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我的泪珠儿 张欣 10853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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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吧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怀旧色彩,周遭挂着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是芸芸众生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好像是当年的知识青年在西双版纳的生活照,没有什么特别,但一定是倾注了作者无尽的情感。

店主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他的踏实,所以生意再差对他来说也没有一点触动。总之他一点不急,一看就是社会上那种永远生不逢时,自改革开放之后就没有回过神来的人。

本以为有了泪珠儿,生活就不像过去那么孤独了,但沁婷始终觉得她是一个人生活。尤其是严安上了大学以后,她住在学校里,如果不是为了拿生活费、洗衣服这类非常具体的事,她是很少回家的。沁婷如果闷了,就只能到清吧里坐坐,这还是她以前养成的习惯。

她当然知道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落伍的表现,但这种地方很适合沁婷。她白天工作忙乱得很,晚上就特别需要清静。这时的清吧里正轻轻地传送出《梁祝》,沁婷捡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杯鲜榨果汁。

如泣如诉的音乐仍在叙述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然而此刻的沁婷对爱情已经没多少遐想了,不过熟悉的旋律却把她带回了八十年代。那时懂得听《梁祝》还很时髦呢,那是一个诗意的年代,喇叭裤、交谊舞方兴未艾,台湾校园歌曲到处泛滥,如果你不懂朦胧诗足可以自杀谢罪了,所有的讲座都在讲美学、“美的本质”……总之,那又是一个沸腾的年代。

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会涌动着一股激进的潜流。

那时的沁婷刚刚从某师范大学毕业,人单薄得有点让人担心,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她皮肤白白的,眼睛也如两汪深潭碧泉,人却并不显得俏丽,大概是她梳着两条过时的辫子,穿着也过分朴素,仅仅是格子衬衣和蓝裤子而已,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怎么发育,这当然就不那么诱人了。

那个年代的严沁婷没有写朦胧诗,也没有沉溺于蹦恰恰,但是她的举动又是绝对诗意的——她选择了到山区去当乡村女教师。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赶浪头的人,但是却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一点事,在青山绿水之间,和油菜花同栖同宿,还有一帮天真无邪的孩子尾随其后,那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吗?

尽管父母和朋友们都觉得她浪漫得太不着边际了,如果是图个政治资本那还情有可原,可是人家团支部书记还没有这种壮举呢,还在积极地活动留校,组织上也没有许诺要培养你,你这么做不是莫名其妙吗?

可是沁婷做事并没有严肃的思想斗争,她觉得这有什么,无非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罢了。如果选一个离家近的学校,每天上班下班,说不定还是让她教政治之类的照本宣科的东西,那有什么意思啊?想想都困。不如穿行在山水草木中间,那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身心自由。

那时的沁婷真是太年轻了,几乎是在校园里长大的她,就跟无菌试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每一寸空气里都有凶险的病毒,沁婷她哪里会知道呢?

至今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她坐县里教育局的吉普车,由一位科长陪着去贵州某山寨小学报到,一路上虽然颠簸得厉害,但景色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美。远处青山叠翠,却在白纱一般的薄雾中默默沉睡,一千年一万年的不肯苏醒,业已对尘世间的一切了如指掌,淡然以对;溪水在山涧一往无前地流淌,哗啦啦的似有自己无尽的欢乐;油菜花是没有的,但是叫不出名称来的野花或者成串地悬挂,或者孤芳自赏地摇曳,都是那样的色彩斑斓,恣意开放;还有就是新鲜的空气里有一股植物和泥土混杂起来的味道,谈不上芳香,但好闻极了,是大自然才有的原始气息。沁婷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仿佛自己倏然间闯入了一个巨大而又不可思议的梦境,立刻就没有意识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陪同的人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熟视无睹地聊天,根本也不注意沁婷陶醉的表情,搞得沁婷连个感慨的对象都没有,只好梦游一般地两眼发直,暗自叹息这世界上果然有世外仙境。

当时的媒体还报道了她的事迹,他们说她是《一朵悄悄开放的红杜鹃》。

村民们很快就接受了沁婷。姑娘们送给她一套民族服饰,沁婷穿上还真像那么回事,她们也穿她的牛仔裤和黑毛衣对着镜子来回照。孩子们每天围着她听格林童话,他们眼睛嘴巴齐齐张着,仿佛在听另一个星球发生的事。

