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依然没有人回复。
太子聿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他猛地转身看向门口。
那里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今夜无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而他的身长也被幽暗的烛火拉长,乃至于太子聿没有第一眼认出来。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太子聿才瞬间睁大了眼。
“夜这么黑,殿下竟然不掌灯?”
顾堰从夜色中慢慢走了出来。
太子聿瞬间慌乱,大喊:“来人!来人,护驾!!”
顾堰声线含着一丝笑意:“护驾?殿下,你好像还没有登基。”
太子聿这一瞬间是真的感到恐慌,他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何顾堰此时能大摇大摆地进宫里,但下一瞬,他又好像明白了。
“你诓骗孤?!你从来没有想过谈和?!”
太子聿瞬间明白了什么,他顿觉自己被顾堰耍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和谈,明日,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城隍庙。
他想来,随时都能进宫。
顾堰轻笑一声:“殿下这反应,好像的确有些慢。是最近服药过多的缘故?”
太子聿的表情几乎扭曲。
他明白了,明白了一切。
顾堰不仅给了他奇耻大辱,更是将他拿猴耍。
这些日子,他太想将对方置于死地,却反而忘记了顾堰的目的。
“你带兵进宫了?”太子聿问。
顾堰冷笑:“又错了。”
“外面,没有城阳军的一兵一卒。”
太子聿眼神怀疑。
“知道,我为何将和谈的地方定在城隍庙吗?”顾显城问。
太子聿眯起眼睛:“你想揭发孤?”
顾堰:“对,就是揭发。”
“明日一早,所有的百姓们都能看见城隍庙的一切,堂堂太子,勾结西域术士,玩弄丧心病狂的巫蛊之术!”
“外面,的确没有城阳军,有的,只是京城那些失去了女儿、孩子、亲人的家庭。”
“若不是你丧心病狂,我今日,还真不一定能大摇大摆地走进皇宫。”
顾堰一字一句,直接诛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可惜太子聿不明白。
顾堰一步步的逼近,太子聿闻言,却不服气:“孤没有错!”
他忽然怒吼,像是多年的不甘和愤怒涌出了心底,“孤是真龙之子!孤出生那年,本是极大的祥瑞之照,可后来有一年,京中忽发洪水,而恰好,有道士改了孤东宫的风水布局,京中的洪水忽然就退了!但是孤,从那一年忽然染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你说!是不是孤用自己的命数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而如今,只不过是付出一小部分人的性命来救孤,有何不可?!”
顾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当真没救。”
他说完,东宫忽然一片大亮。
许多老臣们都出现在了太子聿的面前,显然,将他那番几乎承认罪行的话 全部听了进去。
苏征摇头叹息:“殿下啊,你……”
于是太子聿再次明白,他又上当了。
他忽然大怒,转身拔刀对着顾堰,“你卑鄙!”
哈!
顾堰忽然大笑。
“卑鄙这两个词,殿下可是在说自己?!”
“殿下啊……回头是岸啊……”
几个曾经看着太子聿长大的老臣此刻跪倒在地,“殿下啊,当年那几个改了东宫风水的道士,已经被证明是骗子啊……!而您的病症,是被当时京中的瘟疫传染,和当初的洪水更是没有半分关系啊……这一点,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些骗子,可您如今,怎么也这般相信西域的巫蛊术士了啊!”
“胡说八道!!!”太子聿疯狂道:“不可能!当初孤从来没有出宫去,怎么可能染上瘟疫!分明就是改了天命,分明就是!”
“殿下啊,当初的瘟疫起自洪水,所以宫里宫外都受了影响,你是因为洪水染上的病,当真不是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这些都是宫里的老臣了,一面说一面涕泗横流,太子聿却是怎么都不信,连连后退:“你们骗孤……你们骗孤……”
顾堰看着他,继续问:“所以,你滥杀孩童炼药是真,这次又滥杀无辜来布阵是真,你德不配位,不配当天下的储君!”
太子聿看着他几近癫狂:“我不配,你顾堰就配了?可笑,我从前竟将你当成对手,可如今才知道,你不过也就是我父皇的一颗棋子,这天下,还轮不到姓顾。”
顾堰面无表情,有些可悲,他转身准备离开,太子聿却受了刺激一般疯狂道:“顾堰!今日你敢不敢与我比试!你几次三番不把孤放在眼里,怎么,孤连你的敌人都不配?!”
