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拉纳达,七月十七日是一个典型的夏日。热浪灼人。人们关紧百叶窗,将热气、亮光和灰尘全都挡在屋外。没有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孔查和巴勃罗正坐在咖啡馆外遮阳篷的荫凉里。
“屋外比屋里更热。”拉米雷斯太太说,“这风一点也不凉快。”
“太热了,什么也干不了。”梅塞德丝说,“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梅塞德丝站起身时,母亲发现女儿的裙子已经被汗湿透了,显得透明。她也站起来,将店里的玻璃杯都收集到一个托盘里。那天下午没有顾客。广场上空无一人,微风中,连树上的叶子也无精打采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在熔炉般的高温里,有些焦渴的树叶已经开始坠落。
城中的午休像昏迷一样深沉。那天晚上六点之前,梅塞德丝几乎一直在无意识地昏睡。六点,气温才在午时之后第一次下降。即使是对于格拉纳达人来说,这也称得上暴烈的高温。在不安的睡眠中,她梦到贾维尔与她在楼下的咖啡馆中跳舞,当她醒来,意识到他正待在千里之外的马拉加,心中顿时闪过悲伤。
第二天,咖啡馆的顾客们带来了同一个传闻的不同版本:非洲北部的一条河上爆发了一桩军事行动。那时人们有些困惑,因为电台宣布的消息自相矛盾。但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一些军队首领正在反抗政府,他们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给予政府致命的一击。
在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领导下,非洲部队——战斗力包括外籍军团和一支摩洛哥雇佣军——即将穿过西属摩洛哥与西班牙大陆之间的海峡。一旦他们登陆,西班牙各驻地部队的将领将在各自的乡镇和城市起事,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状态。
格拉纳达在四十度的高温中快要融化了,鹅卵石灼穿了鞋底的皮革,群山消失在一片摇曳不定的雾气中。那天上午,本地的《理想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宣言,宣称“出于不可控制的原因”,他们不会刊登任何综合要闻。
咖啡馆里,巴勃罗激动地说:“真的出问题了,孔查,我猜得没错。”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大标题。
“没事的,巴勃罗。也许只是罢工之类。政府不会失控的。别这么担心。”她尽量安慰他,但他一点也不信。
他们两人都明白,巴勃罗的惶惶不安绝非空穴来风。政府声称,尽管摩洛哥发布了政变宣言,但西班牙本土的事务一切如常,然而,这并不能令他们安心。
这条声明似乎与一条传闻相悖。有传言说,一位名叫奎波·德·拉诺的将军只动用大约一百名士兵,就取得了塞维利亚驻军的指挥权,并迅速占领了那座城市。
“他们怎么能告诉我们一切正常?”巴勃罗对大家说。
与许多其他市镇的居民一样,格拉纳达人感觉很无助。他们要求政府分派武器,但让每个人忧虑的是,首相卡萨雷斯·基拉加严厉禁止向平民发放武器,而且强硬地宣称,塞维利亚发生的一切兵变对本国其他地方并无影响。他断言,在其他地方,军队仍然忠于政府。
在另一个电台频道上,奎波·德·拉诺将军正用夸张的声音宣布胜利的消息。他吹嘘道,除了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整个西班牙都掌握在国民军手中。这些自相矛盾的消息让西班牙人陷入了迷惑。
格拉纳达也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说塞维利亚反对军队统治的人遭到大规模屠杀,还有几千人遭到监禁。突然间,曾经支持共和政府的邻人似乎都跳出来反对它。巴勃罗和孔查在咖啡馆中能感觉到这些,甚至在七月十八日一早,他们就感觉到了。顾客们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彼此,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信任巴勃罗和孔查。他们脚下坚实的大地已经被抽走了。
个别市镇和城市的命运似乎依赖于所驻部队是否仍忠于共和政府。在格拉纳达,一位新的军事首领六天前刚刚到任。这位坎平斯将军绝对忠于共和国,而且坚定地——也许有些幼稚——认为,自己的部将铁定不会叛乱,不会加入佛朗哥的阵营。工人们则不太有信心,但当他们要求武器以防军队叛乱时,民政长官托里斯·马丁内斯服从政府的指令,拒绝分发武器。
七月十九日凌晨,拉米雷斯一家仍然醒着。虽然这天天气酷热,令人昏昏欲睡,却没有人能睡着。
“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武器?谁能保证那些士兵不会朝我们开枪?”安东尼奥向父亲质疑。
“行啊,安东尼奥!”父亲激他,“说到点子上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挥舞着自己都不会用的手枪在大街上乱跑,有什么好处?啊?告诉我,有什么好处?”
