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是个大日子。这一天是圣母升天节,庆祝圣母玛利亚升入天堂。不论是对教会,还是对无数以圣母为名的女人来说,这天都是一个最重要的日子。按惯例玛丽亚也该庆祝一番。
今年的这个日子不同以往。就在最后一波难忍的阵痛侵袭她瘦小的身躯时,土耳其人攻破了法马古斯塔的最后一道防线。塞浦路斯国民警卫队残余的守军落荒而逃。和城墙内参战的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会合后,土军畅通无阻地进入了这座空城。
玛丽亚在父母的卧室里抱着她刚刚出生的女儿。早产了两个月的婴儿无力地吸吮着乳汁。帕尼库斯走进来,轻抚着妻子的头。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玛丽亚唯一的知觉是一阵阵侵袭着她的痛楚。窗户和百叶窗紧闭,以免有人听到她的呻吟,屋里十分闷热。
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闭上了眼睛,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不复存在。
只要保持安静,或许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不会遇到危险。现在孩子已经出世了,他们小声讨论着接下来局势会怎样。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现在走是不是太迟了?
马科斯又出去了。
几个小时后他回来了,刚一进门,瓦西利斯就问起外面的情况。
“抢劫,”他说,“他们见什么抢什么……”
“老天……”
他母亲颓然坐下,身体微微摇晃。
“我们得离开这里,马科斯。”瓦西利斯说。
“现在压根儿不可能到街上去。我们得等,尽可能安静,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那我们吃什么?”他母亲胆怯地问。
“等咱们的东西吃完了,我会出去找,”他说,“人都走光了。外面只有士兵。”
“土耳其……”伊里妮小声问。
“是的,妈妈,都是土耳其士兵。他们现在正在搜刮商店,迟早
会抢掠民居。”
“快点,”瓦西利斯决然地说,“用家具挡住门。”
伊里妮第一次怀疑,不论赫里斯托斯身在何方,他的境遇是否都比他们的要好。萨瓦斯和阿芙洛狄忒并没有抵达目的地。车子开了几个小时后,他们意识到必须改变计划。沿离开法马古斯塔的拥挤道路前行,却碰到了大批反方向驶来的车子。
尼科西亚的居民也在大批外逃。首都居民已经习惯了冲突和恐惧,十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两大社区之间,但这次的形势还是让很多人逃离家园。火箭弹击中了暂时被当成红十字医院的希尔顿酒店,就连精神病院也成了目标。
路边的士兵警告他们,尼科西亚现在和法马古斯塔一样危险,萨瓦斯不得不面对现实:那里已经不能去了。
他们和数千人一起改道位于德凯利亚的英国军事基地,就在法马古斯塔西南部十五英里处,那里相对比较安全。车流停滞不动。无数家庭在车流中穿行,有人甚至骑自行车驮运物品。数万人乌泱泱全都涌向了一个方向。
小轿车、巴士、拖拉机、拉水果的卡车和骡车,一辆接一辆经过检查点,进入基地。无论老幼,无论穷富,每个人来此都是为了避难,大多数人都带着茫然又恐惧的表情。几万人放弃了他们熟悉的一切,踏上了一条未知的路。
阿芙洛狄忒感觉她的体温直线下降,烈日炎炎,恐惧却令她如坠冰窖。她浑身在颤抖,手心冰凉。不去尼科西亚,马科斯在混乱中找到她的几率有多大?
两天后,这座岛国将近四成的土地都落入了土耳其人的手里。分割南北的阿提拉分界线几乎已经划好。
在德凯利亚的军事基地里,人们都忧闷沉郁。无论男女,无论教徒抑或无神论者,现在都一样。此时的他们和数日前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已一无所有。
土军的恶劣行径在他们心里种下了恐怖的种子。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则放声大哭。来到基地的第一天,人们麻木又疲累。许多实际问题慢慢才摆在了他们面前:在哪儿睡觉,上哪儿找吃的,病了去什么地方看医生;要挖厕所,建厨房,分配住处。
许多人回到宗教中寻找救赎。
“现在,唯有上帝、圣母和圣徒能帮助我们。”排队取食时,一个女人不停地念叨着。
“我看能帮忙的是美国吧,”萨瓦斯虽在自己嘟囔,可别人却能听清,“要不就是英国?”