顾堰转身,摇头:“不,你的罪孽有人会报,明日,就是你赎罪的时候。”
顾堰不再停留,只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道:“有一件事,你又错了。我对这天下没兴趣,对你更没兴趣,我今日这般,只因你盯上了小宝,只要我顾堰活着,绝不可能让你得逞。”
太子聿睁大了眼:“你知道了……”
顾堰没有回答,而是大步离开。
此时,东宫已经被那些愤怒的百姓冲进来围住,而朝中所有老臣,都全部见证了这一幕……
-
顾堰还有别的事要做。
太子,终究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他大步朝着皇帝居住的乾清宫走去,因为太子聿监国,这里几乎已经没了什么宫人,不费吹灰之力,顾显城就走了进去。
梁承帝昨日醒来,身边只有黄德全一人伺候着,此时正再龙塌边喂药,看见顾堰后,黄德全惊愕地直接腿软,瘫倒在地。
“顾、大、大……”他原本想喊顾大将军,却忽然觉得这个称呼不对,于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呆呆地看着顾堰走近龙塌。
连呼救都无。
梁承帝昨日醒来时完全不能动弹,今日还好歹能转个头翻个身,此时,他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翻身,然后,便睁大了眼。
“显……显……”
他应该是想开口喊顾显城。
可惜顾堰没有应。
他站在龙塌不过半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已经老去的皇帝。
当初的上位者。
“我不叫顾显城。”他道。
语气很是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梁承帝费劲了力气,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你……你是显城,你是四年前救了朕的人……”
顾堰依然不为所动:“是,我救了你。但是你却恩将仇报。”
这些日子,他已经想起来了七七八八。
当初京中□□,他所在的那只军队恰逢至京,出于对皇权的敬重和一身的好本事,顾堰冲了上去。
却不料,那次救人,却是他噩梦的开始。
梁承帝闭了闭目:“你想起来了……”
“是。”
“所以……你恨朕?”梁承帝继续问。
顾堰依然没有犹豫:“是。”
梁承帝并不意外,他眼神慢慢失焦,像是在回忆什么:“那年,朕本来以为,朕死定了,连遗诏都想好了,但是没想到,你忽然出现……比朕的儿子们都卖力……从鬼门关上救了朕……朕是真心想给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顾堰打断了他的话:“可你没有问过我,这些是我想要的吗?因为你的隐瞒,我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母亲。”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手臂情不自禁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金属的碰撞,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格外的明显,梁承帝显然也听见了。
他像是释然一般,微微一笑,不管顾堰的动作,继续道:“若朕说朕查了,阴差阳错没有查到,你信吗?”
“不信。”
顾堰语气嘲讽:“您是天子,查一个人,不是难办的事情。”
梁承帝叹气:“可那是在乱世啊……朕知道你的母亲给你娶了发妻,都是从苏征口中才得知的……朕是真的不知为何,不知道你家中的情况……”
“那您知道了,会放我走吗?”顾堰又问。
梁承帝愣了片刻,摇头:“不会。”
顾堰嗤笑了一声 。
“果然……”
“您给我的富贵,对我来说只是累赘,您封我为一品将军,也不过是为了成为您手边的一把刀,您甚至还对外编造我的身世,为了制衡太子和吴王,我对您而言,就是一颗棋子。”
“不!”梁承帝忽然用尽了力气大喊一声。
他急促喘息着:“从前、从前或许是的……但这次你回京,我是真的想过将这天下托付你……”
他闭上眼,似乎有些痛苦:“朕的儿子,一个,莽撞无智,另一个,心思阴沉、身体不佳,都不是朕心中的最佳人选,只有你……朕给你赐名,将军权交予你,为你寻觅婚事,显城啊……朕是真的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啊……”
顾堰自嘲地勾了勾唇。
“陛下。”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出身在最普通的顾家村,我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是含辛茹苦地将我抚养成人,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便上了战场,后来,又因为自己的年少冲动,让母亲以为我已故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我连想都不敢想她是如何面对的。而最后……竟然连她去世!我都被浑然蒙在鼓里!”
“这些!是你赐给我所谓的恩赏,一千倍一万倍!都补偿不了的事情!!!”
大殿之上,顾堰怒吼,他的声音几乎嘶哑。
心跳的声音仿佛要突破胸膛,他再也忍不住,尖锐的长剑破鞘而出,直直地抵在了梁承帝的喉咙上!!!
