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也就是在制作兑水酒的材料里下毒。”
“不,这不可能吧?”市长说。“不管是苏格兰威士忌、水还是冰,其他人也都喝了。”
“确实如此,但当中只有一样东西不会与别人共用,也就是冰块。如果在苏格兰威士忌或水里下毒,可能会让不特定多数人喝到,但如果只在其中一颗冰块下毒,喝到它的就只有一个人。”我说,摇晃眼前的杯子。杯里还有一块几乎溶光的冰块,以及变稀的剩余果汁。
“可是凶手应该不知道木部先生会拿哪一颗冰块。”月村博士提出我预想中的疑问。
“你说的没错,所以凶手需要暗中操纵他拿毒冰块。”
听到我的话,金子仰起身子:
“有那么容易吗?”
“视情况也并非不可能。比方说,在木部先生拿到冰块前,把下毒的冰块放在冰桶中最容易拿取的位置,这样成功率就可以接近百分之百。”
“可是我记得木部先生应该是第一个去拿冰块啊。”市长露出回想当时情形的眼神。
“那么下毒的冰就是放在最上面。”金子说。“可是谁也不晓得木部先生会第一个去拿冰。”
“平常都是怎么样?木部先生似乎非常爱喝苏格兰威士忌,所以只要准备好酒,木部先生是不是就会第一个抢先去调兑水酒?”我问。
“是有这样的倾向,但木部先生也不一定总是第一个去拿酒,而且虽然他今天喝兑水酒,但也满常直接喝酒而不加水,对不对?”土井直美说。那句“对不对”是在向其他人征求同意。月村博士和市长朝她点点头。
“看来毒冰说也变得有争议了。”金子歪起嘴巴,他或许想露出讽刺的笑容。
“可是不管怎么样,”月村博士环抱手臂,慢慢环顾众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每个人都已经发现、但谁都不愿意出口的话被讲出来,场面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可是没人反驳。金子本来要拿波本威士忌,但想起甚么似地又缩回手。
“如果可能,”市长打破沉默。“我希望凶手现在主动招认。范围都缩得这么小,迟早会揪出谁是凶手。”
“说这种话的人最可疑。”月村博士看着桌子。
市长微微摊开双手,“我没有动机。”
“我也没有动机啊。”
“人家也没有啊。”
金子与土井直美异口同声地说完后,月村博士把矛头指向我,“真想听听侦探先生的高见。”
“我还在思考。”我回答。
“还在思考?可是嫌疑犯就只剩这几个了呢?这样还没办法锁定凶手吗?”
“问题就在这里。凶手为何要在这种状况刻意杀人,我怎么样都弄不明白。现在的确电话不通,外头天候恶劣又无法报警,但警方迟早会赶到查案。如此一来,我们直到警方揪出凶手为止都得被关在这里。我不认为这对凶手有甚么益处。尽管如此,凶手仍执意下手,理由是甚么?”
“他有甚么逼不得已的苦衷吗?”市长问。
“我觉得不是。凶手在下手之后留下讯息,表示这是非常有计划性的行动。”
“这么说也是……”市长咬住嘴唇。
众人各自陷入沉思。可是在这当中,应该至少有一个人想着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事。
其实我想到一个凶手会在这种状况下犯案的理由。可是那实在太可怕,可能会引发众人恐慌,所以我没说出口。
“话说回来,”我看着众人。“夹在木部先生书里的讯息,有没有人有甚么线索?我记得上头是这么写的:他沉迷于诅咒,成了禁断之书的俘虏……”
市长摇头:
“不清楚呐。禁断之书指的究竟是甚么?”
