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亲吻了母亲头顶的乱发,双臂环抱着母亲的脖颈。明显的女人香水味让她晕眩。是山谷中的百合,还是大马士革玫瑰?她无法确定,因为其中混合着熟悉的儿子身体的气息,他前夜像是抽了一两支雪茄。
他拉出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手中。几年来,孔查一直在培养儿子的魅力,如今他已因富有魅力而闻名。她并不偏爱哪个孩子,但这个儿子的确比那两个更赢得她的欢心。
那个夏天,伊格纳西奥本来要去许多斗牛场表演,而现在,斗牛表演至少要暂停一段时间,他成了个无所事事的人。但看上去,他似乎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对自己也很满意。
“以后不会这样糟糕,不是吗?”他说,“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希望我相信,伊格纳西奥。”她说着用双臂全力拥抱他,深深地注视他的双眼,他漆黑而诱人的双瞳带着温暖的柔情。
一个星期后,争端越发激烈,她的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连突然关门的声响都会令她惊骇地跳起来。邻人被士兵从家中拖走的情景仍然徘徊在她的脑海中。前一天,他们听说路易斯和朱里奥都被枪毙了,就在同一天晚上,佩雷斯家遭到劫掠。可怜的玛丽亚现在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恐惧中。她唯恐丧命,根本不愿离开家门。玛丽亚的至亲被捕后,孔查每天都去看望她,但那天早上,她的痛楚根本无法抚慰。
弗朗西斯科愤怒得发狂,根本无力安慰母亲。那天,安东尼奥陪他坐了一天,竭力让朋友平息怒火。而此时,伊格纳西奥却试图告诉孔查,以后事情不会“这样糟糕”。
人们的神经仍在遭受挑战。七月二十九日早晨,格拉纳达开始遭受轰炸,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底。但最糟糕的不是轰炸对城市的肆意破坏,而是有些炸弹竟是同一阵营的人投下的。此时,共和军的飞机也开始轰炸他们了。共和军的轰炸机不时击中仍然支持合法政府的民众。
一天上午,安东尼奥与父亲一起上街,看到共和军的飞机在头顶飞过。共和军的飞行员架起机枪,朝大教堂的高塔开火。那是个美丽而著名的神圣之地,但无论伊莎贝拉城堡、费迪南宫殿和墓地遭到怎样的损毁,都不会让这些士兵动摇。就像许多支持共和政府的人们一样,他们早已不再跪拜祭坛,对神职人员与叛军沆瀣一气也深恶痛绝。从一开始,天主教教堂就与叛军站在一起。
在拉米雷斯家中,报纸继续煽动着家庭内部的怒火。
“又是那份法西斯垃圾报纸!”埃米利奥轻蔑地朝放在吧台上的报纸看了一眼,“他为什么非要把垃圾带到这儿?”
那个上午,那份报纸详细地报道了国民军部队的一场胜利。共和军向阿米拉派遣了一批飞机,现在已经被国民军扣押了。共和军飞行员刚走下飞机,就被关进监狱。法西斯军队正兴高采烈地庆祝这批漂亮的新飞机的“交付”。
“对佛朗哥来说,这是多好的一份礼物。”安东尼奥低声评论道。
这些故事对于所有共和国的支持者来说,丝毫无助于鼓舞士气。虽然他们在为保留阵地而战,但看上去,事情的发展似乎仍然会背道而驰。
接下来的几天,格拉纳达继续遭受空袭。越来越多的市民无辜地死去,他们的家园就在尸体周围倾坍。警笛像是一种警告,但即使在飞机到来之前已经广而告之,人们也没有地方可以逃亡。偶尔,国民卫队的成员也会葬身瓦砾,但死于每日轰炸的绝大多数是格拉纳达的无辜市民。炸弹的威力似乎也日渐增强。
八月六日,一颗炸弹落在坐落在新闻广场的这间咖啡馆旁。楼上的一扇窗户粉碎了,玻璃碎片撒落一地。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猛烈地震动。玻璃杯从吧台的木架上坠落。酒瓶摔碎了。白兰地溅落在地上,倾泻而出,汇成一条暗淡的河流。
在埃米利奥和梅塞德丝的帮助下,孔查开始清理混乱的场面。两个孩子生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绝望的样子令他们惊慌失措。
“我痛恨这一切。”她泪流满面。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母亲要发表即席演说了。
“我们的国家一片混乱!我们的城市也一片混乱!然后是我们的咖啡馆……看看这一切!”她恸哭起来。毫无疑问,这些灾难互相关联,但他们能解决的只有面前的这桩。
“我们会帮您收拾和清洗的。”埃米利奥弯腰捡起十几只酒瓶锯齿状的碎片,“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梅塞德丝找来笤帚。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从对贾维尔的思念与渴慕中分出身来。尽管发生了政变,但在她醒时的每一刻,贾维尔仍然一直占据她的心。眼前的炮击让她猛然惊醒了。
然而,在她扫地时,连玻璃碎片音乐一般的叮当声也会让她想到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而在遇到他之前,占据她脑海的是什么呢?她痛恨这场将他们分隔两地的卑鄙战争。
