:“您别哭啊,大夫说了?,你不能伤怀的。”

沈玉娇深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眼眶那阵酸涨,嗓音却难掩细细的哭腔:“我没事?……”

夏萤见她眼睛泛红,眉含哀愁,心道这?哪叫没事??不禁抬手拍了?下?嘴:“都怪这?张破嘴,就不该与您说这?些,平白惹您落泪。”

“真的没事?。”

沈玉娇摇了?摇头,精疲力尽般往迎枕倒去,轻阖双眼:“你退下?,我歇会儿?就好了?。”

“娘子……”夏萤轻唤,还想再安慰,见她面朝里,到底收了?声?,行了?个礼,悄然退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寝屋里一片静谧,唯剩鎏金香炉里的梅花香青烟袅袅,淡雅幽香无声?弥漫。

沈玉娇抬手,抹过?眼角那点冰凉的湿意?,心下?苦笑。

真是奇怪了?,怎的生了?个孩子,就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

不许哭。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去岁被?人用匕首架着脖子没哭、一路逃亡双脚走满血泡没哭、带着平安一路挨饿乞讨没哭,现在锦衣玉食、奴婢环绕地被?人伺候着,有什么好哭?

她捂着眼,一遍又一遍这?般告诫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泪意?总算熬了?过?去,她放下?手,微红的双眸木愣愣盯着幔帐顶上绣着的折纸海棠花。

谢无陵对她的恩情,她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若有来世……

但,人会有来世么。沈玉娇眼中浮现一丝迷茫。

梅香浓郁的帷帐中安安静静,没人告诉她答案。

渐渐地,浓重的疲累席卷而来,沈玉娇也无力去思?考那个黄嬷嬷到底有何蹊跷,再次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际,好似有人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的脸。

她嘴里不知?呢喃了?什么,那落在脸侧的指尖停下?。

良久,唇边落下?一抹浅浅的温热。

“玉娘,你是我的。”

嗓音缥缈,宛若梦境-

翌日,春光明媚,锦华长公主府一片花红柳绿,莺歌燕舞。

然这?大好春光,寿安公主却无心欣赏,眼见自家姑母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一脸气定神闲地逗弄,寿安公主终是忍不住:“姑母,你快想想办法啊!昨日我母妃派人去裴府送礼,本该将黄嬷嬷带回宫里的,可裴守真竟连夜将黄嬷嬷送去……哦不对,押去了?我阿兄的府邸!一定是黄嬷嬷暴露了?,不然他怎敢这?样对我母妃派的人。”

“是了?,若不是暴露,那个沈氏也不会顺利生产……”寿安公主陷入恐慌中,嘴里讷讷念叨:“现在该怎么办?若那黄嬷嬷将我供出来,裴守真一定恨死我了?……姑母,好姑母,你快别逗猫了?,给我想想办法吧,当初是你和我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良机了?,可现下?却成了?这?样……”

寿安公主快要哭了?,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自小在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父皇宠爱、母妃与兄长爱护,从?未吃过?任何苦,更未受过?任何挫折——

这?辈子唯一所遇不如?意?之事?,便是无法嫁给意?中人。

犹记尚未及笄时,她第一次读到裴瑕所作的《梅魂》,当时便被?惊艳。之后再读遍裴瑕的诗赋文章,更是惊为天人,只觉这?世上如?何有人这?般才华横溢,笔下?生花,字字珠玑。

未见其人,她便不可自拔地倾慕于他的文章诗作,待得知?他是位容貌俊美?、清名在外的年轻郎君,更是芳心大动,夜里做梦都梦到与他红袖添香、赌书泼茶,做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裴瑕却早有婚约,且他那未婚妻,她在宴上瞧过?,虽是美?人,但在长安贵女中也不算多惊艳。

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裴守真呢?真是一根瑶池仙草,插进一个粗陶瓶,暴殄天物!

只她虽为公主,也不能做出抢他人夫婿之事?,是以只能含着哀怨,看着裴守真娶了?那沈玉娇。

本以为自己就此死心,沈玉娇的死讯又叫她心灰复燃,而后——被?亲生母亲泼了?冷水。

哪知?姑母找上她,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是天赐良机。只需稳婆略施手段,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那沈氏腾出正妻之位——

妇人产子而死,实在太寻常不过?,旁人知?道后,顶多叹一句“运道不好,可惜了?”,压根不会怀疑其中有猫腻。

谁知?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那沈玉娇的运道竟这?样好!

“姑母,您说句话呀!”寿安公主都快急哭了?。

“瞧你这?点出息。”

锦华长公主不紧不慢抚着怀中猫儿?,懒洋洋撩起眼皮:“就这?么点事?,也能把你急成这?样?”

寿安公主一噎,咬了?咬红唇:“姑母,你是不知?道我阿兄有多看重裴守真,我母妃又一向执法严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叫他们知?道是我在搞鬼……我…我……我定要糟了?!”

“难道他们还能把你杀了?,给那裴守真赔罪不成?”

见寿安语塞,长公主吃吃娇笑一声?:“既不会杀你,你慌什么?”

“可是…他们肯定也会狠狠责罚我的!”寿安揪着宫帕,柳眉紧锁:“而且,裴守真他肯定会厌我、恨我。”

再没有比被?心上人憎恶,更叫寿安难受的了?。

长公主闻言,心下?轻嗤,面上却不显,只淡然道:“天底下?,死人的嘴最严。”

寿安微怔,错愕抬眸:“姑母?”

长公主朝她勾了?勾染着艳丽红蔻丹的纤指:“过?来。”

一阵耳语后,长公主拍了?拍寿安的手,弯眸微笑:“别紧张,小寿安。手上不沾点血,怎配做司马家的人呢?”

“去吧,姑母等你好消息。”

望着那道窈窕俏丽的身影在三月春光里远去,长公主嘴角笑意?敛起,抬头望着天边那朵飘着的白云看了?会儿?,口?中轻喃:“还真是,好运道呢。”-

傍晚时分,倦鸟西归,落日熔金。

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幽静:“郎君,不好了?!”

长案之后,手执朱笔的青袍男人手腕一t?顿,而后缓缓掀起眼帘:“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景林面色悻悻,作揖告罪,而后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方才二皇子身边的庆荣传话,说是……说是黄嬷嬷死了?。”

空气中仿若静了?一静,男人清隽的眉眼却一片澹然,“嗯。”

就这??景林疑惑,是郎君没听清么?

他小心翼翼又补了?句:“郎君,是黄嬷嬷死了?……刚进慎刑司没多久,就咬舌自尽了?。”

这?一回,长案后的男人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他盯着朱色的狼毫笔尖,恍若自语:“咬舌自尽啊。”

应该挺疼。

但肯定比不上玉娘分娩之痛。

倒是便宜她了?。

朱色墨笔落在宣纸之上,简单一笔红痕,鲜艳似血,然而添了?几瓣,便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清雅梅花。

景林在旁,眼睁睁见自家郎君画了?一株梅花,才终于停下?朱笔。

“你换身寻常的衣袍,准备五十两银子。”

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揉了?揉眉心,裴瑕往身后的太师椅靠去,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拿去给黄嬷嬷在宫外的家人,就说这?是上头给他家里的抚恤,叫他们收下?银钱,快些离开长安,千万别去衙门闹事?。”

景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便见自家郎君放下?手,清清冷冷投来一眼:“还不快去。”

【67】

【67】晋江文学城首发

黄嬷嬷早年间做了寡妇,唯有一个独子名唤刘仁,是个吃喝嫖赌四毒俱全的混账。

黄嬷嬷在?宫里当差,每月都有一笔稳定的月钱,且经?她接生?的孩子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嗣,那赏钱丰厚,自是不在话下。是以靠着这位亲娘,刘仁一个下九流的稳婆之子,小日子却是过得格外滋润,非但娶了个秀才之女当正妻,还养了三个娇滴滴的妾。

如今亲娘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里,一个据称是“上头”的人拿了五十两叫他们拿钱走人,且别再闹事,于这一大家子而言,不啻于惊天噩耗——

她这毫无缘由的死了,这一家子要吃饭的嘴巴该怎么办?

便是她死了,那也不能只?给五十两,少说也得五千两吧!

刘仁越想越觉得难受,拿了那五十两去平康坊买醉。这一喝醉,便撒酒疯,与人起了争执。

市井里争执从古至今都离不开“骂娘”,那人一骂“不长眼?的狗杂种,你娘死了啊”,刘仁霎时红了眼?,抄起长条凳就疯狗般冲上?前:“你这狗娘养的,老子杀了你!”

最后被巡街衙役摁住,双双押入长安县狱。

县狱之外,刘仁之妻得知丈夫入狱,以为是“上?头”之人出尔反尔,要赶尽杀绝,担惊受怕一整夜,第?二日一早便跑去县衙喊冤。

长安县新?上?任的县令,是应国公?府四房底下的一个庶子,一听这妇人说起婆母黄嬷嬷是贤妃手下之人,不明不白死在?了慎刑司,嗅出其?中有蹊跷,忙将刘仁之妻叩押下来,仔细盘问?。

待问?出个大概,心头狂喜,连忙将此事禀告给他的嫡长兄,应国公?之子,孙元忠。

“阿兄,那死了的黄嬷嬷可是贤妃派去给裴守真?之妻接生?的稳婆,我可打听到,裴夫人生?产当日,还请了永和堂的林大夫和林小手过去,可见生?产时遇到了麻烦。且那黄嬷嬷并未立刻回宫复命,而是第?二日才从二皇子府里押去宫里。才进?宫,人就死了。你说,这好好一个人,如何就突然死了呢?”

孙元忠听罢,思忖一番,快马往三皇子府里去了趟。

当天?傍晚,他便与庶弟拍肩,语重心长地嘱咐:“你身为长安县父母官,辖下出现这种命案,可得好好查上?一查。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说不要怕把事情闹大,你长安县兜不住,上?头还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呢!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把火若是能烧着那对‘贤德”母子的衣裳,那可是大功一件,三年后的考绩也不必愁了!”