“月村老师呢?”我问女考古学家。
“就我所知,没有这种名称的书,不过可能是与宗教或性有关的书。”
“两位呢?”我也询问金子和土井直美。
两人瞬间对望一眼,但同样微微摇头回答:
“不晓得呐。”
“人家也不晓得。”
“这样啊。”我点点头,双手在桌上交握,在脑中整理顺序后开口。“禁断之书,我想指的恐怕就是遭盗挖的物品。”
众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我身上,但没人出声。
我从外套内袋取出笔记本。
“水岛先生遇害前,在日记上这么写道:‘我这阵子一直睡眠不足。为了那东西,我好几天无法成眠。今晚也别想安睡了吧?老实说,我没料到它竟然让我如此烦恼。没想到它令我如此痛苦。’这里说的那东西,指的就是那本禁断之书。也就是说水岛先生读了它、一样成了它的俘虏,所以无法成眠。”
“成为它的俘虏是甚么意思?”市长问。
“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为它神魂颠倒。换句话说,那本禁断之书具有如此令人无法招架的魅力。”
“好厉害,那究竟是甚么样的书?”市长继续追问。
我一一回望注视着我的眼神,慢慢开口:
“我想,”半晌后,我吊足他们胃口才说:
“恐怕是本格推理小说。”
瞬间,房间的灯又熄了。
5
“不好了,又停电了。”市长的声音响起。“喂,去检查一下发电机。”
“是。”我听到门房应声,接着是他的脚步声。
“应该有手电筒。”金子说。“手电筒放哪去了?”
“我记得是在楼梯下面。”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找到了。”土井直美说。
我静静坐着,等待她打开手电筒开关。然而灯没有亮,反而是传来某些东西“砰”的倒下的声响。
“啊、喂,怎么了!”金子问。“喂,土井?”
然而土井直美没有应话。
“出了甚么事?”市长问。
不久房间的灯亮了,同时阿文嫂大声尖叫。
土井直美趴伏在楼梯下方。我立刻跑过去捉起她的手腕。脉搏停止了。
“不好了……”我呢喃着查看她的周围,手电筒掉在地上。
我在伸手前仔细观察手电筒,马上就发现机关。
“这手电筒怎么了吗?”市长靠过来。
“不要碰!”我伸手制止他。“开关的地方有针,针上可能涂了强力神经毒,大概是尼古丁。”
“咦!”市长急忙缩手。
“啊,有东西。”金子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他看一眼后把纸递给我。他的脸都白了。
我也读了文字,内容如下:
“罪在死者的口袋里”。
我再次蹲到土井直美的尸体旁,然后摸索她的外套口袋。左侧口袋装了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内容差不多如同预想。
“她沉迷于诅咒,成了禁断之书的俘虏”。
“够了!”金子冷不防大叫后退到墙边。“下一个就是我吧?下一个就轮到我吧?不要这样!我没做错甚么啊!我甚么都没做!”
“金子先生,冷静下来。”市长想要安抚。
“不要靠近我!”金子尖叫。“叫警察来!现在立刻叫警察来!”
“就算这么说,电话线都断了,有甚么办法?”月村博士愤愤地说。
“那我去叫警察。我现在回到镇上去报警。车子借我、车钥匙给我。”金子伸出右手。
“雨下这么大,很危险的。”阿文嫂害怕地说。
“总比待在这鬼地方安全多了。好了,快给我!车钥匙给我!”金子不停嚷嚷。
市长、月村博士还有我瞬间对望一眼,每张脸上都写着“拿他没办法”。
市长从口袋取出车钥匙,“那么你开车时多小心,很多地方没有铺柏油。”
“我对我的开车技术有信心。”金子抢过钥匙远离我们,沿着墙壁走向玄关。
“金子先生。”月村博士朝他的背影出声。金子停步,月村博士继续说,“你也可能是凶手。你假装要去报警,其实打算远走高飞。”
金子露出痉挛的笑容:
“我这么有名,一旦被通缉,两三下就会被逮到。”
“说的也是。”市长双手插在口袋呢喃。
“那么我走了,祈祷不会再有下一个牺牲者。”金子快步走向玄关。
“咦?金子老师,你要上哪儿?”检查完发电机回来的门房声音传来。
“我要回镇上。待在这种鬼地方,不晓得甚么时候会被杀掉。”
“可是天气这么恶劣,还是别出门比较好吧?”
“没关系,不用管我!”我听到玄关门粗暴关上的声响。
门房慢吞吞走进来,“到底出了甚么事?”
