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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小舟遥遥 35164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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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71】晋江文学城首发

风恬日暖,春眠缱绻,锦帐之中,夫妻一觉睡到午后。

奶娘抱着小郎君询问乔嬷嬷,是留着给娘子喂,还是自?己喂了这顿时?,乔嬷嬷则是对插着袖子,盯着紧闭的房门,沉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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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规矩,真是没规矩。

娘子也就罢了,郎君也半点不?知避讳。

哪家好郎君会在妻子尚在月子中,就跑到妻子房里留宿?真是毫无?体统。

这要叫外头知道,才不?会说夫妻恩爱,只会说娘子狐媚不?懂事,自?己无?法伺候,不?给郎君房里添两个通房伺候,月子里都不?忘勾着郎君,哪有半点当家主母的风度。

“你去敲门,就说孩子饿了,问娘子要不?要喂。”

乔嬷嬷看?了眼?天色,午后明艳的阳光洒在青瓦上,鎏金般潋滟。

小俩口可真能?睡。她心?底暗叹,只盼着他们老实些。娘子现下可不?能?行那种事,对身子不?好。

乳娘得?了乔嬷嬷的吩咐,便去敲门。

残香沉沉的帷帐间?,沈玉娇听到门外动静,撑着眼?皮要起身,搭在腰间?的长臂却圈紧,男人略显磁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这种小事怎还要问你?”

沈玉娇这才惊觉,还有个男人躺在身边呢。

困意顿时?全消,再看?帐子外明亮的天光,她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推着他的手:“郎君,已是午后了,快些起吧。”

“今日并无?事忙。”裴瑕也醒了过来,却未睁开眼?,只低着头,往沈玉娇的颈间?埋了埋。

屋外奶娘又问了一声。

沈玉娇隐约还听到了乔嬷嬷的声音,也大?概猜到什么。

“那郎君继续睡,我先起了。”

搭在腰上的手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男人清润的嗓音还带着些许睡醒的倦懒:“再陪我躺会儿?。”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温存之意,咬了咬唇:“不?行,我…我还得?喂孩子,他饿坏了怎么办。”

身侧男人默了两息,“你喂?”

沈玉娇赧然嗯了声:“也不?是经常喂,一日就这个时?辰喂一回。嬷嬷也说,亲自?喂孩子,也养得?更亲一些。”

“难怪。”

“啊?”

“没什么。”

裴瑕垂下眼?,视线在她温婉的眉眼?停留片刻,搭在腰间?的手臂也松开:“去吧。”

虽不?知他那句“难怪”是何?意思,但见他愿意让她起了,沈玉娇忙坐起身。

往日乳娘都是直接将孩子抱到床边,她在床上喂的,但今日裴瑕在这躺着,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将他赶下去,刚准备从床尾下去,裴瑕也起了身。

沈玉娇看?他:“郎君不?睡了?”

裴瑕:“不?了。”

他从来就没有赖床的习惯,只是想?与她多待会儿?。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撂下这句话,裴瑕和衣起身,自?行去了次间?,唤着奴婢们打水进来。

奶娘很快也将孩子抱进来,裴瑕示意抱到眼?前?,看?了眼?,与进考场前?又是另一个模样,更白胖了些。

“小贪吃鬼。”

他轻笑,抬手捏了捏孩子的脸,再看?奶娘,又恢复一贯疏淡:“抱进去吧。”

奶娘打从进屋就垂着眼?皮,现下听到吩咐,忙抱着孩子往里间?去。

虽知裴瑕不?会进来,但沈玉娇还是放下了半边床帐,才解了衣襟喂孩子。

“嬷嬷方才在外头?”她轻声问。

奶娘点头应着:“是。”

沈玉娇心?下叹口气,晚些怕是又要被念叨了。嬷嬷哪都好,就是规矩多。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世家大?族都是这样,可也不?知怎么了,时?不?时?便冒出一种束手束脚之感。

孩子吃饱后,便被抱了出去。

沈玉娇放下兜衣,刚要吩咐婢子进来伺候,便听帘后一阵脚步声。

系带的动作稍顿,抬眼?看?去,梳洗完毕的裴瑕缓步入内,乌发玉带,青衫落拓,面如冠玉——

十日前?的淤青,如今都散了,又恢复从前?的白皙无?暇。

“孩儿?又长大?了些。”他朝床边走来。

沈玉娇回过神,嘴里应着“是”,手中匆匆系好,又将襟口掩了掩:“奶娘说,这个时?候的孩子长得?最快。”

她说完,他没接话,抬起头,见男人视线落在榻边的一方帕子上。

烟霞色的绣花帕子,洇着些可疑的湿痕。

她脸上一红,假装去挽帐子,忙将那拭乳的帕子塞到枕头底下:“郎君怎么不?多陪陪孩子?在贡院待了这么久,难道不?想?他?”

裴瑕见她这羞窘模样,也反应过来那帕子作何?用,眸色暗了暗,他偏过脸:“想?。”

想?孩儿?,更常想?起她。

“那郎君可有替孩儿?想?好名字?”

沈玉娇穿戴齐整,从床边下来,走到墙角的黄花梨雕花衣橱,取了件素雅宽大?的春日裙衫,自?顾自?穿着。

裴瑕在榻边坐下,倒了杯清茶:“想?了几个字,却不?知挑哪个好。”

“郎君想?的,定然都是好字。”

“玉娘可有想?法?”裴瑕问。

沈玉娇理着袍袖的动作一顿,而后低着头,继续整理:“郎君想?了便是。”

裴瑕分明看?到她那刻迟疑,沉吟道:“你是孩儿?的母亲,辛苦怀胎十月,此番又冒死将他诞下,孩儿?的名字,自?是以你心?意为主。”

沈玉娇默了默,还是摇头:“郎君取吧。”

“玉娘有何?顾虑?”

“……”

人太?敏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见裴瑕定定看?来的目光,她无?奈抿了抿唇,走到他面前?,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写?下一字。

笔触清隽,一个端正秀雅的,棣。

裴瑕思忖:“是棠棣之华,还是威仪逮逮?”[1]

“前?者?的音。”

“是个好字。”裴瑕颔首,又朝她莞尔:“既想?了个好字,为何?藏着不?肯说。”

沈玉娇垂了垂眼?睫,少倾,还是坦言:“我流落金陵时?,并不?知道怀了身孕,还是谢无?陵发现告诉我。”

她与谢无?陵在金陵的相处,裴瑕未曾问过,她便也没说。

“……当时?知晓有孕,我便想?将孩子堕了。”

话说出口,沈玉娇分明看?到裴瑕眉眼?间?的僵凝,她知这些话他或许不?爱听,但这些却是事实:“我一个妇人,无?法带着两个孩子逃难,孩儿?来得?不?合时?宜,生下来也是跟我受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娘。”裴瑕去拉她的手。

沈玉娇没躲,由他握着,只语气一片平静,像是在叙述上辈子的事:“也是谢无?陵劝我留下这个孩子,说他愿意照顾我们母子,还给两个孩儿?取了名字,一个谢天,一个谢地。”

至此,裴瑕也知那个“棣”字的缘来。

“所以,你想?用谢无?陵取的名,来唤我们的孩儿??”裴瑕黑眸轻眯,意味不?明。

“若不?是他,孩儿?早已不?存。”

虽知不?该,但沈玉娇还是深吸一口气,迎上男人的注视:“你若让我取,我便用这个棣字。你若不?愿,那你另想?它字,我没有异议。”

裴瑕并未出声,只牢牢握着沈玉娇的手,凝视她良久,才道:“玉娘先回答我,你是因感念谢无?陵的恩情,才给孩儿?取这个名,还是……”

他握着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沈玉娇眉心?轻蹙:“郎君,我既随你回来,便已决意将过往放下了。”

她心?里清楚,裴瑕才是她的郎君,至于谢无?陵……

是恩人,也只能?是恩人。

“郎君,你捏疼我了。”

裴瑕一怔,松开她的手,见那白嫩柔荑泛起红痕,面露愧色:“抱歉。”

“无?碍。”沈玉娇抽回手,将桌上那个快要干涸的字迹胡乱抹开:“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孩儿?的名,你定便是。”

不?过一件小t?事,她不?愿与他因这个起些不?必要的争执。

“既是恩情,便听你的,用这个棣。”

裴瑕以指沾水,又在桌案写?下二字:“大?名裴棣,字,静宁。”

静宁见春,棠棣同馨,祉猷并茂。

是父亲对孩子的美好祝福与期望。

沈玉娇没想?到裴瑕竟会答应,裴瑕则是回望她,眉梢轻抬:“有这般诧异?”

不?等她开口,他道:“我的确不?喜他,但不?可否认,月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你与孩儿?恐怕……早已丧命于那毒妇之手。”

且“棣”非“地”,其中棠棣同馨之寓意,颇合他的心?意。

也叫他开始期待起与玉娘第二个孩儿?,无?论男女,皆可以“棠”字为名。

沈玉娇不?知道他想?得?那么远,她仍在诧异孩子的名竟然就这样定下了。

裴瑕见话赶话说到这,稍定心?神,示意她坐下:“有件事要同你说。”

他一脸严肃,沈玉娇虽有心?先去洗漱,但还是在他身旁坐下:“何?事?”

裴瑕斟酌片刻,缓声将寿安公主指使黄嬷嬷的事说了。

沈玉娇怔住,两道柳眉也不?禁蹙起,脑中也记起两年前?一桩旧事——

那回中秋宫宴,她随母亲李氏赴宴,正尽量斯文地蘸醋吃螃蟹,忽觉一道目光自?上直直落在她头顶。

她还当自?己吃螃蟹太?投入,被人发现,抬眼?看?去,却见寿安公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目光相对,寿安公主似是撇了下嘴,而后偏过脸。

当时?她还奇怪,心?下自?省,难道是自?己连吃三只螃蟹,被公主注意到,并鄙视了?

可宫里的螃蟹又大?又肥,且没有腥味,是她在宫外吃不?到的好品相,退一万步讲,她也没吃她碗里的螃蟹,她撇什么嘴。

两年前?的疑惑,直到今日才解开。

她没吃公主碗里的螃蟹,公主却惦记上了她的枕边人。

这,这……

沈玉娇抿着唇,抬起眼?,往裴瑕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庞扫过。

唉,蓝颜祸水。

裴瑕自?也感受到妻子那一眼?复杂的目光,心?下一紧,连着她的手也握紧:“我知此案草草了结,于你和孩儿?并不?公道,也难消心?头愤懑。但此事牵涉皇家,圣上已下决断,再难斡旋……”

“郎君,你不?必说了。”

沈玉娇眼?睫轻抬,午后暖色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脸庞,她神情一片恬静:“其中难处,我心?里明白。”

那可是皇家,是皇帝的女儿?

这世上可还有比天家更大?的权势?

从沈家冤案伊始,她便知这世间?是非黑白,不?过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得?真正的公道。

那天下大?同,人人为公的世界,或在《礼记》的字里行间?,或在五柳居士笔下桃花源,或在千百年后的某一日,但绝不?在这如今的大?梁朝,在昭宁帝御下的大?梁朝。

裴瑕看?到她平静乌眸下翻涌的恨意与无?奈,胸间?也一阵闷窒。

“玉娘。”

他揽过她的肩,拥在怀中:“且忍一忍。”

贴着她耳畔的薄唇翕动着,喁喁耳语的姿势仿若夫妻蜜语,然那清冽低沉的嗓音并非说着情话,而是沉声保证:“善恶因果终有报。”

沈玉娇心?尖一颤,抓住他的手,蹙眉:“郎君可别冲动。”

“放心?,我有分寸。”

裴瑕轻拍她的肩,垂下的黑目间?蒙上一层阴翳冷意。

直至昨日,他方知满腹经纶、君子美名,犹如东海之枣,华而不?实。唯有权柄在握,方能?护住他想?护之人。

到那时?,公主如何?,国公又如何?……

有明君才有贤臣,若二皇子不?够贤明,那裴守真也不?必再执着做贤臣-

这个三月,长安城里格外热闹。

上巳节踏青游玩刚过去,便迎来三年一届的春闱,春闱结束没两日,大?理寺便对外公布了宫里接生嬷嬷的死因,乃是心?头有鬼,畏罪自?杀。

百姓们正为此案议论纷纷,第二日,宫里又传出寿安公主即将远嫁南诏的消息。

皇帝嫁女可比一个嬷嬷之死更叫人津津乐道,很快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

“那可是南诏蛮夷之地啊,陛下怎么舍得?将公主嫁到那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这是亲女儿?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可不?敢瞎说,寿安公主可是二皇子的胞妹,都由贤妃娘娘所出。”

“贤妃膝下就养了一个女儿?,竟舍得?远嫁?前?头两位公主的生母位份都不?高,也都嫁在长安。以她的地位,在长安给公主找个好驸马,不?怕找不?到吧?”