安东尼奥回家了,他扶着母亲坐下来,拿起唯一幸存的酒,为母亲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您是什么意思?”安东尼奥问。他太想抚慰母亲,面色十分焦虑。
“……经营咖啡馆。它也是如此……”
安东尼奥能看出母亲非常疲惫,但他们必须把咖啡馆经营下去。每天,每个人都在寻找那些表明城中形势更加稳定的迹象。安东尼奥决心让生活的某些方面延续下去。此刻,城中的食物供给仍然相对充足,很容易将顾客喂饱。唯一无法获得的食物是鱼肉,因为现在这个城市切断了与海岸的联络,但是肉类、面包、蔬菜和水果仍然可以买到。
“我们得再试试,还要像以前那样正常经营,除非他们真的大获全胜了。他们不是还没有胜利吗?”他劝慰母亲。
她疲惫不堪,无奈地点了点头。
人们一直将阿尔罕布拉宫作为躲避机枪扫射的避难所,但有一天,炸弹落在了基督广场和阿尔罕布拉宫附近的华盛顿酒店的屋顶上。城中有九人死亡,大部分是女人,严重受伤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就在这些无辜市民死难的同时,许多同样清白的人受到了审判。共和军的隆隆炮声在头顶滚过,只是让法西斯分子加快了审判共和国支持者的行动。那些“政治犯”的死刑判决书墨迹未干,法西斯就执行了死刑。
第一批接受审判的人是民政长官马丁内斯;市政议会主席兼律师恩里克·马丁·弗雷罗;两名工会会员安东尼奥·拉斯·罗密欧和何塞·阿尔坎塔拉。七月三十一日,他们被押到陪审团面前,后来又移交给军事法庭,法庭下达了死刑判决。在随后的一个黎明,法西斯在市政公墓围墙旁对他们执行了死刑。这一系列惨剧仅仅发生在四天之内。对于这些人及其亲友,这些日子充满恐惧,他们难以相信,如此的罪恶竟会假正义之名进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格拉纳达有无数关键人物——政治家、医生、记者——被行刑队枪决。这些杀戮让拉米雷斯一家惊骇至极。
“这意味着没有谁是安全的。”巴勃罗说,“绝对没有。”
“如果他们能将这些杀戮合法化,那您就说对了。”安东尼奥说道,他一直试图安慰父母。
现在,连他都失去了希望。那些曾宣誓效忠共和政府的军队突然起事并取得控制权时,他还奢望过这场战争能很快结束。执行佛朗哥命令的军队,其残酷无情让人恐惧得不敢呼吸,而且不留任何余地。安东尼奥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这才意识到敌人的本质。
到了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气温更高,炮火更加激烈,但现在前者已不再是谈论的焦点。事态变得怪异:某一天,有座房屋被摧毁了,而所有人从里面出来时,竟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可第二天,一次小小的爆炸就让一条街上的五六个人当场毙命。这些薄命人就是里尔卡图哈大街遭到轰炸时死去的女人们。她们的死亡就像骰子的滚动一样,十分偶然。
两个星期过去了,格拉纳达就像共和主义大海中的一座法西斯孤岛。安东尼奥曾经坚信,这块并不算大的地方会被共和派扫平,但他不敢肯定了。国民军在其他地方——比如在安特克拉和玛贝拉——取得胜利的消息,不停地传来。
国民军已经组织起防御体系,对抗在格拉纳达遭到的空袭。他们在战略据点部署了德国加农炮,以抵抗共和军的飞机,于是,空袭结束了。
一旦炮声停息,格拉纳达的街道上再次充满了活跃的人群。在这个时节,街上的人似乎比往年要多。往年,很多人离开城市去郊外避暑,但今年出于对动荡政局的恐惧,他们不敢离开。周围的村庄中有许多人流入城市,城中人口增加了很多。
这显然不是庆祝的氛围,但在某个时刻,人潮汹涌的街道和广场让人想起狂欢节。咖啡馆里人满为患。人们坐得很近,一起分享宝贵的荫凉。一些年轻女子一桌桌地收集硬币,为城中四处设立的红十字医院中的伤者募捐。
电影院仍然像往常一样营业,但不得不无休止地放映仅有的几部新电影,渴望娱乐的观众别无选择,只好耐心地观看这些反复播放的电影和新闻影片。无论他们位于政治光谱的哪一边,这些新闻影片都让他们惊悚不已。
因为所发生的事件,伊格纳西奥仍不时与家人冲突。整个城市和附近的村庄都已经被法西斯控制,他毫不隐藏自己志得意满的常胜论调。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也会咆哮着谴责新闻报道中发生在一些市镇——比如莫特里尔和萨洛布莱纳——的共和国守卫者的暴行。
“他们将女人拖进海里。”他对着安东尼奥和埃米利奥怒吼,而对方默默地听着。“还杀死了她们的孩子!”
无论这是事实还是右翼的宣传,他们都毫无回应。伊格纳西奥很不满意。
“想来你们也知道,他们还烧毁庄稼,炸死牲畜!”他添油加醋。
哥哥和弟弟的沉默让伊格纳西奥更加恼怒。他不由得向哥哥逼近一步,咬牙切齿地对着安东尼奥的脸吐出这些字句。安东尼奥甚至能感受到他愤怒的热度。“就算我们都饿死,也不是佛朗哥的错!”他说话时,鼻子几乎顶着安东尼奥的鼻子,“是你们共和国的错!还看不出来它已经灭亡了吗?共和国完蛋了!”
在整个格拉纳达,人们都围着收音机挤成一堆,手指因尼古丁变得焦黄,指甲咬到了根上。焦虑、紧张和高温让这座城市发出恶臭的汗腥味。关于国内其他地方发生的大屠杀的流言更加剧了恐怖的气氛。
人们开始害怕住在同一条街道、甚至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在整个国家中,家庭和亲人都在面临痛苦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