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 / 2)

🎁美女直播

2001年,格拉纳达

重重阴影投在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墙外的广场上,米格尔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于无。索妮娅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为米格尔讲述的一切震惊不已。

“可这么多不幸怎么会降临到同一个家庭?”她问。

“并不是只有拉米雷斯一家有这种遭遇,”米格尔答道,“这并不罕见。一点也不。每一个共和派家庭都遭受了这样的痛苦。”

米格尔的体力似乎在渐渐衰退,但在给索妮娅讲述这些往事时,他不知疲惫。索妮娅现在再看这间咖啡馆,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些人遭受的苦难似乎仍在这里徘徊。

老人连续讲述了好几个小时,但故事仍然遗漏了一部分,也是她最为好奇和想知道的部分。

“那梅塞德丝的遭遇呢?”她问道。墙上高悬在他们头顶的舞者照片,不断提醒着她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梅塞德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茫然。于是索妮娅担忧了一会儿,也许这位乐于助人的老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梅塞德丝……是啊。当然了。梅塞德丝……好吧,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与家人一直没有联系,因为信件会牵连无辜,她觉得母亲承受的怀疑恐怕够多了,要是再冒出个通敌的女儿,必定会遭到指控。”

“她那时还活着?”索妮娅心中再度燃起一线希望。

“哦,是的。”米格尔明确地说,“后来,事态比较安全的时候,她开始给孔查写信,寄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

米格尔在靠近窗台的一个橱柜里翻找。索妮娅的心狂跳起来。

“那些信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说。

索妮娅颤抖起来。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叠整齐扎好的信件,写信的人就是照片中那位让她十分困扰的少女。

“我给你读几封信好吗?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他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好啊,劳驾您了。”她静静地说着,注视着他手中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信封。

在那堆按日期排列的信件中,他小心翼翼地从顶端的信封里掏出十几张精致的航空信纸,又缓缓地展开。寄信日期是一九四一年。字迹很陌生。索妮娅从没见过母亲的手写字体。由于患病,她很难用手书写,在索妮娅的记忆中,她通常使用一台打字机。

信中的文字从信纸一边一直写到另一边,读着有些困难。老人竭尽全力将这些西班牙文逐句译成相当旧式的英文,念给索妮娅听。

亲爱的母亲:

我知道您会理解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没给您写信。我很焦虑,唯恐连累了您。我明白,我离开了西班牙,待在国外,会被看作叛徒。希望您原谅我的所作所为。考虑到所有相关的人,这条路似乎最安全。

我想告诉您,四年前我乘“哈瓦那”号来到英格兰后的遭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横亘于梅塞德丝与故乡之间的海越来越宽阔。船起航不久,海风就吹了起来。航行到比斯开湾时,海浪汹涌。澎湃起伏的波涛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很多孩子从没坐过船,猛烈的震动令他们惊恐万状。无望而无助的感觉袭来,许多人开始哭喊,被喉咙阵阵发紧欲吐的感觉攫住了。

甚至连大海的颜色看上去也是那么异样,眼下它不再是蓝色,颜色像搅浑的泥浆。几个孩子很快开始晕船。船行渐远,连几个成年人都恶心呕吐。甲板很快就因呕吐物而变得黏糊糊、滑溜溜的。

不管梅塞德丝怎样反对,恩里克仍然被迫与她分开,去了上一层的甲板。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看见他,感到辜负了他的母亲。

“你在这儿可不只是为了照看那两个孩子。”一位较为年长的助手训斥她。她说得对。梅塞德丝此行及行程结束后的角色,是照看更大一群人。她只关心那两个孩子,几位教师和牧师早已露出不悦之色。

那天晚上,孩子们在颠簸的船上将就着睡下。有几个挤在救生艇中,另外几个蜷缩在一大捆绳子上。梅塞德丝很快便无能为力,无法再安抚他们了。恶心的感觉击溃了她。第二天,肆虐的海浪平息下来,大家才如释重负。英格兰的海岸线偶然在视线中出现过,但巨浪不再将船卷来卷去时,他们才注意到地平线上那一抹淡淡的暗色线条——英国汉普郡的海岸线。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们在南安普敦靠岸。沉寂的海港是个完美的避难所,船一靠岸,可怕的晕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们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一双双小手扶着栏杆,低头望着这个全新的国家。目光所及之处,暗淡的港口墙壁正朝他们隐隐而来。

