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是一个西方记者采访一个激动的老人。那是CNN的实况转播,全民公选结束前的最后一夜,被战争困扰了三年之久的民众汇集在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为彼此支持的政党挥舞旗帜,全球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还有这样的政治热情了,而对于高加索人而言,如果没有选对执政党,他们就没有未来。
“高加索是自由的!是自由的!是自由的!彭·鲍尔吉!”老人高呼着挥舞带有自由独立联盟徽章的旗帜,他似乎是有些结巴,对着麦克风只能说出这些了,可是当他念起最后的名字,却毫无滞涩,铿锵有力。
林转向将军,将军依旧呆呆地盯着屏幕,微微地长着嘴,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眼角似乎有泪水在涌动。
“如果和平民主联盟获得本次大选的胜利,谁将出面组阁呢?”镜头转到了对和平民主联盟主席的采访。
“没有如果,是必然。民意测验的结果绝对在我们一方,彭·鲍尔吉已经失败,我们将从联盟中央主席团公决出最有代表性的总统。我们将会带来没有战争的、富饶的高加索!”主席语气铿锵,对着人群有力地挥舞手臂。
广场上青色和红色的旗帜争相挥舞,像是两股大潮,都要吞噬了对方那般。
林走出了小屋,转身带上了门,上校在外面等着他。
“怎么会被捕?怎么会变成这样?”林看着上校。
“我们被出卖了。”
“谁出卖了你们?”林说。
“你会是我们的朋友么?或者,你是L.M.A.的特工?”上校却没有回答,他直直地盯着林的双眼。
林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夕阳里的直升飞机,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向上校,“我称呼他为父亲。我是你们的朋友,也许仅仅是这一次的例外。”
上校点头,“我们被东方阵营放弃了。”
“东方阵营?”
“撤离姆茨赫塔的时候我们并不担心,因为我们有很大的把握获得东方阵营进一步的支持。他们对我们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只要阻止‘刚戈尔’矩阵被设置在高加索,他们将保证高加索的独立自主。只要我们能够躲避西方联军的搜索,他们会立刻派出特使斡旋,并且考虑向高加索派驻一支特别部队。”上校说,“所以在那时的我们看来,只要支撑过最艰难的岁月,便可以获得支持。”
“东方阵营为什么也放弃了他?根据我们的情报,‘天火’二代的轨道方程式已经被破译,东方阵营不可能允许‘刚戈尔’被设置在高加索,那对于他们将是一场灾难,那是可以打破质子平衡的超级发射矩阵!”
上校摇头,“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既然鸽派可以和西方阵营达成某种协议,他们同样也可以和东方阵营达成某种协议。阻止导弹发射矩阵在高加索的安置,未必一定需要我们。”
“你是说鸽派同时和东西方阵营打一场牌?西方阵营支持鸽派那么久,会让他们占这个便宜么?”林透过百叶窗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他们试图做的事情即便你们也未必能猜到,他们意图像当年划分东西德那样把高加索南部的少数民族地区划为自治领,那将是东方阵营的势力范围。西方也许会在北高加索安置‘刚戈尔’,而东方也会在南高加索安置他们的矩阵。这个完美的发射地将被两个阵营共享。”
“两部刚戈尔级的发射矩阵被安置在地下?”林猛地回头。
上校默默点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失败。如今将军只能期望他的人民依旧支持他,如同当初他们否决了议会的决议,把军队开进姆茨赫塔。人民曾经把他看做救世主。”
“没有永远的救世主。”林举起望远镜看向远处的包围圈,“当你被看做救世主,你就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给你的追随者以拯救,你不能救他们,你就不是救世主;你若是已经救了他们,那么世界上就不再需要救世主。”
“是L.M.A.的逻辑么?”
“从《罗马史》中学会的。”林说,“能给我一点个人时间么?”
上校退了下去。
林接通了通讯耳机,“鲁纳斯,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西奥,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
“高加索大选的结果,你的预测如何?”
