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殉道者(1 / 2)

蝴蝶风暴 江南 1327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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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几辆吉普车在黑夜里溅起两米高的水花,高速奔驰。倾盆大雨使能见度下降到不超过十米,可是逃逸和追逐的双方都不肯减速。

“低下头!”林一手控制着吉普车,一手把伊瑞娜的头按在自己的腿上。

就在下一刻,密集的弹幕从后面铺洒过来。

中国造5-8毫米口径多用机枪被高加索特务局安装在德式防弹吉普上,凭借着高达每分钟1500发的射速,成了草原战场和城市攻防的便利武器。子弹击中车轮旁的路面溅起了无数火花,爆炸声压住汽车引擎的咆哮。林操纵着自己的吉普以巨大的S形在公路上进行扭曲,否则他们这辆没有装甲的普通车辆早被打成了蜂窝。不过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追踪者车上德国造的引擎表现了强大的动力,他们在渐渐逼近,着弹点距离林也越来越近。

“想想办法!不然我们要死在这里了!”伊瑞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林大喊。

这辆吉普是敞篷的,他们的后面有以公斤计的枪弹追踪,头顶还泼下数以吨计的雨水。

“我们的引擎不如他们,这辆吉普车也没有武装。可是如果我们放弃吉普车,我想那枝高速机枪会在一瞬间把我们打成蜂窝。”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膝盖上的伊瑞娜,“但是不要动,流弹会伤到你,我们总有办法的。”

林和伊瑞娜潜出巴勒高彦酒店后,顺利地获得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可惜的是,附近警戒人员的密集程度远远超出林的想象,就在林发动马达准备冲出警戒圈前,他们被高处的狙击手发现了。虽然艰难地逃脱了狙击步枪的袭击,可是随后赶到的武装吉普车却咬住了他们的尾巴。

“我们没法等!”

“不要慌张!”林眯着眼睛紧盯前方,他的睫毛为他勉强挡住些雨水,他一手按住方向盘,一手从旁边摸出他惯用的柯尔特手枪,“不能放纵自己恐惧。一般来说,总会有一些逃生的办法,可是一旦紧张,我们就失去了。”

“办法在哪里?”

“集中精神,用心去听!”

“听?”伊瑞娜呆住了。她尝试着忘记那些要命的子弹,拼命集中心思在耳朵上,但是她听见的只是引擎的咆哮声、毁灭般的暴风雨声和震耳欲聋的枪声。

“我……听不见……”

她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持续不停的机枪声忽然中断了。那种无数个微型炸弹在耳边爆炸的声音一旦中断,周围好像忽然都寂静了下去,汽车的引擎声清晰得让人觉得动听。

“趴着不要动!”林猛地扭动了方向盘。

吉普车在高速中改变方向,使得车身近乎失去控制地在公路中间旋转。伊瑞娜完全分不清方向,只顾着抓住座位使劲地降低重心。这种情况类似飞机失速的时候,飞行员往往都会出现短暂的眩晕,伊瑞娜也不例外,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抬头去看林。

林依旧控制着方向盘,他没有俯身,坐着的姿势丝毫不因为吉普车的高速旋转而变化。暴雨泼在他的脸上,他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始终保持睁开。在可怕的旋动中,他握枪的手臂像是钟表的指针,随着吉普车的旋转而改变着方向,目标始终指向冲向他们的武装吉普车。

两者的距离最终达到了40米,这是柯尔特的射击极限。伊瑞娜看见林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因那一下跳动变得极端锐利,子弹呼啸着离开了枪膛。

林伏下身,抱住了伊瑞娜的头,冲向他们的武装吉普车不受控制地飞下了高速公路。爆炸带来了灼热的气浪,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伊瑞娜短暂地失去了听觉。林的手伸了过来,她死死地抓住,好像洪流中的人抓住唯一救生的木板。

林和伊瑞娜踩着路边的积水踏上高速公路,望着燃烧的吉普车残骸,焦黑的人体趴在吉普车被炸毁的车门上,明亮的火焰在钢铁的壳里闪动。

伊瑞娜转过头去,林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他们会派武装直升机赶来。”

伊瑞娜和林并排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伸出去的水泥檐上雨水哗哗地落下。她脱掉了高跟鞋踩在地下,脚下冰得让人难受,但是她实在无法忍受那双五英寸的高跟鞋了。林把自己的外衣垫在地下,把柯尔特的机件完全拆解开来,一件一件地擦拭着上面的雨水。

伊瑞娜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样子,笑了笑,“你怎么知道那机枪会停止呢?”

