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纳西奥又宣称,共和军丢下武器,从战场逃进了山上的村庄。虽然家里其他人不肯承认,但这番话的确承载了更多信息。相比之下,无论是在格拉纳达城中还是郊外,佛朗哥部队的行动都迅速,果断,立竿见影。
“我简直没法相信!”一天早晨,孔查的话里带着无法隐藏的恶心,“今天早上你们出门了吗?”她问安东尼奥和埃米利奥。“沿着大街走下去看看!到大教堂里看看。你们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埃米利奥没有回应,但安东尼奥走出咖啡馆。他向右转,走进天主教国王大道,立即看到了让母亲恼火的一幕:街边装饰着红色和黄色的彩旗,一直通向大教堂,一定是那天凌晨悬挂起来的。这座城市张灯结彩,好像要过狂欢节。
这天是八月十五日。如果是往年,这个日子对他也许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它毫无意义。这天是圣母升天节,是圣母马利亚升入天堂的纪念日。大教堂门口聚集了几百名虔诚的信徒,他们极力想听到教堂内唱响的弥撒。这是教历上最为尊崇的日子之一。大教堂里根本没有那么大空间容纳这些信徒。
大教堂里面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涟漪般的掌声传到了广场上,人群很快以掌声回应。大主教出现在正门的游行队伍中,军用号角准时吹响,欢迎他的到来。
安东尼奥此时卡在拥挤的人群中,挣扎着想要离开。如此公然炫耀军事与教会的勾结,让他十分恶心。他努力想摆脱广场上的人群。回到主干道,走向新闻广场时,他差点迎面撞上一支正朝大教堂前进的队伍。那些人斧凿般的冷酷的面孔上流着汗水。他快步回家,几乎是在小跑。他没有发现有群衣着优雅的人正站在彩旗飘扬的阳台上,不过他们之中有人瞥见了他——这个孤独的身影正沿着与稳步前进的士兵相反的方向移动。
安东尼奥回到咖啡馆时,父亲和母亲在一张桌前坐着。巴勃罗抽着烟,目光游离。
“安东尼奥,”孔查微笑着看着长子,“你回来了。现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人们都在庆祝,就是这事儿。”他说话间因恶心而噎住了,“天主教教徒和法西斯分子。真可怕,受不了。那个自鸣得意、屁股肥大的大主教……上帝,我真想把他赶走,像赶走一头猪一样!”
“嘘——安东尼奥。”母亲说道,她留意到几个人正向咖啡馆走来。人群散去,酒吧和咖啡馆应该开门迎客了。“小点声。”
“但是为什么,妈妈?”他悄声说,“教会的领袖怎么能无视这些杀戮……这种谋杀?他的同情心哪去了?”
安东尼奥说得对。作为天主教会的高层,格拉纳达的红衣主教奥古斯汀·帕拉多·加西亚,彻底与佛朗哥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这群人将将领的起兵视作圣战,仅仅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便不肯出手解救蒙冤入狱或被国民军判处死刑的人。
没过一会儿,孔查就已系上围裙,跟着丈夫站到吧台后面。客人点餐之后,安东尼奥在门外消失了。
安东尼奥并未得到宽慰。不久后,佛朗哥开始对支持者提出蛮横的要求,索取的金额达到几万比塞塔。他的要求名目繁多,包括为军队和红十字会捐款,购买飞机,甚至必须将房子分给高级军官居住。战争的成本让谁都不轻松,连银行也陷入危机:没有人存款,人们只是不停地取款,储蓄眼看就要亏空了。
巴勃罗和孔查听到顾客中仅有的几位富人在抱怨。咖啡馆的顾客涵盖了三教九流,夫妻两人也一直辛勤工作,努力营造出一幅完全中立的图景。在这种政治气候下,任何其他的立场都可能是毁灭性的。
“上个星期,他们把我丈夫的克莱斯勒汽车开走了。”一位三十五岁左右、妆容精致的女人说道。
“太可怕了,”她的朋友回应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能要回来?”
“我也不知道是否想要回来。”她回答,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我今天上午还看见它了。里面挤满了防暴警察。你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们把车里弄得多脏多乱。车门上还有一个大坑!”