“鸽派会赢得大选,鲍尔吉几乎没有任何希望。西奥,你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劝说鲍尔吉答应和L.M.A.站在同一战线上,能挽救他的只有L.M.A。”鲁纳斯的语气很绝对。
“学院能够改变大选结果么?”
“无疑不能,除非操作计票计算机,否则谁能改变全民公选的结果呢?那样还会留下入侵系统的痕迹。但是在战争的时代,任何选举都可以被宣布为非法,任何结果都可以被推翻。政治意味着可以以正义之名做任何事。”
“学院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当然,我们需要高加索作为我们棋盘上的堡垒。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你只剩下12小时25分钟。明天早晨,在大选结果宣布的那一刻,彭·鲍尔吉随时可能被从地球上抹去。”
“我明白了,通讯结束。”
林走下楼,来到上校的面前,“能再借给我步话机么?”
上校递给他,林打开通讯开关,沉默了一会儿。
“听着,森·格日勒少校,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轻声说。
“说吧,西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协助你。”格日勒的声音像是以前那样总是带着笑似的。
“将军竞选获胜的机会很小,或者说,几乎没有。而一旦他失败,暗杀行动随时可能被重新激活。我需要带着他离开这里,只有靠你的直升机,你必须冒着被击落的危险起飞。”
“没有任何问题。”
“不要睡着,随时等待我给你的信号。收到信号你就启动飞机,我接近你,大概需要一分钟,只要我们能够起飞,你就可以使用圣火导弹造成大面积的杀伤。你的机枪有足够的子弹么?”
“早就对你说是值四百万美元的货色,这些准备怎么会没有?”格日勒笑。
“非常感谢,通讯结束。”
“等一等,林。”格日勒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和你成为战友令人感觉很棒,通讯结束。”
“我们距离直升飞机有150米。”林把步话机交还,“上校,你的人有足够的火力能够压制他们一分钟么?”
“我们只有二十七个人,”上校回答,“但是我们会竭尽全力。”
“请你的人做好准备。”林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
“是!先生!”上校报以军礼。
林重新走进那间小屋,和将军并排坐在沙发上。将军不再招呼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屏幕。林看了他许久,将军像是一尊雕塑,眼睛也不眨动。他额前的白发在透进百叶窗的夕阳里颤动,像是风里的野茅。
林觉得他老了。
他按着自己的头,要去遏制那种扑过来像是要把他吞没的回忆。
“父亲,我将保护你!如同你曾经给予我们的保护。”林抬起头,使劲按着将军的肩膀。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西奥,我曾经保护你们,因为我爱你们,正如我正在保护高加索,因为我爱这个国家。”将军慢慢地转头看他,抚摸他的头顶。
FIVE
2056年11月28日,清晨。
电视里年迈的老人站在讲席上,背后是巨大的高加索国徽,他颤巍巍地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我谨代表高加索全民公选计票委员会宣布……”
林看见将军眼中的光辉,像是一个等待救赎的人看见了圣光。他默默地伸手到怀中握住了柯尔特的枪柄。
“……和平民主同盟获得有效选票的73?23%,正式当选为执政党。关于前军政府领袖彭·鲍尔吉的投票,64?25%的有效选票通过将其引渡海牙国际法庭受审。”
镜头切换,彻夜不休的政治分析家热线,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在屏幕里激动地大声说话。
可是林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看着那个已经变成了老人的军人,他缓缓地举起手里的遥控器,关闭了电视。他按着自己的双膝从沙发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面对着草原的朝阳。
林端起茶几上的红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冰凉。
他忽然起身,冲到将军的面前,用力按住他的双肩,“跟我走!”
“走?去哪里?”将军的语气平静而衰老。
“去哪里是下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需要你了。他们把你投了下去,他们会把你送去海牙,你的后半生将在那里度过。他们不再需要救世主了!或者说,他们的救世主现在是占领军!”林几乎在咆哮。
他不能忍受面前的人用这样呆滞木然的眼睛看着自己,他需要用最强的声音让他醒过来。
老人摇摇头,他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衬衣。
“他们不明白么?最终他们会失去他们的国家,失去他们的草原,失去他们的语言和节日。高加索的英雄光辉会永远淹没在机械文明里了,变成毁灭世界的机器!”他低声地说出了这些,像是用尽了全力。
“走!”林不由分说把防弹衣套在将军的身上,像是拉扯一个孩子一样拉扯着这个老人。
他的通讯耳机忽然自动接通。
鲁纳斯的声音充满威严,“林,服从学院的安排,不要做无谓的尝试!无论以什么方式推断,高加索的文明都没有未来!”
