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盛浔脸色通红地坐在这里,酒喝多了上头,脑子便一时转不过弯来。
明明想的是应当避讳,免得到时候大家过来看着不好,可他手却不是这般想的。
阿夏不过是瞧他脊背如此挺拔,还以为他没醉,走过来一看,难得看他脸色如此红,眼睛里隐隐有水雾。
一时觉得好奇凑了上去,想转身给他拿块巾子擦擦脸的,却被他的手给紧紧握住。
就听他喃喃自语,“不要走。”
原本还僵直的脊背,竟一下子就软塌塌下来,倒在阿夏的背上。
“我头痛,”盛浔的头抵住她的腰肢,呼气声浓重,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那我去给你泡点蜂蜜水,”阿夏记得她爹喝醉酒的时候,她娘就会去泡杯蜂蜜水,喝完第二日就不会有宿醉后的头疼。
盛浔再次环抱住她的腰身,在上头蹭了蹭,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不要走,头痛。”
阿夏挣脱不开他的手,又听着远处有声响,怕等会儿就有人过来,一时心急就道:“那不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歇会儿。”
这下盛浔老老实实地起来,脚步有些不稳,靠在她身上,呼出的热气全都喷在她的耳后,有股很浓的青梅酒味。阿夏下意识歪过脑袋,扶着他往后头走,还小声地说了句,“够沉的。”
后院除了亭子外和她的屋子外,剩下的屋子要么上锁了,要么是杂物间。她沉思了会儿,还是决定将盛浔给带到自己的屋子里。
没来得及点蜡烛,靠着自己的记忆摸索着走到了软椅旁,顺势松开自己的手,双手握住盛浔的手臂,让他坐在那里。
明明什么也没干,她倒是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汗冒出来,拿手扇了扇风,看了眼现在倒是乖巧的盛浔,心里莫名好笑。
她从柜子上摸出一只发烛,擦开后弯腰点燃桌上的蜡烛,还不忘转头对盛浔说:“老实待着,我去灶房里给你泡杯水。”
也就是烛光昏暗,她才没有看见盛浔脸上不自在的神情。
等她出了门又走到饭间看了眼,她娘正在和盛母说话,松了口气。从另一侧摸到灶房里,她不知道该放多少,隐约记得是甜一些好,就挖了一大勺,注入小半盏的水。
鼻尖嗅到这股甜腻的味,她心想应该够了,才捧着这盏蜂蜜水又偷偷溜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小心地将门上锁,穿过帘子,抬头就瞧到盛浔靠在软椅上看她,神色迷蒙。
阿夏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只觉得眼前醉酒的盛浔有几分色气,转眼再看,他又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许是灯烛晃眼罢了,阿夏这般想,踱步到案几旁,她将蜂蜜水放到上面,招呼道:“过来喝。”
“我手没力气。”
阿夏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明明刚才手还挺有劲的。但她也不想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只能认命地起身,拿上杯盏走到他旁边,跪坐在另一个软椅上。
她不太会照顾人,感觉水温差不多,舀起一勺就凑到盛浔的嘴边,差点没洒出来。
盛浔也稍稍低下头啜饮了一勺,神色奇怪,眉头微蹙。
他本来就不爱吃过甜的东西,结果这勺蜂蜜水齁得只差黏住嗓子眼。
“怎么样?你不会是要吐了吧,可别吐地上啊,我去给你找个盆来。”
阿夏看他好半天没动弹,神情古怪,赶紧把水盏放到一旁,准备起身去找盆。
可她才刚起身,就被盛浔抱住,踉跄了一下坐到他的腿上,两人四目相对,在晦色的光影里。
盛浔笑声低哑,他特意靠近阿夏,呼出来的气都带着股甜腻,“那茶你自己喝过吗?”
阿夏两颊赧红,她不自在地摇摇头,清清嗓子,“没有啊,太甜了吗?”
“甜。”
盛浔说了一个字,目光却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唇上,他想起在海船上的那个晚上,回去以后彻夜难眠,在回味糖的香甜。
他的眼神里有清醒的醉意,他一点点挨近,“阿夏,蜂蜜水真的太甜了。”
就在阿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唇被压上,有淡淡的甜味和蜂蜜的黏腻感。
还有藏在深处的酒香,是辗转厮磨后才能尝出的。
夜色深重,屋外偶尔有鼓声传来,可屋子里暧昧横生,情意滋长。
作者有话说:
肉燕参考福州肉燕
碱水粽参考自《宁波老味道》
端午习俗,还有后面的萤火虫灯参考自《清嘉录》感谢在2022-08-0220:29:37~2022-08-0323: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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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洋菜膏
次日,阿夏头还有些晕,仰趴在床上,除了头昏以外她觉得嘴里怪怪的,有酒味外还有点涩口。
她想起昨夜,一时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手垂在两旁,而后她伸手盖住自己的脸。都不敢再去想那些画面,只觉得满屋子里都是甜腻味。
脸上烧得慌,她赤着脚走上前把屋子里那几扇窗全都打开,试图让冷风带走昨夜的荒唐。
阿夏吹着冷风,只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有些没脸见人。
而后大早上去洗了个头发,试图让自己脑袋清醒一点,才拿巾子擦着头发坐回到床上,她还是忍不住脸红。
迷迷糊糊过了一日,到晚间时,阿夏家里头的碗筷才刚收拾完,盛浔就上门来了,手里端着粽子。
他挨个问好,方父瞧他还是不顺眼的样子,不过碍于面子,倒也没说什么。
只有方母乐呵呵的,她也知道这些小儿女心思,收下盛浔送过来的粽子,又道:“你们出去玩会儿吧,可要早点回来。”
阿夏在一旁没应声,但出了门之后,两个人神情都不太自然,他们连偶尔对视上都急急忙忙移开眼神。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阿夏呼出一口气,而后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今晚找我出来干吗?”
盛浔下意识偏过头,见她丝毫没提起昨日的事情,猜测着颇有点小心地回,“今夜还有划龙舟市我带你过去瞧瞧。”
“那就去呗。”
他松口气,有些害怕她跟那时一样,又觉得羞赧跑走。悄悄地往旁边移,然后趁阿夏不注意,握住她的手掌。
阿夏初时有点想挣脱他的手,没挣开就老老实实地被他牵着了,两个人交握的手被袖子给掩盖了。
不过两人今晚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与其说是蜂蜜的甜,倒不如是刚熟成的橘子,青皮橘肉黄,吃时微酸而后又有着淡淡的甜。
就这样手牵手,不说话逛到了停靠在岸口的船上,一看见船,阿夏松开他的手赶紧进去,松了一口气。
端午虽然过去了,可镇上的划龙舟市却还正兴,明月河里随处可见悬着旗子的龙舟,河里被人扔了好几只水鸭下来。那些穿短打粗布的汉子从船头跳下来,水花四溅,左右手摆动往前游,为着争夺鸭子,岸上看客叫好。
画舫上的歌娘抚着琵琶,垂下的红绸浸在水里,与水中浮动的月色交缠在一起,泛着丹红。
有小船从远处的河道飘来,立在船头的人敲锣打鼓,声音力透河底。鼓锣一响起,大家就知道是烟囱洞来了,都是些在布坊做活计的,手里头划的浆似要飞起来。
明月河水道算不得太宽阔,聚在这里船只也不多,要是想凑热闹,一准得去山塘那里瞧。画舫如鱼鳞,龙舟竞渡,灯火有数万盏,要把天给照亮,连桥洞上都浮着光影。
可谓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阿夏从小窗中往外瞧去,山塘俨然被渡上一层金光,河里泊小船,那些小贩都有副好嗓子,清亮,吆喝一声接一声。
“端午的粽子,尼姑庵的符——”
“钗头谁要,有葫芦、茧虎、仙佛、婵、虫鱼百兽嘞。”
“糟鸡,糟鸭,糟鹅掌呦”
“莲子,正鲜的莲子,枇杷樱桃杏子菱角——”
她听着这热闹,盛浔掀了帘子探进身问,“边上有个卖洋菜膏的,要不要喝一杯?”
“要,”阿夏应得很快,这时她已然没了羞赧,跟在盛浔后头出去,心底却在感慨,果然年年夏日都少不了这东西。
陇水镇靠海,洋菜这玩意很多,有些人也爱称呼它为琼脂,石花菜。年年到了秋初时,大伙就去海上捡,挑些好的来,洗刷晒干。
晒干后的洋菜细碎发黄,闻着还有股腥味,做成的洋菜膏却是夏日必不可少的。做法也颇为简便,只需将洋菜放到锅中煮沸,去除点海腥味,放凉后直接放到罐子里,倒上滚烫的热水盖上盖闷一晚,隔日一早拿细沙布过滤残渣,晾凉后就凝固成淡黄的一团。
卖洋菜膏的阿婆通常都是倒进专门的竹节,底小,口径大,再倒扣起来,即使这番折腾,成型的洋菜膏也不会脱落,而是紧紧吸附在碗底。
阿婆惯常会先将洋菜膏捣碎,再往里头倒糖水,这糖水里还掺杂了薄荷,除此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桂花蜜,搅好后吃不出什么腥味的。
盛浔只要了一杯,递给阿夏的时候,她就眨巴着眼睛问,“你不喝?”
“我不喝。”
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阿夏也就没管他,而是用勺子舀了一勺,洋菜膏很滑,拌好料后自带一股香,入嘴一抿就话,清凉爽口,不算特别甜。尤其在酷暑难耐时,喝一杯冰后的洋菜膏,呼气时都自带着凉意。
阿夏才吃了没几勺,盛浔的脑袋就凑过来,她往后挪了一下,抬头看他,“你要吃?”
他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从勺子上喝了一口。阿夏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他的德性,刚才还说不吃,合着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本来是该羞涩的,可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见不惯盛浔老是仗着脸皮厚作弄她。想了想反而又从竹节中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还笑着道:“喝吧,你这样子就跟我以前喂汤圆吃东西时一样。”
隐晦地说他就是盛大狗,不然谁昨晚装作软弱无力。
盛浔喝完那勺子,被打趣也很坦然,之前像狗,现在好歹像猫,也不难让人接受。
两个人对坐在船舱里,你一勺我一勺将洋菜膏给吃完,最后竹节和勺子也用清水洗干净还给阿婆。
此时山塘正是热闹的时候,玩杂耍的头顶着碗一连从十余辆小船的船头跳过。后头紧随就是翻跟头的,从老远的地方后空翻,稳稳落地,惊起众人叫好声一片。
阿夏最喜欢凑热闹,也从船舱探出头欢呼叫好,直到那些汉子相继落水,把上半身衣衫褪去大半,刨水玩。
本来她坐得远,看又看不清楚,还傻乐着拍手叫好,盛浔从后头抱住她,大手捂住她的眼睛,一把抱起将她按到船舱里坐好。
“干嘛?”
阿夏瞪他一眼,老是动手动脚的。
“有伤风化。”
盛浔眼力好,瞧到那些人这般的样子,只觉得属实是民风过于放得开了。
阿夏被他这小心眼子给逗笑了,趴在盛浔肩膀上笑得喘不上气。
“我说得是实话。”
“嗯嗯,实话,”阿夏话里的余笑都还没散去。
“你要是真想看,到时候回去给你看我的。”
盛浔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本还在笑的阿夏,笑声立马截然而止,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而盛浔一瞬间脸色通红,这还真不是他的本意,他吞吞吐吐地道:“我的意思是看我家,那个新修的水池。”
虽然他立马找补了,不过这话够生硬的,给阿夏整得目光都没有落脚处,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尖。
最后河上市集没有逛完,就撑着船返回,阿夏准备回去,盛浔拉住她,两个人的目光一触即离。
他也没有再提起刚才那件事,而是说:“晚些我想把我们议亲这件事说给三青几个。”
总不可能一直瞒着。
“那就说吧,”阿夏其实想通之后,还是挺坦然的,毕竟是迟早的事情而已。只不过到时候要面对来自他们的调侃,她就头疼。
“我晚点会跟晓椿和山桃说的,你回去吧,”阿夏推推他,“现下天还算早,巷子里人也多,我可以自己回去。”
盛浔没有拦着她,而是站在船头看阿夏的身影渐渐远去,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两个人之后倒也没有因为今日的事情而如何,只不过盛浔家里要去买海船,他这段时日也忙得脚不沾地。
只能夜里划着船过来,在窗前跟阿夏说会儿话,又急匆匆地回去。
一晃也就到了芒种,这日一到,则表明仲夏将至。
镇上又进入了农忙时节,有些人家种的是晚稻,正好到可以下田插秧的时候,每日天不亮就顶着雾气拿上秧苗去插秧。
后山的小麦也熟成了,一大片金黄的谷穗弯下腰,只待人收割。阿夏家里的地算不得太多,只有三四亩的小麦,不过就算这般,每日也累得够呛,一大家子忙得腰都直不起来,晒得脸色通红。
一堆堆捆扎好的小麦装到板车上,运到空地的大木桶旁,要把这些小麦打在桶壁,留下谷子,之后再过筛脱壳。
虽说今年小麦收成好,可也磨得人没个喘气,等谷子全都筛好后,要晒上几日才好入仓。整个镇上都忙着晒谷,小巷上但凡能被光照到的地方,就能见到谷粒。
大家这是在跟天抢时辰,怕等会儿一入梅,别说晒干谷粒了,别把屋里搞得潮闷生霉就算是大幸。
所以这些时日,只要自家忙活完了,就会帮着别家去割麦子。遇到天阴时,几家一起出动帮着把晒在外头的麦子都给抢收进去。
如此才算是熬过夏收,方父这段时日干得最多,脸都叫晒蜕了一层皮。
方母给他抹完药膏,又去把之前藏在罐子里的乌梅拿出来,仔细挑拣到扔到白瓷碗中,她边挑边道:“这几日忙得狠了,歇几日,谁找你帮厨都别去,免得累出好歹来。”
“我都给推了,”方父碰着那破皮的地方,疼的龇牙咧嘴,他直抽气,“这割麦子可比下厨累多了,秋收也不好过。不知爹娘那头收的怎么样了?”
