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我的泪珠儿 张欣 5291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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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发了横财,或者意外地得到从天而降的爱情,那么他的脸上多半会放射出象牙色的光芒,这是任何高级护肤品都不可能达到的神力。

沁婷见到邵一剑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脸色格外的黯淡,薄如丝质的细粉擦在她的脸上就像驴打滚。一剑显然没有化妆,可是她皮光肉滑,额头更是光洁可人,一头黑发随意地飘散下来,轻若浮云般堆在两肩,发际上的美人尖青湿青湿的撩人心魄。

顷刻之间,沁婷改变了心劲,她本来是要在一剑跟前抱怨安安的,尽管她也知道这没什么用。这些年来,不光她说烦了,连一剑都听烦了,而且一剑还会埋怨她莫名其妙,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发泄的渠道,她不可能再相信别人了,并且,她似乎十分需要一剑尖刻的语气,当她没有办法释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个刻薄的家伙。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以一剑如此之灿烂的心境,怎么可能体会她的委屈和苦衷?她还是知趣一点的好。

她们在一家意大利薄饼屋见面,每回这里只有一两桌客人,四人组的室内提琴演奏像这里的菜式一样恒久不变。他们穿黑色的礼服,脸上还残留着艺术家特有的孤傲气质,但显然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一切了。背景音乐像手擀面条一样温和亲切,总是比和声器发出的噪音强,这就是客人要到这里来的全部理由。

沁婷点了一份薄饼,男侍应生说:“不要洋葱?”

她微笑地点点头,显然他还记得她们。

“为什么结婚以后才会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侍应生一离开,一剑马上迫不及待地对她说。

沁婷淡淡一笑:“难道你老公又不是和氏璧了?”

一剑抬起头望着窗外,无限近或者无限远,自我解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成功的男士,对于他们来说,缺点也是优点,可是无名小卒再完美,你也觉得他浑身都是问题,至少欠一口气,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一剑,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河豚味道鲜美,却会要人的命。”

一剑双手托腮,目光朦胧地望着沁婷,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所有的烦恼,不就是因为生活太平淡无奇了吗?!”

沁婷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吃饼,喝红菜汤。

“我真想让你见一见他。”一剑拿起手机,但很快又放下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总是被前呼后拥,而且分身乏术。”

沁婷平静地问道:“我倒很想知道,什么人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说起来,他也住在你们盛世华庭。”

“到底是谁?”

“谢怀朴。”

沁婷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记忆中寻找这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有光芒了吗?而且他的老婆也很有品位。”

“我知道,正是他老婆把我推荐给他的,他老婆喜欢看我的酷评……我们是在一个酒会上认识的,我采访市长、省长的文章他也看过。当然,他很欣赏我。”

“你们现在已经开始热恋了吗?”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可是没有长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你说我们谁会轻举妄动?这次是跟市长一块去英国的商务考察团,几乎全是企业家和金融家,这种朝夕相处是很考验人的,不过我们彼此感觉非常好……剩下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一剑的脸红了,她不好意思的样子真是可人。

沁婷冷眼旁观道:“那和氏璧怎么办?”

“也会觉得对不起他,可是有的爱情重如泰山,有的却轻如鸿毛。”

“就算这段爱情十分完美,那又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吗?”

“完美本身就很重要。”

“有你哭的时候。”这是沁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这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可她得到了什么呢?痛苦就像欢乐一样不能分享,即便是她肯细细地道出,让伤口再痛一遍,一剑又能体会多少呢?就像一块木桩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你担心它化为灰烬,可它却以百倍的精神迎接自己炭化的来临。

她不再说话,细细地品味着香味四溢的薄饼。

……那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她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在香港处理了全部的事宜,便坐上直通车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

下车以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怎么又是黄昏?像一部首尾呼应又十分老套的文艺作品。沁婷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茫然不知向何处去。迎来送往的人匆匆在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人留意她;灰色的街道上,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和飘零的落叶卷在一起,四处翻飞;比起香港的有序、清洁,这座沿海大城市就像乡村一样风尘仆仆。

不过这时大约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煞有介事地握着足有一公斤重的大哥大,南中国开始出现内地人才具备的国字脸,老板的称呼开始盛行,到南方去发展已成为真正的时髦,正如歌曲里唱的那样:这东方睡狮渐已醒。

她在一家潮州面馆里吃了一碗鱼蛋粉,一大盆辣酱还是像稀泥一样放在柜台上随客任添,朴素无华的生活似乎又潮水般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是先去见云斌?还是先在酒店住下来,明天再见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理准备得还不够,虽然云斌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可是打电话和见面毕竟是两回事,就她的性格而言,遍体鳞伤的时候她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此刻的她又是多么需要一个接纳她的人,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也比这种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觉好。

她再一次想起云斌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的平和、家常,没有半点的惊诧和好奇。一股暖流在她的胸口汇集,她想,反正她的大宗行李还没有到,既然想立刻见到云斌,为什么不?