“皇帝的女儿?哪愁嫁?不?过我听说南诏那边不?太?平,那老南诏王怕是活不?了几日,膝下几个王子斗得?厉害。如今公主嫁给南诏的大?王子,应该代表朝廷的意思,老国王死后,由大?王子继任。”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难怪呢。早就听闻贤妃娘娘贤德,未曾想?为了天下太?平,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舍得?,啧,真不?愧一个贤字。”

“那可不?。她养的二皇子就是个贤德敦厚之人,没想?到寿安公主也这般明白事理,甘愿远嫁……”

坊市间?,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磕牙。

皇宫里,百姓们口中“明理大?义?”的寿安公主,正形容枯槁、双眸红肿地跌坐在地上,两只眼?睛泪水都快流干一般,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虚空。

“公主,地上凉,你还是起来吧。”

贤妃宫里的嬷嬷到底不?忍,上前?搀扶她:“圣旨已下,再无?更改的可能?。娘娘说了,让你之后就安心?待在宫里学习南诏的语言、风俗、礼仪,明年嫁过去以后,也能?尽快适应。”

“嬷嬷,嬷嬷……”寿安牢牢抓着嬷嬷的手,不?可置信地摇着脑袋:“母妃打我也好、罚我也好,她怎么能?把我嫁去那种地方?那可是南诏啊,那么远,那么远!!”

从长安到南诏,一路过去,都要走上大?半年。

何?况听说南诏那地方,皆是些粗鄙不?堪的蛮夷,一个个断发纹身,不?通汉文礼仪,还以蛇虫鼠蚁为食……那种地方,她怎么能?去!

她这一去,怕是此生都再无?可能?回到长安,哪还等得?到长公主所说的“来日补偿”?

“公主你也别怪你母妃,实是你此次犯下大?错,叫你母妃也很是为难。”嬷嬷扶着寿安到榻边坐下,见她整个人都心?神不?宁,小脸也哭得?惨白,轻叹一声:“你也别自?己吓自?己,你以公主之尊嫁去南诏,南诏那边必不?会薄待你。若是那大?王子即位,你日后可就是南诏王后了。”

寿安哭道:“谁要当那劳什子的王后谁去,我才不?去。我哪都不?去,我宁愿绞了头发在长安当姑子,也不?要去那样可怕的地方!”

“公主又说孩子话了。”嬷嬷摇头,也知这件事对寿安来说,一时?难以接受。

但贤妃那边心?意已决,打算将这惹祸的孽障送得?越远越好——

作为母亲,贤妃当然希望女儿?能?活着,若是能?当上南诏王后,体体面面活着,那便更好。

但同样作为母亲,她不?许这个女儿?成?为她与儿?子的绊脚石。

将这块顽石变废为宝,送去南诏,既平了这次的风波,给了裴守真一个交代,又能?挣一波贤名。

若是寿安能?争气,在南诏站稳脚跟,对二皇子也是一份助力。

若是不?争气,没熬住死了、废了……那也算她作为一国公主、为人女、为人妹的最后一份贡献-

谢无?陵在军中听到那寿安公主即将远嫁的消息时?,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若非三皇子再三叮嘱,“你可不?许这个时?候给我惹事,你若此时?动手泄私愤,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保不?住你。”,谢无?陵真恨不?得?连夜磨刀,只待那狗屁公主一出宫,他就咔咔两刀活劈了她,哪里还能?等她风光大?嫁?

他的娇娇都没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给他,这狗公主凭什么有那体面?

但三皇子摁在他肩膀上的手格外用力,表情也分外肃穆:“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忍一忍。待我待我斗赢老二,还怕没有机会找他们算账?放心?,到时?我定将寿安捉过来,你是剐了也好,丢进窑子也好,哪怕割了鼻子挖了眼?,剁了手脚做成?人彘,都随你去。”

谢无?陵闻言,直皱眉。

一时?不?知是该膈应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膈应那句“丢进窑子”、亦或是“做成?人彘”……

自?己想?t?找那狗屁公主报仇,情有可原。可那狗屁公主,怎么说也是三皇子同父异母的妹妹……

哪怕早就听说过皇室之中无?手足,真正亲眼?见识到其间?的残暴酷烈,谢无?陵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过这份寒意很快也压下,他没空去管着皇室手足间?的纠葛,春闱结束,再过不?久便到那裴守真大?出风头的时?候,他可不?能?闲着——

身上伤刚好一些,他就自?告奋勇,随一队神武军前?往临潼剿匪。

杀一个算一个,杀一双算一双,总强过留在军中和那些塞进来“历练”的世家子弟喝酒吹牛,浪费光阴。

三月下旬,新入南衙神武军的谢无?陵,随着三百人卫队出了长安朱雀门。

同一日,河东裴氏三房的五娘子裴漪,坐着大?红花轿,带着十里红妆,从洛阳跋涉十日,终于到达长安城。

作为同府的长房嫡兄,裴瑕亲自?出城迎接。

在明日正式亲迎日之前?,裴漪要在永宁坊裴府暂住一晚。

一队披红带绿的队伍欢欢喜喜进了城,裴瑕一袭苍青色长袍,腰悬玉佩,骑马行于花轿前?方。

一队秩序井然的队伍浩浩汤汤出城门,谢无?陵身穿红袍软甲,腰挎长刀,牵马走在三百人中。

许是冥冥之中的气场不?合,哪怕三百神武军都穿着一样的衣袍,端坐马背的裴瑕还是一眼?就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看?到了那张讨厌的脸,霎时?间?,眼?底划过一抹惊愕。

这无?赖如何?混进了神武军?

谢无?陵也是隔着老远就认出了裴瑕,嘴角轻捺,满脸嫌弃。

这小白脸实在太?不?低调,大?白天的顶着那张脸就出来招摇过市,还骑着那么匹高大?的白马,生怕显不?着他呗?还找个花轿队伍给他伴奏开道。

瞧瞧,街道两边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黏他身上了。

寿安公主之祸还不?够他吃教训,还在外面抛头露面,招蜂引蝶,待他回头寻到机会见娇娇,定要和娇娇说上一说。

两个男人,从目光相接,到擦肩而过,虽一言不?吭,却已是硝烟弥漫。

待到完全错开,身侧同袍抬手拍了下谢无?陵:“那郎君的确长得?俊俏,但你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

“谁看?他了。”

谢无?陵回过脸,哼道:“再说了,他长得?再俊,俊得?过老子?”

若换做旁人说这话,定要怼上一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但对上谢无?陵这张脸,那同袍瞬间?噎住——

毕竟这小子这张脸,的确俊得?叫人无?话可说。

【72】

【72】晋江文学城首发

半年未见,再次相逢,沈玉娇与裴漪都瞧出对方身上那份不同。

三月底已可着单薄春衫,然沈玉娇尚在月子,不能?受风,春衫外还套一件白底黄花绣金缎面对襟马甲,头戴金镶红玛瑙抹额,乌发挽起,斜插金钗,脸还是那?样一张雪白娇丽的脸,眉眼间却闪动着一种母性的柔光,愈发温婉端庄。

裴漪心?想,做了母亲的人,果然不一样。

沈玉娇也打量着面前的裴漪,与去岁那?份内敛怯懦相比,眼前这俏生生的五娘子裴漪,言行举止,一颦一笑,落落大方,初显几分当?家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在王氏身边调教了半年。

王氏心?气虽傲,但管理后宅、主持中馈、待人接物的本事毋庸置疑。

姑嫂俩坐在里间寒暄了一番,待到棣哥儿?醒了,奶娘将孩子抱过来。

“可算见到了。”

裴漪看到孩子,满眼欢喜:“我从家里出来时,阿嫂喜得麟儿?的消息正好?送到家中,全家人都很欢喜呢。阿嫂,我能?抱抱小侄子么?”

沈玉娇笑笑:“当?然。”

奶娘将孩子递给裴漪,裴漪小心?翼翼伸手,待看过孩子眉眼,直夸道:“长得跟菩萨座下小金童似的,真招人疼。”

棣哥儿?这个年纪也不怕人,谁抱他都不哭闹,不是睁着眼睛发呆,就是闭着眼睛睡觉,和他在娘胎里一样安静。

裴漪逗了番孩子,便?还给奶娘,一双水润明眸望向沈玉娇,“阿嫂……”

见她这欲言又止,沈玉娇隐约猜到什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终是出了声:“这半年我与郎君不在府中,辛苦五妹妹代我们尽孝,侍奉婆母。她如今……身子可还好??”

裴漪见她主动提了,暗松口?气,眉眼也舒展:“阿嫂客气了,能?在伯母跟前尽孝,是我的福分。且伯母教我掌家习礼,我收获良多,哪谈得上辛苦。伯母她的身子还好?,只是……”

她顿了顿,谨慎开口?:“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我常看到她独坐榻边出神,想来是记挂着……阿兄阿嫂,还有小侄子。”

裴漪的立场,以及她跟在王氏身边半年的情分,沈玉娇理解她会帮王氏说话。

她更知这些话都是裴漪自己的意思?,王氏那?样高的心?性,绝不可能?会在自己面前透露半分失意颓态。

好?心?办错事的裴家五娘啊。

“四月便?要?放榜了,若你阿兄高中,看看到时是否有空回去一趟。”

沈玉娇搁下茶盏,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温声与裴漪道:“正好?那?会儿?我也出月子,能?自个儿?照顾孩子,看顾府中。他尽可放心?回乡,亲自将喜讯报于母亲。”

“阿嫂不带着棣哥儿?一同回么?”

“孩儿?还小,容易生病。”沈玉娇看了眼奶娘怀中的襁褓,道:“满周岁再看吧,那?会儿?也可以记名了。”

孩子柔弱,哪怕世家大族,锦衣玉食照顾着,也不是生一个就能?活一个。往往都等到周岁以后立住了,才往族谱上记上一笔。周岁前没立住,族谱上并不会记载一个早夭婴孩的存在。

裴漪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羞窘垂下了眼:“阿嫂说的是。”

沈玉娇也不再与她说这些,转而聊起明日的婚仪。

裴漪也放松下来,羞答答地应着。

坐了一盏茶的时间,裴漪起身告退。

临走前,她随口?提了句:“我带来的那?些箱笼里,有十?八箱是伯母送给你和阿兄的贺礼。秋婆子本要?来院里给你请安,并呈交礼单,但阿兄说你尚在月子,不喜外人打扰,便?代你收下了。”

十?八箱贺礼……

沈玉娇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是送给她的。

不过是沾了棣哥儿?的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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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或许不是个好?婆母,却是个深爱儿?子的母亲,一个出手大方的祖母。

“我知道了。”沈玉娇朝裴漪笑了笑:“明日不能?送你出门,便?提前在此祝你姻缘美满,与郎婿同心?同德,白头到老?。”

“借阿嫂吉言。”裴漪粉面羞红,袅袅婷婷回了个礼便?退下。

傍晚时分,暮霭渐合,鹭鸶纷飞。

裴瑕安排好?前院事务,便?来到沈玉娇院中。

自那?日早上,他在后院睡了一觉,当?天?夜里乔嬷嬷果然在沈玉娇耳边念叨了许久。

是以夫妻俩又照之?前继续分房,但只要?裴瑕在府中,晚膳都会来后院与沈玉娇一起用。

这日晚膳,夫妻俩交谈的话题无外乎裴漪的婚事。

既是裴王两家的婚事,自也绕不过王氏。

沈玉娇问起十?八箱贺礼,裴瑕执筷的动作稍顿,将嘴里饭食慢慢嚼咽了,才掀起眼帘:“五娘与你说的?”

沈玉娇点头,回望他,半开玩笑般:“难道郎君打算藏私房钱?”

裴瑕失笑。

不过也就一瞬,便?敛了笑,眸光沉静地着沈玉娇:“你尚在月子,不想让那?些事影响你的心?情。”

他知道母亲与妻子之?间的隔阂无法消解,也不想去强迫她们任何一方,委曲求全,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虚假模样。

那?种和气,毫无意义。

现下这样分隔两地,互不打扰,便?是最好?。

“我也没那?么小的气量,连祖母给孙子送贺礼都不能?容。”

沈玉娇抬起眼:“应当?都是送给棣哥儿?的?”

