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午休的时候大部分警察都已撤退,媒体那边由校长作了发言,总算是打发了那帮家伙。
午饭后,我在办公室里准备下午的课,也从其他教师那里听来了许多关于案子的小道消息。其中一些话对于了解这次事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据说,最后见到浜口老师的是一名姓山田的男老师,他说昨晚八点左右同浜口老师一起离开了办公室。但是两人同行也只到出了校门为止。因为浜口老师突然说“雨伞忘在了体育馆后面”,随后便朝体育馆方向去了。昨天放学后,她曾到体育馆后面的花坛转了一圈,那时候似乎是带着伞的。我回忆起了昨天的天气。傍晚过后,小雨时下时停,确实容易将雨伞忘记。
问题是,浜口老师为什么进到了体育馆里面。如果只是到后面取伞,并没有进去的必要。而且,她是如何进去的,这也是个谜,因为放学后体育馆肯定上了锁。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体育馆后面有一扇窗户的玻璃碎了。据说那扇窗户下面放着浜口老师的鞋子和雨伞。
如果说是浜口老师打碎玻璃潜入体育馆,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那么,究竟是谁干的呢?这里还是推测为是凶手打碎的比较妥当。
浜口老师取伞时,发现了被打碎的窗户,于是打算检查一下体育馆内部有什么异常,警方是这样设想的。门上了锁,所以不得已她只能从窗户进去。
凶手为闯入体育馆不惜打碎玻璃,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呢?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能是为了破坏那些体育用品。不巧,这一举动被浜口老师撞见了,凶手一时冲动便杀人逃逸——这就是警方目前的推理。
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大闹器材室呢?关于这一点,警方现在仍未掌握任何线索。那些在背后议论的老师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第五节算术课,我决定进行随堂考试。和预想的一样,学生们都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甚至还有人要我讲一下浜口老师的案子,我并未搭理。最近越来越多的孩子受到电视和游戏的影响,听到谋杀案这种词没有丝毫真实的感触,有的只是旺盛的好奇心。
孩子们考试期间,我观察着他们,一会儿坐在讲台的椅子上,一会儿站到窗户边。据说有些正式教师会在这种时候睡觉,我们这些代课老师可不允许有这么任性的行为。正式老师会受到学校的庇护,而我们这些人只有被辞退的下场。而且,只要有哪怕一次不好的评价,或许以后就再不会有工作找上门了。虽然我讨厌工作,但要真变成那样我也吃不消。
考试开始后大约十分钟,后排座位上的山口卓也和齐藤刚的举动开始变得可疑,明显是在作弊。或许他们以为我正在眺望窗外,所以有所松懈,不巧的是我就像变色龙一样,眼睛可以横着看。迄今为止,我已经用这一招当场逮住过好几个作弊的笨蛋学生了。
山口他们的作弊方式,就是偷看坐在中间的永井文彦的答案这种初级水平而已。每当山口和齐藤朝旁边嘀咕的时候,永井就会把答案推向一边好让他们看见。看上去,永井的成绩似乎还可以。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朝后方走去。山口和齐藤立刻停止了动作。我站在三人身后,瞟了一眼他们各自的答案。正如我所料,他们的答案完全一样,就连错的地方都一样,真丢脸。
或许是意识到作弊行为已被察觉,他们三个一动不动。我开始思考该如何整治他们,光是喊到办公室训话太没意思。
正盘算着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是永井的橡皮,我弯腰捡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候,永井卷起的裤脚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本以为那是作弊小抄,可却不是。
那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我将橡皮放回永井的课桌上,用整个班级都听得见的音量说起来:“接下来的第六节课,就让你们补回第一节没上成的体育课吧。值日生到时候先去做好玩躲避球的准备工作。”
或许是因为我这个刻板的代课老师忽然说了句出乎他们意料的话,孩子们的反应有些僵硬。他们像是在警惕着陷阱似的,不安地面面相觑。
“怎么?不想玩躲避球啊?”
我这样一问,坐在最前面的孩子反问道:“真的可以去玩?”
“嗯。所以让你们先做好准备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孩子们发出了欢呼声。我瞄了山口他们一眼,看到了坐在山口和齐藤中间垂头丧气的永井。
05
雨已经停了。我告诉孩子们,第六节上课时换好体操服,去楼顶天台玩躲避球。做轻微运动的时候可以让孩子们上天台,这是我在午休时听年级主任说起才知道的。新的足球、躲避球等物品,也已经陆续从厂家送了过来。
第六节课的铃声响起,我并没有立即去上课,而是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玩躲避球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故,所以很多老师就放手让孩子们去玩,自己则趁机做其他工作,这也是从年级主任那儿听到的。他说,被杀的浜口老师以前也常常这么干。如果是往常,我肯定也只是有样学样,可今天这么做的原因却有些特别。
过了大约十分钟后,我站起身,顺着楼梯一直上到教学楼顶层,将通往天台的门稍稍推开一条缝。
只见孩子们玩躲避球玩得正起劲,相互呼喊着来回奔跑,还能听见欢笑声。再仔细一看,似乎并不只是开心地玩躲避球那么简单。
整个班分成两队在比赛,其中一方只剩下永井文彦一人还在场上,由山口卓也带队的另一方却总是不拿球砸他。他们不去砸人,只是相互传球,让永井疲于来回奔跑。即便永井故意站在容易被砸中的位置,他们也决不瞄准他。
这时,永井那一队的头头齐藤刚怒斥起来。“喂,永井!干什么呢?怎么停下来了?你敢故意让他们砸着,到时候有你好看!”