“射速太高了,机枪手没有经验,一直不停地射击。那种机枪连射起来一秒钟要发射25发子弹,枪机和枪管过热是它最大的毛病。这样时间长了,枪管会因为过热而弯曲,它无法射击的时候,就是我可以反击的最佳时机,”林埋头工作,一件一件地再把部件组装成一柄柯尔特,“我击中它的弹箱,引发了爆炸。”

“如果只是暂时停下了射击呢?或者,换弹匣什么的。”

“不会的,我听见了机枪枪管炸裂的声音。”

“枪管炸裂的声音?”伊瑞娜吃惊地瞪大眼睛,“在对方扫射的时候?怎么可能?”

林愣了一下,笑笑,“其实你也可以做到,不是么?你可以在近距离空战中分辨敌机和僚机的引擎声,虽然那种区别小得接近人的听觉极限。”

“你怎么知道的?”伊瑞娜很诧异。她是飞机驾驶的专家,而林最多不过能把一架飞机起飞降落和拉平了在天空里飞,她记忆里两个人根本没有谈过这些事。

林扳动枪机,只是笑笑。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有点琢磨不透,伊瑞娜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但是她也知道对这个人别的方法也是问不出什么的。她摩擦着胳膊,上身还是露肩的晚礼服,在这样的夜里冻得难受。

“走吧。”林站起身来。

“我们去哪里?”

“不是我们,是你。”林递过了一张名片,“去找这个人,亨利,他会保护你的。”

伊瑞娜接过了名片,“我有任务,必须跟着你。”

“你盯不住我的,”林笑笑,“你跟着我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让我更加危险。我为你找了安全的地方,亨利是CNN的战地记者,我和他在斯洛伐克见过一次,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也不会问。我救过他,他应该知道报答。很幸运他又被派到高加索来,我出发前已经联系了他。”

伊瑞娜翻转着那张名片,“好吧,有什么事情不能说么?”

“没有,只是高加索似乎不欢迎我们。”林还是笑笑。

等伊瑞娜抬起头来,林已经自己走向了路边的黑暗中,高加索早没有足够的电力系统供应路灯了。

她注视着林的背影,却看见走了一二百米的林又转了回来。林拎起地下的背包,那是他从吉普车的后备厢中捡来的,他从里面翻出了一件宽大的军服,递给了伊瑞娜,“穿上它,否则会冷。”

伊瑞娜接过军服,“有时候觉得你像一台机器,有时候又觉得你人性十足。”

“没有人是机器。”林说。

“还有,你认识不认识去这个宾馆的路?”林指了指名片上的临时地址。

“你以为我是孩子?”伊瑞娜耸了耸肩。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林之间异乎寻常地亲近。但也仅仅是亲近,却不像是感情。

“还有,”林补充,“亨利是个花花公子,他喜欢世界各地所有的姑娘。他说话很好听,但是很多都是假的。”

伊瑞娜看着林那对清亮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在亚洲人中,林的眼睛是相当深的,不仅是相对于眉骨深陷,而且他的眼神也很深,让人怀疑他血统的纯正。伊瑞娜没有看出什么,只能放弃了,林拥抱了她以表示告别。

“西奥,”伊瑞娜在拥抱的时候揉了揉他的头发,她的声音颤抖而疑惑,“以前,我们认识么?”

“以前?什么以前?”林低声说。

“在巴彦高勒酒店的时候,我听见……”伊瑞娜低声说,“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可是林已经走了,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TWO

清晨,格日勒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他的额头撞上了低矮的屋顶。

“吓到你了?”林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手提着一柄打开保险的手枪,正看着他。

“天呐!你们中国人进屋从不敲门的么?”格日勒按着脑门大喊。

“你的锁并不太好。还有,这里深夜戒严,我不想发出敲门声。”

“能否尊重一下我个人的生活呢,尊敬的客户先生?如果我和我的姑娘睡在一起,你不是占了我的便宜?”格日勒没好气地起来穿裤子。

“我要换一条内裤,所以麻烦你先看看我的光屁股!”他把几天没换的内裤扔在一边,裸体走向了外面的屋子。

“真的会有姑娘愿意来这里么?”林拾起他的内裤,随即皱着眉头扔开了,“真不知道高加索最有名的情报贩子怎么会住在这样肮脏的地方,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西奥,你又为了什么?”格日勒一边穿衣服一边发问。