有了长兄这句话,那县令自是壮起胆子,不但放开了查,还唯恐天?下不知般,大张旗鼓地查——

不但派人去了裴府盘问?,还往上?一层层递申请,一路通达地到了慎刑司。尽管县衙权限不够,最后并未要来黄嬷嬷的尸体,却成功惊动?了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第?二日朝会之上?,三司官员一齐提及此案,并请昭宁帝拿个章法。

昭宁帝一听此事与贤妃有关,冕旒后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位列下首的二皇子见状,连忙上?前:“此事虽是后宫事务,然蹊跷颇深,儿臣请父皇派有司彻查,还死者一个公?道,也替母妃了却一桩心事。”

二皇子表了态,紫袍革带的三皇子也上?前:“父皇,二皇兄说得极是,贤母妃打理后宫多年,一向宽厚待人,公?正严明,从未有过什么纰漏。如今她派给裴府夫人的稳婆不明不白死在?慎刑司,实在?是骇人听闻,想来贤母妃定为此事愁绪满怀,夜不能寐。若能尽早查明此事,贤母妃也能早日心安。”

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是朝中众臣心照不宣的共识,如今俩人都在?朝堂上?提出彻查此案,倒叫百官们不禁琢磨起来,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若是叫本宫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本宫定叫他不得好死!”

贤灵宫里,一向温柔和气的贤妃也头一回发了这样大的火,一整套御造的菊瓣翡翠茶具连带着那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被她拂袖打翻在?地,摔成一地的狼藉。

满室宫人也都吓得伏跪在?地上?,齐齐喊道:“娘娘息怒。”

贤妃身侧的嬷嬷还算稳重,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好,又将一干人屏退,扶着贤妃在?美人榻边坐下,温声安慰:“娘娘保重身子,莫要动?气。”

贤妃怎能不气,前两日听到二皇子与她传信,说是黄嬷嬷可能被人收买,在?接生?时动?手脚,她便怒不可遏,一阵后怕。

“满宫都知道黄嬷嬷是我派去的人,若沈氏真?被她所害,一来,我用人不力,识人不明,声威必然受损。二来,裴瑕那般重视沈氏,若因我们的人害他失去爱妻,他定会因此与缙儿离心……那幕后之人真?是能耐,竟想出这一石二鸟的毒计!”

贤妃冷笑,又想到今日朝堂的情况,脸色更沉:“我本想着将人弄进?慎刑司,好好盘问?,没想到那刘黄氏竟那般豁得出去,畏罪自尽了?”

如今事情闹大,从后宫事务变成前朝之争,两位皇子都表了态。

贤妃眉头凝起,有些不解:“那个司马泽跟着凑什么热闹?”

黄嬷嬷若得逞,事情败露,司马泽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可他却附和着要彻查——

是他的手脚都已经?清理干净到毫无纰漏了,还是……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然而不论是谁,事已至此,为证清白,贤妃也只?得全?力配合彻查,她抬手揉了揉酸疼的额心,沉声吩咐嬷嬷:“去,把刘黄氏出宫前、进?宫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她家中有何动?向,能查得都给我一五一十查清楚,此番我定要那居心叵测之徒,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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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最后交于大理寺审理,由慎刑司协助。

消息传入锦华长公?主府后没多久,寿安公?主便形容憔悴、双眼?红肿地寻了过来,一见到长公?主,她便忍不住哭了:“姑母,事情越闹越大,现下大理寺都介入进?来了……万一让他们查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啊?”

长公?主看着寿安这副慌乱无措的模样,就像她从前“捡”到的那只?娇贵漂亮的小猫儿。

那猫儿实在?漂亮,却也实在?愚蠢,她掐着它的脖子一点点用力时,它还以为是在?逗它玩,直到她手劲儿陡然拧紧,猫儿才开始挣扎起来——

可挣扎又有什么用,指甲都被她打磨得圆润,越挣扎反倒越叫她兴奋。

“姑母,你再替我想想法子吧。若是真?查到我身上?,我母妃没准真?要打死我了。”寿安现下心里就是一个悔字,早知事情会闹得这样大,她就不该作恶害人。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非但没弄死那沈氏,反倒惹祸上?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公?主见她如今还要自己想办法,心里忍不住发笑。若换做她养了这么个蠢女儿,真?是不如打死得了。

但杨贤妃那人么……

纤细长指轻轻勾绕着鬓边凤钗垂下的鎏金流苏,锦华长公?主眯了眯眼?,她那皇兄的后宫之中,贤妃无疑是最能忍的那个,装了这么多年的贤德,她都替她累t?得慌。

不过,她虽讨厌贤妃的装模作样,却更讨厌郑淑妃那张脸。

那样一张不过尔尔的脸啊,比不过自己半分明艳,凭什么能让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呢?

若是一定要选个皇子上?位,那还是二皇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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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母子一上?位,定然不会再容淑妃母子,到时自己没准还有机会,亲手划掉那张脸呢。

一想到自己能拿金簪将那张讨厌的脸毁得鲜血淋漓,长公?主的手指都激动?地发颤。

“姑母…姑母?”寿安公?主见长公?主眉眼?间忽然染上?的癫狂笑意,心底不禁咯噔一下,又想起传言中这位姑母有些疯病,难道是真?的?

“姑母,您怎么了?”

“噢,没什么。”长公?主回过神:“只?是晃了神,想起一些旧事。”

视线再次落向寿安,她单手撑着额,作出一副为难之色:“本来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非司马泽在?背后煽风点火,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唉,小寿安,现下只?怕这事再闹下去,非但你一人倒霉,还会连累你母妃和你兄长……司马泽上?回当街纵马,没两日就闹得人尽皆知,暴戾恶名甚至都传出长安之外,这后头少不了你皇兄的‘功劳’。这回好不容易让司马泽抓住了把柄,他定然会大做文章,往你母妃和兄长身上?泼污水呢。”

寿安并未想得这么深,现下听到长公?主这样一说,霎时更慌乱了,“那…那怎么办!”

长公?主勾着下巴,思忖片刻,朝寿安露出个怜悯又心疼的目光:“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但能替你母妃兄长解围,还能替他们掰回一局,搏得更多美名。”

“什么办法?”寿安眸光发亮:“姑母快说!”

“在?大理寺查清之前,你去贤妃面前,坦白一切。”

长公?主扫过寿安霎时煞白僵住的脸,轻轻叹口气:“别担心,你是你母妃的亲女儿呢,她怎舍得真?的罚你呢。你见着她就跪下哭,说你鬼迷了心窍,酿成大错,自责不已,愿意认罪,让你母妃大义灭亲,将你交于大理寺发落。这样一来,既给了裴守真?一个交代,又能保住你母妃和兄长的名声。往后谁不得说一句,贤妃娘娘公?正严明,便是亲生?女儿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呢。”

“姑…姑母……”寿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办法,竟是让自己成为弃子。

长公?主知道这侄女是个糊涂蛋,大抵贤妃生?孩子时,脑子都给了司马缙,没分半点给寿安。

她便多说了两句:“好孩子,你放心,姑母怎舍得真?让你一人受罪。只?你的眼?光得放长远些,牺牲你一人,便能保得你母妃兄长贤名,日后……日后你兄长若出息了,难道还会亏待你这个胞妹?如今你吃得亏,受得罪,往后他都会加倍补给你的。”

“你看你姑母我,不就是个例子?当年驸马满门?抄斩,我腹中还怀着个孩儿呢,不也熬了一碗红花灌下去了。”

长公?主笑语盈盈,一脸柔和地拍着寿安的手:“你明事理点,别耽误儿郎们做大事,他们心头有亏欠,只?要你不沾染他们的权柄,其?余的,诸如尊荣、金银、男人……哪个不能补给你呢?”

寿安都不知当年姑母还堕过胎儿,现下听她一脸轻松地提起,只?觉背后一阵阴风,浑身发冷。

可姑母说的,又很有道理。

提前与母妃交底,总比叫大理寺查到她要强……

霎时间,寿安觉得她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明,心底也诡异得升起一阵悲壮的感?动?——

她想,牺牲自己一人,能助母妃与兄长积攒威望,那也不亏了。

待到寿安离去后,长公?主靠在?榻边,心情极好。

她真?是好奇,一向“宽仁待人”的贤妃知道是自己的蠢女儿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长安城里,也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呢。

“来人啊。”

长公?主眯眼?娇笑道:“将风花雪月叫来,今日本宫要一醉方休!”-

黄嬷嬷之死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在?后宅坐月子的沈玉娇也有所耳闻。

最开始听说时,她也以为是三皇子的人背后在?搞鬼,想离间裴瑕与二皇子。

但听说三皇子对此事格外热衷,大理寺也很积极地调查,不禁迷惑了——

太子掌兵部,二皇子掌吏部,三皇子掌刑部,又与大理寺卿关系匪浅,若真?是他在?背后搞事,哪会这般配合?

倘若不是三皇子,那又会是谁,想出这样恶毒的方法来害她呢?

沈玉娇百思不得其?解,问?起裴瑕,裴瑕只?是安慰她:“宫里宫外都在?调查此事,相信很快便能有结果,你不必多虑,安心休养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尽量克制着不去多想。

毕竟若不是夏萤说漏嘴,她可能都不知道黄嬷嬷竟是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明明先前的相处,黄嬷嬷无比恭敬温和,说话处事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妥。

真?是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她心底感?叹一番,又反过去宽慰裴瑕:“郎君也不要为此事多伤神,过两日便是春闱,这两日你也不必常来后院,若想孩子了,让嬷嬷抱过去你瞧便是。光阴如金,你待在?书房,好好看书吧。”

裴瑕闻言,抬眼?看她。

沈玉娇疑惑:“郎君?”

裴瑕薄唇轻启:“若是,想你了呢?”

沈玉娇怔住,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竟然说,想她。

脸颊不禁升起一阵热意,脑袋也混混沌沌的,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心底不断重复着,他还是那个冷清冷心的裴守真?么?莫不是真?的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与你说句戏语,这般惊诧作甚。”

裴瑕将她惊愕无措的模样尽入眼?底,抬手揉了揉她如缎般的乌发:“你歇着吧,我回书房了。”

沈玉娇仍有些回不过神,木木地颔首:“好…好的……”

裴瑕从床起身,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沈玉娇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良久,才抬手摸了摸余温未退的脸颊,还有胸口那依旧乱跳不停的心。

古怪,真?是太古怪了-

大梁朝的春闱设在?阳春三月,初九开始,共考三场,三日一场,通共要考整整九日。

黄嬷嬷之事既有大理寺和两位皇子介入,裴瑕也不再多问?,只?打算在?府中安心读两天?书,等他从考场出来,相信此事也有了个结果。

然而回到书房,椅子还没坐热,景林就带来一个消息:“大理寺的仵作勘验黄嬷嬷的尸体后,发现黄嬷嬷手掌上?的匕首伤,便以疑犯之名将谢无陵缉拿了。”

裴瑕捧手的动?作一停,眉心也蹙起。

他怎的把这茬给忘了……

书卷往桌案一掷,他抬手捏了捏眉骨,心里升起一阵厌烦。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却难掩冷意:“他怎的还没离开长安?”