林摘下耳机扔在地下,不再回顾。
上校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等待在他们面前。
“准备完毕了么?”林环顾周围。
“一切就绪!”
林忽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力量环绕着自己的身体,有人从背后把他紧紧勒了起来。他大惊回头,面对的竟然是将军那张沉默的脸。
“把他捆起来。”将军大喝。
上校和他的士兵们犹豫了一刻,对于他们而言,那个老人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他们扑上来压住了林,以一条粗绳把他死死地捆绑在一张椅子上。
“彭。”林说。
老人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
“准备接受逮捕,你们可能会有一线生存的机会,反抗不再有意义。”老人对上校说。
“是!将军!”上校不再劝说。
地板上,L.M.A.的通讯耳机忽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西奥,能听到么?我要和彭对话!”通讯耳机的扩音功能自动开启,所有人都能听见。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上前拾起了那只耳机。
“彭。是你么?”里面传出博士的声音。
“内森,”老人面无表情,“隔了那么多年,又听见你的声音,居然有种亲切的感觉。”
“什么都不必说了,给我五分钟时间,听我说话。”短暂的沉默后,博士说。
“好的。”
“你有选择的机会,若干年前你可以选择成为我,或者返回高加索当一个前途莫测的军政府头目。但是你放弃了L.M.A.给你的机会,现在你也依然拥有选择的机会,但是请珍惜这个机会,因为它是最后一个。”博士的声音清晰有力,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选择是什么呢?内森。”老人轻声问。
“你可以选择,选择成为高加索的皇帝,或者选择去死。”
“高加索的皇帝么?”
“彭,不要犯糊涂,高加索人曾经奉你为他们的救世主,但是并非因为他们的支持而使你获得今天的地位。那全是你自己的力量,他们需要你的力量去保护。你的力量是巨大的,正如我们当初联手能够建立L.M.A。你最初和我一样,是规则的创造者,不是么?你不需要议会,也不需要全民公决,站起来!彭!站起来!只要我们重新握手,没有什么不可战胜!你依然是高加索军政府的绝对领袖,L.M.A.将动用一切力量支持你。你是一个英雄,而一个英雄只有握着枪柄,才是战无不胜的。”博士的声音渐渐高亢。
“真怀念在剑桥一起喝啤酒的日子,这句话是你那个时候对我说的,我还记得。”老人说。
“彭,回到L.M.A.,我们的理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不要倒下!我们已经很接近凯旋门了!”
老人竟然笑了笑,“如果我成为高加索的皇帝,我将拥有很多东西,对么?可以随意使用的钱,听从我调遣的飞机,数以万计的私人军队,漂亮的女人们任意挑选,我可以把权力世袭给自己的后代。可是我是谁?我是什么?我是一个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死了;我是一个丈夫,可是我的妻子死了;我是一个父亲,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内森,你能够让我再成为一个儿子、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么?”