“我哥嫂子都回去帮着收了,”方母倒水冲洗泡发好的乌梅,捞起一把沥干水,“年年都是这般,他们再忙夏收总不好让老人家自己收,就是累人,晚点我托人捎些东西去。”
“多捎点去。”
话尽后,方母拿出从药堂买的甘草和陈皮,还有些许山楂和乌枣,一块泡了洗净,装进纱袋中。
从炉子上拎起铫子,往锅里注入热水,熬酸梅汤就是要正沸的水才好,冷水煮出来没那个味,还应了旁的那个称呼,熟水梅汤。
小火慢熬出锅,熬好的酸梅汤黑亮,盛出一碗碗放凉。方母又去抱了一小桶碎冰来,仲夏一到,街头巷尾就有不少挑着冰的贩冰人。
只不过他们这冰不能吃,加了硝石在里头,用来冰镇倒是不错,卖的也便宜,一碗碗挨个放到里头给镇着,等会儿大家回来就能喝上一碗。
方觉今日散学回来倒是不晚,把书给放到一边,手提着东西进屋来了,找盘子给它装好。
“你这是买了什么?”
方母手上忙活,还特意转过头瞟了一眼。
“买了只糟鸡,回来路上看见有人挑着担在卖,想着最近爹和太公胃口都不算好,就买了一只,”方觉将剁好的糟鸡摆在盘子里,又道:“还买了些卤味,这样晚上凑合吃一顿,也就不用烧了。”
“也是,这几日都累着了,之后再好好补补。”
方母的话音刚落,外头太公还没有踏进门来,就喊道:“瞧我出门买了只什么,糟鸡这味我可馋了许久,算是给我碰着了。”
他进门定睛一看,忍不住抚着胡子笑,“看来我们倒是赶巧了,今晚吃两只也成。”
他说完后,几人都笑了起来,今晚属实是不用再烧些啥了。等太婆接生回来,阿夏连忙把这事说给她听,逗得她也笑道:“你太公办事就这德性。”
说笑完大家才夹起糟鸡来,镇里做糟鸡手艺不错的大有人在,这酒糟要是做的不好,闻着香,吃到嘴里十足地倒胃口。
不过会做的人,选鸡都不会选老鸡,只要当年鸡,不老不嫩,腌得时候就正好,不会出水也不会太肥腻。
用的酒糟倒不是当年糟,而是隔年糟,风味更加醇厚,白煮鸡再次入锅煮后,腌制几个时辰就能开始糟,一层酒糟一层鸡,放上好几日才好。
这样刚拿出来的鸡,酒味浓重,吃起来有点咸,咸中又带着鲜,鸡肉又嫩,糟香入味。不止太公爱吃,阿夏也吃得停不住嘴,这是难得她吃不少后还不会醉的东西。
只吃糟鸡是挺咸的,她抿了一口放在旁边的酸梅汤,不算特别酸,有点淡淡的烟熏味,不过再喝时就甜味给压住了,冰的正好能消外头的暑气。
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一家人剥着毛豆,时不时说点家常话,两猫一狗围着桌子绕圈,直到月光窗墙,化为一点烛光,声响才歇下去。
翌日,雨点打在檐壁上,从瓦背滑落,全都洒在明月河里,这是芒种后第一场梅雨。
阿夏推开窗户,外头霖雨绵绵,青烟四起,远处渔船划来,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不急不缓地往家中赶去。
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窗边静坐听雨,这样的雨缠缠绵绵,不似夏日时的大暴雨,最适合静心,也只有刚下雨才能听。
对面的大人还搬了小罐来接雨,接来的雨他们称作梅水,滤过后好拿来烹茶煮茗。
这场雨一下,连日的暑气散了许多,不过黄梅雨要落不少时日,潮得屋里都有不少水汽。晒在廊檐下的衣衫都晒不干,即使晒干了都有股霉臭味,要是哪里过于潮,指定得生霉点子。
虽说天是不热了,可闷得慌,连日的雨让人都不想踏出门去,一瞧见这雨就闹心。
方母倒是能苦中作乐,把阿夏喊来,递给她一叠糊好的彩纸,又拿了把剪子,笑着道:“这天属实是潮得慌,我们剪个扫晴娘,还记不记得怎么剪。”
“还记着呢,”阿夏握起剪子,在红纸上东剪一刀,西裁一段,出来个手执扫帚往天扫的妇人。
“你这头上莲花可忘了剪,”方母点点那头发,又帮她拿过来,小剪了一番才算完事。
剪完的扫晴娘挂在屋檐底,叫风吹上一日,不停地晃动着,那扫把就往天上扫去。
说来也稀奇,明明扫晴娘不过是大家见着连日多雨,怕浇坏了谷物,才想出来的方子,想叫这扫晴娘把雨给扫出去。
但年年各家挂了扫晴娘后,隔日雨势就渐小,雾蒙蒙的一片也散了些,捱到第三日时,天才彻底放晴,总算是出了梅雨季。
叫日头晒上一日,转天那潮味就散了不少,各家各户都忙着拆洗衣裳,又是换下被褥来晒。以至于河岸口,院子里都晾晒着衣衫,花花绿绿一大片。
这时扫晴娘用不到了,便得买些黄纸来将她一起烧掉,万没有随意扔弃的道理。
等彻底不潮了以后,阿夏闷了这十来日也算是尽够了,出门去找山桃和晓椿,玩闹到半下午还带着她们过来吃了顿饭。
当然是为着夜里睡在这里,等天黑了些,阿夏将她们带到自己在楼下睡的小屋。
这屋子原先就是拿她想出拉箱,烧陶瓷的钱赚的,完全按她自己的想法来。屋子里没有屏风,进屋就是挂起的帘子,全屋铺满软垫,椅子做得又矮又软,整个人都能窝进去,跟镇上人家的很不一样。
还有床也特别得矮,四周虽说安了架子,可没有床顶,只有挂起的纱罩,挡些蚊子。
屋里用的色大多都很活泼,翠绿的笔筒,涂刷成白的桌,绣出来的帘子上头都是趴着的橘猫,或是卧着的小犬,还有卷毛绵羊。
连柜子里堆积的各种小物都是五颜六色,绝不拘束于一种色彩。
山桃每每进来都忍不住咋舌,她拿起一个陶瓷罐,细看上头的红点斑纹,“你这心思倒是精巧。”
“我可喜欢你这个屋子了,”晓椿坐在厚实的软椅上,手搭着椅边,惬意地道。
“所以我这不是重新收拾好后,就让你们过来住一晚吗?”
阿夏从门外端着酸梅汤走进来,放在雕花矮桌上,又跑过去把杏脯、猪油糕还有些卤货摆在上面,才撩起衣衫盘腿坐下来。
姐妹三个坐在地上,围着张矮桌,对面的那扇小窗大敞着,蒙了层细纱布,也不碍着风吹进来。
晓椿吃着卤鸭舌,侧过头好奇地问她,“你说叫我们两个过来有事情要说,是什么事?”
一说到这个,阿夏就含糊其辞,她说:“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这丫头指定心里有鬼,”山桃瞧出了她的神情不自然,本来不好奇的,被她勾得起了心思。
把自己的手擦擦干净,伸长手环住阿夏的脖子,压低声音状似恶狠狠地道:“快点说,是不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本来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想着阿夏没回嘴,这倒是把她给搞得迷惑起来。连晓椿也不吃了,这不是表明事出反常必妖啊。
阿夏垂着头,手指搅着衣衫,还是有些许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说,我怕等会儿你们把桌子都给掀了。”
“成,依你,我倒是要听听这能让我把桌子都掀了是什么大事。”
山桃说完,和晓椿一左一右架起她,坐到旁边的软椅上,两个人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让阿夏下意识咽咽口水,“那你们要保证知晓后,别太惊讶,还有,也不能打我。”
“成成,”晓椿满口答应,“我保证不惊。”
就算这样保证了,阿夏也知道她们一定会捶自己,忍不住挨住后面的椅背,心一横,把到喉咙口的话给说了出来,“我跟盛浔议亲了。”
“啊——”
“哦,”
喊啊的是晓椿,别看她年纪在三个里头最大,可家里礼数多,管得严,平日男子接触得不算多,加之又未曾定亲,自然觉得很惊讶。
山桃倒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虽说岁数跟阿夏差不多,但她这对眼睛看得可不少。
“我可是一早就瞧出来了的,盛浔哥对阿夏和对我们那是一样的吗?”
山桃听见阿夏说完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涌起了许多画面,无一例外是盛浔如何照顾阿夏的。好比私底下出钱,忙活着大家给阿夏一起过生,用心程度早就超出了哥哥妹妹的程度。
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还不是想看看阿夏何时开窍,没想到真比她们两个还早。
一想到这个她就悲愤,环住阿夏的脖颈,她哀怨地道:“你说你年纪这般小,这么快议亲做什么啊。我娘要是晓得了,她得逼着我一日看二十张画像,她会更丧心病狂,现下就连山南师傅的儿子都想着给我牵媒拉线。”
晓椿和阿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等她说完了以后,两人才盘问起阿夏来。
“咳咳,老实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勾搭,不不,相看上的。”
晓椿状似十分严肃地盯着她,怎么也想不出两个人的苗头在哪,属实让人惊讶。
这都能称得上她在陇水镇听过最新奇的事情了。
“这你让我怎么说。”
“晓椿,瞧你问的什么问题,”山桃摇头晃脑的,她趴在阿夏的椅凳前,一脸好奇地问,“那你跟我们说说,盛浔哥在你面前也这般正经吗?”
听到这个话,阿夏差点没笑出声,又有点脸红。不过这话她也不好说出口,就吐出三字,“还行吧。”
“切,信你的鬼话,晓椿,你瞧她一点也不老实。”
山桃嘿嘿一笑,上手挠阿夏的腰侧,她这人最禁不得痒,笑得左扭右扭,眼泪都快出来了。
“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阿夏擦掉眼角渗出的眼泪,才坐起来跟她们找了几件事情说,其他的她嘴严着呢,主要还是她难以启齿。
不过饶是这般,还是让山桃和晓椿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真是看不出来。”
三人在屋子里闹了许久,把该打听得都打听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换上临睡前的衣衫。
一起躺在床上,左右各侧过身子来,晓椿摸摸阿夏的头发,由衷地替她高兴。
而山桃则仰躺着看床顶,她这时也不嬉皮笑脸了,而是说:“那到时候,你的霞帔一定要让我来绣。还有盛浔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领着山南去给你讨公道。”
“成,那我这后半辈子的稳妥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阿夏将头埋在她的胳膊上,调笑道。
“那没问题,全都包在你山桃姐身上了。”
这大言不惭的话听着两人直发笑,索性也睡不着,三人闲聊起来。
漆黑的夜,外头时有风声,混杂着蛙叫蝉鸣,屋内时有软语,阿夏好似又回到很久以前,三姐妹大夏夜的不肯回家,抱在一起躺在外头的草席子上看星星的画面。
她的梦里都是山桃在前面跑,而晓椿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不过大家都像雨后竹笋一般,雨一捧,风一打,忽地长大了。
这里三姐妹岁月静好,盛浔那边可就没这么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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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习俗来自《清嘉录》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范仲淹
糟鸡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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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盐水鸭
盛浔这一群人,虽说平时各忙各的,但他们有个常聚的地方,就是坐落在河光巷的李家酒肆。
这家酒肆开了不知多少年,门口的牌匾都脱落不少,可这店里的酒香打老远过来都能闻见,馋得好酒的人就算不买,也要坐在门口纳凉。
开酒肆的是对中年夫妻,他们做小食,爹娘酿酒,酿的黄酒在镇上也算是能排的上名号。酿的酒多了后,那酒糟自然多,不能浪费。
所以这对夫妻每年到夏时就开始做糟食,这糟货也是得分的,有熟糟、生糟、醉糟,酒肆里都有不少。
熟糟的,料要先煮熟,像糟鸡爪、糟猪蹄和糟毛豆,还有他们最拿手的糟钵头。至于生糟,那就是拿酒糟直接给抹在菜食上,最多的是抹到鱼上,才有了一道美味干煎糟鱼。醉糟则是先喷酒腌再糟,吃的话酒味更加浓厚。
因此盛浔到酒肆后,要了一盅糟钵头、糟猪蹄和花生米和糟毛豆,外加几罐子酒。
李姨笑着收下他递过来的银钱,“今晚你们这几个又一道出来喝酒啊?”