景林也知自家郎君不愿和这谢无陵再扯上?关系,可这无赖说倒霉也是真?倒霉:“他…他原本是今日离开长安的,人刚到渡口,就在?码头被大理寺的人拿下了。大理寺的人说他要潜逃,嫌疑更大。”

裴瑕:“………”

大理寺这群蠢货。

“郎君,你看可要派个人去大理寺那边……打听一二?”

“……”

裴瑕是真?的再不想听到“谢无陵”这三个字,更不想再与那人有任何牵扯。

可那人因此案入狱,若大理寺盘问?,用了刑罚,他受不住说漏了他与玉娘的关系,最后还是拖累裴家与玉娘。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裴瑕再次抬眼?,眉宇间尽是沉郁:“备车,去二皇子府。”-

金乌西坠,暮色霭霭,绚烂的红霞染红大理寺狱的大门?。

“刑老哥,下回有机会,再听你劫富济贫的事迹!”

“小朱,你在?里头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以后别再冲动?和人打架了,打赢坐牢,打输吃药,不值当啊。”

“唉,李兄弟,你放心,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景林和荣庆公?公?随着牢头走在?前,听到身后谢无陵一路熟稔地与狱中囚徒们打招呼告别,皆是一脸欲言又止。

这人从巳时关进?来,满打满算也就关了三个时辰,怎么关出一副住了三年的熟悉感??

坐牢坐成他这样的,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待到一行人走出大门?,荣庆公?公?朝着牢头微微一笑:“人,咱家就领回去了,有劳你了。”

牢头连连摆手:“哪的话,汪内官客气了。”

荣庆也没多说,往前走了两步,瞧见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二皇子府的,一辆则是t?裴府的。

他抱着拂尘,直接走到裴府车边,隔着苍青色连珠纹的车帘,恭敬道:“裴郎君,那人已担保出来,便交由您了。”

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掀起车帘一角,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映出男人半边英俊的轮廓:“多谢汪内官。”

“不敢当。”

荣庆垂首:“出门?前,殿下交代了,后日便是春闱,还望郎君专心赴试,莫要在?一些不必要的人与事上?耽误辰光。”

马车里静默两息,而后传来男人不带情绪的嗓音:“还请内官转达,瑕定不负殿下所望。”

荣庆笑道:“好,那咱家便在?这预祝郎君吉日高中,金榜题名了!”

一番寒暄后,荣庆上?了马车离开。

景林也将谢无陵领上?前来,还没出声,又见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赶来。

循声看去,马车前的灯笼赫然印着镇南侯府霍家的印。

马车上?下来的是霍云章院里的管事,与谢无陵相熟,见他竟然已经?出来,难掩诧异:“谢侍卫,你……怎么在?外头?”

谢无陵看了眼?景林,见他没拦,才大步往前走了两步:“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杨管事,是小世子派你来的?”

“是啊,小世子听说你被大理寺的抓来了,气的不轻,直骂你个惹祸精呢。”杨管事摇头,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面色红润并无受到刑讯的模样,暗暗松口气:“侯爷不在?府中,小世子年纪又小,想要把你捞出来,还是请了老太太的令,去请刑部侍郎作保,又去大理寺衙门?存档报备……哎,实在?麻烦得很,小世子说了,回府定要打你二十板子才是!”

谢无陵却知那小屁孩是嘴硬心软的,霍家人爱兵如子,并非虚言。

“杨管事,我这边还有些私事要办。劳烦你回去与小世子说一声,就说我晚些回府给他赔罪,别说二十板子了,他就是要卸我两条胳膊,我自个儿卸了,顶在?头上?给他奉上?。”

“都这会儿还贫!”

杨管事没好气瞪他一眼?,又看到隔壁停着的那辆马车,有心多问?,但碍于场合还是闭了嘴,只?交代一句:“你记得早些回府!”

“一定一定!”

镇南侯府的马车很快调头,渐渐在?夕阳下远去。

谢无陵转身,踱步到裴府马车前,无视景林那张忿忿不悦的脸,直接朝着车帘后道:“裴大君子,今日多谢你了。”

他是真?没想到裴瑕竟然会来捞他。

然而,更没叫他想到的是,裴瑕掀开车帘,眸色深暗地乜了他一眼?:“上?车。”

【68】

【68】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平康坊里笙歌曼舞,纸醉金迷。

三楼临窗的?雅间里,谢无陵一脸防备地看向对座的裴瑕:“你带我这种地方,是什么意思?想考验我对娇娇忠贞不二?的?坚定意志,还是想陷害我,回头去娇娇面前诬我的?清白?那你可是枉费心机了,这些歌舞酒色,我从小看到大,对我毫无诱惑。”

他从小就在秦淮花船长大,路都走不稳时,便能摇盅投骰子。话都说不利索时,便会喊开大开小六个?六。更别提那些桃红柳绿、花枝招展的姑娘,人前百媚千娇、温柔小意,背后骂起恩客龟孙子贼儿子,一个骂得比一个狠。

尽管谢无陵很讨厌花船上?那个?叫红妈的?老?鸨,但她有句话?说得挺有道理:“你个?做妓子的?,竟还相?信男人,爱上?男人,为男人要死要活?秦淮河的?水抽空了灌进你这脑子里都不够装!”

且说现下,裴瑕见?谢无陵双手捂胸,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轻捏眉骨:“收起你的?龌龊心思,这是酒肆,并非你想的?那种地方。”

谢无陵:“这不是平康坊么?平康坊不就是寻欢作乐之地?”

裴瑕拿起桌案上?鹦鹉衔枝绶带纹的?银质酒壶,自斟一杯:“也?是权贵云集、眼线密布之地。”

谢无陵眉梢轻挑,见?裴瑕并不打算给自己也?倒一杯,心底嘟哝一句小气,等裴瑕放下酒壶,自己接过?来?倒了杯。

“这什么酒?”他端起那只做工精巧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还挺香。”

“西域来?的?三勒浆。”

“胡酒啊?怪不得之前没见?过?。”谢无陵浅啜一口,咂摸道:“的?确不错。要不然长安能是都城,这世上?好物,齐聚于此,真叫人舍不得走了。”

裴瑕见?他两口就将杯中酒饮罢,黑眸轻眯:“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话?音落下,谢无陵又满上?一杯酒,仰头饮尽,末了,还将酒杯转倒。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便见?谢无陵忽然脑袋一歪,吐出舌头:“啊,我死了。”

裴瑕:“………”

谢无陵将他无语凝噎的?表情尽入眼底,摇着?脑袋,叹道:“你这人,真是忒无趣,难怪不讨娇娇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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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眸光轻动,再看对座之人风流轻佻没个?正形的?模样?,冷声道:“难道她会看上?你这些幼稚的?把戏?”

“幼稚怎么了?不是有个?词叫彩衣娱亲?我这叫幼稚娱妻。”

“谢无陵,她是我妻。”

“……”

谢无陵嘴角往下捺了捺,懒得与他抠字眼:“你要是想杀我,何必特地跑去大理寺捞我。还这样?大摇大摆的?,让我坐你裴府的?马车,又带我来?这人多嘴杂的?平康坊。”

他拿筷子夹起一粒炒豆子,丢进嘴里咬得“嘎嘣”响,一双桃花眼慵懒间又透着?几分?认真:“说罢,你打得什么主意?”

裴瑕见?他脑子倒是转得快,并非一般地痞无赖那般浑噩蠢钝,稍敛心底的?闷燥,淡声道:“虽然暂时将你从狱中担保出来?,但此次命案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会有人揪着?你刺伤刘黄氏的?事大做文章。与其叫人造谣,损毁玉娘的?清誉,不如……”

不如他捏着?鼻子,认下谢无陵这个?“挚友”,并坐实这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是挚友,谢无陵出手帮忙阻拦稳婆害人恶行,便也?顺理成章。

而长安城里,再没比平康坊这声色犬马、富贵销金之地更适合传播消息。

裴瑕相?信,明日他与谢无陵在平康坊把酒言欢、共饮天明的?消息,便能传开。

他话?未说尽,谢无陵却一下明白他的?用?意。

哪怕双方互相?看不上?,也?并不想做那劳什子的?“挚友”,但在对沈玉娇有利的?事上?,两个?男人的?态度格外一致。

“嘎嘣”“嘎嘣”吃了第八颗炒豆子后,谢无陵终是受不了空气中这份静谧。

本来?和“情敌”喝酒吃饭就够难受了,还一言不发?地干吃着?,简直比坐牢还要煎熬。

他搁下筷子,眼帘轻掀:“那个?老?货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可有猜测?”

裴瑕长指执杯,并不言语。

谢无陵皱眉:“喂,和你说话?呢!”

他嗓门本就大,一旦拔高,更显得盛气凌人。

裴瑕静静看他,少倾,薄唇微启:“便是有猜测,为何要告诉你?就算告诉你,你个?侍卫,又能如何?”

谢无陵早知这些出自名门的?世家?公子都有种天然优越感,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这个?卑若草芥的?泥腿子——

人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这是世间的?规则,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撼动。

但从未有哪个?世家?子弟能像裴瑕这般,叫谢无陵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瞧着?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正人君子摁在地上?,揍成个?狼狈不堪的?猪头。

捏着?酒杯的?大掌不觉攥紧,连带着?银杯好似都有些变形,谢无陵眸光森森地盯着?对座之人,仰头饮尽杯中酒,仿佛在啖其肉、饮其血。

“我自是比不上?裴大君子的?能耐。”

微凉酒水入腹,稍稍压下些火气,谢无陵搁下酒杯,反唇相?讥:“裴大君子多有能耐啊,那样?高的?门户,那样?多的?奴仆,都护不住一个?怀孕的?弱女子,让她一人流落险境,从洛阳逃亡到金陵,一路挨饿受冻,担惊受怕,明知你就在淮南,她宁愿绕过?淮南去岭南,也?不愿去寻你这个?郎婿……啧啧,真是好大的?能耐!”