市长代替回答,指向土井直美的尸体。门房瞪大眼睛:
“怎么会?怎么连土井老师都死了?怎么可能……”
就像被他的声音触发,阿文嫂开始掉眼泪:
“怎么会这样?居然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查出停电原因了吗?”我问门房。
“哦,我去洗手间检查配电盘,发现插头上装了这个。”他出示一个像小时钟的东西。
是机械式计时器,而且出力端子已经短路。换句话说,时间一到就会自动跳电。
我寻思是谁动的手脚,但谁都办得到在前去洗手间时把计时器插进插头这种小事。
“总之先把尸体搬到房间。”月村博士说。
我和市长搬运土井直美的遗体。月村博士走在前面,帮我们打开房门。
“大河原警部一定会吓得软腿。毕竟又是杀人命案,还发生在我们身边。”日野市长看着躺在床上的土井直美遗容,接着半自虐地说。而没有人答腔。
我想起某件事而望向房门内侧。上面挂着写SAT的牌子,而且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个叉。
我想起土井直美死时的状况。不管怎么想,凶手都不像锁定她下手。因为每个人拿手电筒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一个想法急速地在我的脑中凝聚起来,在它快成形时,看着窗外的月村博士出声了,“不太对劲。”
“怎么了?”市长问。
“车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是市长的车吧?”她指着窗外。
“嗯,是啊,是我的车。真奇怪,金子先生在做甚么?”
日野市长说完后,我们面面相觑,接着三人默默无语地一起出房间。
“啊!又怎么了吗?”从我们身上看出非比寻常的氛围,在楼下等待的阿文嫂僵着脸,可是没人回话。没工夫说明了。我走出玄关,拿起应该是门房的手电筒。上面没有毒针。
我们拿起雨伞从玄关出去。激烈的风雨瞬间扑打上来。天候比想像中更糟,每个人眨眼间都已湿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畏风雨地朝车子前进。风刮着雨伞,体重很轻的月村博士踉跄好几下。
总算走到车子旁边,我用手电筒照射里面。
趴在方向盘上的金子动也不动,我身后的两人肯定也理解出甚么事。因为他们都没发出惊讶的声音。
6
我从车外看得到的范围观察金子的模样。他好像没有外伤。
“请远离一点。”我对两人说,接着屏住呼吸打开车门。
金子的身体滚出车外。烟斗也从胸袋掉出来。
“把他搬进去吧。”我对市长说。市长一副刚回神似地帮我搬运。
我们浑身湿透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子的尸体搬进屋。阿文嫂来到玄关看到第三具尸体登场,当场瘫坐下去。
“死因是甚么?”市长问我。
“毒气吧,应该是氰化氢。只要把氰酸钾和酸混合的东西放进车内,车子一下子就会充满毒气,然后坐进车子里的人吸上一口气,当场上西天。”
市长用一副说不出话来的表情摇摇头。他的身体抖个不停,不光是因为被雨打湿。
“咦?这是甚么?”月村博士从捡起的烟斗前端拉出一团纸,她摊开后出示给我。
“罪在死者的床下”。
“我去看看。”博士说完上二楼。
她几十秒后回来了。“找到了。”她说,递出一张纸。
“他沉迷于诅咒,成了禁断之书的俘虏”。
由于完全如同预测,我不怎么吃惊。
“究竟怎么回事?”市长呻吟似地说。
“总之先把尸体搬到房间。”我说到一半时感觉到人的气息,于是望向走廊。
小绿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抹幽灵。
她望向金子,苍白的脸痛苦扭曲,然后她看着身为市长的父亲说:
“果然不应该那样做的,诅咒才不是甚么迷信。大家都死掉了,都是我害的……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太惨了,太惨了。”她哭倒在地。
“你在胡说甚么啊?哈哈哈,你怎么啦?这样胡言乱语。”市长抚摸着小绿的背,看着我并露出僵硬的笑容。“看来她吓坏了,连自己在说甚么都不清楚。”
我当然不相信市长,我确信小绿一定掌握重大的事实。
“总之到客厅去。”我说。金子的尸体先放在玄关。
我们在摆着失去主人椅子的客厅里做最后的讨论。我不再刻意去确认土井直美和金子椅面上所写的SAT和FRI是否被画上叉。
“在问小绿小姐前,我想先弄明白一件事。”我开口,然后盯着某一名人物。“你为甚么要做这种事?我实在无法相信你是杀人魔。”
我的视线前方是月村博士彷佛戴了面具的脸,她动起嘴巴:
“你有我就是凶手的证据?”