然后是船舶停靠时发出的喧闹声,他们还听到锚链叮当作响。像手臂一般粗细的巨大绳索扔上码头。头发斑白的男人们朝上望着他们,目光中既有怜悯又有好奇,但没有恶意。有人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在叫喊。码头工人粗犷而野蛮地大声吼叫,好让人们在一片嘈杂中能听清楚。

太阳刚刚冲破云朵的重围喷薄而出,这次奇遇的新鲜与兴奋就已耗尽。孩子们想回家找妈妈。很多人在旅途中与兄弟姐妹失散,给他们分组耗费了很多时间,而六角形徽章提供了很多帮助。对方为每个孩子指定了一位帮手。梅塞德丝很想找机会问问自己这一路能拿到多少报酬,但这场风暴不给她时机。

上岸之前,对方又为孩子们做了一次身体检查,根据治疗要求将多种颜色的缎带系在孩子们手腕上:红色缎带意指要去集体洗澡,集中灭虱;蓝色缎带意指已经诊断出传染病,需要住进医院接受隔离;白色缎带则表示健康状况正常。

可怜的小家伙们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两天前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头发、编成辫子缠着绸带的头发,现在都结成了硬邦邦的发团。编织精美的毛衣上满是肮脏的呕吐物。姑娘们竭尽所能将他们收拾得体面一些。

最后,孩子们不得不将带来的财物集中上交,每个人只领到返还的一点。小女孩们抱着钟爱的玩偶,小男孩们勇敢地站着,像一群小男子汉。他们集合起来准备离开轮船时,靠岸已经好一阵子了。

人们彼此好奇。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西班牙人打量着英国人,英国人也盯着这群排成窄窄的纵队在甲板上缓缓行进的外国小孩。不列颠人对西班牙左翼的“野蛮”早有耳闻,听说过他们如何烧毁教堂,凌虐无辜的修女,本以为会见到许多小野人。当这些双眼圆睁的孩子——其中一些人仍然衣履光鲜——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们大为诧异。

西班牙孩子见到的第一批英国人是救世军的乐队。梅塞德丝不太清楚该如何描述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明亮的短号和伸缩号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在她看来,他们未免太像军人,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是善意的。

南安普敦像一座正在举办狂欢节的城镇。街道上彩旗飘飞,这群西班牙孩子微笑起来,以为这都是为了欢迎他们。他们后来才发现,这一切是刚刚举行的加冕礼庆典留下的。

拿到健康合格清单的孩子们坐上双层巴士,从南安普敦驶向几英里外的北斯托纳姆,那儿将是他们临时的家。这是一场跨越三片野地的大型露营,五百顶白色的钟形帐篷排列得井然有序。每一顶帐篷可容纳八到十个孩子,男女分开。“印第安土著!”目睹此景,几个孩子快乐地喊道。

“他们以为那是个牛仔和印第安人的大型游戏。”恩里克对着妹妹嘲笑道,妹妹正站在他身边抱着玩偶。

梅塞德丝将这些帐篷与人们在马拉加到阿尔梅里亚的路上临时搭建的容身之处暗暗作了比较。这里有秩序,有安全,最感人的是有仁慈。在这片绿茵茵的草地上,他们找到了避难的天堂。

活动的组织情况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分开男女,还按照父母的政治倾向将孩子分成了三组,每组都有单独的活动区域。组织者希望将敌对群体之间的争斗降到最少。

营地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和惯例。尽管供完第一餐花费了四个小时,但排队领取食品时依旧井然有序。这些撤离者领到的食物口感有些怪异,但他们仍然心生感激,也努力适应新口味,像什么好立克热饮和茶。梅塞德丝发现她照看的孩子中有几个在囤积食物,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太久了。

人们在灿烂阳光中野餐,但很长时间里,只要听到去往附近伊斯特利机场的飞机从空中飞过,他们就心惊肉跳:他们总是将这种声响与空袭的凶兆紧紧相连。过了一阵子,他们终于可以躺在英格兰柔软的草地上望着蓬松的云朵,明白炸弹再也不会遮蔽太阳。