“谢无陵。”

“别急,我还没夸完呢。”

谢无陵就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假模样?,又喝了杯酒,散漫的?嗓音挟着?三分?醉意:“你那些能耐也?就用?在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身上?,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比你裴氏有权势的?也?不在少数,难保风水轮流转,下一个?被?强权压迫的?t?不会是你们裴氏?诶,你先别急眼,我这也?不是咒你。要我说,这长安城就是个?是非之地,你看这回,真叫你将娇娇带回来?了,她还不是又一次陷入险境?”

“要我说,你若真的?想娇娇好,不如放开手,成全我和娇娇,让我带她回金陵过?我们踏实的?小日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从前谢无陵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掉书袋,现下轮到自己掉书袋,倒生出几分?洋洋自得——

瞧他说的?多好,都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娇娇不在,不然定叫她刮目相?看。

裴瑕板着?脸听着?这些,只觉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谢无陵,念在你对我妻儿的?恩情上?,我可以容忍你这些时日的?狂悖无礼。但你须得明白,人的?忍耐有限。”

裴瑕坐姿笔直,语调虽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漆黑眼底却透着?一丝危险:“诚如你所言,长安乃是非之地,你最好速速离去,莫要再作停留,免得将性命也?搭上?。”

“这就不劳裴大君子担心了,我这命贱得很,阎王瞧不上?。”

谢无陵看着?裴瑕,虽知没什么希望,但借着?几分?酒劲儿,还是忍不住道:“娇娇在金陵时,虽然很少提起你,但每次提到你,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崇敬。哪怕你当日将她从我身边抢走,她也?没说你半句不是,只说你是君子,会替她讨回公道。裴守真,你若真是君子,为何不能成人之美,成全我与她?非得做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

“谢无陵,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先前因?着?娇娇腹中子嗣,才将她带走。如今孩子生下来?了,大不了你留着?孩子,放娇娇和我走?以你这条件,也?不怕寻不到新妇吧。”

谢无陵双眸灼灼地盯着?裴瑕,深邃眉宇一片清明:“反正你与娇娇并无感情,不是么?”

眼前之人的?反问,蓦得让裴瑕想起妻子诞下孩儿的?第二?晚。

他深夜归家?,明知她已入睡,却仍想看她一眼。

灯光下她睡相?恬静,温婉可人,然而当他抚上?她的?脸颊时,她口中却呢喃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谢无陵……”

他的?妻子,刚生下他的?孩子,却在梦里喊着?其他男人的?名。

当时他额心猛跳,一如现下,心底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浓郁恶念。

“谢无陵,你若再胡言半个?字,莫怪我翻脸。”

“我哪里胡言?你与娇娇盲婚哑嫁,本就没什么感情。若是她信你,爱你,又怎会明知你在淮南,还要舍近求远,去那山高路难的?岭南?连枕边人都无法全然信赖,这叫有感情么?裴守真,你别自欺欺……”

一个?“人”未出,对座之人忽的?起身,单手撑着?案沿,另一只手牢牢揪住他的?衣襟。

一向清冷如玉的?人,此时面罩寒霜,眸光沉郁:“谢、无、陵。”

谢无陵分?明从他眼中看出那强烈翻涌着?的?却克制着?的?冷戾,原来?,君子逼急了是这副模样?。

“你说,如果让娇娇看到你这副模样?——!”

揪着?襟口的?大掌忽的?狠狠往旁一甩,谢无陵一个?不防,整个?人连带着?桌案上?的?杯盏酒菜一起稀里哗啦朝地上?倒去。

“裴守真!!”

眼前一片凌乱,裴瑕却无事人般,施施然重新坐下,拿出帕子擦拭着?手指,语气却如淬了冰般:“我早说过?,我妻闺名不是你能唤的?。”

菜肴汤汁和酒水扑簌簌洒了一地,也?浸湿了谢无陵的?衣袍。

他本就有几分?醉意,如今被?裴瑕这么一激,霎时也?蹭蹭直冒火:“你妻你妻,若不是我将她从土地庙带回去,娇娇早就成饿死鬼了!还搞偷袭,就你还君子?我呸,不要脸!”

他早就看这小白脸不顺眼了,挥着?拳头挣扎起身:“是男人的?话?,和老?子大大方方打一架!”

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瑕并不想与这等无赖行斗殴那等粗鄙之事,然而谢无陵的?拳头来?势汹汹,他眸光一闪,连忙躲避——

谢无陵见?他避开,红了眼,再次出拳。

今天非得揍这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一顿出出气!

而裴瑕见?谢无陵咄咄逼人,胸间也?掀起一阵愠怒,这厚颜无耻之徒真当他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虽是读书人,却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文人,君子六艺并非白学,身手也?很是利落,矫健如燕,避开谢无陵好几次出拳。

可他到底低估市井中斗殴的?路数,谢无陵见?攻其面门都被?躲开,心下冷笑,抬脚就往下三路袭去。

裴瑕脸色陡然一变,抽出腰间折扇去挡招,未曾想谢无陵却是声东击西,虚晃一招,右手握拳,直直照着?他那张冷白无瑕的?脸庞招呼过?去——

“砰”得一声,一拳到肉,裴瑕半边脸都红肿发?麻。

再看另一拳头又要砸下,他眸色一暗,也?顾不上?什么动手不动口的?君子风度,长指攥紧,朝谢无陵的?胸腹一击。

若是之前,谢无陵完全受得住这一拳,可上?次坠马压断的?肋骨还没好全,陡然挨了这么一下,霎时脸色苍白,额上?也?沁出冷汗,直往后退去两步。

裴瑕冷脸起身,抬袖拂过?嘴角,雪白的?袖袍上?霎时染上?一抹刺目鲜艳的?血迹。

这个?无赖。

既已出拳,一拳和两拳有何区别?

他扯了扯肿痛的?唇角,颀长身躯大步朝谢无陵走去,拳头始终攥得紧实。

谢无陵自也?看出裴瑕这是要打一场了,忍着?肋骨阵阵袭来?的?疼痛,他咧嘴,笑得狂妄:“哟呵?真是稀奇了,裴大君子要打架了?好好好,那我自当奉陪到底!”

他捂着?胸腹处,站直身子,挑衅般地朝裴瑕勾了勾手:“来?啊,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裴瑕冷笑:“谁揍谁还不一定。”

屋外是春暖香浓,丝竹靡靡,屋内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对峙,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门口传来?景林的?敲门声:“郎君,客房已经安排好。”

夜已深,坊门也?已关闭,裴瑕本打算和谢无陵在平康坊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分?开,做出一种“挚友重逢,通宵畅饮”的?表象。

至于现在—

理智压下心底的?燥郁,冷静占据上?风,裴瑕缓缓放下拳头,冷冷睇着?谢无陵:“你好自为之。”

“不是要打架吗?你有本事别走!”

木门从里推开,站在门口的?景林看到自家?郎君时,吓了一跳:“郎君,你的?脸……”

裴瑕面沉如水地瞥他一眼。

景林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再看屋内的?那一片狼藉,心下诧异,这是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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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老?爷,一向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的?郎君,竟然与一地痞斗殴了!

“谢郎君醉酒,不慎将桌案撞倒。让人来?收拾,摔毁器具,一应照价赔偿。”

景林讷讷:“是…是……”

裴瑕抬手揉了揉难掩倦意的?眉心,“客房在何处?”

“郎君,这边……”

景林也?顾不上?屋里那人,忙引着?自家?郎君回房休息。

谢无陵见?他们主仆就这样?走了,不过?瘾地放下拳头:“怂包。”

嘴巴虽硬,可肋腹处的?疼意,让他揉着?伤处坐在一旁,喘着?粗气作缓。

那小白脸瞧着?斯斯文文,手劲儿还真他娘的?大!

过?了一会儿,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无陵还当是酒肆伙计来?收拾屋子,不曾想抬眼那么一瞧,却见?个?玄袍玉带、气质华贵的?年轻郎君四平八稳走进来?。

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见?的?三皇子司马泽。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刚要起身行礼,三皇子抬抬手:“都这副鬼样?子了,免了吧。”

谢无陵:“……多谢殿下。”

三皇子觑着?他这脸色惨白的?狼狈样?,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与裴守真的?关系,真是匪浅啊。”

这话?中嘲讽意味太浓,谢无陵嘴角轻抽,只道:“殿下如何会在这?”

“大理寺卿是我的?舅父。”

三皇子站在谢无陵身前,居高临下,面带笑意:“虽说你不肯跟我,但我这人一向重情义,怎么说你也?帮过?我一回,我想着?投桃报李,做个?顺水人情把你捞出来?。只是没想到,你小子人脉挺广。”

谢无陵不置可否,拱拱手道:“小的?多谢三殿下好意。”

“不过?你与这裴守真到底是何关系?故交好友?我看不像。裴守真那等恃才旷物之人,如何能与你t?结交?唔,让我猜猜。”

三皇子不紧不慢摩挲着?下颌,视线在谢无陵压低的?眉眼扫过?一遍,忽而压低声音:“你不会与裴瑕之妻有什么吧?”

谢无陵面色陡然一沉,双眸如寒星,凌厉看向面前之人:“还请殿下慎言,莫要污蔑裴夫人清誉。”

三皇子见?他这反应,玩味地勾了勾唇:“那便是,你觊觎他人之妻?”

“三殿下!”

“好好好,我不猜了。”

三皇子啧了声,将眸底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暗色敛起,问了句:“你这伤,可还好?”

谢无陵:“多谢殿下挂怀,并无大碍。”

“那就好。”三皇子淡声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你歇着?吧。”

谢无陵见?他真就一副路过?的?模样?,暗暗松口气,捂着?胸口起身:“恭送殿下。”

三皇子摆摆手:“不必。”

待走到门边,他忽停下脚步,偏过?脸与谢无陵道:“今儿个?我去大理寺坐了坐,那稳婆的?命案似是有些眉目了。”

见?屋内之人直直看来?的?目光里尽是关切,三皇子嘴角飞快勾了勾,又很快换做一副为难表情,摇头叹道:“那幕后之人势力颇深,别说裴守真,便是本殿下想对付都难。也?不知这回结案,到底是给裴夫人一个?公道,还是……给她一道催命符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无陵踉跄两步上?前。

“他人之妻的?性命与你何干,这么激动作甚?”