“对,许久没聚过,李姨二楼那间厢房还空着吗?”
“还空着呢,”李姨记着东西,话语带笑,“你自个儿上去吧,东西等会儿让我家小子给你端上去。”
盛浔道了声谢后,不紧不慢从酒肆那狭小的楼梯上去,径直从喝酒的汉子前穿过去,打开紧闭的房门。
这间厢房靠南,正对着前面的河流,视野开阔,盛浔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也颇为有些头疼,等会儿到底要怎么跟他们开口。
比人到的更快的是糟货,父子俩一起端上来的,摆在瓷盘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最后放的是还正烫的糟钵头,食料全都浸在汤汁里。
人还没来,他也不好先吃,只拿汤勺慢慢将糟钵头给搅一搅,糟香猛地扑面而来,这股香霸道而浓烈。
说起这糟钵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糟钵斗,只因这是放到口小肚大的钵斗中炖煮而成。
只不过比起一般的炖菜要更复杂些,要糟的料都是些内脏,诸如猪耳朵、猪舌、猪肝、猪肚,处理麻烦不说,还得做糟卤。
糟卤是酒糟中掺酒,再加点料,放置一个晚上,用布袋子装,一滴滴吊出来的就是糟卤。然后等菜蔬全都放到钵斗中煮,倒高汤和糟卤,慢炖沸起,笋片、火腿、油豆腐也必不可少。
那股子糟香完全被炖煮出来,全都渗进菜蔬里:猪肚爽口,猪舌滑嫩,猪肝自由一股粉糯,油豆腐一肚子汤汁,笋片有脆劲。但都离不开酒香,趁热吃汤汁肥美。
被这香熏得他都有点坐不稳,外头才传来三青和小阿七的笑闹声,山南就默默地走在后头,不过一推开门,他倒是走得最快的。
这好吃的性子再加上很灵的鼻子,可不就早早闻着这个味了,甚至就差不等人直接开始吃。
小阿七笑嘻嘻地松开放在三青背上的手,哇了声,“浔哥,你今日可真够意思的,连糟钵头都请上了。”
“我看他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三青看他这架势,跟鸿门宴似的。但这手可没停,夹了块糟猪肚,够味,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认了。
山南附和的是小阿七的话,“确实够意思,我馋这个味很久了,本来想从师父那回来买的,结果今日就在这见到了。”
“浔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说,”小阿七剥开一个糟毛豆往嘴里扔,他人不大,口气却不小,“是不是为着你家那海船的事情,缺银钱?只要你开口,多少我都能给你凑来。”
“就你,你自个儿有多少钱,拎拎钱袋子都是空的吧。”
三青毫不掩饰地嘲笑他,毕竟毛孩子一个,还没长大能有多少钱。
“我是没钱,可我哥有啊,再多我都厚着脸皮给你借来,”小阿七这话可谓说的是得意洋洋,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可真行,就逮着你那六个哥薅毛是吧,改日我见了他们,可要把你这话说给他们几个听听。”
“说去呗,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两个人拌嘴的功夫,山南插了句话进来,“我也有不少存的银钱,还有去做打下手发的月钱,浔哥你要用的话,都给你。”
盛浔从他们进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酒倒是闷了一杯,这会儿才有机会说,“海船那事已经弄得差不多了,银钱筹备得够用,暂时还不用,你们把钱自个儿收好就行。”
“那哥,你到底想找我们说什么啊,请的这般丰盛,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下口了。”
小阿七话是这样说的,手上的筷子可没停过。
盛浔面对齐刷刷看过来的眼神,这时候倒是不慌,给自己倒了杯酒,而后正色道:“我跟阿夏议亲了。”
三脸震惊,小阿七那口毛豆差点没呛到喉咙里,山南打了个酒嗝,三青酒都没来得咽下,他只是惊讶于盛浔的速度。
“我没听错吧,”小阿七呐呐自语,浔哥和阿夏,他想也不敢想,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山南挠了挠头发,也是不可置信的样子,“浔哥,你总不会在说笑吧。”
仔细想了想也不太可能,盛浔就不是爱拿这种事情说笑的人,尤其顾忌着小娘子的名声,那只能说明这事是真的。
他这么一想,又忍不住打了个嗝。
“没有说笑,”盛浔说起这个,眉目里似有春风拂过,都能看出他此时的笑意有多浓厚。
剩下的两个再不敢相信,那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小阿七哭丧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说:“浔哥,我是真没有瞧出来你喜欢阿夏。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找个端庄大气的,你这样弄得我之后还得叫阿夏嫂子。”
他都能预见阿夏日后得意洋洋的神情,而且以后吵嘴,他浔哥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虽然也没有站过,还拉偏架。越想越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山南也沉默,那声嫂子起码得有他一句,所以憋了好半天才说:“浔哥,你喜欢阿夏哪里?”
盛浔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摩挲着杯壁,没有出声,心里则是在思虑。
到底喜欢阿夏的什么?喜欢她的性子亦或是样貌,其实好像都不太对,说不来喜欢什么,他只要看见阿夏就会很欢喜。
所以他也确实是这样说的,“不知道,哪里都喜欢。”
“啧啧,”三青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们瞧瞧,能问出个什么来。他只会说,阿夏这一点也好,那一点也好。”
“你说了句人话。”
盛浔挑眉看他,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他这语气酸的另外还没成亲的三人满脸都写满了嫉妒,尤其是三青。
“今晚这酒你必须喝,”三青有些跳脚,他想起自己至今还没有婚配,家里催的跟什么一样,这小子就已经开始议亲了。
他这般想着,拿了口大碗来,将酒给满上,快溢出来才咣地一声放到盛浔前面,“喝吧,今夜不醉不休。”
“还有我的,今晚我可是阿夏的娘家人,嘿嘿浔哥,你要是连这酒都不喝,以后可怎么娶我们阿夏啊。”
小阿七也是个促狭的,他直接拎着还剩半坛的酒罐子就过来了。
山南这性子绵,做事也考虑得要多一些,他只倒满了一个小杯子,单手握住,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浔哥,就这一杯,你总得喝了吧。”
“成,”盛浔二话没说,拿起酒杯一口闷,三青这碗大,他捧起来酒都顺着嘴角流下去一些,幸亏他酒量好,那小半坛喝完都没怎么醉,只是脸色通红。
其他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喝得满脸酒气,还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说笑,只不过他们不会耍酒疯。
“阿浔,”三青勾住盛浔的肩膀,“恭喜你得偿所愿。”
“恭喜浔哥,”小阿七趴在桌子上,他也属于不胜酒力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却还强撑着说道:“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对待小阿夏,她不是只有一个哥哥的。”
“你算哪门子哥哥,弟弟还差不多,我才是阿夏的哥哥,”山南撑着脑袋,他眼神迷离,“看来我从今日就得攒礼钱了。”
“我会好好跟阿夏过日子的,”盛浔的脑子和嘴也开始不听使唤,“不过你们羡慕我什么,我还有两年才能跟阿夏成亲,到时候我都岁数大了,阿夏要是到那时不喜欢我了该怎么办。”
他一副看起来颇为苦恼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日的沉稳,还跟几个连喜欢的人都没有毛头小子请教。
关键这三个还真给了不靠谱的回答,乱七八糟胡说一通,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说得可对了。
闹到半夜,酒气散了不少才走出酒肆的大门,原本来时在这里乘凉的人都散了大半,只有零星举着酒杯对饮的。
四个人吹着风走在清净的巷子里,小阿七靠在山南的肩膀上,蹒跚着往前走,脑子却很清醒,“浔哥,你和小阿夏应当请我们大家吃顿饭才是,不然可说不过去。”
“我还没跟阿夏说句恭喜呢,你们两个总算在一起了。”
三青此时难得有点感怀,毕竟从他发现苗头到现在,也不过才四五个月,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定亲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要先问问阿夏。”
盛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点事也要问啊,浔哥,你这以后的日子我都知道该怎么过了,是不是大晚上喝个酒,都得先问问阿夏能不能出来。”
小阿七满脸都写满无奈,他现在完全颠覆了对盛浔的以往印象。他好好一个沉稳可靠的大哥,就这么变了。
“你知道就好,”三青不得不佩服小阿七的眼光,这没在一起前就嘘寒问暖,关切备至。这在一起后还了得,只怕更得做小伏低,关键人家还乐意。
山南也算是见识到了,他说:“那我以后还是晚点再成亲罢了。”
“成成成,明日晚间,到时候我在自己家里给你们置办一桌,不能喝酒。”
盛浔可不想到时候这几个说胡话,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怕阿夏闹着要喝酒。
在他面前喝酒,和在大家面前喝酒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行,那我到时候就空着肚子过来了。”
“我就勉为其难带点东西。”
其他两人说的还算正经,只有小阿七见着深夜的画舫还在河上游,也不知道哪根筋抽着了。
开始捏腔拿调,“青山在,绿水在,我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阿夏你怎么还不来?”
盛浔还没有说什么,倒是三青和山南被他恶心到了,一个捂住小阿七的嘴,一个锤了他一拳,把他往家里赶,省得过来糟蹋他们的耳朵。
只有盛浔在后头笑,四个人一路打闹着,影子在月夜下越拉越长。
说好要请大家吃一顿饭,那自然不能是说说而已,以至于第二日阿夏听到盛浔这般说,愣了一会儿。
“要吃就请呗,左右不过是调侃几句罢了,”阿夏现下完全无所谓了,“等会儿我跟晓椿她们说一句。”
她又笑眯眯地看向盛浔,“你要我去帮忙吗?”
“我要你去帮忙吃。”
盛浔可不指望她能帮什么忙,只要坐在那里吃就成了。
“我洗菜还是在行的好吗,你先回去吧,我跟大家说一声再过去。”
阿夏如实跟她娘交代了,方母没有不同意,只是叮嘱她过去手脚要勤快些,再拿点东西过去。
不过等阿夏想好了说辞,进门后发现盛姨根本就不在家,她松了一口气,把果子放在柜子上。
还好奇地问,“怎么盛姨不在家?”
盛浔回她,“回娘家去了,估摸着也要一两日才能回来。”
至于他爹,出海买海船去了,回来后歇不了几日就要赶往新罗。盛浔必须要过去,所以这段时日他都在忙着看航海图,以至于跟阿夏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面。
他倒是想人家,不过人家阿夏这眼里只有吃的,还将脑袋凑过来问,“今晚上准备什么吃的啊?”
盛浔叹口气,“有你爱吃的盐水鸭,酱爆猪肝,还有桃浆。”
其他的还有不少,几个人爱吃的菜也各准备了一些。
“确实是我爱吃的,盛浔你可真好。”
“那真好的话,”盛浔转过身,单手撑在灶台边,却俯低身子,脸都快挨到阿夏的脸上,他却停住了,低哑地道:“是不是应当有点表示?”
阿夏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的心慌,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说:“表示什么?要不我夸你一句。”
“夸我一句就是你最大的诚意?”
盛浔假装很失望,他眉眼耷拉下去,说完后加了点若有似无的叹息,似乎在表达自己的难过。
“那我使劲夸奖你一番,这总成了吧,”阿夏抠着自己的手指,假装湖涂。
盛浔没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像要她问问自己的良心,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行了,你别这样看着我,”阿夏立马打住,“你蹲下来一点,然后闭上眼睛。”
“你可别耍我,”盛浔话里有未尽的意思,不过还是乖乖照做,弯下腰,眼睛也慢慢闭上。
他能感觉到阿夏的靠近,她身上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盛浔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过阿夏只是悄悄的,将手放到了盛浔的耳朵上,揪了揪。之前她就想这么做了,做完后转身就想跑,被盛浔单手扣住腰肢。
打横将她抱起,抱到一处柜子上,让阿夏老老实实待在上面,两个人的眼神是齐平的。
“我刚才说过,你可别耍我,”盛浔说话时特意声音压得很低,贴近阿夏的耳朵边。
“那你想要做什么?”