“彭……”
“内森,这是我们的不同。我相信神,但我不是命运的囚徒。”老人微笑,“还有,你已经用尽了你的五分钟。”
耳机里很久没有传出声音。
“彭,真的要去死么?”博士最后说,他的声音平静而嘶哑。
“我已经决定!”将军关闭了耳机的电源。
他挺起了胸膛,这个老人已经重新变成高加索草原上的彭·鲍尔吉将军。
“父亲,一路上很多人已经离开了……你能够改变这个决定么?”林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再做什么了。
“我不能,西奥,我的孩子。我也许有能力改变这个决定,但是我不能改变彭·鲍尔吉。”将军缓缓地扣上军帽。
东西伯利亚,内森·曼缓缓地走进会议室。
“我们已经获知沟通的结果。”13号位置上的数字闪烁。
“是的。”博士在椅子里坐下,低着头。
“曼,你看起来很疲惫。”13号说。
“我没事。”
“这是规则,L.M.A.就是一个规则系统。我们已经给了鲍尔吉一个机会,接受L.M.A.的规则,一切都会被改变,他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曼,你不必自责或者遗憾,我们知道你已经尽了全力。”11号说。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刻。
内森·曼忽然站了起来,像是那一瞬间有粒火种点燃了他,一个在他身体里沉睡了多年的影子重新苏醒,他的瞳孔不再平静如水,而是烈火般光芒熠熠,那个闪着光辉的影子就要从他身体里跳出去。
“没有任何违反规则的机会么?”他双手撑住会议桌,身体前倾,以一种颤抖的嘶哑的声音大声说:“我们是规则的制定者,我们也没有机会么?”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所有的数字都不再闪烁,只有博士,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狮子。
“想改变历史进程么?内森·曼,你没有这个特权。”13号缓缓地说。
“我……明白了。”一股气泄了,博士靠在椅背上,一切的光都渐渐黯淡下去。
将军打开了门,面对着千万道阳光,他的身影在光线中变得朦胧。
他打开步话机,“格日勒,发动飞机。”
他回头看着林,指向远处,“看见了么,孩子?那架直升机,它在距离我150米的地方。彭·鲍尔吉的心并没有死去,如果西方联军不开枪打穿我的头颅,那么彭·鲍尔吉还会回到高加索。”
“他们会杀了你的……”
“那样就不能一起下棋了。”将军轻松地笑笑。
他上前弯下腰,把林和椅子一起拥抱,“抱歉只能这样拥抱你。”
“离开L.M.A.,那里不是你的家园!离开!永远不要回去!我愿所有费尔南斯的孩子们,他们的灵魂宁可四散飞翔,也不要堕入地狱。”他贴着林的耳朵低声说,同时大力地拥抱着林,像是要压碎林的肋骨。
费尔南斯的孩子们……这个称呼让林战栗起来。
“父亲……”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的所为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心里的痛苦。我从不曾恨你,因为我给你们的痛苦远大于你们的反抗,我也不曾恨内森,因为他已经为他的罪支付了太高的代价。”将军低声说。
他闭上眼睛,把手按在林的头顶,“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林感觉到千千万万的针在刺扎自己的全身,那些电闪雷鸣的雨夜回来了,此时这个老人不再是高加索共和国的军事领袖,他是很多年之前那个走到床前抚摩着林头顶的年轻人,他的声音低沉、掌心温暖,告诉林毋庸畏惧也毋庸惊惶,因为他和他所信仰的神守护着林和其他人。
可是已经犯下的罪终究还是犯下了,无法逆转,不能回头。
将军走出了别墅,远处直升机的巨大旋翼开始启动。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消失在草原深处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干净的枪响。
林的目光里,将军的头盖骨高高地跳了起来,像是荷叶上一只青蛙被水声惊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如同青蛙跃起时带着的水线。
年轻人通过瞄准镜圈住了制高点的高加索军狙击手。
远处的那支狙击步枪枪口吐出火焰,射出了一发子弹。
隐藏在伪装布下的年轻人却没有开枪,虽然此时他只要一枪就可以终结那个狙击手,但是他已经明白此时此刻他再无力去终结什么。
“攻击成功,请确认彭·鲍尔吉的尸体。”狙击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处在枪口下,他射出了那枚子弹,松了一口气,对巴特尔完成了汇报。