三皇子耸耸肩,朝他笑:“你呀,还是快回宁州吧。”

说罢,他提步往外,拉着?长安戏腔似唱了一句:“噫吁嚱,生死自有命,富贵不由人——”

谢无陵怔怔站在原地,骨相?深邃的?眉宇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翌日一早,伴随着?城池四角的?晨钟声,色彩斑斓的?朝霞宛若锦绣般,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沉睡了一夜的?城池也?逐渐苏醒,坊门、城门、宫门依次打开,无论士农工商、官员平民,上?朝的?、上?工的?、开铺子的?、进城的?、出城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俨然恢复了一贯的?热闹繁华。

永宁坊裴府,沈玉娇在婢子的?服侍下用?罢早膳,又抱着?孩子玩了好一阵,才听到前院下人来?禀,说是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看了眼窗外天色,估摸着?已是巳正时分?。

昨日她还与他说,这两日就在府里好好看书备考,可他一从她院里离开,没多久就套了马车出门,之后便是一夜未归。

虽然他派了下人回来?报信,说是与友人在外宴饮,让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但……

“哇呜~”怀中的?孩子张开水嫩嫩的?小嘴,似有些不大高兴。

沈玉娇回过?神,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不点,忙柔声哄道:“怎么了?是肚子饿了么?”

孩子诞生已有五日,经过?奶娘和婢女们的?精心照料,小家?伙再不似刚出生时那样?孱弱,皮肤也?由最初的?皱巴巴、红通通变得光滑饱满、雪白娇嫩。眼睛也?能睁开了,随了裴瑕,是一双很漂亮的?长眼,眼皮褶皱浅浅交叠,眼瞳黑浓透亮,又似一汪清澈的?溪水,盛满孩童不谙世事的?单纯真切。

乔嬷嬷说这孩子生着?一双龙睛凤目,日后必然与他父亲一样?,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沈玉娇却暗暗腹诽,孩子的?聪颖可以随了裴瑕,性情还是算了吧。她还是希望她的?孩儿能开朗活泼,多黏她一些,与她亲亲热热的?,不必那么多礼数讲究。

“娘子,小郎君应该是尿了。”一旁的?乳娘讪讪道:“让奴婢抱他下去换条尿布吧?”

沈玉微诧,再看怀里小脸涨得通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家?伙,干笑两声:“原来?是尿裤子了,对不住呀,阿娘不知道。”

她抬手将孩子递给乳娘,见?乳娘动作娴熟地拍着?孩子的?背,又抱着?下去换衣,心底不觉升起一阵纠结。

或许,她该试着?亲自喂养孩子?

从前带平安时,柳婶子就与她说过?,亲自喂养的?孩子带得更熟,她们的?孩子都是自己喂的?,没有人家?用?羊奶。

后来?许是见?她逃荒而来?,面黄肌瘦,身形单薄,一看就没东西可喂,便改了口:“羊奶喂也?一样?,反正都是你亲自抱大,没甚区别。”

遥远的?记忆渐渐回笼,沈玉娇低头看向身前。

这半年锦衣玉食将养着?,好似……可以试试?

“娘子,郎君说明日便要下场,今日就在书房,不过?来?了。”白蘋从外掀帘进来?。

沈玉娇讶异:“他也?不过?来?看看孩子?”

白蘋面色悻悻:“郎君是那样?说的?。”

沈玉娇觉得奇怪。

自打他们搬来?长安,裴瑕便是再忙,都会来?后院一趟,何况他这回一夜未归……

到底是什么友人,能让他陪上?一整夜?

若不是月子期间不能出门,沈玉娇定要抱着?孩子去书房一探究竟。

这日直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还在琢磨这事。

事没琢磨明白,却听得一阵放得很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沈玉娇眼睫轻动了动。

待到那秋香色折枝海棠花的?幔帐掀开一角,她也?懒洋洋撑起半边身子:“郎君,这么晚……”

后半句戛然而止,沈玉娇睁大乌眸,满脸诧异:“你的?脸怎么了?”

【69】

【69】晋江文学?城首发

烛火昏朦的光线下,裴瑕脸色有一瞬僵凝。

“你…还没睡?”

这都已近子时,往常她早已沉入梦乡。

“许是午觉睡得太久,入夜了也?没多少睡意。”沈玉娇随口答着?,一双清凌凌的眼?始终落在裴瑕的脸上,柳眉蹙起:“郎君,你别躲,让我看看……这到底怎么弄的?”

哪怕帘外?只留了一盏灯,光线并不?明?晰,但裴瑕左边脸的红肿太过突兀,压根无法忽略。

“不?慎摔了一跤。”

裴瑕偏过脸,只留右脸给沈玉娇,眉宇间也?浮现一丝罕见的窘迫:“没什么好看。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

他转身便要离开,苍青色袍袖却被扯住。

回眸看去,只见妻子莹白的小脸微微仰起,那?双莹润乌眸在烛火下潋滟生辉:“郎君,你坐过来,让我看看。”

裴瑕:“………”

虽是不?愿,然触及她眸间的关怀,他薄唇抿了抿,终是在床边坐下。

沈玉娇将一边的幔帐挽上金钩,更多烛光洒进盈满馨香的昏暗帷帐里,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裴瑕脸上的伤。

从眼?下到嘴角那?一片明?显肿起,裴瑕肤色本就偏冷白,如今积了淤青,青紫深红,斑驳地晕开,瞧着?就骇人。

“怎摔得这样严重?”

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忧心:“还好没伤到眼?睛,你明?日?就要下场考试,若是伤到眼?,如何看清考题,又如何提笔答卷?”

裴瑕没出声,只看着?他的妻紧张地咬着?唇,仅着?牙白亵衣的娇小身躯朝他靠近,一只手撑着?被褥,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似想碰他的脸,又小心翼翼不?敢碰:“是不?是很疼?”

裴瑕迎着?她的眸,“不?疼”到嘴边转了个弯,出口成了一个字:“嗯。”

沈玉娇一怔,而后叹了声:“瞧我问了句废话,都这样了,怎能不?疼呢。郎君可上过药了?”

裴瑕道:“上过了。”

“上过了怎么还这样肿?”沈玉娇盯着?眼?前这张脸,既心疼又惋惜,这样一张白璧无瑕般的英俊脸庞,陡然伤了这么一大片,真是暴殄天物,令人心焦:“伤成这样,明?日?该如何出门见人。”

考生进场前要经过好几道检查,明?日?裴瑕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考场,必然会?引得无数侧目,沈玉娇想想都替他尴尬:“不?然明?早,你涂点妆粉遮一遮?”

裴瑕知?道她是一片好意,然而听到“傅粉”,鬼使神差想起谢无陵之?前的阴阳怪气。

“不?必。反正进了考舍,一人一间,互不?妨碍。”裴瑕道:“待九日?后出来,这淤青应当也?散了。”

沈玉娇闻言,轻点了点头:“最好如此,不?然殿试时,你顶着?一脸的伤去面圣,定要叫人诟病。”

裴瑕见她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牵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玉娘不?必忧心,一点小伤罢了。”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暖意,沈玉娇抬起眼?,认真看他:“你今日?不?来后院,是因?着?脸上的伤?”

裴瑕浓密眼?睫轻垂,堪堪遮住眼?底那?丝窘意:“这副样子叫你见了,平白让你担心。”

沈玉娇心道,那?现下还不?是瞧见了。

“你不?回后院t?,我才?觉得奇怪呢。”她说着?,忽又想到什么:“是了,你从我妆匣里将那?暖玉制成的玉轮取来,我替你滚一滚,将淤青滚散了,没准能好点快些。”

裴瑕本想说不?必麻烦,但见她眸光恳切,到底还是起身,走到窗边那?座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

“在最底层的抽屉里,那?个红玉玛瑙的。”沈玉娇坐在床边,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对,就是那?个。”

裴瑕捏着?那?个金玉制成的小玩意,折回床边:“这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从未见过。”

“这些女?子闺房里的东西?,郎君哪会?知?道。”沈玉娇不?紧不?慢解释着?:“有时晨间醒来,脸会?有些浮肿,用这个推一推,上妆也?更服帖些。”

她接过那?小小玉轮,双掌焐了会?儿,有了暖意,才?跪坐到裴瑕身前,一只手攀着?他的肩:“郎君,你转过来些。”

裴瑕依言转过去,与她面对面。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她脸庞细小的绒毛在暖黄烛光下,仿若一层晕开的温婉柔光。

“我要动了。”沈玉娇一只手捧住裴瑕的脸,眉眼?间一片专注:“若是疼了,郎君记得说。”

裴瑕眸光轻闪,淡淡“嗯”了声。

温暖的玉轮不?轻不?重地滚过脸上的淤青,有些酸胀的疼意。但她动作间拂来的淡淡馨香,宛若一剂良药,有抚平一切痛感的奇妙力量。

裴瑕忽的觉得,脸上挂彩,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郎君,你这伤真是摔的?”沈玉娇蹙着?眉,迟疑出声:“我怎么瞧着?,好似是被人打的。”

尽管肿了一片,但她分明?看到有几处淤青比较深,瞧着?像是拳头攥紧的骨节处。

可是,一向以礼待人、修身养性的裴瑕怎么会?和人打架?

这事?的荒谬程度,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听到她发问,裴瑕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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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从他的沉默中,嗅出一丝不?寻常,于是又问:“你昨夜和哪位友人有约?”

裴瑕仍是沉默。

沈玉娇觑着?他清冷的脸色,嫣色唇瓣抿了抿,半晌,道:“是我多嘴了。”

大抵是前一阵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叫她产生错觉,以为他们之?间能像寻常夫妻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吧。

裴瑕捕捉到她眼?底那?份迅速藏起的黯淡,心下微顿。

这份黯然,他从前也?见过。

可那?时,他觉得不?必多解释,便没去管。

现下想来,置之?不?理,何尝不?是将她越推越远的原因?。

“是谢无陵。”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帷帐间响起。

沈玉娇转动玉轮的动作陡然一顿,静谧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荜拨”的灯花燃爆声。

“玉娘?”

裴瑕抬头,宽大手掌揽住沈玉娇的后腰,狭长黑眸深深望着?她:“怎么不?动了,累了?”

“没…没有。”

沈玉娇堪堪回过神,忙垂下眼?,继续推动着?玉轮:“只是有些讶异,你和他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稍顿,又颇为不?解地轻喃:“他怎么还在长安?”