“从各种角度重新分析凶案,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其他凶手。”
“有意思。愿闻其详。”月村博士抱起手臂,双腿也交叠起来。她的头发湿了,但她一点都不在意。
“这次凶案的关键是凶手其实并未锁定特定人物下手。说得更清楚一点,站在凶手的立场,死的是谁都无所谓。”
“怎么可能?”市长开口。“看看杀人后留下的讯息,死者完全是依着凶手的计划遇害。”
“那是诡计,我也差点被骗了。”我把目光移回月村博士。“比方说,请想想金子先生的例子。那是市长的车子,金子先生去开市长的车岂不是极端的特例?还是凶手预期金子先生会硬向市长借车?我认为这不可能。土井女士也是。她以外的人拿手电筒的可能性相当大,而凶手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不管谁成为牺牲者,到时候再临机应变就行了。”
“可是每次有人被杀就出现的讯息……”
“请回想刚才的状况。从金子先生烟斗中拿出纸的是月村博士,可是纸真的塞在烟斗里面吗?有没有可能把藏在手中的纸当成从烟斗里面找到的?”
“这么说来,从金子先生床下找出讯息的也是月村博士呢。呃,可是土井女士的情况又怎么说?从她的口袋拿出讯息的可是天下一先生。”
“你说的没错。可是那时也是先有一张写着‘罪在死者的口袋里’的纸掉在地上。丢下那张纸的当然是月村博士。博士一知道手电筒的毒针刺死土井女士,便立刻从预备好的几张纸中选了土井女士专用的丢到地上。”
“土井女士专用的纸?”
“如果死的是市长,”我说。“就会丢下市长专用的纸吧。那会是甚么样的内容呢?‘罪在死者的枕边’吗?然后寻找枕边,就可以发现那段文字——‘他沉迷于诅咒,成为禁断之书的俘虏’的纸。”
“枕边?”
“只是打比方,月村博士事先在各位周遭藏好写着这些文字的纸。市长、小绿,还有我身边的某处一定都藏着一样的纸。土井女士的情况,是正好有机会可以塞进她的口袋;金子先生的情况,我想大概也是真的藏在床下;而木部先生的话,则是夹在他的着作里。那个时候毒药果然是掺在冰块里的,但月村博士当然不晓得是谁会拿到毒冰,只有在木部先生倒下的时候才会得知结果。然后她在众人惊慌之中冷静采取下一步行动,也就是准备木部先生用的‘罪在死者的书中’这张纸。然后等待九点咕咕钟响,假装发现鸟嘴衔着甚么东西,接着巧妙把那张纸和藏在她手中的纸掉包。我想一开始衔在鸟嘴中的大概是白纸。”
“这样啊。”市长好像想起当时的场面,一次次点头。“的确是月村女士从咕咕钟拿纸过来。这样啊,这么一想就简单了。”
“此外你还动了一点手脚。”我转向月村博士。“也就是挂在房门内侧的牌子,遇害对象的门牌都打了叉。你可能是为了表现出杀害对象是事前决定好的才这么做,但谜底很简单就能揭晓——那块牌子的正反两面都刻着一样的文字。你事先在所有牌子背面打上叉,接下来只要下手杀人后,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翻面就行了。仔细回想就可以知道,只有你一人有机会。尤其是把土井直美女士的尸体搬到房间时,你特地走在前面为我们开门。只要手一伸行了,翻牌子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
怎么样?——最后我问月村博士。
她面无表情聆听我的话,并在确定我说完后望向市长,接着她做出用手指按烟的动作。市长从内袋掏出香烟。
“有点湿掉了。”
“没关系。有烟就好。”
她叼起一根烟,用市长递出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深深吸气,吐出线一样细的烟雾。
“厉害。虽然只要把对象一个个除掉迟早会曝光,但比想像中更快被揪出来。”
“为甚么?”我问。“为甚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城镇。”
“保护城镇?从甚么手中?”
“当然,”她吁了一口烟。“是从诅咒的手中。”
“诅咒……那个诅咒吗?”
“没错,就是那个诅咒。”博士点点头。“因为诅咒,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被杀了。如果置之不理,今后会有更多人被杀,而且是以非比寻常的死法被杀。每个人都会以古怪的形式遇害。像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间被人勒死、留下神秘讯息死去、尸体瞬间移动、凶手消失,我想从这些荒唐的现象中保护这座城镇。”
“为了这个目的,即使杀害朋友也无所谓吗?”