裴瑕嗯了声:“长房的私产,她去岁便?全部交割于我。此次送来的贺礼,都出自她的嫁妆。”

女?子的嫁妆,是夫家都无法触及、完全由女?子支配的一笔财产。

去年王氏交出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也不知是有意赌气,还是真的被裴瑕伤到心?灰意冷,总之?将裴家的资产交割得干干净净,一亩田、一间铺都未曾昧下。

后来那?些资产账册都从裴瑕手中,到了沈玉娇手中。

王氏如今在洛阳旧邸住着,日常吃喝用度走得是中公的账,倘若要?打赏下人、置办些衣衫首饰,则是用她的嫁妆。

虽不知琅琊王氏嫡女?的嫁妆到底有多丰t?厚,但王氏一次送来十?八台的贺礼,这份手笔,足见她对这个孙子的爱重。

“晚些我让人将礼单送来。”

裴瑕想起那?份长长的礼单,除了常规的绫罗锦缎、珠宝首饰、古籍文玩,还有一箱子孩童的玩具,一半新的,一半是他幼时玩过的。

原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还留着,且保存得很好?,又隔了这些年的时光,传给了他的孩子。

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份长久的静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如今她也为人母,知道孩子对母亲而言,那?是任何亲眷都无法代替的存在。

“待郎君高中,若有闲暇,便?回去一趟吧。”

裴瑕看她。

“我与她,无缘做对亲如母女?的婆媳。但你与她,是无法割断的亲母子。”

沈玉娇想了想,道:“且你携妻儿?仕居长安,独留寡母在老?家,不利官声。逢年过节,你若快马加鞭回得勤一点,或能?弥补一二??”

裴瑕闻言,清隽眉眼浮起一丝无奈浅笑:“玉娘还真是既大度,又半点不知疼人。”

沈玉娇:“啊?”

裴瑕:“长安洛阳来回跑,真当?我是铁打的身子,不会劳累?”

沈玉娇被他含笑看来的目光瞧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嘴上咕哝:“那?也是为了你的好?名声嘛。”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王氏接来长安同住。但那?样,无疑又叫玉娘陷入之?前的窘境。

裴瑕也知她已在力所能?及的宽容,为人夫婿,定也不能?辜负她这份信任——

“明年再说吧。”

迎着沈玉娇错愕的目光,裴瑕面无波澜地往她碗里添了一块色泽晶莹的樱桃肉:“倘若她真心?悔改,明年我带孩子去给她请安。”

倘若她执迷不悟,一个曾经为虎作伥险些害死孩子亲娘的妇人,又如何担得起孩子一声“祖母”?

裴守真出自王氏腹中,生来便?欠了她。

裴静宁却并非王氏骨血,与玉娘一样,从不欠她半分-

翌日早上,裴府便?热热闹闹忙碌起来。

沈玉娇院里的大多婢子也都支去帮忙了,她坐在屋里,虽看不到前头的热闹,但夏萤和秋露两婢子一个活泼一个年幼,都是爱凑热闹的,两人每隔一会儿?就满脸兴奋跑过来,与她说着前头的情况。

“五娘子的嫁衣真漂亮,金线绣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可好?看了。”

“团扇也好?看,上头绣的是并蒂莲开,攒着琉璃珠一起绣的,打眼一看像是莲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的。”

“新郎官来了,一袭喜袍可俊了。嘻嘻,不过没有咱们郎君俊。”

“那?当?然啦,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第二?个比我们郎君……”

话到嘴边,夏萤想到什么,陡然收住,小心?翼翼拿眼去瞄榻边的娘子。

沈玉娇本来懒洋洋倚着枕头,边吃糕点边听热闹。夏萤骤然这么一停,她便?是没多想,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偏了——

放眼长安,夏萤见过的能?与裴瑕媲美的俊俏郎君,除了那?恣意无状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自那?日他在院门外喊着要?见她一面,已过去大半个月。

裴瑕将他从大理寺监狱里保出来,如今案子都结了,他应该已在回宁州的船上吧?

回了也好?……

早点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于他,于她,都好?。

夏萤也知自己多嘴,惹起娘子一些不该有的遐思?,忙转过话茬,夸起裴漪今日的盛装:“五娘子可美呢,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嘴。听说新姑爷来接亲,隔扇瞧了下,都快挪不开眼呢。”

沈玉娇的思?绪拉了回来,却也不算完全拉回,因她由新郎官王焕闻,又想起一人——

被打发去庄子上的裴彤。

她还活着。起码在这门亲事结成前,她不能?死。

不好?听。

也晦气。

那?远在闻喜乡下庄子里的裴彤,知道今日是裴漪和王焕闻的大喜之?日么?

她汲汲营营,机关算尽,最后却给她人做了嫁衣。

她可曾,会有一丝,哪怕一丝丝的悔?

身处后院的沈玉娇思?绪万千,前院里却一片喧闹,作为娘家人的裴氏子弟都来拦门,给新郎官出对子,对不上便?不让接新娘。

王焕闻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简单对诗不再话下。

裴氏子弟便?纷纷喊着“守真阿兄”、“六郎”,让裴氏才华最为出众的裴瑕出题。

裴瑕也不好?真的刁难新郎官,斟酌着出了个稍微有点难度的题。

王焕闻果然没那?么快答出,拧眉思?索起来,裴氏子弟见状,都笑着起哄:“快想,快想!若误了吉时,可不能?让你将五娘娶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尽管最后王焕闻还是对了出来,顺利迎着新娘上了轿。

一袭红袍的新人在亲朋好?友们的欢呼声中离开永宁坊,裴瑕站在人群里,恍惚想到他与沈玉娇新婚那?日。

那?日的玉娘,在裴府奴婢簇拥下,一袭红妆,团扇遮脸,有新嫁娘的羞涩,但更多是慌张无措。

因她出嫁,人生这样重大的时刻,没有长辈、没有亲朋、没有好?友,甚至连陪伴的奴仆,也都是夫家的人。

她惊慌,如同掉入陌生地盘的雏鸟。

直到看到了他,团扇后的那?双清澈眼眸,霎时亮起灿烂明亮的光。

哪怕不能?交谈,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说话,脆生生地喊他:“守真阿兄。”

他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只他那?时迟钝。

不知那?刹那?的惊艳,名为心?动-

是日夜里,裴瑕从王府吃完喜宴归来,直接去了后院。

沈玉娇躺在床上准备歇了,冷不丁外头的动静,颇为诧异。

待看到裴瑕冷白俊脸泛着酡红,她只当?他喝醉了,边吩咐婢女?去煮醒酒汤,边披了件黛青色外衫,下床给他倒水:“郎君怎喝的这样多?王家人灌你酒了?”

茶杯递到裴瑕面前,他没接,而是握住烛光下那?抹纤细雪白的皓腕。

沈玉娇惊愕,待对上男人那?双黑涔涔眼中的热意,一颗心?都颤了颤。

裴瑕见她明白,掌心?稍稍使劲儿?,便?将她拉在怀中。

臀下是男人坚实有力的大腿,沈玉娇的心?口?不可控地狂跳:“郎…郎君……”

一句“你怎么了”还没出口?,男人就吻上来。

交缠的唇齿间萦绕着醇厚的酒气,那?揽在腰间的手掌越握越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炽热的怀中。

太突然了。

端水进?来的婢子见着榻边那?亲密依偎的身影,都羞红了脸,忙低着头,飞快退下去。

郎君果真是醉酒了,可娘子还没出月子啊!

婢子心?焦,在门口?踟蹰着要?不要?去找乔嬷嬷。

暗香浮动的里间,当?男人的头颅埋在她颈间时,沈玉娇一个激灵,忙摁住那?探入衣摆的手:“不行不行,决不能?胡来,上回嬷嬷就念叨我许久。”

“好?,不胡来。”

男人的手停下,低低的嗓音却在颈间响起,透着几分克制的喑哑:“玉娘,唤我一声守真阿兄可好??”

沈玉娇:“……?”

她不解,裴瑕抬起头,拉开一点距离。

朦胧烛光下,男人眼角透着点艳丽的绯红,衬着如玉清俊的脸庞,勾魂蛊心?般朝她弯了下唇角:“唤一声?”

风流轻佻,却出现在这一向清正端方的人身上。

真像是高台上的神仙,入了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受到蛊惑般,唇瓣翕动:“守真…守真阿兄。”

话音方落,男人的眸色更深了。

都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又吻了上来。

这一回吻得很轻、很柔,唇齿缱绻间,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般小心?慎重。

“玉娘……”男人细碎又沉缓地唤。

他是真的醉了,沈玉娇大脑混沌地想,明明之?前他并不喜欢她这样唤他的。

这个吻并未持续多久,门外便?响起乔嬷嬷放大的咳嗽声。

“娘子,醒酒汤好?了,快些让郎君喝了吧!”

沈玉娇霎时清醒,忙推着裴瑕,雪腮透绯:“郎君要?是再胡闹,真要?叫下人看笑话了。”

裴瑕听着外头那?声提醒,漆黑眼底掠过一抹冷厌。

克己复礼二?十?多年,头一回觉得讲规矩,也并非都是好?事。

这晚,喝过醒酒汤,裴瑕就被乔嬷嬷亲自“送”出了后院。

待回到房里,乔嬷嬷看着自家娘子红滟滟的唇,还有眉眼间那?股娇色,还有何不懂。

她皱眉,半晌,试探地问:“郎君正值壮年,娘子可想过给他房里添个丫鬟伺候?”

沈玉娇惊愕。

乔嬷嬷知道郎情妾意,年轻小娘子自是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婿的,但沈家落败得突然,有些事她也没机会与她细讲,现下还是得提一提:“我从前与娘子说,你是主母,妾侍通房不过是些玩意儿?,t?不能?自降身份与她们计较。却没说,大家主母给郎君纳妾,除了满足男人那?点欲,于自己也有益处。”

沈玉娇皱眉:“为了不妒的贤名?”

“这算一个。”

“开枝散叶?”

“这算什么好?处,你又不是不能?生的,若是能?生,肯定是自己生的嫡出,既亲且尊。要?那?些小娘生的庶子庶女?,和你的儿?女?分家财?”

“可嬷嬷你从前不是教我,一个家族开枝散叶,才能?更兴旺么。”

“咳。”乔嬷嬷道:“那?会儿?你还没出阁,自是要?教你些……咳,大义道理,这会子又没旁人,且你膝下已有嫡子,你又这样年轻。”

原来这些老?人家,对未出阁的少女?和成了婚的妇人,有两套说辞。

“那?我不知还有什么好?处了。”沈玉娇道。

“我的傻娘子,为了你的身子呀。”

乔嬷嬷叹口?气,看着她:“男人一沾身,你肚里又要?怀娃娃。你这回遭了这样大的罪,少说也得养半年。不,依我说,最好?过个两年,等棣哥儿?能?走会说了,再考虑怀第二?个。虽说多子多福,可生太多,还是女?人的身子遭罪……但你总不能?不让郎君碰吧?碰了喝避子药,也伤身呢。”

频繁生育伤身,分娩风险又大,避子药是药三分毒,喝多也伤身。

是以便?有了妾侍,来帮主母分担生育风险。

沈玉娇并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层,她一直以为纳妾,就是为了满足男人的色慾。

“勇威候府的齐大爷,你知道的吧?他前头两任都死在产床上,这续娶的第三个,进?门生下嫡子,就给齐大爷纳了三个妾。外人都夸她贤德不妒,伺候她的嬷嬷是我旧友,和我说,妒归妒,但更怕死。”

“还有这事。”沈玉娇睁大眼,想到从前见到齐大夫人。

人人都夸她福气好?,不但压住齐大爷的克妻命,还顺利诞下嫡子,实在是好?运道。没想她私底下也为此事担忧、害怕过。

“唉,反正娘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乔嬷嬷也不想小夫妻之?间多出旁的莺莺燕燕,但见小俩口?如胶似漆,月子里都压不住火,这要?是出了月子,那?还得了?万一半年又怀了……天?老?爷,她简直不敢想。

于是又附耳,与沈玉娇说了好?些避孕法子:“算好?小日子……快到的时候……出去……”

直说得沈玉娇面红耳赤,紧紧咬唇。

去年这个时候还在为怀孕绞尽脑汁,今年这会儿?却想办法避孕……

还真是,荒谬。

转过天?去,裴瑕酒醒,来后院看完妻儿?。

沈玉娇一见他就红了脸,目光也闪闪躲躲。

裴瑕当?是昨夜孟浪吓到她,刚要?解释,她就将孩子塞他怀里,埋头只顾桌上的账本,算盘珠子都拨得冒火星。

忙,她很忙,特?别?忙。

裴瑕:“……”

果真是,喝酒误人。

又一日,裴漪携新婿回门,裴瑕在前头招待王焕闻,裴漪眉含娇艳地和沈玉娇聊天?。

才三日不见,少女?变少妇,气质便?不一样了。

沈玉娇看着羞答答的新媳妇,恍惚看到从前的自己。

她心?下暗想,这样含羞带怯、满眼爱意的小娘子明明很可爱,裴瑕当?初是有多冷硬的心?性,才能?待她那?般冷淡?