沁婷就住在学校里,尽管吃住都相当简陋,点的也是煤油灯,而且要自己种菜和打柴,应该说生活还是很苦的,但是她是那样被重视,被许许多多淳朴的村民爱着,她的心里每天都很温暖,当然也就很踏实。有时,天大的困难和艰辛在年轻的时候你会浑然不觉,只有它化为了沧桑才变成苦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沁婷基本上熟悉了山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能够净化人的心灵,沁婷一点都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它很轻易地结束了沁婷青春时代玫瑰色的梦境。

那一天沁婷患了重感冒,她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只是多加了一件衣服而已。可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她突然发起烧来,沁婷是从城里带了药的,她便摸了一片安乃近吃,结果不一会便大汗淋漓,一身一身的汗止也止不住,她觉得人虚得几乎灵魂出窍,然后躯壳在一片荒野里飘来飘去,她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一想到这样就消失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她连点起油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打开了枕边的手电筒,接着就不知不觉地呻吟起来。

学校里并不是只有沁婷一个人,同时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值更的阿伯。他见到亮光,并且听见了沁婷呻吟的声音,赶紧跑进了沁婷屋里,点起了油灯,见到沁婷水洗了一样,他吓了一跳,说,我赶紧去找村长想办法吧。沁婷当时还有一点神志,声线如丝一般地说,大叔你千万不要走,不要走……当时她就觉得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一离开,鬼门关就会咣啷一声关上,她当时心里怕极了,只想有个人在跟前。

阿伯似乎是坐了一会儿,又给她喂了水,她因为喝得猛,有一多半都洒在了前襟。可是不一会儿,她又烧了起来,而且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天黑得是不透气那种没有指望的黑,仿佛再也不会亮了,阿伯实在是坐不住,就去喊人。

也就是在这一个空隙里,她隐隐约约感到屋里闪过一个黑影,紧接着油灯就熄灭了。她感到有一个男人像巨石一样地压在她身上,别说她还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就是没病她也是没有力量进行反抗的。那个人显出一种非人的饥渴,两只手在她的胸前使劲地乱抓,似乎蹂躏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沁婷当然是挣扎了,她拼命地喊叫可能也没有多大声,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乡卫生院的病房里,周围全是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极其关切的目光,大家为她的苏醒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她是得了疟疾,俗称打摆子,这也是山区的多发病,用了药就没事了。村长说你真吓死我们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你的父母交待呢?这话让沁婷的眼泪流了出来,这实在是百感交集的泪水。众人却只当她是生病辛苦又远离家园之故,就使劲地安慰她,还给她买了瓶装的水果罐头。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沁婷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决定按下不表,一是她还年轻,而且为人师表,这种事传出去还怎么做人?二是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甚至连一点特征也没有在脑海里留下,难道她叫别人去追查一个黑影?!还有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恍惚惚,分辨不清到底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是发生了噩梦一样的事情。

她仔细观察了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诚恳而且热心,谁身上也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流氓习气。这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测。

然而,有一点是真真切切的,那就是山区巧夺天工的如画景致刹那间在沁婷的眼里竟成了梅雨季节的黄昏,处处尽是愁云惨雾。

生病也是人生的导师,好多人都是在生病以后陡然间明白了很多道理。

出院后的沁婷一直住在卢海花家里调养。海花的歌唱得很好,被称为当地的百灵鸟,她和她的家人对沁婷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所以,直到沁婷离开这里,也没有搬回小学校住。

沁婷在不知不觉中喝完了鲜榨果汁,至少有三个服务员来问过她加还是不加,可见她们无事可做。沁婷没有加果汁,但是她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难得在一个清静地方坐坐,而她这个人是不喜欢梳理往事的,可是今天有《梁祝》的引领,也就自然而然沿着思绪往下走了。其实这优美的令人心弦颤动的旋律,与其说是在咏叹两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一代人的青春回顾。人这一生,不就是满怀欣喜的憧憬在现实面前撞个稀巴烂,最后化蝶了事——那还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呢,大多数人化成了蛾子,自己都不愿意搭理自己。

借着探亲,沁婷再也没有回到村寨里去。走时她什么也没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结果一走就没了音信,只收到她给学校墙体斑驳、窗架歪斜并且空空如也的阅览室寄来的两包书。

重新回到城里,多少有点事过境迁了,原来的朋友和同学都已经各就各位,哪个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何况沁婷当时的心情是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她轰轰烈烈地走,结果说不出任何理由地打道回府,身心都是灰溜溜的,哪有什么脸面去求过去的同学帮忙,她只想他们以为她一直都在山区教书,过着“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人不就是活一个面子吗?!