“萨瓦斯!”阿芙洛狄忒责备道。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并没有注意。
“盲目的信仰向来帮不了任何人,”萨瓦斯厉声说,“可美国人能帮我们。”
“为什么不是希腊人?”另一个声音横插进来。
人们一个挨着一个,你推我挤,生怕被挤出领饭的队伍。
“因为他们赢的几率不大,这就是原因。”
“希腊把我们推进了火坑,”萨瓦斯附近的一个女人怒斥,“也应该由他们把我们拉出火坑。”
很多人都这么想,可他们心里也明白,希腊如果有意要相来救,早就来了。希腊刚刚恢复民主,光是处理独裁政府留下的麻烦就焦头烂额,为塞浦路斯引发希腊和土耳其的全面开战,这后果它承担不起。
临时教堂建立起来,人们都去那里祷告。对亲人的极度思念使得想象上帝能听到自己的祈祷成为他们唯一的慰藉。失去家园,比起失去儿子、兄弟和丈夫,已不是最大的损失。失散者与日俱增。
“上帝啊,”所有人都在绝望地哭喊,“上帝!”
神职人员在人群间穿行,安慰,祷告,聆听。
仅仅在几天前,萨瓦斯和阿芙洛狄忒还在吩咐侍者办这办那。此时此刻,他们连床和食物都没有,只能排队领取面包,睡在光秃秃的地上。
法马古斯塔的一大部分居民都在这个营地里,帕帕科斯塔夫妇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日出酒店的员工、天堂海滩酒店的工人、律师和会计。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绝望中。
他们发现自己几乎和科斯塔斯一家成了邻居。对萨瓦斯来说,这意味着可以说说酒店的事。
“至少钥匙还算安全,”他对他的经理说,“马科斯肯定会在尼科西亚和我们会面的。”
萨瓦斯不愿放弃希望,不愿丢下他在法马古斯塔的酒店项目,虽然他的妻子看起来并不在乎。
患痢疾的人越来越多,科斯塔斯的妻子安娜一直在照顾患病的最小的孩子,而阿芙洛狄忒则帮忙照顾大一些的。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所以她做得很起劲儿。
厄兹坎一家躲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把百叶窗拉得紧紧的。他们在这个荒芜的城市里度过了第一个四十八小时,一直盼着阿里能回来找他们。
一开始,他们还会聊天。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如果不是他们总把我们当二等公民,”哈里德说,“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发生。”
“可并不是所有希腊族塞浦路斯人都这样!”侯赛因说。
“阿芙洛狄忒从没让我有这种感觉。”埃米内说。
“他们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坐在这儿。”
“过去迫害我们的人并不多,哈里德,”他妻子说,“可现在这种事经常发生。”
“这么说,我们每个人都在为少数人的行径受惩罚?”
“是的,希腊族和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都在受罪。”
“为什么你总是……”哈里德提高了嗓音。他很难接受埃米内这种一视同仁的看法。
“爸爸!嘘!”侯赛因哀求道。
有时他们差一点就吵起来了,当然都是为了是否应该继续留守的问题。埃米内依旧很坚决。
“要走你走,我不走。”她总是这样说。
差不多一英里外的街道上,马科斯在悄无声息地移动。这是座空荡荡的鬼城。他留意着土耳其士兵,聆听着最细微的动静,只要一有人声,就会躲进房子里。
他在城市里迂回穿行,走过以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与埃斯库罗斯命名的几条街道,它们让人想起充满传统的古典秩序。勇敢和自信是法马古斯塔一直以来的气质,古代哲学家和诗人的名字与这座城市现代化的商业主义和谐地交织在一起。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一边转了个弯,看到了埃弗蕾希娅大街的路标。埃弗蕾希娅,自由。
宽阔的街道上满是豪华的百货商店和迷人的咖啡馆,此刻却静谧荒凉得可怕。难以相信这里曾人头攒动。
洗劫的证据随处可见。橱窗玻璃碎了一地,展柜里的珠宝消失一空,人体模特的衣服都被匆忙扒走,由此可见,机会主义更加“组织有序”。
马科斯强忍怒火,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他对这座城市有着强烈的归属感。此时他的城市被出卖了,没有抵抗,拱手于人。
他是在找食物。存粮尚未耗尽,可他想再多准备些。他爬进一家杂货店,碎玻璃在他脚下吱嘎直响。货架上仍算满当,只是不见了大部分啤酒和烈性酒。但马科斯对炼乳更感兴趣。