“没办法啊,他们也成了诅咒的俘虏,迟早也会像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那样被诅咒害死。这么一来,诅咒将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我要赶在那之前用没人发现的方法杀了他们。”
“你打算在这栋屋子杀了所有人。”
“是的。”
“可是那样就会留下最神秘的谜团——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你不觉得这才叫做诅咒吗?”
“只要我留下遗书就没有任何谜团了。一个都不剩——不会变成这种结局的。”博士话声一落,把甚么东西扔进口中。
“不好!”我站起来。
但为时已晚。月村博士睁着眼睛瞪着我,就这样趴伏在桌上。
“月村女士!”
“博士!”
我和市长几乎同时冲到月村博士身边,但一切都太迟。
小绿突然号啕大哭: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全怪我做出那种事……大家都死掉了,大家都死掉了!”她惨叫着,彷佛要从喉咙呕出血。
市长抱住小绿。小绿不停哭泣。
“可以……请你把小女带去房间吗?”市长问我。
“那样比较好呢。”我答道。“可是我想请教你详情。”
“我明白。”他说。
7
我和市长在偌大的客厅里隔着大圆桌相对而坐,旁边就是月村博士的尸体,现在上面盖了毯子。
“六个人啊……”日野市长带着叹息说。“本来是为了城镇好,没想到会招来这样的结果……我似乎想得太肤浅。”
“你究竟是怀着甚么想法又做了甚么?”我问。
市长面露苦色:
“一切都是肇因于小绿的恶作剧。”
“恶作剧?”
“盗挖。”
我的身子微微后仰,直盯着市长:
“原来盗挖贼是小绿吗?”
“一切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督导不周。”他搔着额头。“我那里有一把纪念馆的钥匙,她好像就是用了这把钥匙。”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那就不是趁着门房不注意时偷钥匙。关于这一点,我真是错怪门房了。
“我想天下一先生也发现了,被盗挖的是一本书。”
“嗯,我知道。”
“的确是如此,那是一本极为不可思议的书,里面全是一些人被杀的故事,但开头都是神秘难解的谜团,而这些谜团吸引读者阅读,一直到最后都令人手不释卷,精采绝伦。那种精采,是这个世界过去所没有的。我也立刻沉迷其中,因此也忘记责骂小绿。”说到这里,市长稍微笑了一下,然后马上又恢复严肃。“可是我应该要骂小绿的。然后把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或是交给月村博士,然而我没有这么做。读了那本书以后,我想到的是可以藉此让这个城镇觉醒。”
“甚么意思?”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城镇少了甚么。我一直感觉到它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如今我总算知道那是甚么了——那本书上描写的事也应该发生在这个城镇里。不,正因为是这个城镇,才非得发生那样的事不可。因为这个城镇是为此被创造出来。人们为此而存在、时间为此而流动——我发现了这个事实。”
市长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他的魄力让人联想到选举。他舔舔嘴唇且深呼吸。
“可是那也被月村博士称为诅咒。过去有人为了封印这个诅咒,把这本书埋在木乃伊脚下。让这个诅咒复活行吗?我有些犹豫,可是我还是无法抛弃让城镇复苏的魅力,你可以认为这是因为我身为市长的关系。我先是把那本书拿给火田俊介先生看。我想你应该可以明白为甚么,我希望他能从那本书选出一些故事做为他的作品发表,藉此来推广那本书的魅力。”
我理解到那就是《斜面馆杀人事件》。我已经预测到了。
“火田先生赞同我的想法。不仅如此,那本书的魅力似乎让他不愿一个人独享,于是他瞒着我让水岛先生和木部先生,甚至是土井女士和金子先生都看了那本书,结果所有人都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就像那张纸上所写的讯息,他们成了诅咒的俘虏。我直觉这个城镇开始改变,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我所期待的事件一定会发生。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是甚么吗?”
“少了侦探。”
“没错。”他深深点头。“凶案发生却没有侦探,这样根本没有用;而且不知为何,这个城镇也没有侦探。过去一定有,不过现在却没有,于是我决定找个侦探来,我要把埋在地下室的书中主角——天下一侦探叫来。”
“怎么叫?”我问。
市长得意地笑了,“一点都不难。我只是写了一封信到书中所写的地址。”
“就这样?”