沁婷当过代课老师、文秘、家教等等,终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她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是冰峰电器工业公司招聘推销员,主要推销电风扇,但是没有底薪,按销售额提成,不过每个月可以报一点车马费。这样苛薄的条件,沁婷也不得不将就,便去报了名。

商场的人说,什么冰峰电风扇?我们听都没听说过,那不是羊毛衫的牌子吗?幸亏还有人的脑子没锈住,说羊毛衫的牌子是雪莲。但总之商场的人说他们只销“钻石”和“华生”牌的电风扇,也不见得有多好卖,你就别凑热闹了。可是沁婷性格里有一种执拗的因子,她每天都到商场去,不管别人的脸多冷,她都是和颜悦色地说自己的电扇怎么好,怎么便宜。慢慢的人熟了,聊一些家常,好像成了一点情面,也就答应她拿一台两台来销。而沁婷每天泡在商场里,见到顾客最爱买什么样的电扇,也赶紧跑回公司当耳报神。譬如一种挂着吊灯的木页电扇,看上去又土又俗,可是那时的人,时尚一件东西多功能,恨不得买了一样东西却解决了无数其他问题,所以好销得很。冰峰厂也忙不及地做了这种吊灯电扇,还火了好一阵呢。

电器公司销售人员中有一个小伙子名叫伍云斌,倒是一个踏踏实实干活的人,但他永远踢不出前三脚,见到生人先自脸红,这么腼腆的人哪当得了销售员?沁婷觉得这个人不讨厌,便对他说,我们两个人搭伙干吧。伍云斌当然乐意,因为沁婷毕竟是学师范出身,善于表达,坚冰一样的局面她也有办法打开,云斌只要腿勤,紧跟其后地到公司提货,两个人就能配合得像演双簧一样。

本来,青年时代的沁婷对待爱情也有着万丈的豪情,梦想着自己的白马王子拨开众人让自己试水晶鞋,然后相拥策马远离人间烟火。可是经历了那一场身心的浩劫,她的心淡而又淡,只图能够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而且她决心埋葬往事,不跟任何一个人提及。

沁婷和云斌结婚的时候,社会上已流行在酒店包上个多少多少围,新娘坐着小汽车大街小巷地绕圈子。他们当然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能力这样做,只是两家人以及亲戚和和气气地在酒家吃了一顿饭,如此而已。沁婷去烫了一个头,那时的人,结婚时都要去做头,可是没有谁做了就变漂亮的,全都是死死板板仿佛顶着满头的铁钩子,可是新娘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去冷烫或热烫。沁婷当然也不例外,烫完之后的样子傻傻的,倒比她平常的清汤挂面显得老气,穿了一件红外套,暗想着给自己冲冲喜。

沁婷的父母对云斌还是满意的,他们托关系给小两口找了一套一房一厅的住处,因为是底楼,黑暗潮湿得很,搭上情面,租金相当便宜,这已经算是天大的陪嫁了。云斌的父母都是工人,只觉得攀上了高枝。

时光如响箭,转眼就过去了两年。

本来,沁婷以为她的生活不用规划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无外乎两口子勤力打工,然后生个孩子,每天忙忙碌碌这日子也就算是过起来了。结果却全然不是这样,首先是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人虽然没有过干柴烈火般的激情,婚后忙于生计,也就没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日子,但是正常的夫妻生活还是有的,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出现。其次是冰峰电器工业公司好不容易做出了一点市场份额,也打出了一点名气,却因为上级领导的一个决策,令它还来不及发扬光大就胎死腹中了。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绝对错误的,那就是上面同意了香港天美工业集团公司与冰峰公司合并的设想。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新生事物特别有市场,就连领导层也像摩登青年一样,恨不得一天一个新花样,而上上下下具体操作一件事的经验是却是零,所以在上市公司天美工业的垂青下,合并一事简直就是客大欺店,没费什么周折就成功了。