林愣了一下,笑了笑,“我执行任务而已。我需要你的帮助。能够弄到武器么?充足的武器。”

“你大清早不打招呼地跑进我的屋子就是为了武器?”格日勒耸了耸肩膀,现在他穿上了一条满是大大小小红色草莓图案的大裤衩了,“当然有,不过充足不充足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中程弹道导弹?米格战斗机?氢弹弹头?或者隐形轰炸机?如果要航空母舰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高加索民主共和国没有海岸线,所以大家不在这边贩卖那种东西。”

“如果可能,我要一架武装直升机,一辆好的越野吉普车,五十加仑汽油,一支5毫米口径以上的狙击步枪,一支每分钟射速四百发以上的突击步枪,催泪手雷、消音器、匕首、红外夜视镜、速降绳索,此外还有伯莱塔的10毫米大口径手枪。”林一样一样说得清清楚楚。

“上帝!”格日勒脸色有点发白,“你准备强攻高加索政府么?”

“不是,那样的话我会要米格战斗机的。”

格日勒在脑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客户们都是疯子,逼得业务员也要变成疯子。有是有的,刮光现在所有的黑市武器,可以帮你找齐,但是直升机不能带到姆茨赫塔附近,有一伙军人想出售一架老式的武装直升机,很便宜,只要四百万美元,在西部的一个地下机库里。”

“我要用你的卫星通话系统。”林直接取出了格日勒隐藏在桌子底下的卫星电话。

“好像是你自己的家。”格日勒无奈地比了个手势。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被格日勒盗用的卫星频道接入界面,二十秒钟后,博士出现在屏幕上。

“西奥,我不得不警告你,你执行任务的激烈程度已经要超出控制了,你杀死了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民选议员。”博士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语气。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暗杀令已经发出了。”林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博士皱了皱眉。

“对彭·鲍尔吉的暗杀令已经发出了,我在巴彦高勒酒店中那日松的房间里,一叠白纸上,找到了前面签字的压纹。除了他的签名外,还有一行附注是:‘P.S.我将为此负全部的责任’。需要他以这样的附注来确保文件执行的,应该是暗杀令。”

“我想你的判断没错。”鲁纳斯在频道中说话了。

“那么很糟糕,你需要学院如何支持你?”博士说。

“我已经知道了彭的位置,我尽快启程赶往那里,希望还来得及。我需要武器和钱。”

“什么样的武器?多少钱?”

“都可以从黑市里买到,一共需要两百万美元,其中包括一架旧的武装直升机。”

“是四百万。”格日勒在一边插嘴。

“算了,格日勒,”林打断了他,“那东西只值两百万。”

“西奥,”博士无奈地摇头,“两百万美元不是小数字,而且你觉得我们出资支持高加索的武器黑市合适么?”

“将军值两百万么?”林问。

“值,彭·鲍尔吉无论何时都值两百万美元。”这一次博士的回答毫不犹豫,“你可以用那个特别的账户,我会把钱放在上面。”

“一架武装直升机,似乎又是大战略风格的行动。”鲁纳斯切入了对话,“最好趁墨丘利上升到高加索的天空正上方时开始你的战斗,给我看一场灿烂的礼花。”

“鲁纳斯,有的时候你的人格表现真像一个战争狂徒。”

“嗨嗨,我只是台机器。”鲁纳斯的声音带着笑,“我所谓的性格,只是人类给我的虚拟人格。”

林切断了通话。

“今天晚上,准备好所有武器,通知有直升机的那些军人,我随时可能去交易,两百万。”林坐在唯一的沙发上对格日勒说。

“苛刻的主顾。”格日勒回答。

库拉滨河区不起眼的一个地下室里,格日勒得意地拍了拍黑色的越野吉普,“欧洲货,草原专用。最高草地时速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不过会翻车。”

“汽油呢?”林扬了扬眉毛。

“五十加仑,足够你开到武装直升机的机库。飞机随时待命,需要的话给一个电话,他们会架着飞机去接你,油料已经准备好了,还附送两颗‘圣火’中程对空导弹。你可以在禁飞区杀出一条血路。”

“武器呢?”