“就这样。结果你出现在这个世界、来到我们身边。”
原来我就是这样被叫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不过有一件困扰的事,也就是即使请你来了,暂时也没有案子可以委托你,所以我才告诉你盗挖的事,请你找出盗挖的窃贼。”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摇头,“没想到小绿就是窃贼。”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我完全只是想让这个城镇复苏;还有另一件事要向你道歉,就是一开始让你看的报纸。其实那是伪造的。”
“报导︿壁神家杀人事件﹀的报纸是吗?”
“︿壁神家杀人事件﹀也是埋在地下室的书中所写的奇案之一。我参考内容制作了那份报纸。若不那么做,我就无法说明我是从哪里知道你这个人、又为何委托你办案。”
“原来是这样,可是未免也太大费周章。”
“若是被你怀疑就前功尽弃。”市长微微摊开双手。“在这当中,命案终于发生了。密室杀人、人类消失,两个案子你都精采地破解了。这虽然符合我的期待,但遇害的都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令我挂意。我应该要想到是诅咒袭击了读到那本书的人才对。但我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可是小绿实在没办法这样想。那孩子觉得因为她挖出了那本书,悲剧才会不断发生而痛苦万分。所以我想暂时在这里告个段落,才召集了众人,表面上的名目是请天下一先生揪出盗挖贼。”
“没想到竟招来这样不得了的结果。”
“我做梦也没想到月村博士怀着那种想法。我只对她一个人隐瞒了盗挖的真相,但她已经察觉了,真可怕。”市长仰望天花板,长长叹一口气。“我能说的就是这些,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这个嘛……”我想了一下后摇摇头。“不,这样就够了,其实我还有些地方无法释怀,但关于这部份,我想日野先生也无法回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给你添了莫大的麻烦。劳你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觉得很抱歉。”市长低头行礼。
“没必要道歉。可是,”我说。“我似乎真的跑到了好远的地方。”
8
虽然宅子已经化成不祥之馆,但大半夜的也无法离开,今晚只能在此过夜。风雨似乎稍微止歇。
我躺在床上寻思种种事情。市长的话、至今为止的凶案、尸体、诡计,还有我自己。要想的事堆积如山。身体明明已经累到无法动弹,却半点睡意也没有。
我思考着我在以前世界所做的事。我到底一直拚命地在做些甚么?我想要透过写小说来创造一个魅力十足的世界,可是甚么叫魅力十足?是能够满足我的世界吗?那么我何时才能满足?
我很久以前试着打造自己热爱的世界,当时非常幸福,不在乎旁人眼中这个世界看起来如何。我追求可以快乐倘佯的乐园。
自己何时失去这种情感?实在太久远,我无法正确定位出来。不过我确实有过如此时期——如同在沙堆里盖城堡的孩子,不在乎其他孩子眼光,注视着只有他一人看得见的光景。
我想起过去创造的几座沙城,可悲的是全被我自己用脚踩坏。我现在依然回想得出来我说过甚么。
“这种无聊的东西、这种幼稚的东西、这种非现实的东西、这种不自然的东西、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怎么会这样?面对倾注心血创造的城堡,我居然认为是过去的耻辱,甚至努力忘掉当时的自己。
注意到时,我正在流泪。这一瞬间我理解了。
我就是为了在这里、像这样流泪而来到这个世界……
这时,我听到了声响。隔壁房间的门被人以蛮力撬开。
邻房是WED的房间,我原本应该休息的地方。
没错,我现在待在TUE的房间。我有个念头,因此没告诉任何人就挪到这里。
我当时动了手脚,利用铁丝把WED的房门锁扣起来。所以如果有人想从室外开门,一定认定我人就在房里。
现在想开门的人正是如此。我拿起手杖慢慢下床,就在开门到走廊的一刻,传来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接着是两道枪声。
枪声的冲击让我一瞬间却步,但还是到走廊查看隔壁。门从铰链的部份被打开了。我窥看里面。
一个黑影站在床边。那张床鼓鼓的,就像有人睡在里头,但里面塞的是预备的枕头和毛毯。
影子注意到我后冲向窗户。一道剧烈的玻璃破碎声响起,紧接着是东西落到窗户底下屋顶的声响。我跑近窗边,刚好看见黑影跳进停在附近的卡车。
我回到房间迅速更衣朝玄关跑去。好像有人叫我,但我没空应答。
幸好雨几乎停了。我在储藏室旁边找到放置在那里的老机车。
我隐约知道该去哪里,那里已经形同应许之地。