什么合并,根本就是吞购。在这方面,香港人也不见得比日本人手软。很快,冰峰工业公司就在合并的阳光下消融殆尽,市场上再也见不到一台冰峰牌电风扇,取而代之的是各型各款的天美产品。

天美公司还推出了号称是日本原件组装的天美牌空调机和冷气机,尽管一打开屋里响得就像飞机场,可是一样起到了抢滩大陆市场的作用。

然而,公司管理也还是中国特色,概括成两个字:混乱。

天美公司的董事长罗时音,一年来不了大陆公司几趟,一是集团公司还有其他生意,反正他亲自委派的总经理算是尽职尽责,他也懒得多事。二来他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对大陆污染的环境很不适应。所以他每次下来无非是走马观花,跟中上层职员喝喝酒,合合影;不过他也还是很敏锐的,大事情他了然于胸,谁也逃不出他的一双鹰眼。

公司上下对他的畏惧多于尊重。

大陆公司有一个仓管员,人称七叔,常有些倚老卖老的架式,这还不算,又自称是罗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大伙见他也姓罗,办公桌玻璃板下的确也压着他和家人与罗总的合影,所以对他的来头深信不疑,也就不敢得罪。

七叔按提货单给人开仓拿货本来是分内事,但他素来喜欢刁难人,鸡蛋里面也能挑出骨头来。销售人员没办法,既然不能开罪,便只好送礼疏通关系。渐渐地七叔喝着好酒抽着好烟又都是白来而得,大伙不但不觉得他有问题,反而有样学样,连开票的、报账的都开始为非作歹,甚至直接索要好处。

推销员本来在外面就是一脸假笑,回到公司若不是假笑一脸根本拿不到货,还要搭上上贡的东西,真是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对这种现状,沁婷特别地看不惯,想往公司上层反映,但是来自云斌的枕头风都是让她忍。云斌说关系搞僵了,吃亏的还是我们,咱们也不能把仓库砸了,直接破门而入地取货,到时说软话不如现在忍一忍。再说你怎么知道上层就一定会管这种事,人家七叔是什么来头?说不定总经理还要给他几分薄面,那时你才叫真正的里外不是人。

沁婷觉得云斌的话也有点道理,在人屋檐下,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只好哑巴吃黄连,甘苦自知了。

一天,正是酷暑难耐的销售旺季,沁婷磨破了嘴皮子,一个月跑烂了两双鞋,方才在一个大百货公司家电部打开了一道缝儿。然而提货单到了七叔手里就成了丑媳妇见公婆,样样不是,他害沁婷在本公司的楼上楼下又跑了好几个来回,心想,你严沁婷平时总是绷着小脸,对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更没有对我有过任何表示,要不是看在云斌送过两条好烟的分上,我早就整治你了,今天我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沁婷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回仓库时见到一把大锁,当时肺都要气炸了,所有的艰辛一起涌上心头。刚才她在商场游说,碰到的部门经理是个女的,特别不好说话,还有意把她晾了两个多小时,似乎就是在考验她的耐力,但同时又被她的耐力打动了,开口就要十台遥控的电风扇,如不能按时送到,人家就开会去了,谁还认这笔账?而且这种女人又是最多变的,稍有借口她们又会后悔自己的宽容。想不到回到公司,她还得受这份鸟气。七叔到处散布,说销售员是用公司的产品给自己捞回扣,不让他们放血让谁放血?!简直是一派胡言,他不是销售员怎么会知道销售员的不易?!沁婷越想越气,她想她为什么要受这个气?!而且受的是夹板气!今天她要是不跟七叔吵翻那她还活个什么劲儿?!她想,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被公司开除,要么气炸了肺,反正都是死,倒不如痛快点。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还差八分钟才下班,便一脸挂霜地在财务室堵住了七叔。七叔正在打“拖拉机”,满手的扑克牌,见到沁婷反而和颜悦色,说,小严啊,原谅你七叔老眼昏花,我刚才没看清楚,你要的型号仓库没货了。沁婷道,中午还有销售员提到同样的货,怎么现在就没有了?七叔不快道,那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产品部去才对。沁婷突然吼了起来,我就是要问你!你是仓管员,没货了为什么不叫车间送!