收钱箱旁边的座位上,椅垫依然凹陷,是老板那肥大的臂部留下的。他想起了在这里打工的那个女人。她长得很美,一头秀发浓密富有光泽,体态丰满,可她确实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每次来买东西,他都会和她调笑几句,看看她灿烂的笑容和垂在双乳间的那个闪闪发光的黄金十字架。
他拿起依旧堆在现金箱旁边的购物袋,装了几十罐炼乳,玛丽亚尤其需要这东西。
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城市之外,拥挤在这个岛国各条公路上的难民数量持续增加。据说超过二十万希腊族塞浦路斯人逃离家园。数千名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也背井离乡,他们知道,在国民警卫队为土耳其入侵而展开的报复行动中,他们首当其冲,纷纷奔向英国在南部埃皮斯科皮的军事基地避难。
对萨瓦斯和阿芙洛狄忒来说,德凯利亚军事基地日渐拥挤,但仍是可以容身之地。尼科西亚仍在激烈交火,他们知道,前往那里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又有数千人蜂拥而至,他们带来了关于首都局势的最新消息。因怀疑土耳其入侵是和美国共谋的结果,一大群抗议者冲进了美国大使馆,暗杀了大使。许多塞浦路斯人已然绝望。
“简直就是钩心斗角!”萨瓦斯说,“认为EOKA B队同马卡里奥斯一派仍有共同敌人的人,真是大错特错。”
“只要这个岛仍被一分为二,我们就永无宁日。”科斯塔斯表示同意。
“他们不能内部统一策略,”萨瓦斯说,“怎么能打败一支有组织的军队?”
“天知道……”科斯塔斯说,“到最后英国人一定会帮忙。他们在这里有巨额投资,坐视不管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撇开别的不谈,他们也应该帮助保护我们的宪法!”
有传闻称,为对抗土耳其军队,有人正在组建一支游击队。营地里的很多男人都燃起了参战的热情,那些来自法马古斯塔的男人想冲去解放他们的城市。EOKA B队、共产党和马卡里奥斯的支持者都在难民中积极活动。
“他们都有行动计划,”萨瓦斯说,“可全都不可行!都是空话!我们只能坐在这里干等,可我们等到的是什么呢?”
待在营地里无所事事,对萨瓦斯这样的男人来说当真是可怕至极。他先前帮忙搭帐篷、建公共厕所,可当这些事都完成了之后,他发现自己空落落的,整个人被沮丧包围了。
阿芙洛狄忒知道,萨瓦斯发表意见时她还是闭紧嘴巴为妙。营地里的每个人都习惯大谈特谈。接下来会怎么样?本来应该怎么样?必须怎么样?答案无人知晓,他们却争论不休。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也控制不了难民营外面的事态。什么时候要去排队领救济品,什么时候能挤在一台收音机旁听到失散亲人的消息,才是他们生活的重心。
阿芙洛狄忒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一件事。当然不是希腊、美国或英国军队会不会救或什么时候来救他们,而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找她。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
在法马古斯塔静寂的街道里,没有什么能为乔治乌或厄兹坎一家提供外面的形势,哪怕是谣言。
停电好几天了,他们听不到广播。这座城市已成了世界关注的中心,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相距只有五十多码的两个家庭,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厄兹坎一家尚未冒险出一趟门。十年前在飞地村庄的那段生活教会了埃米内一件事:永远都要把橱柜塞得满满的。扁豆、豆荚、大米和特殊烘干的面包向来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
“必须一直备着,以防万一。”她常这么说。
“以防万一什么?”哈里德总是戏谑地问。
此时的他可幽默不起来了,反而十分感激妻子一直以来的“受困心态”。
几天前,他们曾听到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派侯赛因爬上二层楼顶去侦查了一番。
他跑下来,敏捷又急切。
“他们在街尾,”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共六个。城里到处都是烟。”
从那以后,周围恢复了沉寂,唯有知了叫个不停。
侯赛因又去了屋顶。
“还有烟吗?”回来时他父亲问。
“没看到。”
“有什么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