话说到这份上,裴瑕也?不?再瞒她,将昨日?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说了遍。

见沈玉娇听罢,整个人神思恍惚,魂儿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裴瑕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难道是在担心那?无赖伤得怎样?

是了,她的心偏得厉害,连梦里都在喊那?无赖的名。

可她应该明?白,她是他的妻,心里也?只该有他一人。

裴瑕抬起手,一把握住眼?前那?只霜雪般莹白的细腕。

沈玉娇惊愕:“郎君,你……”

话未说完,男人高大的身躯便朝她覆来,下一刻,温凉薄唇牢牢堵上她的唇。

沈玉娇双眸圆瞪,不?可置信:“唔……”

才?发出一个音,男人的唇舌便趁机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吻了进去。

这个深吻,与元宵那?日?在马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着?这次身后便是迎枕,方便他吻得更深。

原本揽在后腰的手往上,紧紧托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压在枕边,他坚实的胸膛沉沉覆在她身上。

隔着?单薄的衣料,裴瑕感到怀里那?柔软到不?可思议得的触感,好似比去年丰盈了不?少。

那?团柔软以及她唇齿间的清甜香气,宛若一簇火苗,燃着?旷了许久的原野。

裴瑕眸色更深,骨节分明?的长指插进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高挺鼻梁紧贴着?她的鼻尖,吻得愈发用力,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般。

“郎……郎君……”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不?同寻常、来势汹汹的情绪,舌根都被吮得发麻,她涨红着?脸,快要喘不?过气,抬起另一只手去推他:“别……唔!”

剩下的词语又被深吻吞没。

华贵幽沉的檀木香与帐中的鹅梨香丝丝缕缕萦绕着?,也?不?知?吻了多久,沈玉娇只觉浑身无力,脑袋都晕晕乎乎无法思考了,男人终于松开她的唇舌。

薄唇却未停下,而是沿着?双颊,吻到她的耳垂、脖颈、锁骨……

当襟口被男人的牙齿撩开,沈玉娇陡然回神,连忙捂着?:“不?…不?行!”

昏昏烛光下,身前的男人仰起脸,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复存在,眸子晦暗不?明?,染上几分慾色。

沈玉娇被他视线里的热意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手仍旧抵着?他的肩,细细嗓音透着?轻颤:“郎君,我…我还在月子。”

且再过几个时辰,他便要去考场,这深更半夜,怎的突然这般孟浪。

裴瑕触到她眉眼?间的惊慌,也?陡然冷静下来。

压下腹间那?阵涌动的燥热,他松开沈玉娇的手,缓缓直起身:“抱歉,是我失态了。”

沈玉娇仰倒在迎枕上,双颊滚烫,气息不?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只默默拉过锦被,遮住身前,又偏过脸,咬唇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裴瑕垂下黑眸,见她面朝里,只披散乌发下露出一只绯红的耳尖,喉头滚了滚。

少倾,他嗓音沉哑:“你也?早些歇息。”

沈玉娇没出声,只保持着?背对着?姿势,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她才?抬起乌黑鸦睫,往后看去。

床边已不?见那?道颀长身影。

悬在喉咙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抬手轻拍胸口,想到方才?的场景,那?颗未曾平静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

他到底是怎么了?

方才?那?模样,真像是变了个人般,实在骇人。

难道是太久未得纾解,忍得太难受了?

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她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然而躺下之?后,心底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复杂情绪,有慌乱、有怅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

沈玉娇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太久没与他亲近了?

前院书房。

裴瑕仰头靠着?浴桶,双眸紧阖,心绪也?始终难宁。

昨日?斗殴,已是失了教养。

今日?他竟对尚在月子里的妻子起了那?等心思……

良久,裴瑕沉沉吐出一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定是他与谢无陵那?无赖接触多了,也?被那?人染上一些孟浪无耻的习性。

好在那?登徒子不?日?便离开长安,而他高中之?后,岳父一家也?有望回京,与玉娘团聚……

一切都会?越变越好。

至于那?无赖的龌龊心思,只要他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叫他得逞-

翌日?清晨,天光刚蒙蒙亮,赶考的学?子们便背着?书篓,前往贡院。

哪怕昨夜睡得晚,鸡鸣第一声,沈玉娇也?从睡梦中醒来,让白蘋将孩子抱去前院,替她送一送裴瑕。

白蘋应诺,很快便赶去前院,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递到裴瑕怀中,又替沈玉娇传话:“娘子说,郎君您在考场专心应试,莫要担心府中。她如今身体恢复不?少,且有李家舅母在府中作陪,遇事?也?有人商量。她与小郎君就在府中等您,待您考完归来,她定备上一桌好酒菜给您庆祝。”

稍顿,她看着?那?小襁褓:“娘子还说,小郎君还等着?您考完归来,取个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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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垂着?眼?,视线在熟睡的小婴孩的脸庞流连。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这会?儿的孩子和刚出生时简直判若两人。

当时他也?不?大相信,那?样皱巴巴的小丑娃竟是他和玉娘的孩子。

现下看来,这孩子的眉眼?与他像了八分,额头和脸型随了玉娘。

大抵是儿子的缘故。他想,若是女?儿,定会?更像玉娘。

“好孩子。”

裴瑕头颅微低,嗓音温和:“在家乖乖陪阿娘,待爹爹取得功名回来,再好好t?陪你们。”

小家伙睡得沉,眼?睛没睁开,只小嘴吧唧了一下,像是做了个香喷喷的美梦。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元寿二十年的春闱,在一片明?媚春光里,拉开序幕。

考场中学?子们冥思苦想,奋笔疾书,考场之?外?,自有另一方风云变幻。

贤灵宫内。

听罢寿安公主的认罪,贤妃难掩震惊恼怒,反手就扇了寿安两巴掌:“你…你这个孽障,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寿安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打骂,且这打骂还来自一向温柔端庄的母妃,她霎时懵了,捂着?脸,满眼?难以置信。

待对上母妃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恼恨目光后,她悚然回神,照着?锦华长公主所?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母妃,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坏心,想出那?样的主意害人。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我也?不?想的,母妃,你信我,我真的后悔了……”

她哭得声泪俱下,跪行到贤妃面前,牢牢抱住贤妃的腿,仰起脸,泪光楚楚道:“若是知?道此事?会?牵连母妃和皇兄,便是打死我,我也?绝不?会?做的。”

贤妃现下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她这辈子千算万算、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竟被自己?亲生女?儿背后捅了一刀。

这简直比仇敌给她一刀还要难受。

更恼恨的事?,这蠢货便是起了害人的心思,也?不?知?用些聪明?法子,竟算计到她派去的人身上——

蠢啊,真是蠢到她心口都疼。

贤妃倒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手,胸膛因?着?强烈的愤恨上下起伏,再看那?跪在地上,牢牢抱着?自己?大腿的女?儿,真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窝火。

她闭上眼?,眼?不?见为净,脑仁却是克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这辈子隐忍稳重,左右逢源,如何就生养出这么一个蠢货。

若是真叫这蠢货毁了缙儿的大业,贤妃心下闪过一抹狠厉——这女?儿便是不?要也?罢。

她这边杀意翻涌,寿安流着?泪,哽噎道:“母妃,你把女?儿交给大理寺吧。只要能保住母妃与阿兄的声誉,女?儿愿意认罪。”

贤妃闻言,双眸陡然睁开。

她带着?几分审视打量着?面前娇俏年轻的脸庞,柳眉轻蹙:“你可知?,若送去大理寺,你这辈子便是毁了。”

寿安怎不?知?呢,可她也?知?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听姑母的“以退为进”:“母妃,此事?由我一人而起,决不?能因?我而连累你和阿兄……”

她将长公主教她的那?番“大局为重”的话说了。

贤妃听着?,眼?中渐渐浮现一丝复杂,这孩子的脑子,怎的又变得不?糊涂了?

先前是蠢了些,但这颗为她与缙儿着?想的心,起码还算赤诚。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见她双颊红肿,趴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模样,贤妃心底又生出一丝不?忍。

沉吟良久,她抬手揉了揉额心:“别哭了。”

寿安公主抽抽噎噎止住哭声,小心觑着?贤妃的脸色:“母…母妃……”

贤妃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道:“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

寿安泪光颤动,脸色也?泛白,强忍着?心头的恐惧:“是,女?儿知?道……”

“起来吧。”

贤妃说着?,也?不?再看她,自顾自走到梳妆镜前,脱了浑身的金钗首饰,又换上一身素服。

寿安见自家母妃这副模样,愣怔不?解:“母妃,您这是?”

贤妃擦去口脂的唇瓣轻抿,不?冷不?淡瞥她一眼?:“随我去紫宸宫,向你父皇告罪。”

天下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一人之?手。

而这世间的黑白对错,也?不?过那?人的一念之?间。

既要牺牲,总得将“弃子”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与此同时,镇南侯府,世子书房。

小世子霍云章锦袍玉带,小小的人坐在宽敞的太师椅里,身形虽单薄,面容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直直看向伏拜在面前的高大男人:“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谢无陵抬起头,朱色薄唇勾起,似又恢复寻常的玩世不?恭:“属下知?道小郎君不?舍得,但你放心,我一日?为宁州军,终身是宁州军。日?后都在长安,抬头不?见低头见,小郎君若是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霍云章冷哼:“别往脸上贴金,谁舍不?得你这惹事?精!”

谢无陵道:“那?小郎君是答应了?”

“我答不?答应,有区别么。”

霍云章端坐着?,稚气未脱的脸庞一片老成:“三皇子赏识你,你又愿意跟随他,入北衙神武军,难道我还能拦着?你去奔大好前程?”

小屁孩话中的讽意太浓,谢无陵那?双桃花眸中微起波澜,到底还是没出声。

霍云章见他不?说话,顿时更气了,也?不?装大人的稳重,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以为三皇子的赏识是什么好事?么?我回长安之?前,我祖父就与我交代过许多遍,朝中局势烟波诡谲,变幻莫测,让我回到长安之?后,专心习武读书,深居简出,不?要耽于嬉戏玩乐,更不?要轻易在外?与人结交。凡是我曾祖母不?许结交的人家,我都不?能与他们亲近,尤其是皇室子弟,更是敬而远之?,越远越好……”

“你有一身好功夫,兵法也?能学?得通,回宁州老老实实挣军功不?成么?非得好高骛远,追随着?三皇子?这眼?皮子怎就忒浅!你可知?陛下服食丹药,身体每况愈下,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最后结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说到此处,霍云章从椅子跳下来,走到谢无陵面前,压低了声音:“此时择主,你蠢不?蠢!不?是我吓你,谢无陵,你迟早把命搭进去!”