沁婷尖厉的声音像铁器划玻璃一样刺耳,还分了岔。

大伙全都傻了眼,打牌的人从来没见过乖乖女模样的沁婷有这么大的脾气,更没见过有人敢跟七叔发这么大火,他们完全忘记出牌了,两只眼睛瞪得一样圆,呆呆地看着沁婷和七叔。

七叔正要发作,沁婷已经三步两步地冲到他的面前,他已经完全能够看清楚她微微翕动的鼻翼以及绯红得还相当细嫩的双颊,沁婷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厉声道,你跟我见总经理去!你去跟他说仓库没货,所以你上班时间打扑克!七叔甩掉沁婷的手,跳起来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本事你就不会呆在这儿受气!老子就是没货!有货了也不给你!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你咬我啊?

沁婷气不过,掀翻了牌桌,走了。

大伙七嘴八舌道,哇,她不是市长的女儿吧?

当天晚上,云斌提着大包小包上门给七叔赔礼,七叔根本没有让他进屋。

第三天,公司中上层职员的节奏都变了,因为不逢什么有说法的日子,罗董突然来到公司,点名要找严沁婷谈话,所有的人都说她这回死定了。

总经理会客室的门紧闭着,就连总经理也不知道公司的最高领导找一个合同工谈什么。这样大约过了两个多钟头,沁婷和罗董才从会客室出来,看得出来他们谈得很愉快,因为罗董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和七叔吵架的当天晚上,沁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的心情,连夜奋笔疾书,直接给香港的罗时音董事长发了一份传真,后来据知情人士说,这些传真相接起来足有七米之长。她在传真里不仅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同时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大陆公司管理方面的种种弊端,并说这种裙带风猖獗又无奖罚制度并且管理混乱的公司根本没有前途可言。同时她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七叔现象绝对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集团公司的理念就是这样,在金字塔形的公司架构图上,董事长、总经理、部门经理以及班组长统统压在销售人员之上,而一个以营销为主的实业公司,这个金字塔恰恰应该倒过来,所有的人都应该为销售服务,因为销售不畅便是公司的灭顶之灾。而什么都不过问的罗董事长应该在倒金字塔的最下面。

发完这个传真之后,严沁婷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她花了好多钱发传真,回到家后虽然如释重负,但心里仍然闷闷的,感到无比委屈,便坐在桌子前面望着墙壁发呆。墙壁因为潮湿有了一片不规则图案的水迹,看久了像一只大公鸡的轮廓,这使她想到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

这时云斌推门进来了,手里是没有送出去的礼品,灰头土脸的。她想他一定会埋怨她几句,这也在情理之中。云斌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坐了一会儿,才说,你没事吧?又说,既然发了脾气,也就发了,我看也没什么,不然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听他这样说,沁婷反而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当时她心里就想,为了这句话,她会一辈子感谢云斌。

罗时音在跟沁婷谈话时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营销理念?沁婷说我原来是学师范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推销产品,但是为了把这件事做好,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中外的都有。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罗时音不可能没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他非常善于在平凡的人脑袋中挖宝,只要你说的话打动了他,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他都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不轻易打断你,反而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你,使你发挥得连自己都觉得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是真知灼见。

第二天,罗时音就召开了一个公司高层领导的会议,对于营运策略做了大幅度的调整,并且明确了销售员在公司的作用和地位,同时指出任何部门不得给他们设置障碍,因为他们才是在商场的炮火下为公司创造利润的义勇军。

这件事情的结局令人们大跌眼镜,不仅让凭脚杆子吃饭到处赔笑的销售员扬眉吐气了,而且公司还派专人调查了七叔的种种表现。自然是怨声载道,而且他根本不是罗董的什么亲戚,照片是他儿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为他用电脑合成的,而罗时音的照片在任何一家香港经济类杂志上都可以找到,并非天大的难事。

七叔被公司辞退了,许多人都感叹他做人太张狂,但并不觉得他冒充与富豪有瓜葛应该千夫所指,反而说他颇有创意,社会就是如此呀,都是先敬背景再敬人的,你不跟有钱有势的人搭上干系,难道承认一个叫花子是你的亲舅舅?