男人的心?,真是费解。

春风拂绿柳枝条,又一场雾蒙蒙的春雨过后,便?到了四月。

四月初,放皇榜,河东裴瑕,赫然三甲前列。

一同在榜上的还有裴家二?房的裴四郎,虽在三甲外,但也算中了。

次日,三甲进?士宣召入宫,觐见圣上。

裴瑕状元之?才,探花之?貌,最终点了探花——

除了他本身容色出众,一甲另两位,一个圆头圆脸圆脑袋,一个年逾四十?鬓发花白,昭宁帝看来看去,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将探花给这两人。

于是河东裴瑕,钦点探花,入翰林院。

同日,昭宁帝赐他恩典,传旨岭南,赦前工部尚书沈徽全家,除去罪籍,准许回京。

【73】

【73】晋江文学城首发

春风如?酥,桃杏娇媚,新科进士得皇帝恩旨,红袍簪花,打马游街。

这日一早,本就人流如?织的朱雀大街愈发熙攘,卖花小童的生意也极好,篮中的花刚提出来没多久便被卖空。

百姓们夹道相迎,一个个垫着脚尖,伸长脖颈,兴致盎然聊着此届的新科进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百姓口中,聊得最多的便是容色最为出众的探花郎。

“听说今年的探花,试卷评了第一,本该是状元,但?他姿容艳绝,陛下?御手一抬,就点?了探花!”

“那?肯定,有河东裴瑕在,探花怎会落到别家?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在这裴郎君身上,再妥帖不?过。”

“咦,那?探花郎真有你?说的那?么俊俏?”

“你?若不?信,待会儿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瞧见沿街酒楼那?些雅间没?往年三月才开始预订,自打知晓裴守真今年下?场,好位置年前就被订满了,如?今一个沿街的位置黑市上都炒到三百两一间呢!”

“嚯,三百两一间?!就为看游街?疯了吧。”

“毕竟好些年都没这么俊俏的探花郎了,可不?得抓紧看。可惜这位裴郎君早已娶妻,听说前不?久还做了父亲,不?然定是榜下?捉婿的抢手人选!”

话音刚落,便听前头一阵敲锣打鼓的礼乐声,街上众人也都沸腾起来?,“来?了来?了!”

只见两排官兵开道,在青袍礼官的引领下?,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及余下?进士皆身着红色锦袍,腰系玉带,乌纱为帽,帽檐簪着娇艳欲滴的鲜花,骑着马一溜儿行来?。

哪怕大多数进士们都容貌平凡,不?再年轻,如?今骑在马上接受百姓们的欢呼与仰望,这份春风得意,叫人的精气神都变得高昂,真真是面带红光,神采飞扬。

而众进士中,最为耀眼夺目的存在,莫过于那?位身骑白马的探花郎,河东裴瑕。

同样是穿着红袍,他面如?冠玉,神清骨秀,那?身红袍在他身上,挺拔利落,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华贵气质。

他不?像身旁的状元、榜眼那?样笑容灿烂,神情恬淡,薄薄唇角只微翘一抹轻浅笑意。

“探花郎实在太俊了!”

街边的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激动得面红耳赤,虽知道这是她们得不?到的男人,然而有生之年能见到这神仙般的人物,也是一件值得纪念的美事。

怀中的绣帕、鲜花、荷包之类的物件跟不?要钱一般,雪片般纷纷扬扬朝着探花郎砸过去。

“裴郎君!探花郎!”

“啊啊啊他朝我们这边看了!”

“胡说八道,他才没看你?,明明在看我这边。”

骑在前头的状元郎袁渊见着这阵盛况,扭头笑道:“守真,得亏此次探花是你?。若换做我与致远兄,朝我们丢的只能是白眼了。”

状元袁渊,而立之年,湖广人士,圆头圆脑圆肚皮,胖乎乎的很讨喜,却与玉树临风四字毫不?沾边。

榜眼方致远虽不?胖,模样也斯文,但?年逾四十,鬓角花白,都是当祖父的人了,自然也不?好意思当探花。现下?听到状元打趣,也捋须道:“是,守真老弟这个探花,真真是名至实归。”

裴瑕莞尔:“两位兄台过誉了。”

状元问:“你?家娘子可来?了?”

“应当是来?了。”

裴瑕朝前头一间茶馆看了看,他早已为今日订下?雅间。

榜眼笑道:“那?肯定得来?。守真老弟这般受欢迎,弟妹若不?看紧,让守真被其他娘子抢去做女?婿,那?真是悔教夫婿中探花了!”

裴瑕扯了扯嘴角,并不?接这话,只牵着缰绳,目视前方。

待行至预订的那?家酒楼,他缓缓抬头,朝那?扇半掩的花窗看去。

花窗后,白蘋笑道:“娘子快看,郎君在看你?呢!”

冬絮也连忙递上一篮子花:“娘子快些,挑一枝花丢给郎君!”

沈玉娇昨日刚出月子,第一次出门放风,便是看自家郎婿的红袍游街,心底自也是满满的欢喜与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夫妻一体,裴瑕的风光,也是她这个妻子的体面。

眼见婢子们兴高采烈催着,沈玉娇也不?好煞风景,红着脸挑了枝粉嫩嫩的芍药,便探出半个脑袋,看准裴瑕经?过的时?间,朝他丢了过去。

“哎呀,有点?偏了!”

她懊丧一声,却见裴瑕攥紧马绳,劲腰后仰,长臂一伸,便稳稳当当将那?朵芍药攥在手中。

“哇!!!”

雅间里?和大街上,众人都为方才那?矫健飒爽的风姿所惊艳。

又见那?始终清冷无波、不?接受t?任何鲜花香囊的探花郎,接住芍药后,抬手便簪在他的乌纱帽檐。

那?双狭长凤眸微挑,滉漾着毫不?掩饰的欢喜笑意,朝斜上方的花窗乜去一眼,也不?知看到什么,嘴角的弧度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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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不?约而同地想,又不?禁好奇,那?花窗后是什么人,竟得探花郎如?此青睐。

“娘子,郎君簪上了你?的花!”

“方才郎君下?腰接花那?一下?,实在是飒爽利落!”

白蘋和冬絮俩婢子也都被裴瑕接花的刹那?,惊艳不?已,满脸激动地在沈玉娇耳侧叽叽喳喳。

沈玉娇坐在窗边,想到裴瑕抬手簪花时?,直勾勾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心口砰砰乱跳。

那?眼中的笑意,是少见的肆意张扬,又透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偏爱。

偏爱?

沈玉娇抬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双颊,定是周遭的气氛太浓烈,叫她都产生错觉了。

裴瑕他怎么会……

爱她呢。

便是有爱,也是丈夫对妻子的敬爱,而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爱。

沈玉娇啊沈玉娇,新婚燕尔少不?更事,芳心错付也就罢了。现下?孩子都有了,可不?许再自作多情,自寻烦恼了。

街上锣鼓声仍在喧闹。

另一处的临街雅间内,一袭绯紫色裙衫的锦华长公主坐在轻绢锦屏后,优哉游哉看向大街上轻裘宝马的翩翩佳公子,红唇轻扬,“寿安眼光挺不?错的,这个裴守真,的确生着一张招女?人喜欢的好脸。”

身后的大宫女?闻言,不?敢接话。

寿安公主为何要远嫁南诏,旁人不?知,她跟在长公主身旁,却是心知肚明。

“可惜了,有家室,还是个情种……”

长公主扯了扯嘴角,似感慨,似埋怨:“情种,着实可恨啊。”

雅间人仍是无人应声。

长公主也并不?在乎,斜眼看向窗边的画师:“画好了么?”

老画师战战兢兢:“差…差不?多了,殿下?您看,这样成么?”

长公主瞥了眼,画上正?是裴瑕打马游街的模样,这画师最擅人像,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那?红袍郎君的卓然风姿。

“不?错。”长公主夸道,又轻抚袖口,娇笑叹道:“可怜小寿安困在宫中,没法亲眼见到心上人打马游街的英姿。也就我这做姑母的心疼她,给她画幅画解解馋……”

“我可真是个好姑母啊。”

她感叹着。

满室静谧,直到长公主懒洋洋问一句,“怎么都不?出声?”

屋内几人才惴惴应和着:“是,是,长公主对小辈一向慈爱宽厚,公主收到您的画,定会感激不?已。”

长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

只看着北边的天,眼底又浮现一丝空虚的怅惘-

打马游街过后便是曲江琼林宴,裴瑕如?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外有诸多应酬。

沈玉娇也不?管他这些,看完游街,想着出都出门了,也没立刻回府,而是去了李家,探望外祖母罗氏。

上一回见到外祖母还是正?月初二,一晃三个月没见,沈玉娇有一肚子话要说。

最重要的两件,一是她生了个孩子,二是沈家人得到赦免回京。

“外祖母,我今日出来?的急,没把孩儿带出来?。待过两日办满月宴,你?和外祖父他们一起来?我府中,我把棣哥儿抱给您看,好吗?”

罗氏耳朵聋,舅母程氏拔高嗓音又复述了一遍,她才听清,乐呵呵点?头:“好好好,抱小哥儿,我抱我抱。”

沈玉娇又道:“宫里?的旨意已经?发往岭南了,您外甥女?婿也往岭南那?边派了亲信,将我父亲母亲、阿兄阿嫂他们一同接回,最迟除夕,咱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岭南实在是山高路远,赦旨从?长安送去要三个月,他们那?边老弱妇孺跋山涉水的回来?,紧赶慢赶也要半年。若是路上孩子生个病、老人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又要耽搁时?日。

是以沈玉娇将期盼放在除夕,除夕能回来?,这一整年也算圆满。

老太太罗氏听到添新丁,脑子还有点?糊涂,但?一听到小女?儿一家能回长安了,顿时?泪眼汪汪:“好啊好啊,可算要回来?了,菩萨保佑!”

舅母程氏也红了眼眶,握着老太太的手道:“所以您日后可得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的,不?然小姑回来?瞧见您这样,肯定要心疼了。”

“好好好,我吃,药再苦我也吃……”罗氏点?头,像个老小孩儿般,满脸认真:“我要等我的娟娘回来?呢。”

沈玉娇又陪了外祖母一阵,便与程氏到外头说话。

聊起过两日的满月宴,沈玉娇道:“郎君近日太多宴饮,忙得脚不?沾地,是以满月宴我们不?打算大办,就请自家的亲戚来?吃两桌饭,热闹热闹。待到孩儿周岁,我父亲母亲他们也回来?了,到时?候再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程氏想了想,颔首:“行,若是缺人手,尽管与我说。”

沈玉娇笑道:“就小办几桌,我还是能应付的。”

“做了母亲果?真不?一样,人也稳重了。”

程氏目露赞许,又感叹道:“你?这郎婿真是不?错,你?舅父不?是与翰林院的汪学?士是好友么,他昨日与我说,守真那?篇应试策论写?得极好,陛下?看到后赞不?绝口,连声道为后人觅得一位宰辅之才。这回陛下?钦点?入翰林院,直接便是五品的侍读学?士!”