听到他的吼声,永井再次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其他人则看着他那副样子,哧哧地笑。
果然不出所料——我推开门走过去。孩子们望向我,一脸惊讶。他们似乎以为我会跟其他老师一样,对此视而不见。
我穿过这帮孩子,走近永井文彦。“为什么不反抗?你是这帮家伙的玩具?”
永井只是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唉,算了。我找你有点事。你跟我来。其他人留下来继续玩躲避球。”我将手搭在永井的肩膀上,迈出步子,可随即又停了下来,转过身。“你们真够混蛋的啊。”
这句话让大多数人低下了头,山口卓也和齐藤刚却只是满脸怨气地将头扭向一边。就像人们说的,坏到了骨子里的孩子,再教也没用。唉,这也正常。这样的孩子过去也有很多。就因为教不好他们,现在才有这么多混账的成年人。反过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将大人们的行为看在眼里,单纯地模仿再现而已。只要成人社会里还有因偏见和歧视而导致的恃强凌弱,孩子们就同样不会停止欺凌。
我把永井带到了教室。男生的衣服全都放在各自的课桌上。之所以没有女生的衣服,是因为她们在专用的更衣室里换。“你是因为不想被大家欺负,才偷偷跑进器材室的吗?”我问永井。
永井一副诧异的神情,抬头看我。
“溜进器材室,把球割破,把里面搞得一团糟的,就是你吧?”
“不是我……”他用蚊子般的声音否认道。
“抵赖是没用的。因为我有证据。”
我拿起永井放在课桌上的长裤,手指伸进卷起的裤脚,将里面那一团白色的东西挑了出来。
“看好了,这是羽毛球上的羽毛。器材室里这样的羽毛撒了一地。如果不是你干的,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永井瞪大了眼睛,脸渐渐涨得通红。终于,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
“偷偷溜进去的就是你吧。”我用跟自身完全不相称的温和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永井慢慢垂下头,就那样开始了语气沉重的诉说。
如我所料,永井文彦不属于欺负人的那一派,而是受害者。带头欺负他的,不用说就是山口和齐藤,像夹三明治似的坐在他的两侧,是为了欺负他时更顺手。
欺负永井的并不只有那两个人,其他人似乎也在他们的指使下加入了进来。如果不听话,或许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每个人都抱着这种想法,毫不反抗。
刚才那恶意戏弄的躲避球就是一个例子。案发当夜,永井料想到第二天的体育课要玩躲避球,为了逃避而打算将球全都割破。也就是说,打碎体育馆窗户玻璃的人是永井。将器材室弄得一团糟,应该是考虑到如果只割坏躲避球,可能会暴露自己。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倒是会在这种细节上令人切齿地下功夫。
“当我准备走出器材室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说话声,似乎有人在吵架。我害怕被发现,就躲了起来。不一会儿外面就安静了,我走出去一看,发现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
“那就是浜口老师喽。”
“我吓了一跳,害怕极了,就打算逃跑。因为我想,老师应该已经……浜口老师应该已经死了。”
“可是,她其实还没有死,对吧?”
“我看到老师稍稍动了动,才知道她还活着。我就问要不要叫人来,可老师什么也没说。”
我想那应该不是什么都没说,而是什么都没法说了。发出声音其实需要不少体力,这一点似乎很多人并不清楚。
“老师没说话,却伸出手指在地板上写起什么来。我就凑过去看……”
“老师写了什么?”
“六乘以三……写完之后,老师就没了力气,完全不动了。我摸不着头脑,本打算直接逃跑。但又一想,老师或许是写下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不能放着不管。”
尸体倒在眼前,应该早怕得两腿打战了,亏他还能再三思量。我不禁有些佩服起来。“所以你就放下了数字板和旗子?”
“我没带笔,也没其他办法。不过我觉得那样做的话,或许有人能明白老师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站到黑板前,用粉笔写下了“6×3”。“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当时难道还在考虑算术题?”
永井摇起了头。“我想应该不是算术。”“哦?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浜口老师不是那样写的。”
“那,是怎样写的?”