接触得多了,罗时音觉得沁婷是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难找,难找的是既内秀,同时还懂得分寸,这种人才是不可多得的。通常的女人都是近则不逊远则怨,男人居高临下的时候还懂点规矩,一旦给她几分脸面,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假如有了亲密关系,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罗时音阅人无数,也曾涉猎过演艺界、风月场,最终的感觉是不过如此,到了这般年纪,对女人的心早就淡了。然而对于严沁婷这个女人,居然会让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就是沁婷是第一个能跟他谈生意、谈管理、谈营销观念的女人,她不仅有气魄和胆略,不管你董事长的“亲戚”多大来头,照样敢告御状;而且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平静,根本不拿上司的赏识当一回事,对于突然而至的来自同事的谄媚,她也是一笑了之,的确称得上宠辱不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罗时音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改变了沁婷的一生。

泪珠儿上的大学不是久负盛名的那种,那种名牌大学有古老的课室,有宽敞的绿地,有湖畔和湖畔边的吉他声声,也有图书馆和图书馆门口稠密的人流,在这样的地方成长,是沁婷对泪珠儿的期望。

然而,以泪珠儿当时的成绩,即便是上眼下这种末流的完全没有历史可言的大学,沁婷也是交了数量可观的赞助费。可是泪珠儿似乎并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同时也像以往一样,并没有对沁婷感恩戴德。

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就有点无话可说,沁婷的热忱付出和失望之后的冷漠以对,结果都是一样的,从未改变过泪珠儿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泪珠儿在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可能患过自闭症,她尤其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杂物间里发呆,在凌乱的地方她会感到踏实,仿佛华丽整洁的地方就对她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似的。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多半会有一些冰冷的眼神,至少在她眼里是鄙夷或者不屑一顾的,那些眼神总是在提醒她并不属于这里。她不喜欢也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对于沁婷这样富有爱心的人,她始终觉得生疏和不可亲近。

真不知道她们俩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有好多次,在不经意间,沁婷都主动握住了泪珠儿的手,她希望能牵着她走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而且可以说她们俩是一样孤独的。但是泪珠儿总是很快地把手抽掉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样经历了几次,沁婷觉得内心倍感寒凉,要知道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可是泪珠儿却不领情,她怎么这么乖僻呢?在碰上泪珠儿之前,沁婷也坚信只要心诚,石头里也能开出花来,现在才发现这一类的话全是扯淡,说她们俩之间彼此即是地狱还差不多。

幸好那段时间在不经意中过去了,但不可能不留下一点什么。大学新生报到那会儿,同分在一个宿舍的女孩子是六个人,四个铁架子的上下床,有两个上铺可以堆放东西,还有两个上铺就得住人。大伙在寒暄握手,彼此自我介绍认识之后,面临的总是一些具体问题,最后决定以抽签的形式分配床位。

我就睡上铺吧!泪珠儿表示她不参加抽签,便爬上了靠门的上铺,这显然是宿舍里最差的床位。而且她平常也不愿意在房间里跟同伴嘻嘻哈哈的,她像军人一样来去匆匆,床头也不会张贴偶像级的天王天后的大脑袋之类。

泪珠儿比较信任的人还是巴男,巴男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由他父亲用钱打通关节上了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巴男父亲的纸业公司越做越大,阿里巴巴成为带给他们家族幸运的词汇。有人说,并不是巴男的父亲有什么真材实料,多么多么的擅长经营,而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少国企改革明星纷纷中箭落马,今天还站在主席台上演讲,诉说自己的雄才伟略,第二天就被匿名信告到小黑屋子里去了,再战江湖时已是赤手空拳。他们的起起落落为巴男的父亲赢得了时间,尽管他瘦削的长脸已经熬成了国字脸,身体也发福得可以,简直就像做了整容手术一样面目全非,但是他的生意真的也是风生水起,今非昔比了。

巴男越来越像一个花花公子,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代代相传的以吃苦为乐事的实干家,否则就不会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说法,后人如果不败家,好像就对不起前辈似的,即使外人看来也觉得不对头。

为了让大家满意,巴男留着披肩发,有时扎成马尾,一定穿真“保罗”牌的休闲装,有一辆价格不菲的摩托车,是一飙车无数的长长的黑皮穗便迎风飞舞的那种,常常是风驰电掣之后,突然来个急刹车。

