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将李宜春的话当做耳旁风,坐回原来的位置,指着空荡荡
的桌面,向李宜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最近不是在感受大燕的文化吗。”
“邀请我在酒楼包厢里见面,怎么也不让人顺便上些点心。
李宜春的虚张声势,被她这句话一戳,顿时就破了。
”...忘记了。"
他讪讪道。
怕她又指责他小气,李宜春一个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包厢门口,开门去喊店小二。
也没看菜单,李宜春直接把店里的招牌菜和点心都要了一份。
“这下满意了吧。”
“勉勉强强吧。有空的话别听那么多戏曲,先好好学一下待客之道,不是每个客人都如我这般好脾气。李宜春咬她的心都有了:“你好脾气?我就没见过比霍大小姐更难伺候的人。”
霍翎把玩着垂落在身前的发带,也没看他:“再难伺候,也没要你伺候。不用为我操心。”
这算什么。
不要他伺候,是瞧不起他吗。
但要他伺....他又不是她的小厮。
这说法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听着就是让人心里不得劲。
李宜春气得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开始猛灌,结果刚喝了两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用手背狠抹了两下嘴:“这茶怎么这么烫!”面前递来一张绣有黑色轻羽的手帕,李宜春抬眼看了看霍翎,还是接了过来,胡乱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还你。"
“我不要了。”霍翎直白地表示嫌弃,“都是你的口水。”
李宜春:“...."
李宜春这回没怼回去,默默将帕子收好。
“烫得厉害吗?”霍翎盯着他,关心道。
李宜春别开眼:“还行。”
酒楼的菜上得很快,不多时,桌子上就摆了六道菜和两道点心,连茶水也让人重新上了一壶。
霍翎特意叮嘱店小二:“茶水不要太烫的。”
李宜春恨恨咬住筷子,把从霍翎身上受到的气,全部撒在这一桌饭菜上,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吃到后面,霍翎就支着下颚,坐在旁边看他吃。
“看什么看。”李宜春在吃饭间隙抽空问她,
“霍大小姐是不是从来没见过,像我这般狼吞虎咽的吃法。
“你可以慢慢吃,这里没有人会和你抢。”
霍翎展示了自己的好脾气,不仅没因为这冷嘲热讽生气,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腊肉。
李宜春却因为她的话语和动作愣住了。
“你以前....""
霍翎斟酌了下自己的话语,换了种问法:“刺杀端王那天,你发号施令时,是用狼嚎声作为信号。”李宜春盯着碗里那几块腊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将腊肉送进嘴里,默默嚼了一会儿咽下,才开口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那几声学得非常像。霍翎:“如果不方便说,或者不愿意说,就别说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宜春道,“我从小就在狼堆里长大,学别的不容易,叫这个就是本能。”霍翎没有马上接话。
李宜春低下头,用筷子胡乱戳着碗里的米饭。
“王帐里养了几头狼,我小时候只要惹了首领夫人或几位兄长不高兴,就会被丢进帐篷里关着,和那几头狼共处一室,还要和它们一起抢吃的。”那些人没想过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狼都是被栓起来的,长长的链条锁死它们,让它们只能在不远处,用泛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盯着他,却无法直接扑上来咬死他。“死不了,但也没办法从它们口中抢到食物。”
李宜春将戳得乱七八糟的米饭塞进嘴里:“好在他们也没太过分,把我关个大半天就放出去了。”终于吃光碗里的最后几粒米饭,李宜春将筷子一丢,长臂往后一伸,就这么搭在了霍翎的椅背上。“不过你也知道,人的忘性总是很大的,他们总有忘记放我出来的时候。”
他嗤笑了一声,侧头去看霍翎:“人在饿疯了的时候,就算是从狼口里抢吃的,也必须要去做。
“终于有一天,那些人过来放我离开时,看到的就是正埋头在食槽里吃饭的我,和那几头狼血淋淋的尸体。他赤手空拳,搏杀了那几头被锁链束缚着,早已被驯化掉大半野性的狼。
有时李宜春会想,在那一天夜里,也许他才是真正的野兽。
他失去了一个人类该有的胆怯和畏惧。
反倒是那些狼被他杀得退却了,恐惧了,臣服了。
“这件事情传到我那位父亲耳朵里,然后我的处境一下子就变好了。不会再有人把我和狼关在一起,我还能住进单独的帐篷里,甚至能跟着羌戎里的勇士习武。习得一身好武艺后,还能亲领一支精锐。方才一直没开口的霍翎说道:“他只是看到了你的利用价值。
李宜春轻轻一笑,眼眸里同样漾出笑意:“你也是。
霍翎与他对视,坦然点头
:“我也是。”
李宜春暗骂:坏得这么理直气壮,真是让人连指责她的理由都没有啊。
李宜春原以为,她在听完他的故事后,会心生同情怜悯,或是为这样坎坷曲折的身世震惊诧异。
可她都没有。
霍翎只是轻声道:“原来你还真是一只狼崽子啊。”
“什么狼崽子。”李宜春震惊诧异,“你骂谁呢。”
霍翎:“难道你现在能算狼王了?”