霍云章与他祖父一样,都是惜才?之?人,尤其从宁州到长安这几个月的相处,他真的拿谢无陵当做心腹看待。

他相信以他的才?能,回到宁州,经由祖父霍骁亲手栽培几年,定能为大梁培养出一名猛将。

可现下他不?踏踏实实挣军功,非要追随三皇子,参与皇室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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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样的将才?,最后不?是死在保疆卫国的战场上,而是牺牲在皇室权斗之?中,霍云章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拿祖父那?条龙头鞭,狠狠将他抽醒。

谢无陵也?不?是全然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好歹也?在长安待了快三个月,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成日?这里找人聊聊,那?里与人唠唠,对朝堂的局势也?有一定认知?。

否则在三皇子第一次发出邀约时,他也?不?会?断然拒绝。

只是现下,一想到那?加害沈玉娇之?人还藏在暗处,且听三皇子所?言,那?人身份不?一般,他就再难安心——

哪怕裴守真的名头再如何响亮,他也?不?放心将娇娇全然托给他。

娇娇分娩那?日?,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若不?是他凑巧在,娇娇和孩子可能都没了。

届时便是在宁州取了陈亮的狗头,挣了更多的军功,当上了大将军,娇娇都没了,那?些又有何意义?

谢无陵这辈子的梦想,从此至终,都是沈玉娇。

“小郎君,你说的属下都明?白。”

谢无陵挺直腰背,朝他拱手:“只是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霍帅那?边,劳烦你帮属下说一句,就说谢无陵有负他的栽培与期待,但他日?后有任何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属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云章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也?知?多说无益。

“罢了。”

小小少年长叹一声,而后弯腰,抬手将他扶起:“好歹师徒一场,但愿你日?后前程似锦,得偿所?愿吧。”

这小屁孩,这时都不?忘占他便宜。

谢无陵失笑?,却没反驳,起身朝他一挹:“那?学?生就借小夫子吉言了。”

【70】

【70】晋江文学城首发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许是天气回暖,春日的雨并不愁人,丝丝缕缕穿过绿柳与粉桃,别有一份烟雨朦胧的动人景致。

这日午后,沈玉娇午觉醒来,便让奶娘将孩子抱来,在?乔嬷嬷的帮助下,亲自哺乳。

在?这之前,她已经喝了三日通草鲫鱼汤,又用了些法子揉捏疏通,虽比不得乳娘那般丰沛,勉强也能?喂上一回。

昨日第一次喂的时候,沈玉娇还手足无措,很不适应。

今日将孩子抱在t??怀里?,解了衣襟,她也不再慌张,照着奶娘所教,慢慢地调整姿势。

一切都变得顺利,屋内渐渐也静下来,除却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声,便是小婴孩闭眼咂嘴乖乖进食的声响。

小小一只,玉雪可爱,小脸蛋贴在?她的胸前,那样稚嫩脆弱,又那样依赖她。

沈玉娇看?着怀中的孩子,只觉一颗心都快化了。

孩子还在?腹中时,她就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模样,现下小家伙活生生在?怀里?,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皮肤雪白,眼瞳乌黑,小模样漂亮得不辩男女,除了肚子饿了哭两声,其他?时候都安安静静,半点不闹人。

“瞧小郎君吃得多香啊。”乔嬷嬷坐在?一旁,浑浊老眼里?也盛着满满爱意:“吃奶都这样斯文,长大后一定像他?爹爹一样,是位斯文有礼的君子呢。”

沈玉娇看?着小婴孩鼓鼓的腮帮子,却是鬼使神差想?到?当初在?金陵时,谢无陵隔三差五就朝她的肚子道:“谢地,等你出来,爹爹教你和谢天功夫,以?后咱们?爷仨一起保护你阿娘!”

他?说得多了,她偶尔也会幻想?那样的场面。

小小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她坐在?窗边绣花,谢无陵带着两个小儿郎一起扎马步,嘴里?还吆喝着,“腰马合一,站直出拳,一、二?!”

两个小儿郎也跟在?他?后头,伸出小拳头,奶声奶气地喊:“嘿、哈!”

“娘子、娘子?”

“嗯?”

接连两声唤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她回过神,便见乔嬷嬷蹙着眉头,狐疑望来:“问你小郎君的名可想?好了?你一个人在?笑什么?呢?”

沈玉娇:“我有笑么?。”

待得到?乔嬷嬷肯定的眼神,她讪讪道:“想?起从前一些趣事……您方才问孩子的名?不是说过等郎君考完回来,由?他?来定么?。”

“大名由?郎君定,但孩子的乳名,娘子可以?想?个嘛。”

“乳名……”

沈玉娇脑中第一个冒出的便是“谢地”。

尽管第一次听到?这名,还有些嫌弃,然听得多了,竟有种先入为主的顺耳。

但她也清楚,这是她与裴瑕的孩子,断然不能?扯上“谢”字。

“地,棣。”沈玉娇口中呢喃:“裴棣?”

“娘子是说‘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那个棣么??”

乔嬷嬷思忖片刻,老脸也浮现赞许:“这个字好,棣也,从木,小郎君诞于春日,正是万物复苏,花木葳蕤的好时节。棣字又有手足亲密、棣华增映之意。小郎君身?为裴氏嫡长孙,未来的裴氏宗子,日后自是要挑起裴氏一族之责,都说家和万事兴,他?取这名,有团结族中各家手足的寓意,不错,很是不错。”

沈玉娇没想?到?她随口一嘟哝,竟能?得到?嬷嬷这般肯定。

“要我说,这个字用着乳名都浪费了,取大名都成。”乔嬷嬷笑道:“等郎君归家,娘子与他?商量商量?”

沈玉娇抿了抿唇:“到?时再说吧。”

等到?孩子吃饱,乔嬷嬷伸手接过时,试着喊了声:“棣哥儿。”

饱食过的小婴孩弯眸笑了下,还打了个奶嗝。

乔嬷嬷惊喜道:“小郎君喜欢这个名呢。”

沈玉娇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乔嬷嬷便又唤了声:“棣哥儿,你和阿娘说,是不是喜欢这个名儿?”

小婴孩不会说话?,但也不知是吃饱了心情好的缘故,还是真的熟悉这个名,一双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睛弯起,小嘴也勾起一抹闲适的弧度。

沈玉娇眼皮一跳,是她的错觉么?,不然怎会觉得这孩子笑起来的懒散模样,有几分谢无陵的味道。

“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娇回神,对乔嬷嬷道:“先别这样唤他?。等郎君回来,我与他?商量后再定。”

主子都这样说了,乔嬷嬷再觉得棣哥儿这名好,也不敢乱喊,忙答应着,将孩子抱给奶娘带回。

沈玉娇这边收拾妥当,也没继续躺在?床上,而是挪到?窗边长榻,处理起府中庶务。

虽说坐月子要好好歇息,但让她躺着一个月什么?都不做,她恐怕要闷死。

乔嬷嬷在?旁作陪,偶尔见到?她望着窗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想?问一句,娘子您到?底在?想?谁。

外头都说郎君与镇南侯府那个姓谢的侍卫是至交好友,情谊深厚到?哪怕春闱前,都约在?平康坊饮酒听曲,彻夜长谈。

可乔嬷嬷分明看?出,郎君与那谢郎君非但不是友人,更像是处处较劲儿的仇敌。

至于是什么?仇——

她往榻边那雪肤花貌的年轻妇人投去一眼,心底长叹口气,也不知自家娘子堂堂世?家闺秀,如何就被那等下三滥的人物缠上。这要是传出去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乔嬷嬷也不多问,只在?心头默默打定主意,往后一定将后院看?严实,绝不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再来影响娘子与裴府的声誉-

三月中旬,天气愈暖,春闱最?后一场考试也结束。

沈玉娇尚在?月子,不能?亲自去接裴瑕,于是派了白蘋和冬絮前去。

左等右等,却等到?裴瑕一出考场,就被二?皇子接走的消息。

“郎君说他?那边忙完,便会尽快回府,让娘子莫要担心。”两婢躬身?禀报着。

沈玉娇虽有些诧异二?皇子这般心急,在?考场里?待了九日,都不让人归家,直接在?考场门前便迫不及待将人截走,转念又一想?,许是有要事相商?

男人们?要忙正事,总不能?被后宅的琐碎给牵绊住。

“估计晚膳也不回来用了。”沈玉娇抬手将耳边的翡翠坠子取下,不紧不慢地吩咐:“让厨房不必准备宴席,做好了的就端来,没做的便别做了。”

为着迎接他?回来,她午后醒来还特地梳妆一番,换了身?颜色较为鲜亮的裙衫。连着孩子也换了身?小红袍,戴着顶小官帽,瞧着跟庙里?的小仙童似的,格外招人疼。

不过这番准备,如今都白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半点不失望,那是假话?,盼了这些日没见到?,难免有点怅然。

之后便如沈玉娇所料,裴瑕果?然留在?二?皇子府用晚膳。

她沐浴过后,抱着孩子逗弄一番,见窗外天色沉沉,也不再多等,将孩子交给乳娘,自行?上床歇息。

大抵是心里?有事记挂,辗转反侧一直熬到?天光蒙蒙亮,终是熬不住,眼皮才沉沉阖上。

半梦半醒之际,幔帐外似响起一阵脚步。

只她实在?太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

直到?锦被被掀开,男人高大温热的身?躯从后拥来,熟悉而幽沉的檀木香气涌入鼻尖,沈玉娇那颗悬起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困意还是很浓,理智却让她强行?清醒一二?,她手肘轻抬,抵向身?后男人的胸膛:“郎君?”

身?后男人似是一僵,而后拥上前,高挺的鼻梁贴在?她的颈侧:“吵醒你了?”