阿夏避开他的眼神,话里都在打颤,她以为盛浔会亲下来。
但是他没有。
只是将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一触及离,然后抱住她,低低地道:“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想吓吓你。”
其实刚才他确实有想过要做什么的,但他不想逼阿夏,亲吻总要两个人都心甘情愿才好,而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之前他确实很心急,不过现在冷静下来后,只觉得自己当时没有考虑阿夏的感受。
阿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埋怨道:“你刚才那眼神都把我给吓住了,我以为,”
她以为又是跟那日一般,着实心里有点慌乱。
“你以后要是再乱来,下次我可不跟着你待一块了。”
盛浔沉默,他虽然觉得自己不算是乱来,但也不敢还嘴,只能点点头保证。
“我不乱来。”
阿夏这会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她转了转眼睛,说道:“那你再闭一次眼睛,这次我绝对不会骗你。”
等盛浔顺从地闭上眼睛后,她从自己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学会手捧住他的脸,然后慢慢地压低,太紧张没收好力度,重重地磕了他嘴巴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盛浔的嘴巴通红,渗出点点血沫来,嗫嚅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盛浔倒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
“我给你呼呼,”阿夏现在真的是百口难辨,她也不知道怎么牙就磕到他唇上,只能鼓起嘴巴给他吹吹,试图缓解那疼痛。
他失笑,趁着她呼气的时候,凑过去在她的唇上嘬了一口,并道:“下次可别在这样了,磕着我还好,别弄到你自己。”
这破皮还挺疼。
阿夏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盛浔抱下来,她跟在后头问,“真的没事吧?”
“没事,一点小伤口。”
不待阿夏再问话,盛浔就道:“我切盐水鸭了,你快来尝尝。”
“哦,来了,”阿夏见他自己也不在意,就没多想,而是走到灶台边,看盛浔切盐水鸭。
这只鸭子皮白光滑,上头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顺着骨架落刀,切开的肉泛着淡淡的红。
吃盐水鸭镇里百姓都爱在将近中秋时,那时桂花初开,河里水道饲养的麻鸭正肥美,用那鸭子做盐水鸭味道才正,所以又给取名为桂花鸭。
但这会儿天也算不得凉快,陇水镇的夏除了晒,还闷中带热,让人苦夏全无胃口,吃只盐水鸭倒是不错。
这鸭子一瞧就像是他自己做的,味没有那般浓,阿夏嘴里嚼着鸭肉,十分紧实,且盐味都恰到好处,皮肥肉香。
“这盐水鸭比我之前吃过的都要好,怎么做的呀?”
盛浔倒没有说因为阿夏不会下厨就敷衍她,而是边抹着猪肝边道:“我去请教了隔壁最会做鸭子的大娘,她的做法就十来个字,炒盐腌,清卤复,烘得干,煮得足。”
这炒盐腌,则是腌盐水鸭时,不是直接拿盐搓上去就成,而是先将盐、花椒、八角等香料炒香,再一点点搓到鸭子皮和切出来的刀口处,腌上一个晚上,确保鸭子从皮到肉能入味。
其二,清卤复。清卤是之前浸过鸭子得来的血水,往里头加盐后又放水,滤出浮沫后再煮所得,有种原汤化原食的感觉。再投入各种香料煮开增香,鸭子放入其中数个时辰,来让鸭肉的口感更加香醇。
至于烘得干,将浸在卤汁中的鸭子捞出,沥干上头的汁水,过沸水烫得皮紧贴在肉上,再给小火烘干,以此让鸭子吃着更为筋道,皮薄而肉紧。
最后就是煮得足,煮一锅料水让鸭子下锅,反复用热水去烫鸭皮,再焖煮半个时辰,煮出来则盐味十足,嫩而又香。
阿夏听完后啃鸭子的手都顿住了,要是让她来做,指不定做到一半就懒得再动了,属实是麻烦至极。
所以她后面嚼着鸭子,还不忘大肆夸奖盛浔一番,“果然不愧是你,这鸭子我都没有再别处吃到这般好的,只不过下次别做了,买着吃也一样,免得还累到你,我可以掏这银钱去买的。”
“你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盛浔发笑,“我也是偶尔做做,前些日子我三伯送了不少鸭子来,吃是吃不完的。我闲着无事,就做了不少盐水鸭,到时候你拿只回去,剩下的我分点给三青他们。”
“那我帮你装袋。”
阿夏也就是在这上头最勤快,她虽则不会做饭,但该忙的她也不会少帮忙。
盛浔也随她忙活,将泡在盆子里的桃胶捞出来,这桃胶泡了一夜,才软和开,一团团形状极为不匀称,黄中带橙,十分透亮。
他们家在后山是有十来颗桃树的,年年桃子长得不算多,可连雨后,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桃胶。他娘会起大早提个篮子去摘,把摘下来的先挑挑,再放到竹帘子上晒几日,晒到干硬,不满手黏腻,就收到罐子里,想吃拿出来泡些。
大多都是做成桃浆来吃,这样味好也简便。不过是把泡好的桃胶倒进砂锅里,放比它多一半的水,加冰糖和糖桂花煮到发软。
熬出来色橙黄,桃胶软得像凝固后的水在流动,吃着很弹,甜味没有那么浓。太浓就像在喝糖水,全失了喝一碗桃浆的兴致。
等桃浆炖好放凉,其他热菜也炒上后,门外一帮子人才陆陆续续走进来。
三青进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瞧我们阿夏,眼光多好,阿浔可算是贤夫良父了。”
转头挨了盛浔一记白眼。
“哎,三青哥,你怎么也不说浔哥眼光好,把别人家精心种在地里的花都挖走了。”
山桃自然是站在阿夏这一边的,这话说的理直气壮。
“你们可别争了,两个都好,我如今才发现你们是这样般配,算我以前有眼无珠,”小阿七耍宝最在行。
“喏,阿夏你瞧我们今日可不是空着手来的,”晓椿拿出个红彤彤的布袋子,她很认真地道:“我们几个下午逛遍了糖铺子,才挑了这么些糖出来,全都又甜又好吃。”
“我每个都尝过了,我作证,”山南插嘴道。
晓椿把那么一大袋子糖全都塞到阿夏手里,她的声色又变得很温柔,“吃了这九种糖,”
“以后长长久久。”
剩下几个人齐声道。
把阿夏给整得特别不好意思,她捂着脸说:“我们这才议亲,又不是定亲了,整这套让人怪难为情的。”
“议亲是第一步,更该庆祝啊,”山桃挽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以后定亲我们再给你好好办一场。”
“对呀,别难为情,那我们以后可还要吃你们的成亲酒,生辰宴,往后孩子的满月酒,周岁宴,多好啊。”
三青难得收起嬉皮笑脸,他确实盼望着那一日。
“所以你们可千万别闹别扭,我浔哥昨晚还怕他们到时候成亲,阿夏嫌弃他呢。”
小阿七说完,众人哄堂大笑,阿夏忍俊不禁。
盛浔揉揉额头,从碗柜里拿出口碗和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上,并毫不留情地说:“出去外头吃。”
“啊——,浔哥我错了。”
其他几个人看热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都在说他该。
闹到后头菜都快冷了,才围在一桌上吃这顿饭,一个个忙着说好话,搞得阿夏以为自己直接从议亲这一步跳到了成亲。
饭后,他们又拿出一袋子糖来,阿夏稀奇,“这糖又是做什么的?”
“给你们分点喜气啊,”晓椿笑道:“地方我们都想好了,等会儿去慈幼院,那里出来乘凉的孩子多,我们就每个人分点给他们,喜事总要吃糖的吧。”
阿夏突然无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真诚的笑容。
以至于很久以后,她还记得这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本章照旧发个红包,本文将会在这个月中后差不多完结,是正文完结,还有不少番外,感谢支持。
糟钵头参考《上海老味道》和《寻味中国:上海·苏州》
青山在,绿水在,我的人儿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扬州清曲曲词卷》
盐水鸭参考《寻味中国:上海·苏州》和华夏风物里头的南京桂花鸭感谢在2022-08-0518:44:59~2022-08-0619:3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莎士比鸭10瓶;山木5瓶;乖羔羔4瓶;香草摩卡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杨梅烧
陇水镇是有慈幼院的,虽说此地富饶,民风淳朴,可早架不住一些人生而不养,或是家里贫困且又难以负担那么多子女,养不起就往富人家或是衙门口扔。
所以几十年前官府募得银钱筹办了这所康宁慈幼院,选了不少风评好的奶娘来。又怕那些人将孩子随意丢弃于某个角落,就在建好的院子外头专门凿出个方形的洞,放置推拉抽屉,只要婴孩放到这里来,就能被看守的人带到屋里,此叫置婴点。
正是因为如此,其他地方知晓后,便将养不下去的孩子送到这里,导致早些年慈幼院人满为患,招的奶娘都不够用,只能加派人手。
也就是现下没有多余的苛捐杂役,田赋收的又少,哪怕是山里头,只要有手有脚,这日子能过下去。不至于把好好的孩子往别处扔,慈幼院的人才少了些。
当阿夏一行人走到慈幼院门口时,门敞开着,屋门口坐了两个老太太在说笑。
小一点的孩子在桥边上蹦来跳去,互相追逐打闹,稍微有点身量的,则坐在石栏边支的摊子前,也就是摆了两张小木桌,上头放着几个小木盆,还有些罐子装的小料。
不待她说话,之前一直抱住石狮子的女童跑过来,仰着头问她,“姐姐,你们是来买东西的吗?”
阿夏瞧她瘦弱,眼睛却很有神,顺势蹲下身来,“你们卖什么呀?”
女童掰着手指回她,“卖青草糊和白玉兰,青草糊是大花婆婆和小水婆婆教我们做的,白玉兰是大家去山里摘的,可香啦。”
阿夏有意逗逗她,“那卖多少呢?要是买的多会不会便宜一点。”
“都卖两文钱,”这个价钱女童是知道的,不过说到后头,眼神就有些飘忽,往对面看去,才小声地道:“买的多会送一点点吧。”
“那你们卖的钱会拿来做什么呀?”
山桃瞧她伶俐可爱,也忍不住问她一嘴。
“留着呀,婆婆会给我们买好吃的,”女童贴近她们,捂着嘴巴悄悄地说,“还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文钱,攒着就能等货郎阿叔过来换东西了。”
“这般好啊,”阿夏摸摸她的头发。
其实大家又何尝不清楚,慈幼院已经这样许多年了,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要过得更难些,虽则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可更多的也满足不了。
所以这些从小看顾他们长大的奶娘,现如今又熬成婆婆,自然不忍心如此,就教他们从学会做简单的吃食开始,每晚在这桥头支摊。
一则为谋生,二则为以后出了慈幼院有个糊口的本事,三则是教他们自立自强。
以至于这些年岁从五到十六的孩童,靠着自己的本事,年年春卖梅花、兰花、荠菜卷、春笋、杨柳条;夏卖青梅、榴花、栀子、艾草、青草糊;秋卖凤仙花、山核桃、桂花、板栗、糖芋头;冬卖酱萝卜、白菜、汤圆、花糕等。
才有了长大成人后糊口的本钱,靠着这笔钱能把日子过下去,又将赚来的钱捐给慈幼院,日往月来,周而复始,薪火相传。
就在她们问话的间隙,其余在玩的孩子都围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瞧着。
盛浔本就喜欢小孩,自然受不住他们这样的眼神,当即掏出钱袋子来,他说:“大家都喝点,我买个七杯先,不够到时候再买。”
“那篮子玉兰花也买了吧,瞧着正是刚从山里摘下来的,”阿夏倒不是同情他们,只是觉得孩子都太小了些,没人买眼睁睁瞧着花枯去,总有些让人难过。
“我先说好了,我跟你们可不是一道的,”小阿七连忙开口,“我买一盆,家里好几个哥呢,胃口大,指定能吃完。”
他纯粹就是看见孩子堆里有几个年纪跟他家小九相仿,一时真是五味杂陈。
“还得夸你一句贴心是不是,”三青属实是同情他那几个哥。
守在摊子前那几个大孩子,就急忙道让他们不用买这么多,先吃点尝尝再说,生怕到时候吃着不好。
可小孩就没想那么多,他们见了有人买,欢喜地蹦着,喜悦从这头传到那头。
“阿河,再加上这枚,我就有四枚铜子了,到时候再攒一枚,可以去买个小泥人。”
“我不要泥人,我要买头花。”
“留着买好吃的。”
那些话语稚嫩又朴素,谁也不想打断他们的欢笑。所以大孩子互相望了一眼,领头的就“姐姐,我先给你们做七杯好不好?”
“当然可以。”
她们的青草糊是装在木盆子里的,上头盖张细纱布,浆洗得特别干净,偶尔能看见点点破纱的小洞。那青草糊就从里面透出棕黑的色泽,闻着有些发苦。
很久之前做这个时,步骤之多,麻烦非常,少有人家自己做,不过后来化繁为简后,青草糊就在夏日时遍地生花,从镇上传至各个村落。
法子也不难,山里有一大片的仙草,不过大家更爱叫它青草。趁着时节采摘下来,叫日头晒干。先泡捞出泥沙,再捣烂放一大锅水熬煮。
熬到锅里的水泛黄褐色,不停拿爪篱把残渣给捞起,之后按水量调个山粉浆边搅边倒。山粉也不是旁的,就是红薯粉,大家有时候就爱这般称呼。
要想看青草糊能不能成型,老手艺人常用的法子就是,取一枝干草绕成小圈,往草汁里头探,若是拿出小圈里有一层薄膜,则表明熬得刚好,能出锅晾凉。
凝结成块的青草糊是一整盆的,孩子们卖的时候要拿把小铲子,铲两勺倒进碗中,用小铜勺捣碎,淋一层糖浆,倒点薄荷水再加点冰水。
小孩子递过来时粗瓷碗外都是凉的,且他们真的很实诚,放得料也多。阿夏尝了一口,有股很浓郁的草木香,微苦中带着甜,清凉解渴,喝完之前走过来那点汗都缩了回去,嘴里凉丝丝的。
他们很捧场地又喝了一碗,实在是喝不下去才停手的,旁边的被小阿七以一百文连盆给包圆了,阿夏也没有食言,那一篮子的花全都买了。
当然大家没有忘记今晚过来这里是做什么的,盛浔掏出一把糖,招呼旁边的那些小孩过来。
他说话时很温和,“糖要不要吃?”