看到那一楼的灯火,她当然还能辨认出他家的窗棂,这时她感觉到心脏在怦怦怦地跳动,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担心什么呢?不知道。上楼梯的时候,她感到脚步发虚,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是一旦看到她熟悉的家门,她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是云斌的母亲给她开的门,她看上去有些苍老,眼神木然而陌生,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似的,而云斌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见了她就像见到鬼一样,呼的一声就晕过去了,云斌的兄弟姐妹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云斌的母亲说,你赶快走吧,他刚刚好一点,看见你又不行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陡然间,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云斌在黑框里尚有些腼腆地微笑着,俯视着这间旧屋子,和屋里所有的人。

他的照片前点着三炷香,青烟缭绕。

原来云斌在三天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沁婷算了算,大约是他们通完电话不久就发生的事。他骑着摩托车去给客人送洗干净的衣服,被一辆运石子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抛在数米以外的地方。卡车司机是酒后开车,云斌完全没有责任,死得意外而且无辜。

沁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斌那里的,她好像没有哭,只是莫名其妙的深深的自责。她想,如果她没有离开云斌,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还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吗?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沁婷都没有办法为这件事情释怀。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沁婷在超市里购物,无意间听到一个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找到了新的彼岸,

请你忘记我……

当时她推着购物车,正把一些洗衣粉、面巾纸之类的东西拿下货架,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刻,云斌的音容笑貌突然而至,在她的眼前犹如重生,似乎触手可及,这不禁令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沁婷病了,独自一人在酒店里躺了三天三夜,发烧昏睡的时候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重感冒吧,不治自愈以后,沁婷没有联络云斌的家人。或许你是要以你的方式寄托哀思,但很有可能人家会以为你要去争夺那个小小的洗衣店,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岂不是更让她痛心?

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仍旧打了送餐电话,叫了好几样食品,像西多士、意粉之类的。她对自己说,要爱自己,沁婷,如果你再不爱自己,就不会有人理你了。这时眼泪郑重其事地流下来,她没有理会,像告别从前的自己,然后每样东西都吃了几口,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为止。

跟着,她坐电梯到一楼,坐进了美容美发院,把头发修剪了一下,镜子里面的年轻女人顿时显得干练,又有几分刚毅。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找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邵一剑。

“怎么是你?”一剑打开门,情绪不高道,“进来吧。”

屋子里很凌乱,一看便知主人的没有心机,马马虎虎过日子的生活态度,一剑可能是在写稿,满桌满地的稿纸,但她手上并没有拿着笔,而是一支细长的薄荷烟。

“我影响你了吗?”沁婷小心地问道。

“没有,你再晚来一步,可能我就开煤气谢世了。”

沁婷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有点抖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寂寞呗,这种寂寞你是不会理解的……好多天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是怎么变成箩底橙,或者是积压物质的?!”

“你失恋了?”

“失恋倒好了,至少可以伤心啊,一会儿要死啊,一会儿要活啊……躺在床上发高烧做噩梦……我是无人问津,谁都觉得我条件好,结果连个热心帮忙的人都没有……我就呆在办公室或者这里一天一天的老下去。”

“你本来就是条件太好了,配得上你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我原来也这么以为,不过我现在怀疑我的条件是不是那么好?为什么那些丑翻了天,或者蠢翻了天的女人整天都忙于对付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是我呢?我哪点不如人?为什么谁都不约我。”

“怎么突然就着起急来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三十岁以前把自己嫁掉,可是过完三十岁的生日都好多天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沁婷忍不住笑起来,这还是变故之后她第一次发出笑声。

一剑一脸不快道:“你怎么回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吧?”

沁婷收住笑容,神色有些黯然:“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你?求我?”一剑的手指指完沁婷又指自己,“开什么玩笑啊。”

“真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跟那个姓罗的一刀两断了?”

沁婷点头,不愿多说的样子。

一剑翻了个白眼道:“你跟着他本来就是明珠暗投,现在觉悟了也不迟……说吧,帮什么忙?”

“我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找一份工作。”

一剑倒是很痛快:“你要不嫌弃,就先住我这儿吧。找工作的事……你得写一份简历,当然有三年的时间不能如实地写。”她迅速地看了沁婷一眼,“就说得了肝炎,一直在家里养病。”

“肝炎不好,有传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