翰林院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名贵清华,便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对翰林们有丝毫怠慢。

如?今裴瑕以二十三岁的年纪,便任命五品学?士,足见昭宁帝对他的爱重。

“他那?篇策论我还未看过,待我回头也找来?读一读。”沈玉娇轻声道。

“哪还需要找?回去让守真亲自讲给你?听不?就是了?”程氏掩唇笑道:“能得探花郎亲自传授,天下?独有你?有这个福气呢。”

沈玉娇被这一打趣,红了脸,嗔道:“舅母。”

程氏知道她脸皮薄,也没再提这个。

又坐着聊了阵,眼见天色不?早,想到孩子还在府中,沈玉娇便也告辞,坐车回了府。

是日夜里?,裴瑕宴饮未归。

第二日中午回来?,直接去沈玉娇房里?睡了一整个白日。

待到醒来?,又让景林将书房里?他的起居用品都搬来?了后院。

沈玉娇讶异,裴瑕道:“你?既已出月子,便无须再分居。”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乔嬷嬷也没理由拦着,只将永和堂的林大夫请来?,给沈玉娇请平安脉。

林大夫把完脉,与沈玉娇说:“娘子脉息平和,并无大碍,只气血尚亏,还需进补,好生调养些时?日。”

沈玉娇谢过林大夫,林大夫转身又将裴瑕请到次间,低声提醒:“夫人产后尚未痊愈,须得九九八十一日后方可同房,否则有损身体。”

裴瑕先前也读过一些医书,知道妇人产后须得好生调养,现下?听大夫特地交代,也记在心中。

原以为自持并非难事,可真当夜里?拥在妻子娇软的身躯在怀,闻着她雪肤丰发间盈盈散发的馨香,身体那?股燥意便不?受控地涌动——

从?前很容易控制的事,现下?却难以自持。

心底深处不?知何时?打开一个魔窟,无数慾念狰狞着,在叫嚣,在渴望。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

起码,现在不?行。

玉娘辛苦替他诞下?孩儿,他怎能因一己之欲,枉顾她的身体,那?与禽兽何异?

但?哪怕裴瑕克制得再好,但?沈玉娇还是能从?他滚烫的怀抱,以及紧拥着她腰肢的长臂,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渴念。

好几次她都想开口:“不?然,收个婢子吧?”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终归,还是不?情愿的。

好在四月里?事忙,裴瑕正?式授官,中旬便去了翰林院报道。沈玉娇也出了月子,能够四处走?动。如?今她是新科探花之妻,娘家又得了恩旨赦免,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夫婿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是以许多从?前并无来?往的府上,也都给她递帖子,邀她赏花赴宴。

沈玉娇得了帖子,夜里?问过裴瑕的意思,确定哪几家是可以来?往,哪几家不?必走?动,再一一回帖。

日子在这有条不?紊的忙忙碌碌中度过,转眼到了四月下?旬,天气渐热,遮风保暖的锦帐也换作了透气防蚊的青纱帐。

这日午后,沈玉娇与裴漪约着一道逛锦绣阁,打算挑些时?兴的花样裁做夏装。

挑挑拣拣选了两匹菱花雪锻,忽听斜对面几位衣着鲜亮的妇人在聊天。

“……你?这消息可真?”

“我亲外甥说的,怎会有假!七日前就派一队斥候去了,t?昨日又拨了六百兵将过去,把个小桃山围得水泄不?通。那?方圆五十里?的百姓都要迁走?,说是三日内再不?迁走?,便以扰乱行军,抓进牢里?呢。”

“啊呀都这样了,那?肯定是真的了!啧啧,一整座金矿,那?小兵这回立了大功,得升好几级吧。”

“可不?是嘛。听说神武军最开始是去小桃山剿匪的,也不?知那?小兵走?了什么运道,竟叫他发现一座金矿,往上头一禀报,陛下?大喜呢。”

“那?可是金矿啊,谁能不?喜。换做是我,我就赖在山上不?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哈哈你?这泼皮赖货,神武军拿刀赶你?,看你?肯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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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们嗓门高昂,笑语欢声直飘到了沈玉娇她们的耳朵里?。

裴漪好奇,与沈玉娇轻声:“她们是说,发现一座金矿了?阿嫂,小桃山是何处?”

沈玉娇摇头:“我也不?知。”

她生在长安,最熟悉的是骊山、华山、终南山、太白山和莲花山。

至于小桃山,真没听过。

不?过没过两日,她便知道了小桃山在哪——

临潼北地小桃山发现金矿的事,伴随着三皇子封昌王的消息,一同在长安城传开。

此事说起来?也巧,三月底,三皇子监领下?的北衙神武军,奉旨剿匪。

其中一小兵在剿匪之余,发现小桃山有金光闪烁,上前一看,竟是座金矿,遂汇报给上级。

消息一层一层往上递,最后由三皇子秘密汇报给昭宁帝。昭宁帝便派斥候前去探查,待确认那?座其貌不?扬的小山,不?但?产大量的丹砂,还是一处产量不?菲的金矿,皇帝大喜过望。

前年建那?座圣华慈母塔,本就耗资不?菲,后又有淮南叛乱、河洛水灾,国库已然空虚。这座金矿无疑是雪中送炭,解了昭宁帝一块心病。他当下?便封三皇子为王,赐封号“昌”,赏食邑千户。

而那?发现金矿的小兵,也被升为神武卫长史。

昭宁帝得知那?小兵名字后,还心情很好地夸了句:“谢无陵,无陵,嗯,这名字取得好。如?今他发现这座金山,可不?就无陵了么。”

得益于皇帝这随口一赞,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之名,也在长安传开。

众人皆言,那?发现金矿的兵将,名唤谢无陵。

无陵,没有他不?可翻越的高山——包括金山。

沈玉娇从?夏萤口中听到这事时?,呆坐榻边,满怀疑惑,又难以置信。

谢无陵不?是回宁州了,怎么去了神武军?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座金矿?

他…他还有这本事!

当日夜里?,裴瑕归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猜到她要问什么。

毕竟这事到处都在传,想瞒也瞒不?住,避而不?谈,又显得太刻意。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他……”

裴瑕薄唇紧抿,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运气不?错。”

前往小桃山剿匪的神武军三百人,偏叫他谢无陵发现了那?座金矿。

沈玉娇也沉默了。

运道这种事,实在是玄之又玄,谁也说不?准。

这边夫妻俩相对无言,另一边三皇子府中,谢无陵看着朝廷新送来?的官服,兴高采烈。

“不?愧是织造局出品,这料子,这绣工,真是不?错。”

大梁规矩,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妇人从?夫之色。

除了衣色,花样与腰带也有严格限制,三品以上许服鹘衔瑞草,雁衔绶带,及对孔雀绫袍袄,佩金玉带。四品五品,许服地黄交枝绫,佩金带。六品以下?常参官,许服小团窠绫,及无纹绫,佩银带。八品以下?佩鍮石带。[1]

如?今整整齐齐摆在谢无陵面前的,便是小团窠绫的深绿色官袍,以及一条镂刻暗纹的银腰带。

“就是这个颜色……”

谢无陵摸了摸,蹙眉:“我还是穿红袍好看。”

娇娇说过,他穿红袍俊美。

然五品才能穿红袍,而那?裴守真,恰好是五品的侍读学?士,能穿红袍,佩金腰带。

一想到自己祖坟冒青烟立了个大功,却还是落了小白脸一截,谢无陵对这官袍的兴致也降了几分。

上座的三皇子见他这神色,笑道:“可别贪心,你?这个年纪能做到六品长史,已是少见!”

谢无陵:“那?姓裴的与我年岁相仿,都五品了。”

三皇子闻言,险些脱口而出“裴守真是何身份,你?又如?何能与他比”。

但?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定不?会说。何况这谢无陵虽只是个无家世无背景的泥腿子,但?运道实在不?错,剿个匪,竟误打误撞立了这样大的功。

三皇子笑看谢无陵:“你?记着,若是别人问你?如?何发现的,你?就说夜半受到神仙指引,看到金光,挖出宝矿献于圣上,知道么?”

谢无陵眼皮跳了跳,觉得这些人可真能编。

他不?过肚子饿了,溜去后山抓只野鸡打牙祭,野鸡抓到了,又见前头那?片绿油油的野草里?长了几棵薤白。

当时?心里?一乐呵,烤鸡肚子里?放点?薤白,岂不?是喷喷香?

于是他就去挖薤白,未曾想挖啊挖,剑柄上沾的泥土里?竟掺着些亮晶晶的金片。

他忽然想起,常六爷和他说过少时?被骗进铜矿做工的故事,老矿工道过一个规律:“铜矿上多长紫红色铜草,银矿上多长绿野葱,金矿长薤白,铜锡长野姜……”

不?过这事他也不?确定,又不?敢将自己跑出来?打野食的事告诉统卫,还是回到长安军营,遇上三皇子提了一嘴,让他挖挖看。

未曾想这一挖,真叫三皇子挖着了。

昭宁帝觉得三皇子是福星,三皇子觉得谢无陵是福星,谢无陵觉得是沈玉娇的嘴巴灵,给他的名字开了光。

现如?今他也是有官身的人。

这袭深绿官袍,比金陵时?那?身皂隶官服好看百倍。

谢无陵摩挲着那?做工细致的绿袍,心下?琢磨,怎样才能让娇娇看到他穿官袍的模样。

趁裴守真不?在家,再次登门拜访?

不?行,对娇娇名声不?好,且那?裴守真指不?定又要发疯——

小白脸上次打他一拳,现下?想想肋骨还隐隐作疼。

三皇子看出他的纠结,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进不?去,她总会出门。这不?快到端午么,五月初五曲江池畔龙舟赛,那?可是头一等的热闹,到时?你?去蹲蹲看,没准能来?个巧遇?”

【74】

【74】晋江文学城首发

及至五月,拂面的风里已挟着几分炎炎暑气。

端午佳节这日,一年一度的龙舟竞赛如约而至,黄浊的渭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激浪。沿岸却是彩幡迎风,罗衣成?群,前来围观的百姓人潮如涌,摩肩擦踵。

在这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裴瑕抱着襁褓站在马车边,朝沈玉娇伸出手:“慢些。”

沈玉娇头戴帷帽,隔着飘扬的白纱,也看到?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眼底也浮现一丝雀跃:“好多人啊。”

“你往年来看,没这么多?”

“那倒不是。”沈玉娇由他?扶着,双脚稳稳当当落了地?,朝他?眨眨眼:“每年的龙舟赛都很?热闹,只是每回看到?,都会感叹这么一句。”

裴瑕看出她的心情不错。

好似每回出门游玩,他?的妻都像换了个?人,沉稳端庄的大家妇的外表下,其实住着个?贪吃好玩的小娘子。

这叫他?不禁去想,沈家失势前,未曾被迫成?长的沈家小娘子,是何模样?

俩人自幼便定下婚约,可过?往十六年,他?都未曾与?他?这未婚妻见过?一面——

不对,或许曾经见过?一面。

“郎君,你在想什么呢?”

妻子温软的嗓音打断他?的思绪,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睁着一双清凌凌乌眸望着他?:“孩子给我抱吧?你都抱了一路了。”

“无妨。”

裴瑕现下抱孩子愈发熟练,单手揣着小襁褓,神情自若:“小家伙越长越结实,你抱着会累。”

沈玉娇本想说抱一会儿?也没多累,但见他?不愿撒手,便由着他?去:“那我们上楼吧,快到?午时,龙舟赛要开始了。”

夫妻俩在奴仆的跟随下,一道上了临河畔的端阳楼。

端阳楼乃是五层楼阁建筑,主色为红,覆盖绿瓦,檐角飞翘,如展翅欲飞的凤凰,整座楼雕甍画栋,庄重大气,正午阳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辉,气势磅礴。

“这栋楼是我父亲画的工图。”

入座临河雅间后,沈玉娇望着苍茫涌动的渭河,目光有些缥缈:“端阳楼建成?时,我年方五岁,但我还依稀记得,酒楼开张时,我父亲抱着我,站在最高t?层临江远眺。”

“娇娇可记得爹爹桌上的那副画?这座楼就是爹爹的画变成?的。”

“哇,阿爹好厉害!”

“我长大后也要像阿爹一样厉害。”

“好好好,我们娇娇有志气。”

大人都是那样哄小孩儿?的。

哪怕她与?哥哥一起?跟着父亲学画图,但哥哥可以考科举、走仕途、进?工部,她却走不成?——

世道压根不给她那条路。

她得听母亲与?乔嬷嬷的教诲,收起?尺规墨笔,拿起?算盘针线,学习主持中馈,学习针黹女红,这些方是女子该做的。

一晃眼,她嫁为人妇,她的郎君抱着她的孩儿?,来到?了这座端阳楼。

沈玉娇看着那小小襁褓里的婴孩,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庆幸,棣哥儿?比她幸运呢,他?长大能选的路,可比她多。

“玉娘想岳父了?再过?两月,赦旨应当就到?岭南了。”

提到?这事,沈玉娇心头那点?惆怅也被吹散,脸上有了笑意:“他?们收到?赦旨,也能松口气了。”

再看裴瑕拿着筷子,沾着茶水喂给棣哥儿?,小家伙吧唧着嘴,好似尝不够般,她不禁弯眸:“这个?小贪吃鬼,前两日看我喝蜂蜜水,他?也吧唧嘴,喝得可欢了。”

裴瑕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婴孩,再看窗边妻子莹白清婉的脸庞,记忆里那个?荡秋千的圆脸小姑娘,好似也逐渐清晰。

“玉娘幼时是什么模样?”裴瑕忽的道。

“我?”沈玉娇微诧,想了想,有些难为情道:“我母亲说,我小时候被我祖父祖母惯得很?娇气,总给她惹事,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一骂我就哭,还找我祖父祖母告状,然后我祖父祖母就去教训她和我父亲……”

裴瑕眉梢轻挑:“没看出来。”

沈玉娇讪讪一笑:“现下长大了嘛,哪里还能像小时候。”

至于?是什么时候从娇气惹事的小魔王,变成?懂事守礼的乖娘子,大抵是从祖父祖母相继离世开始。

那会儿?她也有十岁,得为几年后的出嫁做准备,开始慢慢调教性子。

“郎君呢?幼年是何模样?”