年轻人闭上了眼睛,低声念着:“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他摘下鸭舌帽按在自己的胸口,在帽心默默地画了一个十字。
“父亲,安息吧。你没能拯救你的国家,也没能拯救我的灵魂。”他抓紧了毡帽,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痛苦的白色。
草原上那个高大的人影趔趄着进了一步,永远地倒下了。
“将军!”格日勒大吼着拉起了直升机。
他试图发射圣火导弹。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下一个瞬间,数百支自动武器一齐发射,直升飞机化成了半空中的一团火球,而后带着依旧旋转的旋翼栽向地面,变成更耀眼的熊熊烈火。
SIX
武装战士们踢破房门冲进了别墅,上校和他已经解除武装的部下们静静地站在一侧。
巴特尔走进了别墅,对着武装战士们点头。战士们开火了,游击队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抗的机会。
林安静地坐在那里,被结实地捆绑起来,桌上放着他关闭保险的手枪和黑色的通讯耳机。巴特尔比了一个眼色,战士们从两翼缓缓地包围过去,最终他们组成了一个圈子,十余枝自动步枪指着林的头。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这是你的坟墓,猎犬狐。高加索不欢迎狐狸!”巴特尔的柯尔特手枪指在林的眉心,同时把耳机拨到地下,紧跟着一脚踩碎。
“可是你还是惧怕着L.M.A.,不是么?你首先踩碎我的通讯器。”林抬头看着他。
“可是你的学院已经救不了你了!”巴特尔扣动扳机。
他忽然煞住了,他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金属的冰凉,他知道那是枪口,枪口毫不抖动,握枪的手坚定有力。
包围林的战士们刚要行动,忽然发现窗户被打碎,窗外探进了漆黑的枪口。他们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毫无疑问,外面的那些人已经不是他们的战友,如果他们试图转动枪口或者开枪,就会瞬间被打成蜂窝。
“解开他!”指着巴特尔的是一名武装战士,蒙着黑色的头套。
“伊瑞娜?”林说。
武装战士摘下了黑色的头套,一束扎起来的、黑得如漆的马尾洒落下来。伊瑞娜·德弗罗雯可的黑眼睛明亮锋利。
“这就是我的任务,博士说要把你活着带回西伯利亚,因为他把你活着交给了我,所以他不会接收一个死人。”伊瑞娜说。
直升飞机的呼啸声从天而降,一架“山地鹰”武装直升机半悬在天空里。巴特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飞机,他不曾呼唤过飞行部队的支援。整个保密局上百人的突击部队待在原地,不敢移动。
“你们……你们是L.M.A.的人!”巴特尔高举着双手,但是眼神里依旧是被激怒的斗羊般的神情。
“您的猜测没有错。”伊瑞娜缓缓地退后,以防对方忽然发难,她在擒拿格斗上的能力有限,“解开他!”
林自己站了起来,捆住他的绳子纷纷落下,他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掷刀。
巴特尔的面颊抽搐着,“你们疯了!你们在这里有多少人?即使你们能杀了我,可是这里有几百枝枪,不会允许你们逃走,看见刚才那架直升机了么?它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高委员会的指令是,学院不能失去最优秀的战斗员。所以,为了你自己,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伊瑞娜的声音清澈优美,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高委员会?什么最高委员会?你们那个见不得光的组织么?可这是在高加索,这里只有高加索民主议会!”巴特尔咆哮着。
“我重复一次,这是L.M.A.的决策,所以L.M.A.会不惜代价保护他。西奥,过来!”伊瑞娜紧张地环顾四周,被制住的突击队员们开始转动眼神,指挥官的强硬让他们也在不断地寻找反击的机会。
“不惜代价?不惜毁灭L.M.A.么?或者不惜内森·曼被永远囚禁在海牙?”巴特尔冷笑。
伊瑞娜沉默着,这时候她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贴在耳边,随即打开了电话的扩音器。
“你好,巴特尔中校,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内森·曼!”巴特尔瞪大了眼睛。
“你说对了,巴特尔中校,我不惜自己被永远囚禁在海牙,也要救出我的学生。”博士的声音带着十分的诚恳,且不容置疑。
“那我们没有条件可谈了?”
“没有。”
“不要小看高加索军人!”