沈玉娇:“………”

压根就没睡着。

“郎君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昨夜便想?回来,只二?殿下醉了,一直拖着我说话?。”

裴瑕阖上眼,磁沉嗓音也透着几分疲倦:“今早坊门一开,便骑马回来了。”

昨日刚出考场,二?皇子便亲自将他?接去府中,又一脸惭愧懊恼地告知他?,指使黄嬷嬷的幕后凶手是他?的胞妹寿安公主,手持荆条,再三与他?赔罪。

酒过三巡,最?后二?皇子醉得失态,甚至与他?同坐一席,抱着他?的胳膊哭道:“守真,我这心里?是真的对不住你。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我那个蠢妹妹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母妃与我说时,我不瞒你,我真的提剑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可是、可是,她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心里?恨她歹毒,恨她愚蠢,却又不能?真杀了她……”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一想?到?因?她一己之私,险些害了你的妻儿,我这脸上就跟被人抽了几巴掌似的。你一心辅佐我,而我的手足却在?背后捅刀子。愧啊,我实在?愧啊!”

“守真,你放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既做出这等错事,我与母妃定不会徇私包庇她。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带着寿安,去我父皇面前陈罪。我父皇之意,此事涉及皇家颜面,决不能?捅破实情……”

若是叫天下人知道,皇帝的女儿因?着嫉妒,竟将毒手伸向分娩的产妇,必叫天家颜面尽失,没准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遗臭万年。

昭t?宁帝本就为生母的身?份而自卑,若是到?老了,还养出这么?个阴毒女儿,指不定后世?之人要如何嘲笑他?。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帝妃最?终商议的结果?是,黄嬷嬷之死皆是自作自受。因?她接生时的确存在?疏忽,险些害得裴夫人丧命,担心被追究,一进慎刑司便被吓破了胆,不治而亡。

此案交于大理寺断定,不日便会对外宣判,届时板上钉钉,再无转圜。

“不过守真你放心,我母妃说了,只要你愿意,她让我押着寿安亲自去你府上,给你夫人磕头赔罪。且我母妃已经给寿安寻了驸马,是南诏王的大王子。如今宫里?也都预备着了,最?迟明年开春,她便要嫁去南诏。”

南诏偏远,毫不逊于岭南。虽说环境不似岭南那般瘴气环绕,却是个教化未开的蛮夷之地。

哪怕裴瑕攒了满腔恼恨,在?听到?寿安公主即将嫁去南诏,一时也语塞——

按大梁律法,杀人未遂者,徒三千里?。

贤妃此举,说是嫁女,却与流放也无异。

若是这样处置,他?还心怀不满,倒显得他?太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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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二?皇子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沉默片刻,还是接过。

二?皇子见他?喝了,喜极而泣:“好守真,我的好守真,你还愿意喝我一杯酒,我悬了这些日的心也算放下了。从此以?后,我就当没有那个妹妹,只有你这一个好兄弟……”

二?皇子牢牢握住他?的手,仰脸望着他?,漆黑的眼中闪烁着泪意:“守真,你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效忠我的,是吗?”

裴瑕知道,皇室中人都是天生的好演技。

但在?二?皇子牵住他?手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些难以?确定。

实在?是眼前这位痛哭流涕的皇室子弟,目光太过诚恳,诚恳到?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看?一般。

何况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早在?择主之前,他?便知道这位主子,贤德宽容,优柔太过。

这份君臣之谊,且行?且看?罢。

“殿下放心,臣在?金陵所立誓言,不曾忘记。”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二?皇子抬袖一抹眼泪,替他?斟满酒杯:“来,饮酒,今日不醉不归。”

最?后二?皇子醉了,裴瑕直到?清晨才得以?归家。

“郎君,你昨日饮酒了?”

怀中轻柔的嗓音拉回裴瑕沉重的思绪,他?头颅微低:“酒气熏着你了?”

他?来之前特地沐浴更衣,在?考场待了九日长出的胡须也刮过一遍,不再是出考场时那般蓬头垢面。

“没闻到?什么?酒气。”沈玉娇摇头,虽然困意浓重,还是问了句最?关心的:“你考得如何?此次试题可难?”

帐中静了片刻,而后男人的薄唇轻轻贴上她的耳垂,低沉嗓音透着几分自得的笑意:“等玉娘出了月子,去看?我红袍簪花,打马游街,可好?”

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耳廓,惹得半边脸庞都酥酥麻麻,沈玉娇一时既羞赧,又因?他?那成竹在?胸的话?而欣喜,连带着困意消了三分。

她从他?怀中翻了个身?,清晨的天光透过幔帐朦朦胧胧洒在?帐间,她抬起的清澈乌眸闪闪发亮:“真的?!

裴瑕看?着怀中妻子难掩欢喜的眉眼,也不禁莞尔:“不信?”

沈玉娇见他?怡然自得,双眸弯得更深:“信!”

她当然信,也一定要去信。

只要裴瑕高中了,父母兄嫂回京也有望了!

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

“郎君,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沈玉娇仰起脸,语气都透着清脆雀跃。

裴瑕眉心轻动,只觉此刻的她,是言语无法的明艳可爱。

可爱到?,想?亲一亲。

头颅缓缓低下,距离也一点点拉近。

沈玉娇笑意一怔,在?男人的薄唇即将落下时,恍神般偏过脸:“不行?。”

她耳根遍染绯红,手肘也抵着他?的胸膛,垂着眼,一本正经道:“郎君,你快些起来,回书房,或是去隔壁歇息。我还坐着月子,身?上不干净。”

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家,妇人坐月子,大都是要和夫婿分房睡。

因?着这一个月,身?下会流出些血污,像来癸水一般,腥膻不洁。

算起来,夫妻俩分居已有半个月。

沈玉娇倒没什么?不适应,反正天气暖和了,她手脚也不像冬日那样冰冷。

裴瑕却是头一回发现独寝竟是这般难熬,怀里?缺了一团,心里?也似缺了一块。

浓密漆黑的眼睫低垂,他?将妻子抵在?胸膛的手拿开:“小事而已,无碍。”

“哪里?是小事。”沈玉娇讶异:“这要是叫乔嬷嬷知道了,肯定要念叨我们?不守规矩了。”

“那你便与她说,是我执意留下,你赶不走。”

“?”

沈玉娇难以?置信,这…这还是那个端方守礼的裴守真么??竟说出这样的无赖话?。

见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并低下头来,沈玉娇一急:“你…你留下可以?,但你别……”

裴瑕:“嗯?”

沈玉娇咬了咬唇,嗓音也有点心虚:“别亲了。”

上回那个吻,她现下想?想?还心有余悸,何况这回俩人都解了衣袍,躺在?床上。

她实在?有些不大信任裴瑕的自制力了。

先前被她打了岔,裴瑕也没了那心思。现下听她这样说,狭长凤眸不觉眯起,语气也沉了沉:“为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怎么?还问出来。

沈玉娇心下一跳,细白手指揪着被子,将脸埋得更深,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晨起还未洗漱。”

生怕他?再说什么?,她投降般扯了下他?的衣角:“郎君,我好困了。”

裴瑕听她嗓音间的困倦并非作伪,默了两息,抬手揽过她娇小绵软又盈着一股淡淡奶香的身?躯,下颌抵着她的发:“睡吧。”

考场的床榻坚实冷硬,过去九日他?也未曾睡一个好觉。

如今卸了科举重担,拥着温香软玉般的妻子,听着怀中那一声声轻柔均匀的呼吸,心头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晨光熹微,锦帐香浓。

年轻的小夫妻相拥而眠,好梦正长-

三月景,春光浓似酒,宜醉不宜醒。

应国?公府每年一次的春日宴上,三皇子听闻锦华长公主也在?,特地前去拜见。

“这大好春光,姑母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看?着独坐湖心亭的盛服妇人,三皇子眼底闪过一抹轻蔑,嘴里?也是半点不客气:“难道府上春花秋月四位侍君昨夜都累着了,还在?房里?歇息未起?”

若是换做其他?女子,定要为他?话?中调侃羞恼。然而锦华长公主只淡淡乜他?一眼,而后面上扬起一抹冷艳笑意:“还不是托了好侄儿的福。若非你跟我抢人,这会儿我何至于独自饮酒呢?”

“姑母这话?可是折煞小侄了。”

三皇子面上依旧笑吟吟,自顾自掀袍坐下:“若是寻常男子,只要姑母喜欢,小侄定叫人洗得干干净净,连人带褥子送到?您府里?。可这谢无陵不同——”

“他?并非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只知以?色上位的无能?之辈,我派人打听过他?在?宁州军的情况,他?可是连镇南侯都看?中的好苗子。姑母啊,男色虽好,却也不能?因?你一己之私,耽误我大梁一代将星吧。”

将星二?字一出,长公主眸光猛地闪动两下,搭在?酒杯的长指也不禁拢紧。

半晌,她道:“既是将星,在?霍骁手中,不比在?你手中强?还说我一己之私,你不也揣着算盘。”

“是又如何?”三皇子耸耸肩,笑得一脸无所谓:“他?最?后不还是跟了我。”

长公主冷哼道:“所以?你特地过来,是来炫耀?”

“哎,姑母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哪里?是炫耀。”三皇子那张英武的脸庞满是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提醒。”

长公主皱眉。

三皇子望着她:“一个男人而已。姑母是聪明人,既已折了个侄女,难道还想?同时与两位侄子作对?”

长公主面色陡然沉了,腰身?也直起:“司马泽,你什么?意思。”

“都说了,是提醒。”

三皇子负手而立,神情自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姑母拿寿安当棋子,也不怕贤母妃知道,找你算账?”

长公主愣了一瞬,而后嗤道:“我怕她?她便是知道,又能?拿我怎样。”

她手里?握着杨贤妃的秘密。

一个能?叫他?们?母子被昭宁帝彻底厌弃的秘密。

凭着这个秘密,只要昭宁帝活着一日,贤妃便不敢动她。

三皇子见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底也有些好奇

刚想?开口试探,就见长公t?主懒声道:“尊口免开,你们?斗你们?的,我可懒得管。若是你斗赢了,还怕我不会主动献媚,为你锦上添花?”

三皇子黑眸眯了眯,笑着称是,心下却想?,若他?称帝,哪还轮到?这放荡毒妇献媚。

锦上添花,她也配。

又寒暄两句,三皇子先行?告退。

长公主想?到?他?那张长得就很讨厌的脸,没好气将手中的白玉酒杯,狠狠掷地。

谢无陵投到?三皇子麾下,本就叫她心烦。

现下这丑人还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可气。

不过,那姓谢的小子,宁可回宁州杀海盗,宁可随司马泽入南衙神武军,也不愿跟着她锦衣玉食,风流快活。

将星。

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将星?

虽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像,桀骜不驯的性子与打打杀杀的血性也像,可北边那个还没落呢,如何就轮到?他?个娼妇生的小杂种?

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