“SV?2046式狙击步枪,改造版,适用西方联军标准子弹。7?62毫米口径,标准射程1200米,初速4倍音速,六十发钢芯子弹,凭你的枪法至少可以用它消灭一个排,”格日勒端起黑色的狙击步枪瞄了瞄林,“别担心,还没装子弹。”

“AK?2047突击步枪,俄罗斯造,2047年开始装备军队,号称新卡拉什尼科夫,可以当做狙击步枪使用,射程800米,理论射速一分钟1420发,双排大弹夹,高速直弹道。你最喜欢的品牌枪支,先生,用上它,你才知道一个男人扫射的时候可以那么帅。”格日勒从旅行袋里抽出了这把短小精悍的武器。

“最后还有伯莱塔的10毫米大口径手枪,世界上所有的王牌杀手都使用它,射程达到不可思议的120米,近距离一枪可以崩掉世界上最坚硬的脑袋。”

林看着格日勒展示完了所有的武器,笑了笑,“干得不错,不过最好不要用到这些东西。”

“西奥,”格日勒放下了手中的狙击步枪,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什么?”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去救将军?你不是超人,谁也不能和军队对抗,你也一样,有什么必要心甘情愿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林微微怔了一下,“格日勒,别问这个了。”

“试图不去回答,不去想么?”格日勒耸耸肩。

林跳上吉普,尝试着点火,“事实上是我说不清楚。有原因让我必须这么做,我是隶属L.M.A.的战斗员,我有我的职责。但是如果说真正的动力……格日勒,你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冒险做情报贩子么?你也许能说一千个理由,但是你是否真的明白你想要得到什么吗?”

格日勒也怔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不要让我想这些事情,我会头痛的。”

“谢谢,格日勒。无论如何,这都将是我在高加索的最后一个任务。”

“再见,西奥,”格日勒对吉普车上的林挥手,“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最好不要再见,见我是一件危险的事。赚够了钱,为什么不找一个女人过安静的生活?”林发动汽车。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格日勒坚持,忽然像个任性的孩子。

林笑了笑,吉普驶出车库,融入中午的阳光中。

THREE

年轻人点燃了烟,熄灭了车灯和发动机,把穿着军靴的腿架在车窗上摇晃。周围是寂静的草原,它的寂静却不同于荒野。已经是深秋,让人依然能感觉到这里潜伏着一种生机,似乎泥土下的草籽在悄悄地萌动。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引擎的声音,他熄灭了烟头。等到引擎声过去他发动了车,打开了电话,“我看见狐狸了,现在跟上他。”

“距离大选结束只有不到24个小时了,希望狐狸能够找到窝。小心天空里的那只眼睛。”电话里有人说,是抽了多年雪茄的沙哑声音。

“没事,墨丘利现在在地球的另一侧,鲁纳斯的眼睛看不见我。”年轻人低声说。

他忽然又熄灭了引擎。

他的耳朵已经捕捉到远处机动部队的引擎声。可以肯定那是一支快速行动的部队,他从引擎声中分辨出了装甲运兵车的轰鸣。

“真快,”他自语,“公羊来了。”

“巴特尔?确定么?”电话里的人问。

“照这个速度看来他们出发比狐狸晚了一些,不过人多势众。现在能够从姆茨赫塔里调集那么多武装力量的只有保密局,保密局的巴特尔。狐狸要糟糕了。”年轻人低声说。

巴特尔走下吉普车,戴着钢盔的副官已经迎上来。

“进行得如何?”巴特尔问。

“狙击手已经抵达,各组人员已经进入预备点,45分钟后可以发动突袭。”

“一旦命令下达,就把鲍尔吉从窝里撵出来,解决他。不要放松警惕,我们还没有全盘得胜。”巴特尔接过副官递来的望远镜,眺望远处草原上孤零零的独栋别墅。

“是!鲍尔吉身边还保有一支卫戍部队,这些人一直追随他也忠于他,尽管人数不多,对我们也可能是阻挡。”

“他们的死活并不是问题,我所关心的只是彭·鲍尔吉。”

“明白!”副官犹豫了一下,“上校,我们获得了许可证么?”

巴特尔眺望着远方,默默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封在保密局专门信封里的文件递给副官,“带有有效签名的许可证,我们被授权对鲍尔吉使用武力。告诉狙击手们,他们有权知道他们杀的人是谁。但是他们只是杀人的武器,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受到惩罚的总不是武器而是决策的人,让他们不必担心。”

副官拆开看了一眼,行了军礼,“我明白了,上校。不过……”

“不过什么?”巴特尔转头看向他。

“变成一件武器……对于军人而言总还是可耻的吧?”副官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可耻不可耻,总要先活下去。”巴特尔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孤独的别墅矗立在草原的中央,像是牧人的小屋。多年前一位在这里拥有马场的富商修建了这栋别墅,他一直住到去世。他的子女按照其遗嘱把整个马场连着别墅一起捐赠给了高加索政府,而后离开了故国。别墅周围的草原疏阔,只有稀疏的灌木,远隔着1000米的距离是一片不大的树林。

下午的阳光已经黯淡,指挥官在树林里伏低身体,举起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别墅,打开了通讯装置,“猎犬一组报告,进入作战阵地,距离别墅大约1000米。”

“收到,随时准备,我们将有一场硬仗。”连线对面的人说。

“是巴特尔上校么?”