敌对双方都能切身感受到战争带来的损失。现在,格拉纳达与外界的通信也受到了限制。咖啡馆供应的白兰地再多,也无法平息顾客的焦虑。那些有亲戚生活在其他城市的人们坐在桌前,为居住在科尔多瓦、马德里或遥远的巴塞罗那的儿女、舅舅或父母的安危忧心如焚,因为这些地方已经音信全无。梅塞德丝则不顾一切地想得到马拉加的消息。
现在,格拉纳达已经牢牢掌握在国民军的手中,他们不断向其他市镇派驻军队。安东尼奥和朋友听说很多军队遭到顽强的抵抗,大为振奋。虽然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之间狭窄的通道也被国民军掌握,并派驻重兵把守,但仍有很多地区坚持反击佛朗哥的军队。激烈的战斗甚至在小镇中发生,而佛朗哥本以为不需大动干戈就可以轻松夺取那些地方。
此时,法西斯长枪党在执行一项邪恶的任务——监视格拉纳达市民的言行。他们公开指控并处死有共和派嫌疑的人。反对新政权的罪名数不胜数,比如,在家中墙壁上发现共产主义宣传文字或图画,这些东西甚至可能是长枪党人自己画上去以罗织罪名的;在过去的某次选举中曾经投票支持社会党。他们随意逮捕和监禁市民,为这座城市蒙上血雨腥风。
在埃米利奥看来,圣母升天节的次日,八月十六日,是目前为止战争中最为恶劣的一天。在二十四小时内,他的密友亚历杭德罗和他心中的英雄洛卡都被逮捕了。这位诗人在军事政变发生前与家人一起来到格拉纳达避暑,但他发现同情社会党的自己很可能已蹈险境。于是,他离开家人,到一位长枪党友人家中避难。虽然他与右翼的支持者待在一起,但依然没能脱险。与洛卡同一天被逮捕的还有他的姐夫——市长门蒂席诺思。随后,市长在市政公墓的围墙边被枪决。
洛卡被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格拉纳达,三天来,他的家人和所有热爱他的人都在忧心如焚地等待。他不属于任何政党,几乎没有正当理由拘捕他。
当时,埃米利奥正在咖啡馆里忙碌,偶尔听到两位顾客的闲谈。他听出他们谈论的人是谁,但一开始,他以为一定听错了。
“他们开枪打中他后背,把他打死了,是吗?”有人问道。
“不是,打中的是他的屁股……”另一个人嘟哝道,“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他们不知道,埃米利奥正真切地听着每一个字。
伊格纳西奥来到楼下,他无意中听到了最后几句,忍不住过来插嘴。
“对,就是这样——他们开枪打中他的屁股,因为他是个同性恋,一个娘娘腔!这个城市里,这种人太多了。”
咖啡馆里顿时鸦雀无声,连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也显得那样尴尬,但伊格纳西奥仍然忍不住进行下一轮攻击。惊愕的人们无法阻止他开口。
“这个国家需要真正的男人。”他宣称,“如果到处都是娘娘腔,西班牙永远不能强大。”
说完,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咖啡馆,消失在街道上。他的言论与很多右翼分子不谋而合:男子气概是成为合格公民的前提条件。
有一阵子,咖啡馆里没人做声。埃米利奥站在吧台后一动不动,泪水滚滚而下。他一度用衣袖擦去泪水,随即又流了下来。孔查走过来拉起儿子的手臂,将他带到吧台后面的办公室里,关上房门。顾客们重新开始闲聊,嘈杂声淹没了埃米利奥的呜咽。巴勃罗来到吧台接替了儿子的工作。亚历杭德罗也一直音信全无,埃米利奥感到局势前所未有地糟糕。
洛卡的死亡是这场战争中里程碑式的事件,它摧毁了人们对公平与正义仅存的信任。整个西班牙陷入震惊和恐惧。
八月底,就在空袭结束、格拉纳达人开始有安全感时,共和军的飞机再次出现了。约有三十枚炸弹落入城市,那些对抗飞机的加农炮几乎无能为力。虽然共和军这一行动为每个人——包括共和国的支持者——带来了新一轮的忧虑和恐惧,却显示出共和国的事业毕竟没有彻底失败。
“你看,”第二天,安东尼奥向父母呼吁道,“我们仍然可以为光复共和国而战!”
