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摇了摇头。
兄弟俩回家来了。佩特罗斯七点十五分到,马诺斯稍晚几分钟。他们立刻觉察出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你新装了一扇门!”马诺斯惊呼。
“一个门进,一个门出吗?”佩特罗斯开玩笑道。
玛丽亚什么也没说,看着佩特罗斯试着推开新门。他一进去,就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我别无选择,”她态度坚决地对儿子们说,“为公平起见,我给你们俩每人都做了一间咖啡馆。要是你们的爸爸还在世,他也准会
同意。”双胞胎兄弟沉默不语,但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马诺斯,你的是这一间。佩特罗斯,你的是那一间。”她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依照双胞胎名字的首字母顺序,逐一分配道。
起初,一些客人困惑不解。他们活的大半辈子时间里,早已习惯到科尼亚的老咖啡馆里坐一坐。不过,大家还是很快适应了这一变化,并尊重玛丽亚·帕帕德诺斯的建议:两家咖啡馆都要时常光顾。如果一位客人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那他还照样做就是了,只不过隔三差五换个门口而已。
头几个礼拜,看上去一切顺利。玛丽亚把样样东西都分配得精准无误,甚至包括店外桌椅上的梧桐树荫。两个儿子很快就各自请人帮忙打理咖啡馆了。
一天,佩特罗斯朝兄弟的咖啡馆望了一眼,注意到某样东西。凡蒂斯先生的玻璃杯旁,一只小碟子里摆满了可口多汁的希腊式山区风味香肠切片。佩特罗斯看着他张大嘴巴,吞下第一片,接着用牙签串起好几片,一股脑儿塞进嘴里,肉汁顺着下巴直淌。他贪婪地喝了一大口米索斯啤酒,笑眯眯地看着马诺斯从屋里出来收拾盘子。
“真不错,”他打了个饱嗝,满意地说,“再来一份儿。”
“马上就来。”马诺斯应了一声。兄弟此刻正站在对面,双手抱臂观望,就冲他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马诺斯又出来了,端着瓶啤酒,旁边放着一只小盘子。
一直以来,父亲都只提供从他们自家的小片农场里采来的杏仁或橄榄作为佐酒小食。显然,马诺斯把“开胃小吃”的概念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我明白了。”佩特罗斯看出了其中的门道,思忖道,“这个机灵鬼。”
小盘子里摆着几块菲达奶酪,搭配一根削了皮的本地黄瓜。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佩特罗斯也能看见这些食物上面闪着晶莹透亮的盐粒。怪不得凡蒂斯先生安安稳稳地坐着就不走了呢。咸味让人口渴,而这种口渴只能靠啤酒消解。尝了咸味美食,就要来儿点啤酒止渴,客人很快就会陷入如此往复的循环。
没过几天,佩特罗斯就借鉴了兄弟的做法,而且他的佐酒小食更加丰富多样:葡萄酒和油腌过的红辣椒;油煎西葫芦条,上面还撒了些牛至叶粉末;小肉丸蘸酸奶;甚至还有用当地特产的蜜思瑟拉软干酪,烤的小巧精致的酥皮饼。这些点心全都摆在客人们点的酒水旁,免费奉送。
马诺斯绝不会甘拜下风,每道菜他都要和兄弟一比高下。这也没什么难的:只需悄悄越过店外餐桌间那道隐形的界线,偷偷把客人剩下的一两口食物拿过来,在厨房间里仔细琢磨一番就行了。
“是茴香酒,”他得意扬扬地对过来帮忙的玛格达宣布,“他就是加了这个。”马诺斯正在品尝佩特罗斯的客人留下的一小块奶酪馅饼。那馅饼事先蘸过蜂蜜甜酱,而马诺斯觉察出正是一丝淡淡的茴香气息让这块馅饼口味出众。“怪不得他们都成了回头客。太好吃了,别出心裁。”
“别担心,马诺斯,我们也会找到新做法的。”玛格达安慰他。
目前为止,马诺斯一门心思想在佐酒小食上超越佩特罗斯,而此刻的佩特罗斯已经开始着手研制和咖啡搭配的甜品了。这会成为另一个招揽客人的妙招。首先推出的是大块的露可米软糖,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糖粉,伴着味道醇厚的小杯希腊式咖啡一起端上桌。这些绵软可口的糖块出自佩特罗斯的助理奥尔加之手,大小甚至超过了咖啡杯。
香甜的味道让客人们欲罢不能。他们会点第二杯咖啡,与之一起上桌的是切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果仁蜜饼,上面还放了一小块刚被加热融化的巧克力。
两家咖啡馆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无论店主人有没有从中获利,客人们总是受益良多。在紧挨着的两间厨房里,马诺斯和佩特罗斯时常彻夜苦干,要研制出最可口的佐酒小食和最美味的甜品。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两家咖啡店里的客人数量依然旗鼓相当。
夏天到了,佩特罗斯想出了一个新点子。他知道游客们喜欢鸡尾酒,于是想到,要是他的店能把年轻游客也吸引过来,自然会比他兄弟更高一筹。
他花了大约一周时间,趁着咖啡馆每天关门后的几个小时,调制出了好几种鸡尾酒。
客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了,甚至有游客专程从附近的度假胜地过来品尝。马诺斯望着坐在他兄弟店外的游客,盛满了颜色鲜亮的液体的大玻璃杯,于是也开始着手制订计划。