李宜春还是很不满,嘟嘟囔囔:
“那也不至于是狼崽子吧,听起来一点都不威风。
霍翎:“等你彻底掌控羌戎各部落,在羌人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威望后,再来我面前耍威风不迟。”李宜春顿时决定跳过这个并不令人愉快的话题。
“你吃饱了吗。”霍翎又问。
李宜春拿起筷子,这回总算是放慢了夹菜的速度:“差不多了。”
霍翎抱着茶杯,好奇道:“当初是谁派你潜入常乐县执行刺杀任务的。
李宜春冷笑:“我那几位兄长。”
他在军中表现得太好太抢眼,以至于他那几位兄长都坐不住了。原本彼此厮杀得厉害,却能为了对付他,暂时放下恩怨联手。霍翎:“羌戎首领没说什么吗?”
李宜春道:“他培养我,原本就是为了得到一把好用的刀。现在都到了羌戎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他会在意一把刀折没折吗。他在意的只是我能不能完成任务。”霍翎笑了下,温声道:“你当初被抓住以后,就应该直接投靠大燕,根本没必要在牢房里倔着,还说着什么不如死了算了的胡话。”李宜春翻了个白眼。
他这种行为不是很常见吗。
怎么被她形容得,他好像尽在做傻事了。
“我和你们可是敌人。我怎么能确定,投靠你们,就一定会比在羌戎的时候好呢。”
霍翎问:“那你后面是怎么确定的。”
怎么确定的?
李宜春一直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
有时想着不如死了算了,这尘世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地方。
有时又觉得,要是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那几位兄长了。
于是他总能在死亡逼近那一刻,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挣扎着继续往前爬。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羌戎人还是大燕人。
生母是个伺候贵人的女奴,只要寻到机会,就会悄悄溜过来找他,教他说汉话,让他时刻谨记自己是大燕人。可是,孕育着他的羌戎,都对他如此残酷。
这要他如何信任一片素昧谋面,只存在于生母只言片语里的故土。
他是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就算死了,也是一只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
直到那日,在牢房里,他听到面前的姑娘说: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拼命去练武,不会在乱军里冲锋,不会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还不放弃突围的机“说着求死的话,做着求生的事情,不觉得很矛盾吗。”
“....时人讲究落叶归根,你在羌戎寻不到自己的根,为什么不试着来认可大燕呢?””
那一刻,他有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他强装出来的桀骜冷酷,在她面前都成了纸老虎。
努力呲出来的尖牙,也都被她视作笑闹。
她竟然妄图驯服一只野兽。
李宜春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
明明已经吃撑了,还是努力解决掉了桌面上的所有饭菜。
霍翎叫来店小二收拾碗筷。
李宜春又重新倚回栏杆,推开窗户,回头朝霍翎笑:“和你吃饭很开心。”
霍翎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的吗?”李宜春一手抓着栏杆,身体向她倾来,似乎想要辨明她说的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