沈玉娇顺着这话反问,视线在裴瑕冷白的脸庞流连一番,觉得这人小时候,估计也是这副规矩无趣的冷淡模样?

不过?他?幼年便丧父,又有宗子的重担压在肩头,恐怕也没心情与?同龄人那般嬉戏游玩吧。

裴瑕薄唇轻抿,刚想开口,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

“这不是巧了?你家郎君与?娘子也来看龙舟赛?”

“既然遇见了,于?情于?礼,都该打声招呼才是。”

“快进?去禀告吧,就说谢无陵前来问候。”

门是虚掩着,男人慵懒的嗓音不高不低,刚好能叫屋内夫妻俩听清。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沈玉娇明显看到?裴瑕原本舒展的眉眼,缓缓沉了下来。

她心底也一阵凌乱,诧异,无措,又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

她知道不对,但满腹的疑惑实在憋得慌,她太想知道谢无陵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逗留长安,没回宁州?金矿又是怎么一回事。

门很?快打开,景林黑着脸走进?来,不情不愿地?禀报:“郎君,谢郎君在外求见。”

裴瑕静默不语。

他?就知道,只要谢无陵这无赖在长安多留一日,迟早便会想各种方法缠上来。

那就是个?无赖。

不讲道理、不知廉耻、彻头彻尾的无赖。

可偏偏,是这个?无赖救了妻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厌之,恶之,偏又不可杀之。

搂着襁褓的长指紧了又松,两息的功夫,他?平静掀眸,若有所?思看了对座的妻子一眼:“既是旧友,便请进?来一叙。”

景林闻言,不禁替自家郎君气闷,要他?说,这样的无赖就该套个?麻袋,打断腿丢得远远的。

偏偏自家郎君光明磊落,不屑用那些手段,可君子就该被小人缠着么?

景林憋着一口闷气,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去将人请进?来。

“守真兄,夫人,别来无恙啊。”

木门敞开,一袭玄色圆领缺胯长袍的谢无陵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时隔两月未见,他?瘦了,也黑了,唯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依旧宝石般璀璨生辉,带着灼灼热意落向沈玉娇。

沈玉娇被那目光烫到?般,低下头,随着裴瑕起?身,一道回了个?礼:“谢郎君万福。”

“夫人客气了。”

谢无陵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恨不得将裴瑕从窗子丢下去,把门一关,好和娇娇单独说说话。

可他?不能。

名?不正言不顺的,实在可恨又可气。

强压下心底那阵郁闷,谢无陵笑道:“没想到?这么巧,两位也来看龙舟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看他?一眼:“是挺巧。”

谢无陵只当没看见他?眼底那份讽意,若无其事道:“这酒楼生意实在太好,各层位置都满了,我正发愁没地?方坐呢,就在门口见着景林小哥儿?。老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守真兄与?夫人一向热情好客,应该不介意添张椅子,让我与?你们同坐赏景吧?”

若换做寻常友人,裴瑕定会应允。

可这个?人是谢无陵。

“谢郎君还是另……”

“哎,我就知守真兄最是好客,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裴瑕说完,谢无陵就掀袍,自顾自坐在了对座的位置。

裴瑕额心一跳。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玉娇:“……”

她就知道照这家伙的性子,定是想方设法也会赖着。

“郎君。”沈玉娇无奈,轻扯裴瑕的衣袖:“坐吧。”

谢无陵也点?头:“对啊,守真兄别客气,站着多累,快坐下吧。”

裴瑕:“……”

罢了,不可在玉娘面前,与?这无赖一般计较。

然而?他?刚抱着孩子坐下,谢无陵又一脸好奇地?往他?怀里瞅:“你们还将小娃儿?带出来了?说起?来两个?月没见了,小家伙应该也长大不少。守真兄若不介意,让我抱一抱?”

看着谢无陵伸过?来的手,还有妻子欲言又止的模样,裴瑕沉默片刻,还是将孩子递给他?。

谢无陵抱孩子很?是娴熟,一接过?来,手臂晃了晃,再看襁褓里胖嘟嘟的小娃娃,乐了:“我记得刚出生那会儿?,皱巴巴像只小猴儿?似的,现在多好看,嗯,这额头生得好,一看就随了他?阿娘,是个?有福气的。”

“你们可给娃儿?取了名?字?”他?逗着小家伙,漫不经心地?问。

沈玉娇下意识看向裴瑕,裴瑕回望她一眼,面上瞧不出情绪,淡淡道:“大名?裴棣,字静宁。”

谢无陵一怔,抬起?头:“裴地??”

裴瑕道:“棠棣之华的棣。”

谢无陵:“……?”

沈玉娇知道谢无陵认字有限,轻咳一声,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棠棣,取手足亲密之意。”

谢无陵见那繁复的字,心下暗道,那还是谢地?更好,男子汉就该顶天立地?嘛。

不过?无论是地?,还是棣,只要娇娇喜欢,那就是最好的。

“你们读书多,才学高,取名?定然都是些好字。”谢无陵说着,看向怀中的小婴孩:“我呢,没什么学识,却是真心盼着这小家伙能平平安安,壮壮实实地?长大。”

话音落下,他?忽而?想到?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条五彩丝线编制的长命缕:“今日不是端午么,这条长命缕就当我送给孩子的端午礼物,祝他?长命百岁,健康无忧。守真兄,你若不嫌礼物简陋,我就替小家伙系上了?”

裴瑕见着那条做工精巧的长命缕,虽不喜谢无陵,却也知道他?是真心祝福孩子——

“谢郎君有心了。”他?并未阻拦。

“客气。”

谢无陵低着头,认真将那条长命缕系在襁褓带上,看着孩子玉雪可爱的小脸,心底也泛起?一阵慈父柔情。

哪怕这孩子并非他?亲生,但娇娇的孩儿?,便是他?的孩儿?。

沈玉娇坐在对座,瞧见谢无陵望着孩子的那副温柔神态,心底也泛起?一阵酸涩。

她一直都知道,谢无陵是个?很?好的人。

若未曾回到?长安,他?定然也会是个?好夫婿、好父亲……

搭在膝头的皙白长指掐紧,沈玉娇压下心底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问起?正事来:“你不是该回宁州了么,如何还在长安?”

听到?沈玉娇的问话,谢无陵心下一喜。

娇娇果?然还是关心他?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谢无陵抬起?头,望着对座的沈玉娇,将他?与?三皇子相识相知的经过?说了,又笑道:“既然能得三皇子赏识,我还回宁州作甚?长安多好啊,又繁华又热闹……”

最重要的是,他?心爱之人在这。

他?虽未言明,可在场几人心知肚明。

屋t?内气氛一时又尴尬起?来,沈玉娇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再次落杯,转了话题:“小桃山金矿又是如何一回事?”

对旁人,谢无陵就用“神仙指引”那套鬼话。但对沈玉娇,他?从不隐瞒,一股脑如实说了。

末了,他?眼角轻弯:“要我说,就是借了你的吉言,你替我名?字注了个?好解,我便有了好运。”

沈玉娇没想到?他?这都能算自己的功,不禁失笑:“我的嘴要是有那么灵,早就架个?摊子收钱算命了。”

谢无陵挑眉:“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托了你的福,从前我可没这么好的运道。”

沈玉娇莞尔,还想再说,余光瞥见裴瑕清清冷冷的脸庞,心下一怔,连忙敛了笑。

这里不是金陵小院,她怎么能被谢无陵勾着勾着就克制不住笑呢。

她暗暗自责,要克制,要矜持。

偏偏谢无陵是个?好显摆的,见孩子睡着了,便将孩子放到?一旁的榻上,忽又抬手扇了扇风:“唉,没想到?长安五月的天就这么闷热了,金陵五月还潮着呢。”

他?边说边解了外面那件宽宽大大的玄色长袍,露出一身深绿色官袍。

沈玉娇微微一怔。

裴瑕眉眼也有瞬间僵凝,难以置信,更难以理解——

怎会有人在常服里,藏了件官袍。

谢无陵自也感受到?那两道全然不同的目光。

裴瑕的,他?不在乎。

他?只朝沈玉娇眨了下眼:“这是朝廷发的六品官袍,你觉得我穿着怎么样?”

沈玉娇:“……”

她努力掐着掌心,告诉自己,不能笑。

但谢无陵这副宛若孔雀开屏般的炫耀模样,真叫她又想笑,又替他?高兴,同时还有种酸酸涩涩,难以名?状的情绪。

“好看。”

知道这大热天里他?特地?套两件,就是为了给她看,忍不住又夸一句:“很?显精神。”

她的夸奖并非虚言,谢无陵本就生得高大,长手长脚,这深绿色官袍一上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宛若青松劲柏,萧萧肃肃,又似巍峨青山,仰之弥高。

比金陵时那套皂隶袍好看多了。

想到?去岁,他?在她面前显摆官服时,她幻想他?穿朱服紫的模样,未曾想大半年时光,竟阴差阳错成?了真。

人之机遇,真是难言。

“这样的天气,谢郎君穿两件袍服,也不觉热?”

裴瑕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到?这样拙劣可笑的争宠献媚!

难道这无赖以为穿件绿袍,就能蛊惑玉娘的心?荒谬。

“热啊,不热我脱了外袍做什么。”谢无陵才不看裴瑕眼中的鄙夷,反正他?是穿给娇娇看的,小白脸要是看不惯,闭眼别看呗。

“听说五品的是红袍金带?”

谢无陵施施然坐下,含笑的眼眸带着几分?挑衅,看向裴瑕:“虽说你也长得俊俏,但论穿红袍,我定是比你好看。”

裴瑕眉心轻折,冷笑:“你还真是半点?不自谦。”

“这是事实嘛,不信问夫人。”

谢无陵耸耸肩,转向沈玉娇:“夫人说说看,我与?守真兄,谁穿红袍更俊?”

沈玉娇:“……”

她嘴角笑意一凝。

一边拿眼睛狠狠去瞪谢无陵,一边小心觑着一旁裴瑕的脸色。

他?应该不会计较这些无聊的问题吧。

念头刚起?,便见男人偏过?脸,那双幽深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觉得我那回打马游街,穿红袍可好看?”

沈玉娇硬着头皮,讪讪道:“好看。”

裴瑕嗯了声,又问:“比之谢郎君呢?”

沈玉娇:“………”

她现下跳进?渭河,可还来得及?

“咳,郎君芝兰玉树,穿红着绿皆相宜。”

沈玉娇干笑一下,又偏过?头,没好气瞪了眼“挑事精”谢无陵:“大热天穿官袍,也不怕捂出痱子。”

谢无陵嘴角一撇,刚想说娇娇偏心眼,只夸小白脸不夸他?。

转念一想娇娇关心他?闷出痱子,是为他?着想呢。黯淡的心情霎时又明亮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事,待会儿?我就把官袍脱了。”他?眸光炽热,嘴角翘起?:“你放心,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

沈玉娇心下好笑又酸涩,肩头搭上一只手。

抬起?眼,便见裴瑕温和望向她:“龙舟赛要开始了,看比赛罢。”

沈玉娇一怔,偏头朝窗外看去,果?见宽阔的河岸上,几十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人腰系红腰带,正舒展四?肢,活动筋骨,随时准备上船竞渡。

注意力立刻就被外头的热闹吸引了。

谢无陵的视线在沈玉娇肩头那只手停了停,胸间一阵发闷。

这小白脸,比不过?他?,就动手动脚!

算起?来,自己也就搂过?娇娇两回而?已……

谢无陵暗暗咬牙。

裴瑕淡淡瞥了他?一眼,嘴角轻扯。

穿红着绿、花枝招展又如何?