我站在纪念馆入口。这古老又神秘的小屋,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走近屋子正面的木制老门。应该扣在上面的牢固大锁现在不见踪影。我推门进入。
幽暗的室内没有人影。我望向通往地下室的秘密门扉。门开着,阶梯朝黑暗延伸。我钻进门扇摸索着下楼。
到底下的时候,我点亮天花板的煤油灯。无数小影子瞬间蠕动起来。
就在我要踏入木乃伊所在的房间时——
“你总算来了。”声音从黑暗中说。
9
“果然是你想要取我性命?”我看着黑暗。
虽然只能依稀看见人影,但我却觉得可以一清二楚看到那张脸。
“你和月村博士是共犯吧?你们联手想干掉我。就连月村博士自杀也是为了让我疏忽大意的伏笔。”
不久,影子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在煤油灯微弱的光芒映照下,那张脸依着鼻、眼、轮廓的顺序露了出来,是一张与我猜想完全相同的脸。
“不愧是名侦探。”他说。“聪明绝顶、敏锐到了非现实的地步,甚至让人扫兴。你推理直觉之敏锐已经接近方便主义。”
“许多人喜爱这样的敏锐。”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纪念馆的门房把枪口对准我,并且走近。
“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杀了你?这玩笑大了。我要杀的是侦探天下一。你可以逃离天下一的枷锁回到原本的世界。这样就皆大欢喜。”
“你知道一切是吧?”
听到我的话,门房讪笑起来:
“那当然。你以为我从几时就在这里?”
“从上次杀了侦探的时候吗?”我说。“那个成了木乃伊的侦探。”
“我可要声明,杀那个侦探的不是我,杀了那家伙的是……”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
“嗯,我明白。”我扫视周围,接着说,“这里是小说中的世界。”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说。”
“这我当然知道。这里……”我再次四下环顾。“本来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
门房的嘴角浮现邪恶的笑容,点点头。
“那种过去式的说法真不赖。本来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没错,都是过去式。现在不是了。”
“这是我刚开始写推理小说——不,刚开始对推理小说感兴趣的时候,存在于我脑中的世界。我以这个世界为舞台写了好几部小说。天下一是当时所写的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名字。”
“那时你很年轻,或者说,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创造出这么无聊的世界。”
“可是这里是我心灵的游乐场。”
哼——门房嗤之以鼻。
“只要上了年纪,任谁都会怀念起过去的游乐场,可是也就这样而已。更重要的是我要你想起来,抛弃这个游乐场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不是谁命令你这么做,是你依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我没忘记,也没有后悔。”
“我听到这话就放心了。”
“这个世界无法满足我,我发现还有许多想做、非做不可的事。我知道为了追寻那些非得离开这里不可。”
“那叫做正常。你从此抛弃了以密室为代表的本格诡计,还开始躲避本格推理小说。”门房低声窃笑。“明明是靠着密室出道的。”
“还有很多人对我抱持这样的印象。”
“改变形象很困难。”门房点点头。“可是我认为我也努力提供协助了。你之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命令我和月村保护这个城镇免于诅咒——本格推理小说这个诅咒,所以我一直看守着被你封印起来的小说。然而那个小姑娘却做出多余的事,使得城镇一口气被诅咒笼罩。密室杀人、人类消失——怀念的本格复活了。”
“可是这个城镇的人,因此想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这我无法否定。”门房扬起眉毛。“因为封印本格推理的诅咒,这个城镇变成一个不上不下的世界。奇形怪状的屋子、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是以发生本格推理命案为前提所创造的,但既然没有本格推理,属于他们的故事都无法发展出来。可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责任已了。”
我无法反驳门房。他说的对。
“我睽违许久回到这个世界,如今有新的想法。”
“甚么想法?”