说来这也不过是男孩子追求所谓酷的常规版,但是泪珠儿还是喜欢。

如果正巧泪珠儿坐在摩托车后座,紧搂着巴男的腰,又把脸颊贴在他没有肉的后背上,泪珠儿就会闭上眼睛,她喜欢又有速度又踏实的感觉。

在清吧里,透过宽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都市的夜景。严格地说,窗框是一个不错的取景器,它浓缩了无聊夜晚的浮光掠影,无所不在的巨幅广告或者闪来闪去的霓虹灯,还有就是女咨客高开衩的红旗袍,上身是白丝绒的小披肩。这些场所白天都是静悄悄的,就像已经倒闭了的海鲜酒楼,可是夜晚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七彩的灯饰给人无穷遐想,小姐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似乎人们白天拼命地工作,都是为了有一个堕落的夜晚。这其实就是肮脏都市的全部定义。

取景器里出现了一对还相当稚嫩的青年男女,他们还穿着校服,大概也就是高中生吧。他们像大麻花一样亲热地扭在一起,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肤浅而简单的笑容,然而目空一切的眼神标志着他们会不辨是非地去做任何一件事。

很快,他们便像过场戏中的龙套一样离去了。但是沁婷却不能再思绪下去,她惦记着泪珠儿,很想亲自去学校一趟,直觉告诉她必须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心她的成长。现在的孩子,表面看不出什么,保不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她的这种担心,从泪珠儿小时候在超市里偷东西,就埋下了令她时时不安的种子。现在这种不确定的隐隐的不安,又开始撕咬着她的思绪,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摸不清这个孩子的路数。她了解她吗?她最终真的能和她心心相印吗?事实上,她心中根本没有一点儿底。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直奔学校,立刻见到泪珠儿,但她的犹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每回去,泪珠儿十有八九不在宿舍里,事后问她去了哪里,她又总是爱答不理的。有一次当着一剑的面,一剑都看不过眼了,她说,严安,你这样对你妈是要招报应的。泪珠儿挑起嘴角笑笑,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沁婷又很想去见一见邵一剑,目前她也只有跟一剑坦陈她的心迹。一剑多半是埋怨她的,她有时就像受虐狂一样地愿意听到这种发自肺腑的埋怨。

比如泪珠儿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数学成绩极差,沁婷决定给她请一名家教,可她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就托老何办理这件事。老何在数学系找了一个在校生,每周三次去沁婷的家中给泪珠儿补课。但是这个学习尖子有点牛哄哄的,总是嫌泪珠儿笨,泪珠儿便开始抵触他,逢到他来,泪珠儿便去向不明,连家也不回。无奈,沁婷只好重托老何。老何还真是好脾气,换了若干人,最终找到一个退休的数学老师,人很耐心,教得又好,唯一的不便之处是他不可能上门服务,只能每周让补课的学生到他家去。

这样子每个礼拜,沁婷都得按时陪太子读书。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去?一剑当时就说,你陪着她她也当不了数学家。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对这个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沁婷当时的解释是总得负责任吧!她学习不专心,总得有另一双眼睛督促着她。

你老实对我说,你领养这个孩子到底后悔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还有意义吗?

你这个人就是好强,因为当着我的面签下了生死合同,所以就要证明给我看,即便是吃尽苦头也在所不惜。

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她主课不及格就毕不了业,难道叫她从贵族学校出来就去就业?她能干什么?端盘子当服务员?如果我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当初又何必领养她?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项事业,她有自己的生活轨迹。

一剑说完这句话,她们就不吵了,只是沁婷有点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离开清吧的一瞬间,沁婷决定回家,她有点累了,白天她工作了一天,她对于工作的投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现在她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中断思考,什么都不想地进入梦乡。

过早地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她真的是很容易疲倦,许多时候,那些事想一遍都让她感到累。

回到家中,她意外地发现泪珠儿的房间亮着灯。

显然,泪珠儿在等着她回来:“我是回来拿生活费的。”她倒是开门见山。

沁婷翻她的手提包,把准备好的信封递给泪珠儿:“我昨天到你们学校去过了……”

泪珠儿打断她道:“我知道了,所以今天跑回来,你又不在家……不过你以后不要到学校去找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人的父母家人都不去……”

“安安,你今晚还要回学校吗?”

“当然,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算了,你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