“巴特尔,放他们走。”电话对面的声音换了个人,变得低沉沙哑,“不必再说什么了,这是联军总司令给我的电话。”
巴特尔愣了一下,眼神渐渐灰暗。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关闭枪机,把枪按在桌面上。伊瑞娜依旧以枪指着巴特尔,她快速地切到林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林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下了楼,直升飞机立即抛下了悬梯。
“本想带着你和牧师一起离开……”伊瑞娜把新的通讯耳机挂在林的耳背后,“我们走吧。”
“西奥,很高兴你回来。”鲁纳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你好,鲁纳斯,又听见你的声音了。”林没有表情,低眼看着在旋翼狂风下仿佛被撕扯的草原。
“我并没有离去,我的眼睛在140公里的上空看着高加索,我始终在你的身边,西奥。”
“在那么高的位置看下来,是否每个人都像棋盘上的卒子?”林低声问。
“对不起,西奥。我不是人,但是我能够理解你的悲痛。”鲁纳斯的声音低郁。
林登上了悬梯,进入机舱的前一瞬,他回头看着广袤的草原,那里躺着一具尸体和焚烧得仅剩下骨架的直升机,有种异样的和谐,像是岩画中古老残忍的图腾。
SEVEN
漆黑的夜空下,“摇乐猪”的霓虹灯牌闪着紫红色的暧昧的光。酒吧里的两个人靠在窗台上一起看着外面。
“你本来有机会保护将军离开,为什么放弃了?”说话的人抽着雪茄,一明一灭。
“你以为我是超人么?当时在场的有五百多枝自动武器,而我的弹匣里只有十颗钢芯弹。”年轻人摇晃着酒杯,冰冷的伏特加里浸泡着腌橄榄。
抽雪茄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正持有许可证,可以杀死将军的只有那两名狙击手,剩下的人不敢动手,如果他们动手,可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对你而言,杀死两个狙击手难道不是只需要一秒钟的事么?”
“没有这种必要。彭·鲍尔吉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英雄一样的领袖了,当他走出别墅,把自己的生命赌在联军的枪口下,他就已经放弃了选择自己未来的机会。”
“你这么想?”抽雪茄的人像是挑衅的语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不是政治家,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交到别人手中的。”
“猎犬狐是希望保护将军的吧?”
“是的,不过他不会违抗鲁纳斯的指令。鲁纳斯预测了高加索的未来,那是一个没有彭·鲍尔吉的高加索。猎犬狐要把鲁纳斯和最高委员会的蓝图变成现实,他太听话了,永远都是个孩子。”年轻人的双眼迷蒙起来,像是被酒精渐渐地控制了。
抽雪茄的人用力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我可以想象现在内森·曼的得意,最高委员会还是实现了他们对于高加索局势的规划。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挫败,我们失去高加索了。”
“内森·曼只怕也不会高兴,人要背弃多年前的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学院并没有如愿得到高加索,彭·鲍尔吉最终也没有接受第一选择吧?”
“第一选择?”
“就是为了学院去统治高加索,这个我可以估计到。”
“我将撤离高加索,明天早晨。故事到此结束了,我们留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故事还没有真正结束,我可不是猎犬狐。”年轻人把玻璃杯里的伏特加喝干了,默默地咀嚼那枚浸泡了酒精的腌橄榄。
“我有一个问题。我并不相信猎犬狐是个傻瓜,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在他极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依旧会选择服从那台叫做鲁纳斯的电脑。包括最高委员会那帮老东西,也把鲁纳斯的计算作为行动的准绳。那东西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不会犯错误的神么?”抽雪茄的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在沉思,“这么想起来,那东西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
“鲁纳斯搭载的是一个被称作‘混沌’的系统,它是全球所有联网电脑的中枢核心,也只有这样一台电脑才能够搭载‘混沌’系统。它每天处理足以鄙视任何超级计算机的海量信息,从而推演各种可能,它会把最大的危机筛选出来,预先加以排除。这也就是学院建立的初衷。但是要说为什么‘混沌’系统能够提供预警,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
“是因为那东西实在太复杂,还是因为你数学太差?”抽雪茄的人想了想,讪笑起来,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年轻人捧着酒杯摇了摇头,他忽地转头看着抽雪茄的人,他那双被酒精浸泡的瞳子忽然清澈起来。
“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他如是引用了《圣经·旧约·创世纪》。
抽雪茄的人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年轻人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诱惑夏娃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