“别这么焦虑。”母亲劝他,“我们必须保持冷静,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你们听听这个!”安东尼奥大吼一声,随即跑到吧台后那间狭小逼仄的办公室,将电台的旋钮拧开。
奎波·德·拉诺将军的声音在咖啡馆里回响,他声如洪钟地念着国民军已经占领的城镇的名单。
“我们不能光在这儿坐着,放任这一切发生,对不对?”安东尼奥对父母说道,他渴望得到哪怕极其微弱的一丝赞同或支持。他的双眼盈满了挫败的泪水。
“也许妈妈说得对。”梅塞德丝说,“我们最好不要太激动。目前来说,一切似乎还正常,不是吗?”
安东尼奥的反应不仅仅出于年轻人想挥舞刀枪的热情。他已经听说,让马丁内斯焦虑的不仅仅是军队,正在展开的剧情中还有两个关键角色:穿蓝制服的防暴警察和穿绿制服的国民卫队。
两支宪兵队从理论上说都应当效忠内政当局,但是他们对共和国的忠心却显得十分可疑。在很多地方,国民卫队对政府的违逆已经令人吃惊。防暴警察是共和政府组建起来的,本应支持共和国。但安东尼奥听说,在格拉纳达,两支军事力量都在酝酿一桩反对共和国的阴谋。在国民卫队内部,中尉佩拉约正在密谋,防暴警察部队的上尉阿尔瓦雷斯也一样。
马丁内斯和坎平斯没能完全掌握局势,工人们察觉到快要出事。那天晚上,城中最大的广场之一卡门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格拉纳达像一口高压锅,容纳的东西几乎到了沸点。锅盖随时可能被爆炸的威力高高炸到天上。
这些人大多是手工工人,如果天气不是这样令人倦怠,他们或许早就采取行动了。人们绝望地需要武器,什么都行。为了武装自己,男人们开始擦拭家中最古老的手枪上的灰尘。很快,街道上到处都是时刻准备奔赴战场的少年和青壮年,甚至那些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也发现自己被卷入了对共和国癫狂的同情中。
安东尼奥与两个朋友萨尔瓦多和弗朗西斯科去了卡门广场,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是挥舞着武器的男人,甚至连屋顶上都有。在这个时刻,军队仍然固守在自己的营房之内。没有人知道力量潜伏在哪里,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座城市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七月二十日凌晨,格拉纳达的行动计划终于成形。阿尔瓦雷斯宣布,他手下的防暴警察部队支持叛乱的地方驻军的首领。
直到那天下午,共和政府的成员都未察觉到什么风暴正在酝酿。马丁内斯有几位支持者,包括“人民阵线”的秘书长安东尼奥·拉斯·罗密欧——他也是国民卫队的领导者。一条消息辗转传到罗密欧耳中:军队正在军营中列队,打算出征。坎平斯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局势进展,但他并不相信,还说军队早已宣誓效忠政府,不过他会立即去营房视察。到达营房后,他震惊地发现不仅炮兵已经叛变,而且步兵团、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都已背叛了共和国。
坎平斯被监禁起来,更糟的是,他被迫签订了一份专门为他起草的宣布战争状态开始的文书,强调了对不服从新政权之人的惩罚措施,罪名五花八门——从拥有武器到超过三人集会。
格拉纳达的市民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那天下午,城中十分寂静,所有商店仍然因市民都在午睡而紧闭大门。几辆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昏睡的街道,车上站着面色冷峻的士兵,他们并未左顾右盼。他们身后就是大炮。有些人不明白他们为何出现在街道上,以为是来对抗法西斯分子的。出于无知,有几个人还朝他们敬礼。
这些卡车的轰鸣和换挡声搅扰了孔查的午睡。她正在昏暗的卧室中打瞌睡,那个房间正好俯瞰外面的街道。她立即叫醒了巴勃罗。他们将百叶窗拉开一条细缝,刚好够窥视窗下发生的一切。他们紧紧地站在一起,在幽暗的房间中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呼吸。如果士兵朝上看,就会发现他们,不过,引擎的喧嚣声淹没了孔查的声音。
“圣母马利亚,”她悄声说道,手指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多日的谣传在面前变成现实。孔查感到恐慌在心中升起。
“孩子们都哪儿去了?他们在哪儿?必须找到他们。”
孔查的第一反应是让家人团聚,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看到这些全副武装的军队,无论他们支持谁,无论他们下达什么命令,都意味着没有谁可以确保人们的安全。
“安东尼奥不在家。伊格纳西奥可能也出去了。但是别的孩子都待在房间里。”巴勃罗说着跑到楼梯平台上,去检查孩子们的卧室。
虽然四个孩子都已经比父母更加强壮结实,但是巴勃罗和孔查仍然本能而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的去向。他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叫醒了梅塞德丝和埃米利奥,随即发现伊格纳西奥的床上空空如也。
“我能告诉您他在哪儿……”埃米利奥睡眼朦胧地嘟哝着,从阁楼上的卧室里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在哪儿?你觉得他在哪儿?”母亲焦急地问。
“可能和那个叫埃尔薇拉的女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