“是我。”巴特尔结束了通讯。

“保持隐蔽!”指挥官切换到内部频道,对着自己的队员传话,“攻击命令随时可能下达,我们在这里等待。”

“是!”步话机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

“敌人大约还有三十人,都是跟随鲍尔吉的游击队战士,战斗力很强,不要放松警惕。”指挥官压低声音,“靠你们了,目标是击毙所有对手,除了彭·鲍尔吉。”

“逮捕他么?”一个队员在频道里问。

“不。重复一遍,我们不能杀死那个人,我们也不需要逮捕他。我们只是‘猎犬’,把猎物从巢穴中撵出来,开枪的是围猎的主子,”指挥官眯起眼睛,“杀人的责任不要总是自己扛。”

“猎犬”是突击队的代号,草原上的人们有一套传统的捕猎方式,猎犬撵狐狸,牧民手持长枪骑着马等待,聪明的猎犬会围堵狐狸的去路却并不咬它——那样会破坏皮毛,一切的结束是一声枪响。

“明白!”队员回答。

“保持安静,等待指令。”

副官回转身来。

巴特尔正凝视着军用地图。

“狙击手们安排完毕了?”巴特尔说。

“没有问题了。”

“我在担心一个人。”巴特尔说。

“猎犬狐么?”

“他现在出现,会给我们的棋盘增加不必要的变数。”巴特尔看了看自己的表,“我们只需要再有13个小时,就能够获得高加索。最好有什么能够拖住狐狸一段时间。”

“他知道我们的行动目标么?”副官问。

“不知道,但是担心他们那台诡异的电脑能够自己猜出来。”巴特尔瞥了他一眼,“听说了么?可以预测未来的一台电脑。”

副官笑了笑,表示不信。

“不要放松,也不要乐观,还不到乐观的时候,L.M.A.的人不是傻子,他们即使是猎物,也是最狡猾的猎物。我们是在斗狐狸,作为猎人如果输在狐狸的手下是可耻的。虽然不想过于得罪L.M.A.,不过必要时候,可以干掉狐狸。”巴特尔指点地图,“让猎犬三组向着西偏北十五度做一个200米的移动,他们的火力圈有一个缺口。”

“有必要么?”副官置疑,“我们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我们已经布置了120名精锐特工,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一点缺口就是致命的,L.M.A.的战例给我们上过很多堂这样的课!”巴特尔提高了声音,“呼叫猎犬三组!”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副官开始呼叫。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怪异。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巴特尔猛地回身,这时候他听见了引擎的咆哮声。

“猎犬狐!”这个名字几乎是从他的嘴里挣脱出来,他已经顾不得隐蔽,直接冲出了伪装举起望远镜。

就在他指点的火力网缺口,一辆黑色的越野吉普以最大的速度向着别墅狂奔。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副官对着步话机大吼。

“那一组已经被他解决了!”巴特尔抓过步话机,“全部火力,呼叫全部火力!不能让他进入别墅!”

林驾驶着吉普,以疯狂的速度扭着巨大的弧线。

他曾经在姆茨赫塔的公路上玩这个游戏,那时候只有一挺机枪追着他,而现在他觉得天上地下全都是枪,那片看起来平静的树林里忽然冲出全副武装的战士,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

“狙击手!狙击手在哪里?”巴特尔大喊。

“跟不上,他的速度太快了!”狙击手回复。

巴特尔沉默了一刻,“启动金属风暴!”