才三岁大的小孩,口齿有点不清楚,她可爱吃糖了,躲在大哥哥身后冒出头,“要吃。”
“我们不能要,”小男孩一脸老成,即使咽口水,还是拒绝了,让其他想迈步子的都停在原地。
“不是专门买给你们的,家里有喜事,大伙散散喜气,”晓椿摸摸那个大孩子的头,跟他说,“我们一路都分过来了,大家都接过糖了,你们要是不接,那这糖就没人要了。”
“那我去问问婆婆,”孩子赶紧跑到慈幼院门口,那里坐着两位老婆婆,问完了又跑回来,脸上喜气都抑制不住。
小孩子则喊,“吃糖喽,吃糖喽——”
他们买的糖是很多是麦芽糖,不是那种融化成焦黄色的,要用棍子搅一搅成团的。而是一整块米白,上头长满空点的,硬邦邦,买时就拿木榔头砸,有大有小,虽然卖相一般但甜味是旁的糖比不了的。
还有专门在做糖的时候往里头搁生姜汁和红糖,这种糖叫姜糖,闻着就有很浓的生姜味,吃时虽然甜,但是舌尖会感受到一点辣味,是姜辣。
小孩不拘什么糖,只要尝着甜的就很欢喜,一粒糖的快乐很早以前他们这群人也有过,但长大以后,就抛弃了这种简单的满足感。
但今晚,大家坐在石栏上,嘴里含着糖,看烛火下小孩子在桥上追逐打闹。边跑还边唱,“老鸦精!老鸦精!老鸦实在没良心。嘴里对你讲,肚里不放心。”童言稚语让人发笑。
到后头天色属实也晚了,小孩们才一一不舍地跟他们告别,抿着嘴上还剩的甜味睡下了。
阿夏一群人也沿路从明桥回去,提着一兜子玉兰花,见到小娘子就送一朵,簪戴在头上,走到家里只剩下残留的花香。
也许很久以后,不会记得今晚的细枝末节,但大家不会忘记漫天星光,孩童的笑颜,月夜里的糖霜和一路歌唱。
后来,大家还凑了一笔钱,买了许多书送给慈幼院,就放在置婴点的那个抽屉中。
糖只能甜一时,明理开智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从那之后,天就越来越热,日头高悬,晒的人出门都烧得慌,软底鞋子走路上烫脚,撑着油纸伞还好一些。
这还没到三伏天,暑气已经叫人受不住,阿夏都不想出门,只能缩在屋子里,幸好这屋子靠河,左右通风,也没有那般热。
不过就算再热,她也没能闲着,坐在软垫上帮她娘清点聘礼,毕竟过了大暑,方家就得托媒人朝南家下聘,再选吉日议婚期。
以至于方觉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满面春风,白日上课,夜里抄写礼单。觉得不够好,大晚上的还要拉上阿夏跑到金器铺子里再挑挑。
他是有精气神了,倒把家里折腾得团团转。方母更是没喘气的时候,跑个大老远去求人家酿的羊酒,拿过来送媒人,先把这事情给定了,免得到时候腾不出手,还叫人难堪。
至于旁的聘礼中鹅酒茶饼也要置办齐全,还有三金,金镯、金钏和金帔坠是方觉自个儿去挑的,一等的足金,不是银上镀金充个数,也比照了仕宦人家送了一条锻红长裙和黄罗销金裙。
零零散散的小物更是多得让人头疼,这要不是阿夏的亲哥,她指定都不会这么上心。累得人腰酸背疼,还得挨个对照,有点瑕疵就换,反正是把方觉攒的银钱花得所剩无几。
盘算了五六日才算是一一清点好,一家人也能歇口气,阿夏盘腿坐在地上,脑袋往后头的凳子靠,她颇有点生无可恋地道:“原来成亲前是这般累啊。”
方母就笑她,“你累啥,媒婆才更累,一趟趟地往两边跑。等你到了那时候,我还得请她呢。”
她想起这一茬,手上的动作都放慢了些,“你这嫁妆娘都给你早早备下了,这两年再多置办些,到时候肯定让你风光出嫁。”
“哎呀娘,你这么早说这做啥,”阿夏倒没有脸红,她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太折腾人了,根本没有那种念头。
“哎呦祖宗,你这都算晚了知不知道,”方母斜她一眼,“瞧你这懒散的样子,估摸着也就你盛姨能受得了你,到时候可得给我勤快些,你就算是做做样子都成,免得我之后还要上门教训你。”
“噢,”阿夏无话可说,她坐起身来,目光灼灼地问她娘,“那娘你说,盛姨要是嫌弃我了呢?”
方母笑得要打跌,指着门外道:“喏,瞧见你盛姨没,你自个儿问她去吧。”
阿夏以为她娘在跟她说笑,不过还是探出头看了眼,还真瞧见推门进来,手拿着一大篮子东西的盛母。
还不等她坐好,方母就出门相迎,拿扇子给她打凉风,嘴上埋怨道:“我说你这大热天的不在家待着,非得现在过来,生怕暑气晒不着你。”
“谁说我是来瞧你,我是来瞧阿夏的,”盛母把那篮子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笑吟吟牵住阿夏的手坐下来,弄得她们才是母女似的。
“盛姨,你不会还去山里摘杨梅了吧,”阿夏瞧见那筐乌黑透红的杨梅,语气惊讶。
盛母扇着风,满脸带笑,“可不是,杨梅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五更天去摘的,这不是忙活到现在回来,赶紧给你们送篮子尝尝鲜。”
“合着你这样说,我们还是沾了阿夏的光不成,”方母从灶房里走出来,端了杯酸梅汤放到桌子前,语气打趣。
“那可不是,”盛母揽着阿夏,“我要是不热切点,你能放心把阿夏给我家。媒婆我现下都不请了,送节礼一准我自己来。”
“得嘞,你就算在这住都成,”方母调笑,“阿夏你也先回屋去,我和你盛姨好好聊聊。”
她们两个还能聊啥,无外乎是日后的定亲如何走,到时候各自备些什么东西才好。也幸亏两人认识二十来年了,彼此都熟,不会在这上头扯皮,谈得十分顺。
等阿夏再出来时,盛母都回家去了,大热天的家里后山又种了些菜,盛父不在家,盛浔这些时日又忙着租船练掌舵去了,大概有近半个没回来。她可不是就得眼巴巴地赶回去浇水,免得让日头给晒到发蔫。
“你盛姨也不容易,晚点做了面,你捧一碗过去,”方母说着从篮子里挑出个杨梅,塞进嘴里,这样雨打日照后的杨梅,汁水充足,又甜肉又多,只不过不能多吃,牙可受不了。
她又说,“这杨梅好,晚点你爹回来让他做成杨梅烧。”
“成。”
阿夏满口应下,反正盛浔不在家,一个人应当也没有什么胃口。
至于吃面,今日是夏至,镇上有习俗是要吃面的,毕竟今年的小麦刚收,磨成的面粉正是新鲜的时候,做成面敬神,祈祷来年的丰收。
不过也有句俗语,叫做“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线,”意在说过了夏至后,白昼将会一天天缩短。
虽说名头不一,但夏至吃面却是流传了下来,且各家吃的面都各不相同,有的人家会在这日吃阳春面。不想油腻的就是光面加点汤,要吃得好些补补的话,额外加点浇头,肉、鱼、蛋、菜往面上放。
有的爱吃海鲜,就来一碗海鲜面,长面或粉丝煮软,熬好汤头,虾和蛤蜊等海鲜堆叠上去。
其他的还有诸如鱼汤面、鳝丝面、辣肉面等等,不过方家这日惯常是吃凉面的,受不了太热的吃下肚。
方母从面袋子里舀出一勺面粉,今年收的小麦磨成的。磕两个鸭蛋,又加了不少碱水进去,揉成发黄的面团,醒发会儿切成小宽面。
做凉面的面条不是一根根圆又小的,而是扁实较宽,吃着筋道蒸时也不会烂糊。
把面条抓一把抖散,放进竹笼屉上头蒸会儿,蒸后再煮后过凉水,面能变得更加紧弹。
从后院摘两根嫩黄瓜,擦丝码在面上,一点花生米,蒜末,醋和虾籽酱油各来点拌匀。
就这样的面阿夏能吃两碗,面条韧劲十足,沾着醋味,让人胃口大开。不过她吃不得辣,要是再往面里搁点辣椒油,那吃起来则麻辣鲜香。
方母拌好一碗让她送过去到盛家,等阿夏回来时,大家都吃上面了,方觉已经吃完一碗,准备再添一点。
“你这今日做什么去了,吃的这般快,”方母有些好奇地看向他,难得看见这个儿子如此不斯文的样子。
“前面相中的镜台和妆奁说是做好了,跑到山门那里瞧了眼,还差些,过两日打磨好了再送来。”
方觉走了那么多里路能不累吗,大夏天的走在脸都淌汗。本来太公也能做的,但式样总归太老旧了,索性就定了外头的。
“成,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自己这段日子多上点心,”方母也没有旁的话好说,毕竟这之后是小两口自己过日子,她才不会把手伸得那般长。
阿夏则把头给低下去,不然晚点又得被她哥给拉着去买啥,这大热天的她一点都不想出门。
“你可把那心放肚子里去吧,我白日走累了,晚上不会拉你出门的。”
方觉瞧她那模样,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在心里想什么,当即戳破那点小心思。
阿夏立马松了一口气,“那还算哥你有点良心,没逮着我使劲薅毛。”
这话说得不止方觉失笑,大家都乐不可支。
“阿夏你要是不想跟你哥出门,那今晚过来给我挑杨梅,”方父打了个饱嗝,指指他今日去山里做帮厨,自己花钱摘来的杨梅,一大箩筐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他今年要做四五坛杨梅烧,每个坛子都很大一个,等酒泡好,到时候陈年酒酿则拿出来在方觉成亲宴上请众人喝。
比起泡青梅酒,那杨梅烧应当是要简便许多,不过光是挑适合的杨梅酒够费眼的。想要杨梅烧好吃,那选的杨梅须得果子大、肉要厚、色暗红、汁水多、瞧着甜的,那些将烂的或是有磕碰的一概都不要。
两大筐的杨梅也就才挑出大半筐是能泡酒的,再说这酒也有名堂,不能用黄酒和米酒,泡的不好喝。
得用糟烧出来的白酒,且太烈和太淡都影响口感,只有适中的,才能让杨梅不至于在酒里腐烂。
选好杨梅和酒,再挑适合的坛子,就能将从糟烧里走一遍的杨梅挨个放下,倒点冰糖和白酒,糊泥封口。
酒这种东西越放则味道越上佳,放个一年再喝,酒味醇和,甘鲜爽口。
里头的杨梅除了有点软趴趴外,其他的跟之前大差不差,吃一口有蕴在里头的酒气,不能吃太多,对于消食倒是不错,吃上一两粒,那饱胀感过会儿就消散了一些。
白酒熏得阿夏晕乎乎的,哪怕她没喝,最后还是被方母赶回屋子里去了。
阿夏脸上有点红,色跟杨梅似的,脑子却还是挺清楚的。靠在窗前,垂头看河中的夜色,此时她有点想念盛浔,毕竟有段日子没见了,怀念之前他从河道另一侧划过来。
两人哪怕匆忙见一面时,他都会从袖子里掏出东西送她,有时候是自己做的小点心,买的小玩意。
又或是一块在海边捡到的海螺,他那日说的还特别温柔,说这海螺听过数不尽的潮涨潮落,我对着它也说了很多话,那么把它放在耳边,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听见海声、风声和我的心声。
然后她就问,心声是什么?
盛浔却没说,当然她也没有在海螺里听见声音,只不过偶尔会试着放到耳朵边,那时她就会想起盛浔。
阿夏看着平静的河水,偶尔眺望远处,想着远处能有一艘小船划来,上面有一个俊俏且身姿挺秀的少年,朝她的窗前游来。
她也真的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成亲不会写,定亲会写。而且正文完结不是故事就结束了,番外有点长的,几万字吧,因为有些节日和风俗想放到番外里去写,番外是婚后日常和养崽日常,标题都会标注的,要是不想看就不用再买了。
杨梅烧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老鸦精那句来自《温州童谣研究》
夏至习俗参考《二十四节气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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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地力糕
盛浔的船哪怕在黑夜里也很好认,他总会在船头挂两盏灯笼,一左一右。
他就站在灯下摇橹缓缓前来,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不过瞧见窗前探出身的阿夏,立马从眉头微皱到双眉平展。
“怎么这般晚了还没睡?”