永井走到我身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竖着写下了“六×三”。“是这样的。”
“嗯,写的是汉字啊。那就和算术没关系了。”
“可是器材室里没有汉字的牌子,所以我就用了阿拉伯数字的‘6’和‘3’。”
“原来如此。”我再次打量起写在黑板上的那些字。“六乘以三……”我念叨着。下一个瞬间,我笑出了声。永井则一脸讶异地抬头看我。
“没事。并不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实在是事情太蹊跷,我觉得很有意思。是嘛,六乘以三。这挺有意思啊。”
“你在讲什么啊?”
我低头看着一脸狐疑的永井,咧嘴笑了起来。“案子破了。”
06
浜口交三坦白罪行,是我从永井文彦那里听说“六×三”这一情况的第二天。其实警方也已经注意到他了。他含糊其词的不在场证明和附着在浜口老师身体上的毛发,为警方的怀疑提供了凭据。但是,光凭丈夫的毛发粘在妻子身上这一点并不能断定,警方也不能贸然实施逮捕。
这时永井文彦的证词便显得极为宝贵了。尤其当警方说到那条死亡讯息的真实含义时,浜口便放弃抵抗,认罪了。
据浜口供述,他们夫妻二人正在协商离婚,起因是交三的外遇。浜口老师要求他支付巨额的精神赔偿金。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浜口老师无名指上那不一致的晒黑程度,确实像是取下戒指才有的情况。
那天夜里,交三躲在学校附近,等待妻子。他原打算编造一个借口,将她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伺机杀害。他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不想支付赔偿金,另一方面,放弃产权在妻子名下的房子也令他痛心。二人如今住的房子原本是浜口老师父母的财产。
可是浜口老师在和同事告别后,却走向了体育馆。浜口交三见状决定尾随其后。
当时,永井正在体育馆里大闹器材室。浜口老师发现窗户玻璃被打碎,为了检查体育馆内部的情况,便从窗户爬了进去。
浜口交三也跟了进去。馆内一片漆黑。他觉得如果在此将妻子杀害,到第二天之前都不会被发现。
发觉有人尾随自己爬进来之后,浜口老师发出了惨叫。而当发现那竟是自己的丈夫后,她更是激烈地挣扎起来。或许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生命危险吧。
浜口交三下了狠心,掏出事先藏在身上的匕首,疯狂地朝妻子扑去。
他的失误在于未确认妻子的死亡,而没意识到一旁的器材室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对他来说更是失策。
“凶手居然就是他丈夫,那个浜口交三先生啊。”教导主任叹息道。对一个杀人犯,他竟还称之为“先生”。
这里是校长室。我去警察局解释“六×三”的含义时,得到了更多警方的消息,因此一回来便被叫到校长室汇报了。“那么六乘以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教导主任问道。
“根本就没有什么六乘以三。”我说,“浜口老师只是写下了凶手的名字而已。”
“名字?”
“浜口老师,她是这样写的。”我用圆珠笔在校长办公桌上的便笺上竖着写下“交三”两个字,拿给校长和教导主任看,“凶手浜口交三的名字其实是这样写的。”
教导主任和校长几乎同时张大了嘴巴,像是要叫出声来。
“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把‘交’这个字分解开来的话,看上去就好像是‘六×’一样。而在它们的下方还有一个‘三’字,所以永井便将其误认为是六乘以三了。”
听完我的解释,教导主任抱着胳膊沉吟起来。
“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让你这样一说,好像事情原本很简单。如果不是永井误解的话,案子可能早就破了吧。”
“永井当时可能也很紧张。”
“话是没错,可那只不过是个‘交通’的‘交’字!他都五年级了,理所当然应该会认得啊。”
我耸耸肩。我真想问问他,如果换作是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你要是看到浜口老师倒在面前,恐怕早就溜之大吉了。
“那么永井该怎么处分呢?不管这次破案他立了多大的功,在器材室里搞破坏这件事,总不能不罚吧?”校长坐在座位上,抬头对教导主任说。
“是是,那当然得罚。”教导主任头点得跟捣蒜一般。
“我觉得当下首先应该考虑的,”我来回瞪了二人一眼说,“不是怎么处分,而是解决他遭受欺凌的问题吧。难道你们只在意自己的面子问题?”
听到我的这句话,二人面色难堪地低下了头。
走出校长室后,我不经意地透过走廊窗户瞟了一眼楼下,看见永井文彦正被几个同学围了起来。我以为他又要被欺负了,可其实不是。
“警车里面可厉害啦!堆了好多电脑一样的东西,搜索功能很强大的!就连对讲机都跟一般的不一样。那样的对讲机我见都没见过呢。”
永井全神贯注地说着,四周的孩子们眼里满是羡慕。永井看上去有些得意,话语间也透着些许自信。
好好好,这样就很好——我在心里默默地替他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