“这不会有多难,”他对玛格达说,“只要有装点杯子用的小纸伞和切块水果,我也能做出同样的东西。”
仅仅几天工夫,他就创制了自己的鸡尾酒酒单。佩特罗斯的一些鸡尾酒名颇具挑逗意味,比如“激情海岸”,马诺斯的更是赤裸裸。他注意到从附近度假胜地来的女孩们见了这些酒名就咯咯直笑,满面羞红,然后欢欢喜喜地点单。鸡尾酒只配了英文酒单,而村里年长的人都只会说希腊语,所以也就无须担心会冒犯当地的长者,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懂这些充满色情暗示的酒名。
佩特罗斯发起反攻,推出了“欢乐时光”优惠活动,在特定时段内,所有酒水半价供应。兄弟俩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就这样一周又一周,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
两间咖啡馆的生意继续持平。两边都经营得红红火火,营业额都超过了老咖啡馆的最佳业绩。玛丽亚·帕帕德诺斯暗自高兴,同时继续为两个心爱的儿子之间不断升级的较量而黯然神伤。兄弟俩心中仿佛燃着一把火。他们自从返回家乡,发现咖啡馆被一分为二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唯一令玛丽亚宽慰的是,儿子们如今都有了积蓄,在村子的两头分别租了房子。
游人散尽,不雅的鸡尾酒酒单也收了起来。马诺斯决定好好装修一下咖啡馆。冬天将至,客人们会更多地待在店里。
老凯利亚科斯·马尔吉斯当初给这里刷漆时,只能找到寡淡的奶油色。许多年过去了,因为香烟的熏烤和岁月的浸染,油漆已经变黄。马诺斯忙碌了一个通宵。他用一大罐白色乳胶漆和一把滚筒刷,把满是污渍的墙壁粉刷了一遍,咖啡馆顿时焕然一新。接着,他又将吧台刷成浅蓝色,并打算每晚刷两把椅子,直到它们全都变成更加搭调的蔚蓝色。
马诺斯的努力效果显著,空间仿佛扩大了一倍。一天还没过完,佩特罗斯就效仿他,只不过把吧台和椅子制成了薄荷绿色,还在光洁如新的白色墙壁上挂了几张赏心悦目的抽象画。
一些老年人并不喜欢这些改变,但也很快接受了。如今,他们更关心的是可口的橄榄馅饼或香嫩的烟熏猪肉。每次点饮料,他们都盼望着这些美味也能一起被端上桌。
四月到了,兄弟俩的冷战已持续了整整一年。在丈夫的两周年祭上,玛丽亚看到两个爱子沉默不语地并肩站着。丈夫的去世令她心痛,兄弟的反目却把她的心撕个粉碎。
五月到了,晚上也开始暖和起来。要是想在游客潮到来之前去小村里走走逛逛,那么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有一晚,大家都在店外坐着,这还是一年里的头一次。一名游客来到村里,在佩特罗斯新漆好的薄荷绿椅子上坐了下来。很快,他便和咖啡馆的几位常客谈笑风生。
一只小匣子靠着他的椅子放着。
“你会乐器?”一个客人问。
“是啊,”他答道,“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也正是我从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的原因。”
这位陌生来客打开匣子,拿出里拉琴,拧动弦轴,调了一个半音,便弹奏起来。
整个咖啡馆的客人都不再闲聊,而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凝神谛听,陶醉在悦耳的琴声里。一连半个小时,那位乐师的琴弓上下翻飞,从一首曲子自然过渡到下一首。在稍作休息的片刻,他发现另有两个人也为他们助阵:一个拉布祖基琴,另一个敲鼓。他笑了笑,很快就带着合奏者一起演奏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传统曲目。
人们拍起手来。桌椅被拉到后面,好给演奏者腾出空间。几个年轻人站起身,载歌载舞。他们围成一个圈,旋转起来,起初是缓慢的,后来越转越快。音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隔阂与界限。
马诺斯站在一旁,双臂环抱,打量着那个陌生人。
这位访客刚到时坐在佩特罗斯的咖啡馆里,然而此刻他到底是哪家的客人,马诺斯无法确定。他似乎已经飘到了自己的领地。
佩特罗斯也在用心观察。
虽然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乐师还是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然后会心地笑了。他注意到两位店主长得多么相像。事实上,旁人只有靠衬衣的颜色才能把他们俩区分开。连头发和胡子都修剪得一模一样。
趁着曲子的间隙,乐师举起酒杯,先向佩特罗斯致意,后向马诺斯致意。
在这个微风和煦的夜晚,美妙的乐声在空中回荡。舞步划出咖啡馆,飘到了大街上。冰镇啤酒和清凉的雷基酒在夜色中流淌。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户旁,玛丽亚·帕帕德诺斯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清晨时分,欢乐的聚会方才结束。里拉琴手继续赶路,蓝色、绿色的椅子却混杂在一起。
一周之后,两间咖啡馆的隔板墙就被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