玉娘终是他?的妻。

渭河之上,龙舟竞渡,你追我赶,激烈万分?。

雅间之中,两个?男人,暗流汹涌,你添菜来我添茶,你说笑来我打岔。

一场龙舟赛结束,沈玉娇也暗暗松口气。

她简直难以想象,皇帝一人是如何应付后宫中那么多妃嫔的。现下裴瑕与?谢无陵两个?男人针锋相对,她便觉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吃罢饭,裴瑕与?沈玉娇便准备回府。

谢无陵也一路跟着,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棣哥儿?,又依依不舍看着沈玉娇:“我如今有官身了,每月也有俸禄。我打算在长安城里赁个?屋舍,再派人将平安接过?来,放在身边养。”

不等沈玉娇开口,裴瑕道:“我日前已写信寄往金陵,让家仆将平安带回长安。我妻恩人之子,自有我们夫妇抚养,不劳谢郎君费心。”

“那孩子跟着我姓谢,自然是我儿?子。”谢无陵皱眉,又看向沈玉娇,一本正经:“娇娇,我从前与?你说过?的,若叫他?知道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心里定会难过?。尤其看着棣哥儿?备受你们疼爱,他?却寄人篱下,他?会是何种心情?”

沈玉娇沉默了,她知谢无陵说的是真话。

“就由我养着吧,他?是我儿?子,跟我姓谢。”谢无陵道:“有个?爹,总比无父无母强。”

他?自幼没了爹妈,尝够了那种孤苦无依的滋味。

若是他?幼年,能有个?亲人,哪怕是假的,起?码叫他?心里有个?寄托。

可他?没有。

过?去二?十多年,没有人愿意骗他?,给他?当亲人。

好不容易有个?媳妇,一日夫妻还没做,就被抢了。

谢无陵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下那份翻涌的情绪,朝沈玉娇露出个?笑:“娇娇,你信我,我绝对把平安当亲儿?子疼。”

迎着男人明亮真诚的眸光,沈玉娇抿了抿唇,终是叹口气;“那你养着吧。”

搭在肩头的手微紧,她仰起?脸,望向裴瑕:“亲疏有别,我便是再心疼平安,能给他?的爱,定然比棣哥儿?要少。与?其厚此薄彼,等孩子长大知事了,心里难受,不如叫他?有个?一心一意待他?的爹。”

偏爱,是人的本性,再重的责任感也改变不了的本性。

裴瑕望着妻子乌眸间的坚定,再看一旁的谢无陵,沉吟片刻,道:“家仆将孩子带到?后,我会让人送到?你府上。那奶娘与?老仆,也会继续照顾孩子。”

谢无陵没有异议:“就照你说的。”

事已说分?明,裴瑕携着妻儿?上了马车。

谢无陵站在路边,看着裴府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渐行渐远,一颗心也空空落落。

又一次,被落下了。

“郎君,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三皇子赐给他?的小僮儿?牵着马过?来,恭敬询问。

“嗯。”

谢无陵收回视线,英俊脸庞也敛去笑意,翻身上马。

远处的河滩之上,红日灿烂,波光粼粼,他?握紧缰绳,眉宇坚毅。

得领更多的差事,立更多的功绩。

终有一日,他?会牵着娇娇的手,回他?们的家。

【75】

【75】晋江文学城首发

自端午那日出门遇上谢无陵,知道他往后就在长安任职,沈玉娇便有意减少出门的次数。

若非一些实在不好推辞的应酬,其余时间?,她便待在后宅,管家算账、侍弄花草、陪伴孩儿,上无公婆管束立规矩,身侧夫婿温存体贴,膝下孩儿乖巧文静,日子过得也算优哉游哉,自在安逸。

且自掌家之后,她还多了?样兴趣,经商。

四?时气候稳定的情况下,农田与?农庄的收成大差不?差。但商铺这一项,若是看准行情,把握时机,买进卖出,十倍百倍的利润都是常事。

裴氏长房在长安、洛阳、闻喜三处,大大小小铺子?共有百来间?,尤其长安、洛阳有二十家大铺,这些年来的进项很是可观——

当然这也t?得益于王氏治家有方,用人得宜,是以账册和管事名单到沈玉娇手?中时,一目了?然,心中有数。

闲来无事,沈玉娇便盘起这些商铺旧账以及近些年长安各类物?品的市价,渐渐也发现一些不?同。

大抵因王氏久居闻喜和洛阳两地,对这两地更?为熟悉,是以这两处的商铺进项,竟与?长安商铺不?分上下。而长安商铺历年进项瞧着可观,更?多是占了?都城的位置优势,以及裴氏历年积攒下来的名声与?老本。

长安城的管事们大都老旧保守,不?求进取,只求稳妥。

稳的确是稳了?,但错过许多商机。沈玉娇虽未经过商,却也知一味节流,不?知开源,时日一长,便如渠水积淤干涸,迟早废弃淘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授官之后,每日都去翰林院上值。她一人在后宅,无人搅扰,便琢磨起如何开源,多挣银钱——

她嫁给裴瑕时,连抬嫁妆都没有,如今吃穿用度全是裴氏,就连前阵子?给姨母家表姐的孩儿们送生辰礼,也是走府中公账。哪怕裴瑕常说夫妻一体,也从不?过问府中银钱,但涉及娘家亲戚往来上的花费,沈玉娇始终没多少底气。

娘家和嫁妆,都是女?子?的底气,她一样都没有,可不?得想法多挣,就当给棣哥儿存媳妇本也好。

沈玉娇这边学?着盘账经商,及至五月中旬,皇帝命三皇子?前往小桃山监督开矿,谢无陵也随着一同离开长安。

听?到这消息的沈玉娇暗松口气,当日就套了?马车去李家探望长辈。

没两日,昭宁帝又派太子?巡视河洛诸州府的河道,提前做好防汛布防,以免像去岁一样闹灾。

去岁闹灾,便是太子?赈灾,今年巡视,派太子?去也更?为熟悉。

不?曾想出发前,太子?忽的病了?,上吐下泻,人都虚了?一圈。

于是二皇子?主动请命,愿为副手?,与?太子?一同前往。

这般兄友弟恭,昭宁帝大为感动,当场又点?了?翰林院裴瑕、两位工部典史、一位户部郎中、一位内侍监少监等?人一同随行。

出发前夕,夜阑人静,夫妻俩躺在青纱帐中。

周遭一片漆黑,只纱账外透进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沈玉娇听?到身侧男人气息平缓却沉重,迟迟未眠,没忍住偏过脸:“郎君有心事?”

“搅扰你了??”

“不?算搅扰。”沈玉娇轻声应着,又道:“反正我晚睡也无碍,白日可以补眠。倒是郎君明日一早便要出发,虽说是随两位殿下一起,路上不?必太赶,但在外奔波总不?比在家惬意,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吧。”

身侧男人没出声。

良久,他伸手?,揽过沈玉娇纤薄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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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心下一颤,随之也升起一阵防备。

五月里,天气热,衣衫渐薄,人的火气也愈旺,是以这些时日同床,她能不?和裴瑕挨上,就尽量别挨。

免得一挨上,惹起他的念头,她又没法解,最后受罪得还是他。

裴瑕大抵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夜里规规矩矩睡在一侧,他也克制着并不?碰她。

然而今夜……

难道他忍不?住了??

可林大夫交代了?得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再同房呢。

“郎…郎君?”沈玉娇僵着身子?,单薄的丝质亵衣紧贴着,她一动不?动,讪讪低语:“你不?热么?”

“还好。”

感受到她的轻颤,裴瑕失笑,修长的手?掌沿着她薄薄的背脊,一节节往下抚过,嗓音沉缓:“不?必紧张,我不?胡来。”

小心思被拆穿,沈玉娇颊边微烫,又忍不?住腹诽,若不?胡来,他的手?在做什么?

仿若听?到她的心声般,抚着后背的手?到达一侧腰窝,停下来,没再继续往下,只勾着她恢复了?七成的细腰,将她团团抱在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沈玉娇闻言,眉心微动。

应当是离家远行,有些不?舍吧。

“郎君不?必太牵挂家中,在外安心办差就是,我会照顾孩儿,并将府中一切都打理好。”她静静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鼻息间?满是他身上幽雅清贵的檀木香,丝丝缕缕随着身体的热意萦绕着她,仿佛将她从头到脚也沾染上他的气息。

沈玉娇本来不?困,嗅着这令人心安的幽香,不?知不?觉也涌起些困意。

她阖着眼?皮,轻柔嗓音都透着娇懒:“不?就两个月么,若差事顺利,还能早些回来。”

裴瑕没说话,搂着她的手?却缓缓收紧。

“郎君,太紧了?。”沈玉娇感受到他的情绪有点?异样,纤手?搭在他的手?背,轻勾了?下:“你怎么了??”

“玉娘随我一同去,如何?”

这一声很轻,也很突然。

沈玉娇困意遽然散了?三分,惊愕:“那怎么行?你又不?是出门游玩,跟着两位殿下办正事呢,我跟着像什么话?再说了?,棣哥儿怎么办,府中怎么办……”

她碎碎念着,头顶也响起男人自嘲般的轻笑:“是我糊涂了?。”

沈玉娇怔怔的。

刚想开口,裴瑕低下头,薄唇蹭过她的额:“玉娘,这一回,好好在家等?我。”

竟是因为这个。

沈玉娇心底轻叹口气,而后抬手?,搭上他的腰,故作轻松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况这可是天子?脚下,太平得很。”

饶是如此,裴瑕依旧不?放心。

只恨没有变大变小的法术,能将妻儿变小揣进袖中,时刻带在身边才算妥帖。

“郎君,睡吧。”

沈玉娇道:“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待你办完差事回来,我亲自去灞桥接你归家。”

裴瑕也不?是杞人忧天之人,知道现下顾虑再多,都不?如明日出门前,叮嘱府上侍卫,加强防守。

小夫妻俩相拥而眠,青纱帐中很快归于静谧。

翌日清晨,沈玉娇醒来时,裴瑕已经离去。

“郎君特地交代了?,不?要搅扰娘子?安睡。去隔间?洗漱完,又抱着小郎君看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景林离府。”

白蘋边手?巧地伺候自家娘子?梳妆,边转述着裴瑕的交代:“郎君说,酷暑炎炎,若无要事,娘子?少出门,安心在府中休养。若是出门,便多带些侍卫和家仆。无论何时,身体为重。”

沈玉娇都能想象到他交代这些话时的模样,定是负手?而立,面色冷肃,眉头紧锁,一派清正凛然。

淡嫣色嘴角不?禁轻翘了?翘弧度。

白蘋从黄澄澄的镜中瞧见,笑叹一声:“娘子?还笑呢?郎君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外出远行,再不?放心你一人在家了?。”

“习惯就好了?。他在朝为官,日后外差的机会还多着,一次两次不?放心,三次四?次就能习惯了?。再说了?,我哪能年年那么倒霉,又是洪涝又是……”

人祸,两个字停在嘴边,沈玉娇垂了?垂眼?皮。

再次抬头,又恢复平素温婉恬淡的模样,望着雕花窗棂外那片爬满粉墙的绿色藤蔓,乌黑眸光悠远而平静:“待这片紫薇花盛开,郎君的第一封家书应该寄回了?。”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一枕小窗浓睡,绯色斜阳照紫薇。

紫薇是夏日之花,花可开半年之久。六月的风刚至,院墙那片娇丽的紫薇花便依次绽放。

花开到最茂盛时,沈玉娇果?然收到了?裴瑕寄回来的第一封家书。

他在信中说,巡查差事一切顺利,按着目下进展,没准七月中旬便能归家。

然而收到信的第三天,洛阳八百里急报送进皇宫,太子?遇刺,震惊朝野。

转过天的午后,舅母程氏便赶来永宁坊,将房门合上,宽慰沈玉娇:“你舅父知晓你牵挂守真,特来让我报个平安。太子?遇刺时,守真不?在那宴上,他安然无虞。倒是二皇子?为了?护着太子?,手?臂挨了?一刀。”

听?到这话,沈玉娇长长舒了?口气,纤手?捂着心口:“他没事就好。”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若家中无人在朝,她还不?知要提心吊胆多久。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玉娇侧坐榻边,轻蹙的眉眼?间?满是沉重:“何等?贼人这般胆大,竟敢行刺太子??而且……”

她稍顿,四?周张望一圈,确定门窗都紧闭,屋里唯有舅母和棣哥儿,才敢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党争,行刺的也该是二皇子?。太子?他一向深居东宫,既无权势,又无威望,还不?得陛下宠爱。且巡视河道,应当也惹不?来什么祸吧?”