船行到窗前停下,盛浔的话里关切,今晚他早早结束赶回来,也没有打算打扰她,只是想站在窗前瞧上一眼罢了。
却没有想到阿夏没有睡。
阿夏不好说自己这是想他了,顾左右而言其他,“还没说你呢,这么晚从海湾赶回来累不累?你要是不急,总该歇歇,明日再回来,身子等会儿可受不了。”
语气中却难掩自己的欢喜,她的笑从眉到唇,明眼人一瞧就知她是真高兴。
“这不是终于忙完了,想着早点回来,”盛浔凝视着她的脸,只觉得连日多的疲惫都散了些。
“那你赶紧回去歇着吧,”阿夏点点他眼下的青黑,虽然光照的不明显,可疲态总能瞧出来的。
“我看你都有点瘦了,”阿夏有点心疼,不过她这也算是睁眼说瞎话。明明盛浔跟之前比也差不了多少,可能连日掌舵,吃得也多,可能还要更为壮实一些。
盛浔低笑,“我不困,你要是困的话,那你就先睡吧,我明日再来”
“我不困,”阿夏都没有等他说完就抢白,声音略带着急切。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心急,她又小声补了句,“我晌午睡过一觉,现下还不困。”
“那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刚才划船从那里经过,瞧着还很热闹。”
“我去!”
阿夏说完后,将这扇窗户关上,打开另一扇大窗,掀开纱布,踩在小凳上,爬到窗台坐在那里晃着脚。
盛浔则将船缓缓划过来,站在船头处伸手,慢慢将阿夏抱下来,幸亏这船后头有货物沉,还不至于翻船。
他抱着就没松手,抵着阿夏的额头,问她,“这段日子吃得好吗?”
毕竟年年夏日时,阿夏都挺难熬的,不是怕热就是怕蚊虫叮咬,还苦夏到没有胃口。
“还成,”阿夏趴在他的肩头,把这段日子的事情都说了个遍,最后道:“我哥再过几日就得向南溪姐送聘礼了,估摸着到冬日我就有嫂子了。”
盛浔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心里发酸,他还得等不少时日。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他就说道:“以后也是我嫂子。”
“少占便宜。”
他笑了声,把阿夏放下来,让她坐到船头的小凳上,看着前头的水路,眼里有沉思。
而后他摇着橹,转过头对阿夏道:“我今日接到我爹托人捎来的信了,他们已经买完海船,已经调头准备回来,大概还有小半个月回程。”
“那是好事啊,”阿夏很高兴,“以后你们就不用为了这船到处跑着赚钱,可以稍稍歇会儿了。”
他听着这高兴劲,都有点不忍心把话接着说下去,也附和了一句,“是该歇会儿了,等年末就能歇段日子了。”
“那还有不少时日呢。”
“阿夏,”盛浔的喉咙有点发紧,他缓慢地道:“等我爹他们回来之后,没几日我就会和他们一起出发去新罗。来回应当要两个月,不能再拖,不然冬日赶不回来,有雾气难行船。”
“这般快啊,”阿夏其实一直都清楚,旁的事情她可能记得没有那般清楚,可这事她从没有忘过。
不过她可能会不舍,但不至于拖他的后腿,所以她扬起笑脸道:“那当然要早点去,早去早回。”
还故意打趣,“等你去的那日,我一定给你备份大礼。”
听见她没有过于感伤,盛浔心放下一些,他笑着道:“那我肯定早点回来,还要跟你定亲,再吃大哥的成亲宴。”
“你是不是只记得这事,”阿夏瞟他。
“当然不是,我还记得你,”盛浔说完后,叮嘱她,“阿夏你坐稳,这里拐弯后就到荷花荡里了。”
前面的水路变得越来越窄小,荷叶一蓬蓬地冒出,深夜里看不清楚远处,只有一团团模糊的黑影。
荷花荡里有不少空余的小道,专门供船只通过,以便能够更好的采莲子,毕竟已经到了莲子熟成之季。
阿夏轻嗅这股香,眼尖地瞟到前面有只突出的莲蓬,伸手将它摘下。这里的荷花算是无主的,只要不大肆破坏,摘个莲蓬是没人管的。
她垂着头,慢慢将莲蓬里的莲子抠出来,还裹着一层青绿的外衣,皮很好剥,脱掉这层皮里面就是雪白的莲子。
生的莲子是可以吃的,只要把莲子那芯给去了,不然吃着会觉得苦。
这时候的莲子还正好,不算太老,她掰开一半扔进嘴里,清甜脆嫩。
所以她又剥了几粒,站起来送到盛浔嘴边,说道:“这味道可好了,你快尝尝。”
他低头在她指尖啄了一下,然后叼过那枚莲子,并道:“确实不错。”
船在月夜的荷花荡里缓缓前行,时有鱼在荷叶底下扑水的声响,阿夏在船头剥着莲蓬,嘴里哼着小调。
她嚼着莲子时才想起,荷花的生日就快到了,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就是荷花诞辰,恰好又是二郎神和雷神的生辰。
所以年年到了这日,大家早起观里祭拜雷神像,香火数万,还得做蘸会,请人来唱戏。信奉雷神的人更是刚进到六月,就开始吃素忌杀生,这叫雷斋,持续到雷神生辰过去才好。
晌午就去寺庙拜二郎神,尤其是生了毒疮的,祭祀得拿白公鸡去才好,那里到了晚间,真是萤灯一盏盏,泥婴摆成摊。
再晚些等暑气消散点,荷花荡就开始人满为患,画舫满池游,小船跟后头,还有一叶扁舟。大家在荷花荡里游玩,摘点莲子尝,小孩就把荷叶掐下来,顶在头上遮日头。
玩到晚上,那鞋袜都是湿的,所以有不少人都手上提着鞋,光着脚从河堤上踩水,赤足打道回家。
阿夏年年都去,不过在这个晚上,她其实瞧到了最好的一片荷花荡,四野清净,让人心旷神怡。
但随着船只逐渐往前,有数十道交杂在一起的声响时远时近,还有抚琵琶和说书声,隐隐能见那里的灯火。
阿夏后知后觉,“这是到虎丘来了?”
“对,行船到这里时,看了两眼,就想着你等会儿要是没睡,就带你过来这里。”
盛浔回她,慢慢地将船只往河岸口靠,阿夏则往远处看去,岸口有树荫的地方,停泊着不少画舫。两层高,且有不少的彩灯环绕,窗户全都大敞着,能见不少衣着艳丽的女子从其间穿梭过去。
都是些富人家的郎君娘子,嫌屋里闷得慌,常到这片来游玩,每次入夜来,天明才回去。虽说家里有钱,不过做派倒是没得说,只自己占一个地方,不驱赶另一旁的渔船。
甚至他们在水里浸泡瓜果时,也会让人送些过来给大伙吃,有时会请盲女坐在画舫上弹琵琶,又或是请人来说书给大伙听。
阿夏以前热得睡不着时,她哥曾划船带她来过几次,因知晓他们的为人,所以倒是对他们没什么抵触。
那有树荫的河岸烛光晃眼,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反观他们停靠的岸口,多是渔船扁舟,小孩在船头跑来跑去,也有大人合衣躺在船板上打瞌睡。
上面也摆了不少摊子,大抵都是些糕点或是凉席子还有蒲扇之类。
阿夏坐在船头,她看了几眼后转过去,盛浔在里头忙碌,她就好奇地问,“在忙什么?”
盛浔从里面端出一盘点燃的熏香,是他去药堂买的,听说加了艾草和旁的东西,点燃后能驱赶不少蚊子。
他把这盘带着罩的熏香放到阿夏旁边,才拍拍手道:“水上蚊虫多,我也不晓得这个好不好用,试试看。”
阿夏拉着他的手,把凳子让给他,“你歇会儿吧。”
自己去里面又摸了个凳子出来,两个紧挨着坐在船头吹凉风,也就是在这里,白日的暑热陡然消失,反而吹久了还有点冷。
她抬头看天上,此时乌黑的夜,星子铺满了整片天,有几颗特别亮,月亮被浮云半遮掩。
原本她盯着都快睡着了,挨在盛浔的肩膀上,眼睛半闭,不过倒是被远处突然的嘈杂给惊得一抖,揉了揉眼望过去,也没看清楚。
盛浔倒是知道些,“那边的郎君娘子遣跑腿的送东西给大家,是什么我不清楚。”
但下一刻他们就知道是什么了,那小厮登到他们的船上,从手提着的食箱里端出两碗凉丝丝的糕点。小厮面色带笑,“多有叨扰,小娘子两个别惊奇,这是我家郎君觉得总在这里吵闹不太好,扰了大家的清眠,今日来便特意请人做了些地力糕来。”
许是瞧出两人的犹豫,他又道:“糕点不值多少钱,要是您不接的话,我回去指定得被骂。且这碗都用的是竹碗,还给不用还,您看?”