“这个世界不适合我了。被隔离的空间、人工的设定、身为棋子的登场人物,这些已经不合我的作风。”
“那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既然你都这么说,”门房说,把枪口对准我。“应该没有遗憾吧?就让名侦探这种可笑的角色在这里死去吧。”
“等一下。我的确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我还是想把这个世界留在我心中。”
门房慢慢摇头,像在说他难以理解。
“为甚么?因为就像某人说过的,你觉得这里是推理小说的故乡?”
“或许吧?总之我不想像上次一样把这里封印起来,我想把这里当成一个我可以随时回来、只属于自己的游乐场。”
门房不停摇头:
“我不懂。你到底是想回来这里,还是不想回来这里?”
“我不想像那样非黑即白。我并不憎恨这个世界,我想要随时想起它、怀念它。”
门房深深叹口气,彷佛拿我没辙似地举起双手,可是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暖意。
“我懂了,随你爱怎么样吧。那我该怎么做?我已经没必要保护这座纪念馆,消失到别处去比较好吗?”
“你就待在这里。”我说。“我希望你保护这个世界。”
“这责任也太重大了吧。”他耸耸肩。
“你办得到。”
“我尽力。”门房说,终于收起枪。“那么你要怎么做?要走了吗?”
“是啊,我差不多该走了。”
“那我就不送了。咱们就在这里道别,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嗯,我知道。”
我本来想和门房握手,但还是打消念头,因为他已经转向旁边。我穿过他身边走向狭窄的阶梯。
离开一楼后,我沿着梯子爬上二楼。我可以确定那道们就是通往我该回去的世界的入口。
上二楼一看,小绿正躺在角落的床上,大概是市长送她来的。
她发现我,跳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里。”我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僵着身体走近,抱在她胸前的是一本旧书。
“对不起。”她说着把书递给我。
我接下那本书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众多登场人物的人物表,以及奇形怪状的房屋平面图。我忍不住苦笑。这是以这个城镇为舞台、我过去所写的本格推理小说。
密室诡计、尸体瞬间移动、暗号诡计、不在场证明破解、一人两角,纳入了各种本格要素的作品。
埋在木乃伊脚下的,原来就是这本书。
“一开始我没打算要偷的。”她说。“我很在意里面埋了甚么,打算看一下就好。没想到挖出这本书,一读起来就欲罢不能……”
“那样的话,你读完后再放回来不就好了?”
“我本来这么打算,可是途中我发现了。”
“发现甚么?”
“对这个城镇来说,还是解开诅咒的封印比较好。我认为应该让这本书上所写的世界在这里复活。”
我无法正视她真挚的眼神。做为本格推理小说登场人物而被创造出来的角色理所当然会追求可以发挥的舞台。
“再说,”她说。“我心想如果本格推理的世界复活,天下一先生一定会出现。”
“咦?”我望向小绿。
她的脸变得有些赤红。
“我一直好想见你。”她低喃。
“谢谢。”
我想了一下,把手中的书还给小绿。
“这送给你。”
小绿眨着长长的睫毛。
“可以吗?”
“这样做最好。”
小绿接下书本,然后像刚才那样抱在怀里,接着小声说谢谢。
我报以笑容转身,神秘的门扉就在眼前。
“好了……”
“你要回去了?”小绿的声音带着哭泣。
“嗯。”
“你一定不会再来了。”
“可是我不会忘记你们。密室、还有不可思议的洋馆,我绝不会忘记。”
“请你不要忘记。”她单薄的身体颤抖着。
我重新望向门,看着雕着“WHO DONE IT?”的文字。
WHO DONE IT?谁杀的?
被杀的不必说就是那具木乃伊,而那具木乃伊的身分不是别人,就是名侦探天下一。
先前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杀了他。我现在可以鲜明回想起我当时说的话。
“不需要名侦探。”我这么告诉天下一。我这么说着,把子弹射进他的额头。
“WHO DONE IT?”的文字底下排列着英文字母。我慎重地依着自己的名字触摸。这不是天下一的名字,是我的本名。
摸到最后一个字时,出现了变化。
门边开始发光,把手则传来东西解开的“喀嚓”声响。我握住把手。
我在打开门前再一次回头。小绿抱着书,一只手轻挥着。
我拉开门,踏向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