大梁朝人人皆知,昭宁帝与?嫡母孝安太后母子?情薄,厌屋及乌,连带着不?喜孝安太后选的元后,昭懿皇后房氏,以及t?昭懿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

昭懿皇后离世的第二年,沈玉娇才出生,她并未见过这位房氏皇后。

但“房氏淑女?,闺秀典范”这话,哪怕房氏一族在景王之乱中覆灭,依旧往后传了?十年——

起码在乔嬷嬷教授沈玉娇闺秀礼仪时,就很爱拿“房氏女?”做例子?,后来许是觉得晦气,渐渐也不?再提了?。

且说这位太子?殿下,先是经历昭懿皇后、孝安太后相继离世的打击,又在景王之乱中失去了?母族倚靠,本就内敛的性子?越发孤僻。一个不?讨皇帝欢心的儿子?,偏占了?嫡长的身份。

昭宁帝被百官们裹挟着,不?情不?愿立了?太子?。

这太子?不?像一国储君,更?像个被摆到东宫的吉祥物?。

太子?虽平庸无能,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昭宁帝并不?属意他,只是被朝臣们烦透了?,拿他当个挡箭牌,往东宫暂时一立。

等?其他皇子?争出个胜负后,他最好主动让贤,乖乖给弟弟们腾位置,或许还能当个闲散王爷,安度余生。

这些年他不?争不?抢,人淡如菊,有差事就领,没差事就待在东宫焚香弹琴,能低调就尽量低调,恨不?得皇帝和兄弟们最好都忘记他这号人物?。

他这般知情知趣,倒叫几位皇子?平素见到他,也都和和气气,心甘情愿喊他一声“皇兄”——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太子?,竟然被刺杀了?。

沈玉娇都不?禁同情起这位苦命的太子?,轻摇着头,不?能理解:“他还能有仇家?”

程氏也叹口气:“你外祖父和你舅父也想不?通呢。现下他们这帮清流文人都有些后悔,当初是否不?该强逼着陛下立储……”

不?过他们当年也没想到,太子?竟这般平庸软弱,是摊扶也扶不?上墙的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凡他能有几分房家人的血性,硬气点?,也不?至于成为天下人口中的“废物?草包”。

“你舅父说,那日夜宴上次行刺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死?士。见无法成事,在禁军抓捕前,便咬破牙齿里藏的毒药,当场暴毙,一个活口都没留。”

程氏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深宅妇人,提到那种血腥场面,端庄脸庞紧紧皱起,神色戚戚道:“活口没了?,只能加大兵力?,四?处搜寻,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堪破真相。唉,再过两月便是中秋了?,突然出了?这事,陛下昨日在朝上发了?好大一通火,还说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查清此事。”

“陛下虽不?喜太子?,但到底是他的儿子?。他能厌之,却不?能叫旁人害之。”

“唉,可不?是嘛。”程氏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盏,才摇头叹道:“太子?也是个苦命人。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见着自己的孩儿诸般不?顺……”

她似有许多感慨,到最后也只化作唇边一声深深的叹。

直到傍晚,红霞隐退,程氏抱着醒来的棣哥儿亲了?又亲,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沈玉娇却依旧想着太子?被刺杀之事。

到底是谁要杀太子??

二皇子?,三皇子??

没理由啊。

太子?只差把东宫之位捧在头上,等?着他们俩斗出个胜负,便可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压根也碍不?着他们俩。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宛若漆黑海域间?露出冰山一角,暗藏更?大的乾坤。

夜里独自在寝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再想到裴瑕险些也在遇刺现场,一颗心都不?禁惴惴。

干脆披起外衫,将裴瑕寄来的家书拿到床边,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又逐字逐句读了?遍,心下才稍安。

转眼?又过去半个月,裴瑕寄来第二封家书。

家书上并未提及太子?遇刺之事,只折了?一枝桂花,又道:「诸事皆安,中秋前定归家团聚,勿念,保重。」

沈玉娇将那盈满馥郁桂花香气的信封倒了?倒,接了?一掌干涸桂花,如碎金,如繁星。

“棣哥儿,这是你阿爹从洛阳寄来的桂花。”

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满掌桂花摊在棣哥儿的面前,莞尔轻笑:“你闻闻,香不?香?”

已经四?个月的孩子?,身形都大了?不?少,靠在自家娘亲温软馨香的怀抱里,看着那满掌黄灿灿的小花儿,好奇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里还无意识地发出“咿呀”声。

桂花碎小,沈玉娇也没让孩子?去摸,省得这小家伙直接抓了?往嘴里送。

“咱家园子?的桂花也开了?一棵,明日阿娘带你去摘桂花,正好给你阿爹做个桂花香囊如何?”

“呀。”

“你也要?”

“呀呀。”

“你还小,用不?着香囊呢。”沈玉娇轻笑,看着掌中桂花,鬼使神差又想到去年中秋。

去年,是和谢无陵一起过的中秋。

算起来,也有一个夏日未曾听?到他的消息了?。

他还在小桃山挖金矿么?这样的酷暑,烈日炎炎,他……可还好?

“呜~~”

孩子?忽然呜咽,沈玉娇回过神,低头看到小家伙撇着嘴,一副不?高兴的委屈模样,不?禁失笑:“怎么了??难道你也想谢伯伯了??”

她当然不?信什么心灵感应之事,这样小的孩子?呢。

唤来奶娘,解开尿布一看,果?然是小家伙又尿了?。

一枕新凉一扇风,一场秋雨一场寒。

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墙上鲜艳的紫薇花依旧开得灿烂,如火如荼。

八月初三,太子?、二皇子?等?人巡视河道归来。

沈玉娇特地起早,梳妆一番,命人套了?马车,亲自去灞桥迎接裴瑕。

临出门前,她还纠结要不?要带棣哥儿一起,但小家伙前两日着凉,发过高烧才好,乔嬷嬷抱着孩子?,直朝她挥手?:“灞桥虽说不?算太远,但也有两个时辰的车程呢,小郎君这般娇弱,哪经得起这般颠簸?娘子?自去接郎君,小郎君就留在府中,由奴婢们照应便是。”

沈玉娇想着这半大点?的孩子?,又要吃奶又要换尿布,待会儿没准还会遇上太子?和二皇子?的仪仗,的确多有不?便。

于是交代嬷嬷和奶娘一番,又留了?冬絮、白蘋这两个较为稳妥的婢子?在家中看顾,便带了?一干家仆离府出城。

前些日两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带去些许夏日燥热。

沈玉娇掀起湘色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辽阔高远、一碧如洗的秋日晴空,心情也不?由豁然开朗。

虽不?知这份豁然开朗是因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还是在外多日的夫婿终于归家,她眉眼?舒展,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一眼?身侧的檀木小盒子?——里头放着她做的桂花香囊。

本只想做一个,但桂花摘多了?,反应过来,两个香囊已经做好。

做都做了?,于是她也佩了?个在腰间?。

秋香色的锦缎绣着两朵桂花,干桂花和薄荷叶塞得鼓鼓囊囊,闲来无事捏着玩,指尖都沾染一缕幽香。

“娘子?今日心情很好呢。”秋露笑眯眯道。

夏萤狡黠挤挤眼?:“都说小别胜新婚,郎君终于回来了?,娘子?能不?欢喜么。”

秋露嘿嘿点?头:“是,郎君肯定也很想念年娘子?,归心似箭呢。”

换做平日,沈玉娇定要嗔她们俩一句,但今日心情好,也不?与?她们计较,由着她们叽叽喳喳,也给一路添上几分热闹。

马车到达灞桥时,刚至未时。

太子?等?人的车架还未瞧见,沈玉娇坐了?一路车腰酸背痛,便戴上帷帽,由两婢扶着,坐在路边一家茶摊等?候。

灞桥是送别迎往的胜地,游人来往不?断,或垂泪挥别,或激动相聚,或执手?相看泪眼?恋恋不?舍……

沈玉娇站在秋日尘烟里,恍惚间?又想到举家流放的场景。

岁月如梭,转眼?已过去两年。

好在苦尽甘来,再过一季,便能一家团聚,再不?离分。

就在她思绪缥缈之际,一道长长的勒马“吁”声自不?远处响起。

沈玉娇耳尖微动,这声音怎的……有些耳熟?

隔着一层雾白轻纱,她抬眼?看去,当看到那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自漆黑骏马翻身而下的高大男人时,她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微微睁大。

怎的这么巧!

那将马绳潇洒甩给小二,迎面而来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一个夏日未见的谢无陵。

较之端午那日,他又瘦了?一大圈,显得那本就分明的下颌线条愈发利落。人也黑了?,风尘仆仆的,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出他皮干肉燥,微裂的薄唇上,还有一圈青色胡茬。

要不?是他那双狭长黑眸太过明亮炽热,世上再寻不?到第二双这样t?耀眼?的眸,沈玉娇还以为是什么不?修边幅的流浪汉。

“谢……”她唇瓣翕动,险些脱口而出,又及时克制。

茶铺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且她身边还跟着一堆婢女?、家仆、侍卫。

“没想到真的是夫人!”

谢无陵大步走到沈玉娇面前五步之距,站定,客套行了?个礼:“我刚看到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还以为连日赶路,累花了?眼?。怪不?得今早出门,喜鹊喳喳叫,原来是今朝得遇贵人。”

他的称呼与?行礼,都还算规矩。

可那直勾勾的、恨不?得穿透纱帘的灼烫眸光,实在算不?上清白。

沈玉娇庆幸此刻她戴着帷帽,不?然颊边滚烫的绯红被人瞧去,定要惹出是非。

“谢郎君万福。”

她起身回了?一礼,只当是巧遇的友人般,客气寒暄:“你怎会在这?”

“我奉三皇子?之命,回长安办点?事。”

谢无陵懒声答道,灼灼目光将沈玉娇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娇娇今日的打扮也好看,一袭烟霞色盘金彩绣绵裙,乌鬓如云,簪着一朵三翅莺羽珠钗,细嫩洁白的耳垂是一对玉柳叶耳环,玉色青翠清透,温婉中又添了?几分清新。

虽然帷帽下的脸看不?清晰,但谢无陵想,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夫人如何在此?”他问。

话刚出口,又恍然明白:“裴…守真回来了??”

沈玉娇唇瓣轻抿,淡淡“嗯”了?声。

“难怪。”

“嗯?”

“难怪……你在这。”

谢无陵视线又在身前小妇人温婉娇媚的装束上停了?停,薄唇扯出一个笑,胸间?却酸涩翻涌。

难怪今日,这样的好看。

却是装扮给另一个男人看。

也是在等?另一个男人归来。

【76】

【76】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谢郎君,你可还好?”

对谢无?陵,沈玉娇还是?不习惯“谢郎君”这样文绉绉的称呼。

但礼数在这,她?只得遵循。

待瞧见谢无?陵眉眼间那份黯然,她?心底也泛起一阵怅然,嗓音放轻:“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垂在身侧的长指拢紧,谢无?陵扬起眉头,嗓音也抬高:“我好啊,吃得香,睡得饱,一切都好。倒是?夫人好像消瘦了?”

是?裴守真那家伙不给她?饭吃吗?上回瞧见脸上还圆圆的有些肉,如今下颌尖尖,身形纤纤,尤其湘色腰封束着?的腰肢,盈盈如柳,仿若一掌就能把握。

“生完孩子,自然会轻盈一些。且苦夏难熬,胃口也比冬日小了些。”

沈玉娇抬袖,不动声?色挡开谢无?陵落在腰间的目光,反问:“倒是?你,怎的瘦成这?样?”

又黑又瘦,以至气?质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性散漫。

像一把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寒光铮铮。

再不是?金陵城那个无?所事事的地痞头子。

“我这?不是?跟着?三皇子开矿么?”

谢无?陵轻咳一声?,眸光飘忽:“成日在山上跑,风吹日晒的,自然就瘦了。”

扯谎于他而言,家常便饭,唯独对沈玉娇,对她?撒谎,仿佛一种罪过。

但三皇子私下派他跑了趟陇西的事,涉及机密,绝不可对外泄露。

好在沈玉娇也没多问,只轻叹一声?:“虽说差事要紧,但还是?以身体为重……”

你多吃些肉,多多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别生病,别逞强,别贪功冒进。

若是?可以的话,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老老实实领着?俸禄,安稳过日子吧。

不要再为了我,这?般辛苦……

不值当?的,谢无?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