“我们都知道。”埃米利奥打断了他,“只有伊格纳西奥不知道。”
孔查不禁叹了口气。几个儿子之间多年的积怨让她厌倦。她内心激烈地挣扎,希望自己保持中立,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不偏不倚。
空袭结束后,这座城市再次呈现出风平浪静的景象。
月底的一天,伊格纳西奥回到咖啡馆,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对生活的满足。
“下个星期有一场斗牛表演。”他对家人宣布,“是我第一次以斗牛士的身份表演。”
安东尼奥忍不住冷嘲热讽:“斗牛场可算派上正当用场了,可喜可贺。”大家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就在八月早些时候,在西班牙西南部小镇巴达霍斯的一家斗牛场,将场内的大片沙土浸透的不是公牛的血,而是几千名共和派人士、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的热血。他们像牲畜一样被成群地赶入整洁的白色斗牛场,穿过往日游行队伍入场的大门。里面,成排的机枪正严阵以待,八千名男子和妇女像割草一样遭到屠杀。有些人的尸体躺了几天才被拖走。沙土中的血污已经变成黑色。报道称,路人闻到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几乎都要呕吐。这些受害者唯一的幸运,就是不必看到家乡小镇遭受洗劫掳掠。
“无论巴达霍斯发生了什么事,”伊格纳西奥反驳道,“那些人都是活该!”
他一把推开安东尼奥,将双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您会来看的,对吗?”他恳求道。
“我当然会去。”她说,“我不会错过的。但我不能保证你的哥哥和弟弟也去。”
“我才不指望他们去。”他转身望向安东尼奥,“尤其是楼上这位。”
下个星期的斗牛表演上,斗牛场中的气氛非常狂热。看台在观众的兴奋中嗡嗡作响。观众都穿着最华美的衣服,眉飞色舞地交谈,朝对面人群中的朋友挥手致意。对于这群绝对保守的斗牛爱好者,斗牛场的重新开张代表着某些常态的回归,他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一刻。
那天下午,巴勃罗和孔查来到斗牛场观看儿子的表演。安东尼奥、埃米利奥和梅塞德丝都留在家里。
傍晚,看台完美地环绕着斗牛广场,城中的损毁与崩塌都没有在视野中出现。那一刻,这里大多数人在乎的是可以再次享受古老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重返精英地位的感觉,一种古老传统和等级制度的重建。甚至,连座位的选择——在阳光处还是在荫凉下——都反映了人们在城中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的几个月,无论再发生什么事,”孔查偶尔听到旁边传来几句闲谈,“至少我们摆脱了市议会里那些肮脏的左翼分子。”
尽管孔查竭力不去听身边两个老年男子的交谈——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市议会的那些社会主义议员遭到了怎样残忍而彻底的肃清,但只言片语仍然不断送入她的耳膜,她想忽略都很难。
“让我们祈祷吧,希望国家看到光明,让佛朗哥将军统治它吧。”一个人说。
“让我们带着信心等待吧。”另一个人回答,“对每个人来说,这毕竟要好得多。越早越好。”
巴勃罗也听到了这番谈话,他对孔查说:“尽量别听他们说话。我们没办法去管这些人怎么想。你看!游行马上要开始了……”
游行似乎比以往更为辉煌华丽。男人们更加英俊,表演服更加鲜艳。在过去的一个小时中,伊格纳西奥一直在化妆间作准备。他将裤子上的饰带系紧,将头发梳得油亮服帖,戴上一顶柔软光滑的斗牛士帽。他爱慕自己镜中的模样,不由得高高抬起了下巴。闪亮的白色表演服更凸显了他乌黑的头发与麦色的皮肤。
他与大家一起出现在斗牛场中,向大会主席和坐在隔间里的本地名流鞠躬致敬。那一刻他觉得,生活再也不可能更美好了。一切都将得偿所愿。他沉思着,沐浴在充满期待的全然的喜悦中。
伊格纳西奥是第三位进入斗牛场的斗牛士。观众们竭力保持教养,虽然其他斗牛士没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二位斗牛士开场时犯了个错误,他的第一头牛撞到了木头围栏,撞断了牛角。这头生灵的粗心大意倒是为它赢得了自由,可以回到水草肥美的草场继续吃草。这位斗牛士又娴熟地与第二头公牛嬉戏,并干净利落地杀掉了它,但没有什么精彩的绝技,没能让观众惊叹。
他们希望伊格纳西奥能展现更多戏剧般的场景。之前很多人曾看过他的表演,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公牛,这种惊心动魄的绝技让人惊叹,本地报纸也对他进行过大篇幅的报道。
观众准备享受一场能俘获想象的演出。他们一直认为最好的会排在最后。对于很多人来说,在过去的一个月中目睹的死亡和暴力只会增强嗜血的欲望。那天下午,即使他们看到许多的血喷溅而出,但享受危险和宣泄情绪的双重愉悦远未满足。在这些年轻力壮的斗牛士面前,这几头公牛并未表现出真正的危险。
观众明显很残忍。他们不希望公牛死得太快:在遭到致命一击之前,它的体力应该缓慢地衰退,它遭受痛苦和折磨的时间必须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