“替我们多谢你家郎君,”人家把话说的这般清楚,盛浔也没有再过多地推让,从他手里接过那两碗外带着水汽的糕点。
等那小厮又去送旁人后,阿夏才出声,“我之前跟我哥过来这边时,也遇到过他们送东西。好似送的是酒酿糕,应当请了家厨来做的,味道比卖的都要好上不少。”
“那你尝尝这,”盛浔把那碗递给她。
“可是我都洗漱好了,再吃甜的,这牙要是坏了可怎么好,”阿夏颇为犹豫,她一般不在洗漱后吃东西,非吃的话,吃完后也得再刷一遍。
盛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试探着道:“要不我把船划回去,你就在船上吃。”
“那还是别折腾你了,我吃一小块尝尝味好了,等会上去买碗茶。”
到了阿夏手里的东西,高低都得尝一口。这地力糕看起来色偏暗沉,卧在竹碗里,抖一抖就弹一下,表面微糙。
镇里有些人称呼荸荠为地力,以为这是荸荠磨汁后做的,其实非也,跟它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晒好的红薯粉来做,口感有嚼劲,但吃着总不会过于细腻。不过他们送来的这块地力糕是用藕粉做的,只是闻着那股清香就出来了。
除藕粉或红薯粉外,用新鲜的薄荷叶煎水,煎到火候差不多,则可离火,只要晾凉后的薄荷水。
拿薄荷水和藕粉调个粉浆,不要稀不要稠,吃着味道都欠佳,得要把控得刚好,再倒进熬了糖浆的锅子,要快速搅,不然等会儿就会糊底。
搅到粉浆变色,黏糊糊的挂在铲子上时,才能捞出来,舀到专门的方盘里,特意拿去用井水镇过,改刀切小块。
单这样吃,糕点还是有些淡,需淋上糖水,薄荷水加糖熬制的,再蘸着吃。
藕粉做出来的,口感比一般用红薯粉的要更为细腻,且十分耐嚼,尤其沾着糖浆吃,从朴实中透出点甜蜜来。
阿夏挺喜欢这个口感,又凉又滑又冰,但她也觉得有点甜,要是放在晚间吃还好,但这大晚上的,她就不是特别爱吃这口。
盛浔又是真不爱吃甜的,所以最后这两碗他们都分给小孩吃了,一点没浪费才坐回到船上。
一波吵闹后,岸边又恢复了宁静,阿夏将头埋在盛浔肩膀上,他不紧不慢地给她扇着风,嘴上哼着小调。
阿夏觉得此时的蚊子和蝉鸣都不扰人,风正正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多更一点。今天把前面大概是56章的那个吻给完全改了,以至于衔接的情节也改完了,可以回头去看看,原来的版本会大改后放番外。
对此感到抱歉,不过要是不改我心里老是会想着它,感觉有点不太合理。
所以本章发个红包补偿大家,再有会多写一次亲吻,还有成亲的话,看看如果对新婚夜有灵感,会写出来放在番外。
地力糕来自《宁波老味道》
虎丘和荷花生日等习俗参考《清嘉录》感谢在2022-08-0720:07:49~2022-08-0820:0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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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奥灶面
虽说虎丘夜里凉快,不过蚊虫过多,嗡嗡地扰人,且船板硬实,阿夏勉强熬到了三更天,最后还是从荷花荡中穿行回去。
困得她直点头,从窗户中回到屋里,神游似得跟盛浔告别后,倒在床边上就睡过去。
转日她是被热醒的,一大早从浴房里出来,挑着背光的地方走到堂屋里。
方母和太婆坐在春凳上说事情,两个人难掩面上的欣喜。
“娘,啥事这么高兴,”阿夏弯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小半碗下肚,才转过头问。
“自然是好事,我现在不与你说,你先去把早食吃了先,我前些日子做的酱黄瓜好了,就搁在那柜子里,”方母给她指明那地方,转头又数落她,“你说说你,有哪家小娘子跟你起得这般晚,大半夜不睡,今早我叫你都叫不醒。”
阿夏自知理亏,是半句不敢应,笑着赶紧往后头走,离得远些还能听见她娘的话。无外乎是到时你嫂子进门,你还懒着,可不是叫人笑话。
她装作没听见,她嫂子脾性好着呢。
进了灶房里头才躲了个清闲,她从靠墙的气死猫柜中拿出一碟子酱黄瓜。那黄瓜原本翠绿且饱满的皮,变得干瘪弯曲又黑到发乌。
对于阿夏,或是镇上大多数人家来说,没有酱黄瓜的夏日就缺了点味道。尤其是苦夏没胃口时,单喝粥配一小碟切好的酱黄瓜,就能吃下去不少。
所以年年夏日,酱园的生意特别好,大把的人到各家出名的酱园里头打酱油,或是买些腌好的酱菜回去下饭。
她娘也是每年抢酱油的一个,她挑的是个做酱几十年的酱园,那里专卖母子酱油。按俗语来说,就是酱饼为娘,酱油为子,才有此名。
用这样好的酱油,再挑黄瓜刚嫩时,还是乳黄瓜的样子。摘下来把瓜秧蒂子全都给去除,洗净后放到酱缸里,一层盐一层瓜。
腌时讲究翻两次缸,第一次翻缸在刚放黄瓜后的三个时辰里,将黄瓜从头到底换到一个缸内,好让底下的盐水化开,第二次则在半天后再翻。
等明日一早彻底出水后,盐水混着黄瓜汁,把有些瘪的乳黄瓜捞出,挑些洞眼稍小的竹篮子洗净。
那黄瓜摆好放上去,上头盖着木盖,再放点石头把里头的卤水全给滴个干净,泡到水缸里把苦味和咸味泡到差不多为止。
下入酱油、糖、大料等去腌它,不是说到这里就万事不管了,每日都得翻个两次,十日才好出缸。方法腌的得当的酱黄瓜能放很久,且越放味道还越好。
腌好的酱黄瓜别看干瘪,实则咬下去脆着呢,咯吱咯吱地响,里头的水也多,最要紧的是不算咸,甘鲜解腻。
有的酱园做酱黄瓜还是酱菜,都是重盐重咸,说是吃了好下饭,那真就算是咸菜了。
阿夏就喜欢吃这样的酱黄瓜,太咸她喝粥都遭不住,等她磨磨蹭蹭喝完一碗粥时,额头都出了不少汗。
她拿巾子沾湿擦着汗走出去,方母指着那外面道:“我已经跟卖红绸子那家说好了,到时候让他们把铺子里最艳最好的红绸给我送来,他们那花绑得俗气,还是我自个儿来好。”
“这段时日可辛苦你了,”太婆拍拍她的手,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等小溪进了门后,还是得要你多看顾着点,我们可不能做那种磋磨人家孩子的事情。”
“哎呀娘,”方母笑道,“我当年进门来时,你也是那般和气待我,我又哪会做这样的事情。到时候我指定把小溪她和阿夏一样对待。”
她们这两个人啊,做了将近二十六年的婆媳了,从未红过脸,彼此互相敬重对方,自然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阿夏挑了个凳坐下来,听她们两个互相吹嘘。还没听过瘾,方母那话茬就转到她身上,“阿夏,晚间你随我们去你小溪姐家吃饭,多跟她说说话。”
“今晚就去呀,”阿夏话里有点惊讶。
“明天下聘,我们一家人今晚上门先商量婚期和旁的事情。毕竟明日只有我去,又请了你五婆来,她是全福老人,这场面还是得她出马,再者有媒婆在,到时候就别扯皮了。街坊邻里看着不好。”
方母见她不明白,把这些弯弯绕绕摊开说给她听。
还不忘对阿夏交代一番,“这女儿家在成婚前总会寝食难安的,你今晚也多多宽慰你小熙姐一番。把我们家的行事可以跟她多说说,叫她放宽心。”
阿夏被迫塞了一耳朵的叮嘱,说到最后,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连连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结果熬到晌午后,方母又把她拉过去,看看新做的衣衫哪件好些,选了件水红色,衬得脸色好看这才放她出去。
阿夏累得瘫坐在椅凳上,还没歇多久就听见外头有响声,转过头瞥了眼,见方觉淌着汗急匆匆地回来。
不由自主半靠起身子,调侃道:“哎呦,哥你这是连课都上不下去了?”
“少来打趣你哥我,”方觉抹了把汗,从书院疾步走回来可不就是大汗淋漓。
“我先去换件衣衫,出来再跟你说。”
他没有跟阿夏说太多,就走到后院去了,回来时脸上带着一层湿意。在阿夏身旁坐下,此时倒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哥,我瞧你这样子,是不是对晚上见面不紧张,”阿夏将手肘撑在椅子上,转过头问他。
方觉叹口气,“你哪看出我不紧张了,今日跟那群小子讲课都没讲好,还是请隔壁先生来帮忙的。”
阿夏很不厚道地笑他,毕竟难得一见她哥这模样,哪怕早先去别的州府参加院试时,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照旧稳当。
“你还笑,”方觉对她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想起今日听了不少那些先生家里的事情,姑嫂相处得都不好,老是为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他想了想后才开口:“阿夏,哪怕之后你嫂子进门,我也不会因为旁的事情就如何,以前我是如何疼你的,日后还是怎么样。”
只差没把话给说明了,别到时候跟因为嫂子进门,兄妹俩就生分起来,他也不想姑嫂处得不好。
阿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说这是做什么。”
她说完才想明白此间意思,当即乐不可支,不过她憋着笑,假做认真地问道:“好,既然大哥你这般说,那要是到时嫂子和我拌嘴了,你站谁那一边?”
方觉听完这个问题,皱起眉头,好半天没回答,毕竟这话真不好说,必定要得罪一人。
而后他才舒展眉头,“我谁也不站,你们要是吵嘴了我就去把盛浔请过来,他护着谁我管不着,反正我就哄另外一个,之后再赔罪。”
“瞧你鸡贼的,”阿夏属实无言,她哥这脑子没白长。
“彼此彼此,日后少问我这些不着调的问题,不然我也问你,你哥我和盛浔要是吵上了,你站谁?”
方觉把这个问题又踢回给阿夏。
“我当然站哥你这边啊,”阿夏立马说道,“我才不跟你一样。”
毕竟到时候在盛浔面前,她还能拉得下脸面去哄他。至于她哥,小心眼。
方觉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不过媳妇跟妹妹是真不好选。
两个人时不时拌嘴,倒是熬到了去吃饭的时候,兄妹俩一个提着气,一个反倒松了口气,再坐下去,这人都要废了。
一家人要出门前,方父还特意刮了胡子,又扯扯自己的衣衫,忙问大家,“我这样穿着还成吧,可别到时候在亲家面前给阿觉丢脸。”
“好着呢,你可别问了,来来回回问了不少遍,人亲家要是嫌弃,早就嫌弃你了,赶紧出门。”
方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就问阿夏她今日这簪子带得好不好,两人属实是半斤八两。
一路乘船到了南家,因是书香门第,他家的山墙上刻的都是诗词,门口上书一副对联,太过于深奥阿夏没看懂。
不过南家少有读书人的那种迂腐气,他们家人不多,日子过得也算清贫,夫妻俩为人都很和气。
还没等他们走上前,在门边侯着的南母见着人,就满面含笑地上前来,“我刚想出来瞧瞧你们到哪了,没成想,就见着你们过来了。”
“路上耽搁了会儿,反教亲家母你好等,我们应当早些出门的。”
方母笑呵呵地回她,两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会儿。
“瞧我,这天热的,见着亲家就有说不完的话,都忘了先请大家进去坐会儿了。来,亲家婆婆我扶着你走,”南母上前很亲热地扶着太婆往里头走,又说:“我家相公在堂屋等着大家呢,等会儿亲家我们坐下来聊聊,饭请人在做了。”
“我们不急,我们不急。”
“不急那就好好说说,我家云成今日也没出门,阿觉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应当有话说的。还有阿夏,你小溪姐在屋里等你过去呢。”
南母这番话是把大家伙都安排的妥当,阿夏没有得选择,知道他们聊的又是她听不得的,也没有上去碍事。
反倒是从另一边的木梯走上去,再转个弯就是南溪住的屋子,她曾经去过很多次,算是轻车熟路了。
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传出一道轻柔的声音,“是阿夏吗?我没锁门,你进来吧。”
阿夏这才推门进去,反手将门给带上,笑嘻嘻地问,“阿姐,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南溪站起身来相迎,把自己坐的凳子让给她,手指搭在嘴边笑道:“也只有你来,会敲四遍的门,我听着声自然就晓得是你来了。”
“也是,今日除了我们一家会上门外,可没有旁的人来了,”阿夏笑,又低头看她篮子里的绣品,青绿色上头有竹节,一瞧就晓得指定是他哥的。
“自己瞎做着玩玩,”南溪见她的眼神停留在那束带上,语气有点慌乱。垂着头忙将那绣箩移到旁边去,就这样两颊都带上了淡淡的红。
阿夏不忍心打趣这样的美人,所以她岔开话,“这屋子有些闷得慌,阿姐你要不开个窗户。”
她刚想去开那扇窗,南溪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面,声音有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别开这扇窗,它,它有点坏了,我们要不去茶室,那里窗户多,吹着风凉快。”
“好,那就去茶室,”阿夏松开手,实则她眼睛还挺亮的,低头那一瞟就看得很清楚。那窗户对着底下的院子,而她哥正在院子里和云成哥说话,看谁不言而喻。
到了茶室,南溪不自在地跟她赔不是,“我刚才,”
“阿姐,我晓得,”阿夏拍拍她的手,扬起笑道:“我哥今日才出来时,还在家中跟我絮絮叨叨,说待会儿来可要多在阿姐面前多美言他一番。”
“他才不会这般说呢,”南溪捧着自己通红的脸,垂下眼睫,小声地道。
“那是阿姐你还不知道我哥这为人,我跟姐你说,他对这婚事可上心了。连聘礼的礼单都是他自个儿写的,每样挨个挑拣过,要是不好就大半夜拉着我去挑,挑得满意了才肯回来。”
阿夏自然是大力说着她哥的好话,论拍马屁的功力舍她其谁。
只把南溪说的更抬不起头,一会儿又眼巴巴的问她,“你哥,他真是这般做的?”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未婚夫婿对自己上心。
“当真,比黄金还要真,”阿夏只差没对天发誓。
南溪搅着手上的衣带子,头略微抬起来一些,话里却带笑,“你这张嘴,纵是假的都要被你说成真的。”
“阿姐,你这就是冤枉我了,”阿夏走到她旁边,挽住她手臂,“我这说的可是真心话。”
反正她把话说的天花乱坠,到后头都把南溪给逗得忍不住笑出声。
阿夏沉思,就这样她哥还怕她跟未来嫂子吵嘴,还不如担忧他日后与嫂子的关系呢。
这般想了后,门外有人敲门,原是南母来送饭菜了,商议婚期这事女儿家不好下去,她就把饭端上来,又请求阿夏留着陪南溪吃顿饭。
阿夏自然没有不应的。
端过那两碗面,忍着烫将它放到茶室的桌子上,她闻着这味道就知道是奥灶面。也是极费功夫的一碗面,在镇上若非有贵客临门,轻则都不会在自家烧这面。
主要这面比起旁的来,讲究要更多些,正宗的说是要到这“五热”才好。
五热之一,碗要热。那些碗都是放在沸水里,等面煮好后,才将碗给捞出,避免它被风吹凉,到时候这热面触着,滋味就坏了些。
之二,汤热。汤不热,这面本就是重油,一冷那油花就浮在上头,冷油入口哪里还算好吃。
之三四为油热、面热,面就是得水烫时放,不然很容易坨成一团,油热是本该就热。
最后就是浇头热,这浇头冷,鲜味就差。且浇头也决定了这面到底是红汤还是白汤的。
这红汤面可以说是红油爆鱼面,是用青鱼腌后再炸,放红汤把碱水面放下煮熟而成。白汤的浇头是卤鸭,用的麻鸭炖煮后切片,再倒汤头煮面。
红汤颜色深,那是用黄鳝或是螺丝、鱼头,再加筒骨、老母鸡吊出来的,浓油酱赤全给搁下,才汤头红润,鱼味满口香。
白汤则色清透,毕竟老鸭熬出来的,旁的什么也不多放,口感上更为清甜。且卤的鸭是按秘法腌制的,从皮到骨到肉都是香的,肥嫩可口。
南母是一样各端了一碗上来,阿夏和南溪对视一眼,两个人干脆相互往对方碗里夹面,她们口味还挺相同。
爱吃红汤和白汤混合后的面,一则觉得红汤过于喷香,二则是白汤太鲜甜,若是两者稍微混点,那刚好对两人的胃口。
面爽滑又筋道,汤底更加浓厚,既鲜又清爽,不显得太过于油腻。
只不过就算是在有凉风的夜里,吃这面也熬不住热气,她们两个算是边擦汗边吃面,吃到后头各自都忍不住笑,模样狼狈。
吃完不久后,南溪没让阿夏收拾东西,而是拉着她走回到屋子里,知晓她再晚些就要走了,一时竟顾不得羞赧。
从那床前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子,那里头全是颜色不一的束带。她把这轻轻搭在阿夏的手中,说话的声音也轻,“阿夏,劳烦你,把这捎给你哥哥,就说,”
南溪的话顿住,索性这夜深,也瞧不出她脸色有多红,才又缓着气把话给说了下去,“就说瞧他那束带不太鲜亮,给我哥做的时候想起来,便也给他做了些。”
到底是皮薄,连真话都要搭在旁人那才说得出口。
阿夏当即点头,宽了她的心,可乘船回去拿给方觉的时候,她是这般说的,“我嫂子可关心你了,说是那日瞧你的束带一点都不鲜亮,怕你在同窗面前丢了脸面。便给你多做了几条,让你好换着带,日后她还给你做。”
“哥,你瞧我嫂子多心疼人,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方觉抚着那束带,手指轻轻抚过,便将盒子给收起来,握得紧紧的,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不过他说:“你可别诓我,小溪她必不可能这般说。”
只说几句话就得脸红,哪里会说这些来。
“那你不信就算了,”阿夏斜眼瞧他,白费她这一番苦心。
又给补了一句,“守着你那几条束带过日子去吧。”
“你这丫头,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方觉明显心情很好,满面春风。
“婚期定在了几时?”