孩子们忙着学习功课,唱诗,练习体操,但纪律却很仁慈,尽量不让他们感觉这个地方像个监狱。每天,最整洁的帐篷都会得到嘉奖,梅塞德丝让她的小团队经常获胜。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着思乡的折磨,但连最年幼的孩子也努力将眼泪留给夜晚。

难民人数远远超过预期,但压力迅速解除了。第一个星期,四百人被送到一家救世军汽车旅馆;一个月内,又有一千人进入天主教避难所。食物短缺的情况也出现过,但从未像毕尔巴鄂的情况那样严重。一次吃饭时,梅塞德丝仔细查看了手中陈旧且已磨损的刀叉,想到难民营中的每一件东西都来自自愿的捐赠。尽管他们处于合理的保护之内,与外界的态度隔开,但她仍然知道,英国政府拒绝对这些滞留英格兰的西班牙人提供资金援助。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捐款,好为他们提供食物和衣服。他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于陌生人的善意。

尽管为了保护起见,不让他们看到报纸上那些不欢迎他们到来的负面文章,但有一条新闻,人们却没有向这些西班牙难民遮掩:毕尔巴鄂被国民军占领了。他们从毕尔巴鄂起航仅仅一个月后,这座城市就沦陷了。这一天,北斯托纳姆暗无天日。许多孩子疯狂地奔跑着,哭喊着,一想到爸爸妈妈可能已经死去,他们就陷入巨大的恐慌。恩里克和几个男孩奔出营房,决心找一条船回到西班牙打仗。很快有人发现了,将他们带回营房。梅塞德丝花了一整夜安慰恩里克,向他保证他母亲会安然无事。坐在他旁边,她又想到了贾维尔,又一次希望他很久以前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毕尔巴鄂沦陷的消息让每个人左右为难。

“我们肯定不能回去?”梅塞德丝对另一个助手卡门说。

“是的,我认为不能。孩子们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卡门回答。

“那我们在这儿又会遇到什么呢?”梅塞德丝问。

“你的想法几乎和我的一样,但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永远在这种天气中露营。”

很快,北斯托纳姆的难民都得搬离这里,去往更稳定的地方。巴斯克儿童委员会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决方案,在全国到处建立收留儿童的“殖民地”,每个孩子的去处都是随机分配的。对于一些孩子来说,可能是另一顶帐篷、一间空旅馆或是一座城堡;而对于梅塞德丝来说,是一座乡间宅邸。

七月末,她与由二十五个孩子组成的团体——包括恩里克和帕洛玛——来到萨塞克斯郡。他们坐火车来到海沃兹希斯,在火车站受到了小镇乐队和孩子们的欢迎,这些孩子还带来了很多礼物和糖果。真是温暖而快乐的一天!一辆公共汽车载着他们到了十五公里外的村庄。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到了温顿城堡的门柱前。

虽然有些年久失修,但苍鹰高踞顶端的柱子仍然让人印象深刻。有几块砖已经移位,那些长满青苔的苍鹰有一只丢失了一边翅膀,即便如此,它们仍然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制造了威严的气氛。孩子们手挽手,沿着碾下深深车辙的长长车道一对对地往前走。梅塞德丝与卡门一起走,教师要负责整个团体。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两位女子成了密友。

天气炎热。高温让他们恍然觉得回到了家乡。四周尚未收割的田野枯黄焦渴,天空是清澈耀眼的碧蓝。蝴蝶躲在路边蓬勃生长的醉鱼草丛中晒太阳,幼小的孩子们向着那些轻拍他们小脑袋的“红司令”蝴蝶兴奋地尖叫。他们摘下路边的毛茛和雏菊,随意地编着歌儿。这一段路好像很快就走完了,他们甚至忘记了背包的重量。

梅塞德丝头一个到达车道的转弯处,一座宅邸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在书中看过英国恢宏建筑的照片,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从未想象过一座这样的房子会成为她的家。温顿城堡由浅棕色石头筑成,有那么多烟囱和角塔,小一点的孩子数都数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