林距离那栋别墅只剩下700米了,这时候他听见了两个声音。即使在上百枝枪的连射中他也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异样的金属摩擦声和浑厚的风,他抬头,看见武装直升机巨大的黑影已经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熟悉那种声音,虽然他一生中只听过一次,那是将军撤离姆茨赫塔的最后一夜,在国会大厦里,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那种可怕的金属声,像是几千把枪一齐上膛的巨响。而后金属的弹幕整个撕裂了国会大厦的翼楼。

金属风暴,是那种末日一般的金属流武器。

而那栋看似无人的别墅,它的窗户玻璃忽然被打碎,数十柄枪从中探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无一不是指向林。林没有机会声明他自己的身份了,虽然他在发起这个冒险的冲锋前也预计到了这种危险。

火龙开始吞吐气息,直升机的枪声也像雷霆天降一般。林孤注一掷地把油门踩到最大。越野吉普终于无法承受起伏的路面,整个车身倾斜,林在最后一刻飞跃起来,狠狠地摔在草地上一连串地滚了出去。

他觉得浑身痛得像是散架了,可是这些比起逼近的子弹都不算什么。

但子弹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密集,随着直升机的机枪轰鸣,首先哑了的就是金属风暴系统。设置在树林边缘的金属风暴系统被武装直升机的高速机枪打成了一堆废铁,而后那两枝远胜普通步兵武器的大口径机枪洒着巨大的扇形扫射,成功地压制了保密局特工的火力。

林愣了极短的一瞬。

武装直升机的舱门被人用力推开,驾驶员摘下了耳机,隔着几十米和林对视。那是一张熟悉的脸,达拉特路的情报贩子,狡诈的野兔——格日勒。

“跑!西奥!跑!”直升飞机掀起的狂风中,格日勒在咆哮,“只有500米的距离!他就在那栋房子里等你!”

林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而后他转身在草原上迈开大步狂奔起来。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现在只有他的腿在运动,像是很多年前在费尔南斯的田径场上,内森·曼手持秒表骑着自行车在他的背后狂吼:“快!快!快!你的400米要跑在一分钟以内!快!快!快!不然你就死了!”

快……快……快……不然你就死了!

机枪的声音震耳,流弹从他身边一再地掠过,他什么都不再畏惧,仿佛那些只是让人会小小疼痛一下的刺蜂。面前黑洞洞的枪口距离他越来越近,100米……90米……80米……70……60……50……别墅的正门就在他面前闪动,像是田径场尽头的带子。

40……30……20……10……他像是一颗炮弹那样狠狠地撞在门上,滚进了别墅中,几颗流弹打在门上,留下锥子扎过似的痕迹。

几十枝突击步枪指着他的头。

林站起来挡开了所有的枪,毫无顾忌地看着肩配上校军衔的头目,“我不是敌人。”

“但是你差点就要死在我们的枪口下了。”上校伸出手,“欢迎你,猎犬狐。”

500米外,武装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草原上,枪声止息。

“他怎么会来?”林看着直升机里的人,格日勒紧紧地握着操纵杆,直视树林。

“因为他是格日勒。”上校说。

“格日勒是谁?”

“高加索第一集团军,第四团的‘野兔’,森·格日勒少校。”上校把手中的步话机递给林。

林掂了掂,打开了通话开关。

“嗨,野兔。”他说。

“嗨,狐狸。”格日勒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笑了笑,切断了通讯,把步话机递还给上校。

“我们达成均势了。在得到命令之前,保密局不会轻易发起攻击。”林拍了拍身上的灰。

“将军在楼上等你。”上校闪开了道路。

FOUR

别墅应该是很多年以前的建筑了,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地作响,武装战士们站在楼梯处就不再前进,只剩下林一个人越走越深。尽头是一间屋子,林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有人在里面说。

林推开门,看见那个熟悉的人独自坐在一张老式的沙发上,面对着一台颇有年代的电视机。时隔不久,可是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两鬓彻底地白了,头发蓬松不整,穿着一件没有熨烫过的白衬衣,敞着领口的两粒扣子,露出脖子上松弛的皮肤。

“嗨,将军。”林说。

“嗨,西奥。”将军笑了笑。

林坐在他的身边,把枪放在面前的小桌上,轻轻地搓着手。他的焦虑和不安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忽然消散。童年养成的习惯还在,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将军说:“喝不喝一点红茶,这是唯一可以用来待客的东西了。”

“彭,跟我回去吧,学院会保护你。”林盯着他的眼睛。

“回去?回去哪里?西奥,这里就是我的家啊。”将军微笑。

“彭!”林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坚决地摇头,“这里不是你的家,他们正在准备投票选举新的执政党,还将投票处死你!”

将军仍是微笑,可是林感觉到悲哀。那么多年来,第一次他在这个人身上看见了疲惫。他的微笑显得呆滞木讷,仿佛刻在木偶脸上的笑容那样。他的眼睛里不复锐利和灵动的光,而是有如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

“我不相信,你看,还有支持我的人。”将军指着电视,他不再看林,而是呆呆地盯着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