“快了,冬初边,日子到时候再挑个好的,近的来。”
阿夏看她哥的笑连收都收不住,一时想起盛浔来,这么想着,回到自己屋子里后,大半夜翻箱捣柜搬出布料,准备给盛浔绣点东西。
不过睡下前总翻来翻去睡不着,哪怕睡下也被噩梦给惊醒。梦到海上的浪很高很高,就算没有渔船侧翻,她这心里总不安稳。
惊醒后就呆愣楞地坐在床上,以前盛浔出海到从来没有这般过,也可能当时她觉得就是个邻家哥哥。
可现下她就开始为着个没影的事情,成宿睡不着,心跳得也一点不平稳。询问过有关新罗水道的事后,更是呆坐在那里许久。
等向南家下了聘后,婚期也定了个大概的日子。阿夏第二日就撑着油纸伞,顶着烈日一个人乘船跑到千光寺里,寺里此时人也不算多。
她辗转在小道上左拐右拐,额头边的碎发都叫汗给沾得湿透,才终于找到那寺庙里专门求平安符的地方。
是个不大的佛堂,里面供奉的神仙阿夏瞧不出面目来。可却在那僧人问她,是不是要求最好的平安符时,她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他们这里的最好的平安符是十八两,要是更为好的,那就要往百两千两以上走。这笔银钱掏空阿夏的全部身家都拿不出来。
这十八两都算是她全部的家底了,是过生时她哥和她爹塞的,还有大伯临走时,也非得给她的,不然这银钱也拿不出来。
她把那袋子零碎的银钱放在桌上,低声道:“劳烦帮我写上,出海平安。”
“好,还可以在平安符上写姓名的,小娘子你看?”
“那写吧,”阿夏提笔在这纸上写上盛浔二字。
僧人收了字后又说:“最好的平安符得大师开光过,七日后才能来拿。”
阿夏心知这事急不得,收了僧人盖了印章的纸,又匆匆坐船回去了。
只不过离着盛浔出海的时日越近,她好像出神的时日更多,甚至听闻海船回来了,也没有那般高兴。
因要开始囤两个月去新罗的米面粮油以及其他,这几日盛浔都只能歇了工后来见她一面。
以至于阿夏从寺庙取到那枚描绘着繁复图案的平安符时,都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瞧了又瞧。
她踏出寺庙的门后,不知想到什么,又疾步走回去,找了个最灵的佛像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不贪心,她也只求了一个愿望。
保佑海船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回来。
阿夏想啊,新罗水道那般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触礁,她希望这艘船能穿过那些暗礁风浪,平安地回到她这里来。
起身回去后,都难掩自己知道那水道艰险后的郁郁不乐。
尤其才刚回到家中,方母就急忙地拉过她,“你这孩子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
方父在一旁打圆场,“好了,阿夏肯定有事情忙去了。你别急,好好跟孩子说。”
“成了,你要是有什么东西要给阿浔的,去收拾出来,他们出海的海船提前到明日五更天出去。”
方母也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些着急上火。
“不是说还有几日吗?”
阿夏面上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最近察觉到天象有变,等不着立秋了,怕到时候多风多雨,不好赶水路,老把头瞧的指定没错。你要是有,就去收拾,我跟你爹先去盛家帮忙,他们今晚有个饯别宴,几家一块办的。”
方母说完后就急忙拉着方父往外头赶去,只留阿夏呆愣楞地站在那里,
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东西,走在路上时不时踢着石子,明明早先盛浔跟她说的时候,她还没有这般失落的。
等走到了盛浔家中,那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大家系着围布忙活着,欢声笑语比以往少些,连买了海船的喜悦都没有太多。
倒是小孩子无忧无虑地在桌子底下乱窜,到处跑来跑去。
从门里走出来的盛母,今日面色明显不是很好,不过瞧着阿夏还是强挤出个笑容来,“阿夏来了啊,盛浔在里面,我去给你叫他,你们好好说说话。”
“盛姨,还是我自己进去吧,瞧您气色也不太好,这段日子总得把自己身子照顾好。”
阿夏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神情,她上前扶着盛母,是真的关心盛母的身子。
“好孩子,我都晓得,过了这两日就好了,你快些进去吧。”
“那我去瞧瞧,”说完阿夏才进屋,才进去被堂屋那乌泱泱坐着的人给吓了一跳,她站在那里挨个叫人。
盛浔正从屋子后头走过来,他瞧见阿夏明显脸上有惊喜,赶忙给她解围,“各位叔伯,阿夏是来给我送东西的,就不多说了。”
“那赶紧去吧。”
两人分隔得很开,一前一后往里面走,不过才挨到墙角,等到没人的时候,盛浔就牵起阿夏的手,握在手心里。
“这段日子你是不是没睡好?”
盛浔凑近瞧她眼底下的青黑,语气有点心疼。
“我,”阿夏听着一墙之隔的人声,她摇摇头,“不要在这里说话。”
“那去我屋子里,这楼下人多。”
阿夏打量着四周左右,都或多或少有人影穿梭,才点点头,像做贼似的跟着盛浔走到楼上。
才刚进他屋子里,盛浔就用手抬起她的脸,手指摸着眼角那淡淡的黑,他问,“是不是晚上老是不睡?”
“我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离这个日子越近,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郁闷,本来这夏时就闷得慌,如此更是没得一个好觉。
“那可怎么办,”盛浔抱着她,“要是我在的话,还能给你哼个曲,说说航海的故事都成,可我,”
“一定得要去新罗吗?”
阿夏问他。
“是得要去,”盛浔对她的情绪很敏锐,“怎么了?”
他抱着她顺势坐在地上,轻轻抬起她的脸。
阿夏的眼尾有点红,她紧紧攥着自己手里的布袋子,她抬头看盛浔,带着哭腔说:“就要去新罗吗?”
“可是我才知道,那里水道很难走,连老把头都有不少折在新罗回程的道上。我们不去那里好不好?”
她越说,出口的声音就越哽咽,这么多日的担忧全都化为泪珠,从眼角处一颗颗滚落,划过脸庞,直直拍在地板上。
阿夏真的很少哭,她这次却收不住,哭到眼尾泛红,鼻子都哭得通红。
盛浔被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不去那里了,我们不去新罗了。”
“我,”阿夏抽噎着道:“我老是做梦,梦见大浪,我只是害怕,你不要理我这样无理取闹的话。”
盛浔瞧她哭得满脸红,自然怜爱,取出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眼泪,他都有点难过,“你一哭,我等会儿都要跟你一起哭了,你还没见过我流泪吧?”
她老老实实摇摇头,鼻子一下又一下抽着气,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见过盛浔哭过。想着他哭的跟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时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破涕为笑。
见她笑了,盛浔松了一大口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当小孩子一样哄抱着,声色轻柔地跟她讲道理,“新罗水道是不好走,可我们要是走从平谷到承阳的水道间去,那暗礁就会少很多。我这段日子一直在跟去过新罗的舵手学,他们很多都平安回来了,这次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去一趟。”
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阿夏的头发上,缓缓晃着她,“所以不要担心,我们都是靠海吃饭的,你看上次我们去过海祭,海神会保佑每一艘从他这里出发的船只,保佑他们平安回到这里。”
“更不用说,我还要回来跟你定亲,那是我想了许久的事情。我又怎么会舍得抛下阿夏,留在新罗不回来呢。”
盛浔的声音里满怀憧憬,“等我从新罗回来后,我们两个一起把隔壁的屋子装满好不好?我看过你画的图,有些东西我们可以出海去别的城镇买,到时候等我们成亲了,那屋子也装好了。”
“你说好不好?”
阿夏缩在他的怀里,闷闷地应声,“但要你平安地从新罗回来,我才会答应你。”
“怎么还是不高兴,”盛浔浑身解数都快使上了,“要不我也哭一个给你看。”
“才不要,”阿夏抿着嘴,她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枚平安符,牵过盛浔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她说,“既然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新罗,就让平安符带我去吧。它在佛前听了许久,它一定能保佑你平安从新罗回来的。”
阿夏半坐起身,将那枚她编了绳的平安符挂在盛浔的脖子上,她跪坐着道:“你可一定要回来。”
盛浔此时真的有点鼻头发酸,他凝视着这枚平安符,他伸手紧紧握住阿夏,头搁在她的肩窝上,他很郑重地说:“会的。”
两个人这样抱了许久,外头的天色一点点变黑,屋子里的光也一点点被吞没。
楼底下有人在唤开饭了,各色的声音嘈杂。
而阿夏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的声音有点抖,“盛浔,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盛浔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阿夏的手指头也颤,在黑夜里摸索着触到他的脸上,她的手很凉,让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阿夏的动作却没停,她很慢很慢地移到他的脸上,而后一点点压低,直到彻底贴合。
她很生疏,生疏到挨上,便不再动弹,倒是这眼睛一直在眨,睫毛扫在盛浔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翻身为主。
阿夏被他这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忍不住想要惊呼,可外面的廊道上传来一道脚步声,并伴随着呼喊,“阿浔,阿浔,要吃饭了,你人呢?”
她心都快跳出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夏甚至不敢呼吸,盛浔却欺而上,挨在她的唇边轻笑,“别怕,他不知道我们两个会在这里。”
那道脚步声与两人只有一门之隔,外头那人还敲了敲门,“阿浔,阿浔你在吗?”
可盛浔正忙着堵别人的嘴,哪里有空应他。
“算了算了,去别处找找。”
不过后来即使脚步声远去,阿夏也全然不知。
以至于这之后,她都觉得没脸见人,且发誓一定不会在盛浔面前痛哭。
当然那个晚上两个人也没下去吃饭,直到后面,趁着人少点,盛浔带她从后门离开。
阿夏趴在盛浔的肩背上,他则慢慢背着她往前走,“今晚送你回去后,你可要好好睡觉,别来送我。”
“为什么?”
“我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所以你别来。”
阿夏点点他的肩背,没说话。
两个人走在铺满月光的小道上,享受此刻的静,以及接受这两个多月的离别。
他们的影子合成一道。
盛浔在方家的门前把阿夏放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像跟小孩子说话一般,“别不高兴,等我出海回来。”
他的叮嘱一句接一句。
“要乖乖吃饭。”
“不能哭,实在要哭的话等我回来哭。”
“老实睡觉。”
“我的信很快就会到,阿夏你在窗前挂个小桶,等明日起来,我的信就会出现在那里。”
他念叨了很久,絮絮叨叨,直到听见有人声时,才不得不松开阿夏。
而阿夏跟他说的话是,“我会想你的。”
“所以要早点回来。”
“好。”
她看着盛浔在拥抱她后,渐渐离去的身影。
夜里还是睡不着,她半拉开帘子盯着河面,其实她知道,海船出海的方向不往这里。
可阿夏就这样站在朦胧的光影下,瞧着那寂静的河水,蜷缩在一起的鸳鸯。
不久后,鸳鸯扑腾着翅膀往前游,河面泛起巨大的水波声,划船的浆板搅着水面的波涛。
她手扒着窗台,脸快贴近那窗户,她看见站在船尾的盛浔。
两人在这窗棂格子的掩映下相望,甚至都没说话,就隔着水,隔着窗。
海船划得很慢,盛浔一直望着这间唯一亮灯的屋子。
这是在离别前最平静最好的告别。
作者有话说:
又迟到了,本章还是发个红包。
酱黄瓜和奥灶面都参考自华夏风物app感谢在2022-08-0820:04:37~2022-08-0923: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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