梁承帝闭上了目,叹道:“动手吧,四年前本就是你救了朕,如今,取走这命,也是理所当然。”
他欣然受死,没有一丝慌乱。
顾堰双眼赤红,呼吸粗重。
那长剑已经刺破了梁承帝的皮肤,再往前进一寸,便能轻而易举夺了他的命。
可顾堰停下了。
他似十分痛苦,心中有一头猛兽奔涌而出。
脑袋再次隐隐犯痛,他想起了出征前的一天。
娘为他穿好了军衣,打包好了行李,不断嘱咐:“恰逢国家有危,你是男子,应当站出来保家卫国,娘不拦着你,切记,咱们虽然只是小老百姓,却要明辨是非,心怀善意,忠君护国,这是娘做不到的事情……”
顾堰眼角流下一行泪水。
他倏然收回了长剑,同时,朝着北方下跪:“娘——!”
他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梁承帝惊讶地睁开眼,脖颈上传来疼痛,却不致命。
良久。
顾堰缓缓起身。
“我不杀你。”他收敛了情绪,声音却是冰冷。
“我娘教过我,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我亦不会原谅你。”
顾堰恢复了冷静,从怀中掏出一卷轴:“盖印吧。”
梁承帝吃惊又费力地缓缓打开,一字一句地看了过去,随着眼神的移动,梁承帝呼吸都重了起来。
“这、这……当真?!”
顾堰没有回答。
“是真是假,不如陛下去问太子更快。”
梁承帝此刻犹如回光返照,他从龙塌上忽然坐了起来,“黄德全!”
目睹了一切却一直瘫软在一边的黄德全匍匐着爬了过来:“陛下……”
“取朕的玉玺!”
梁承帝痛快地下了旨。
顾堰面无表情地收了起来。
他不再说一句话,大步转身离开,当他刚刚要抬脚走出乾清宫宫外时,身后又传来了梁承帝的一声哀呼——
“显城!”
顾堰停下了脚步。
“堰,是围城……朕当初,从你的名字中拆出显城二字,就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不管你信不信,朕是真的……是真的将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若是时机成熟,朕一定会认下你……是真的,你要信朕,你要信朕……”
顾堰思绪飘回了顾家村的田里。
小时候,娘抱着他在地里纳凉,一声一声的“堰哥儿”在耳边响起。
堰,是守护家和故土的围栏。
从来都不是围城。
他一言不发走出了乾清宫,再未回头。
-
当顾堰拿着圣旨走出皇宫时,天光大亮。
东宫,在那群老臣和百姓的“护送”下,太子聿被迫去了城隍庙。
之所以是城隍庙,是因为这里是白鹤观抛尸之处。
在这,可以赎清他们的罪孽。
付彦昨晚,已经将城隍庙的那些西域术士一网打尽,此刻都被五花大绑绑在高台之上。
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百姓们,无不捶胸顿足赶到了城隍庙外。
得知真相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向他们挥下屠刀的,竟然自己最拥护最信任的君主。
故而,太子聿是被百姓处死的。
并非顾堰。
当那场大火烧起来时,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悲愤。
没有人高兴的起来,毕竟,即便他们都死了,而他们失去的亲人,却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同日。
梁承帝传位给皇家遗孤小宝。
赐名,翎。
这是甜姑一早就给小宝取好的大名,翎,意为最纯洁的羽毛,愿小宝一生灿烂光彩、百折不摧、鸿鹄高飞。
而关于这个忽然出来的皇孙,大臣们心照不宣,即便知道也不会说一个字,遑论陛下已经下了诏令。
梁承帝退位,由苏征等内阁大臣和宰相辅佐临政,顾堰虽没有杀他,却也将他永久地幽居在了乾清宫。
非死不得出。
当做完这一切,城隍庙的那场大火也终于烧到了尽头。
已经过去三日了。
城阳军恢复官籍,不再是逆贼之身,从前那些愤然离去的大臣们再度归来,包括陆时安。
所有人也都在等着顾将军回归朝野,却不料,那日之后,顾堰再未踏入皇宫一步。
他就住在甜姑曾经住过的宅院里,但当苏征和陆时安或者刘阳他们上门议事,他也会见。
小宝年岁还小离不开甜姑,新帝不在宫中,终究不是回事,甜姑也不确定他如今的想法,只好去问。
彼时已经是初夏,顾堰站在院中的树下,仰头看着什么。
甜姑走到他身后,柔声问:“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还有什么心事吗?”
顾堰转身看向她,嗯了一声。
甜姑歪了歪头,等着他说。
顾堰轻声笑了笑:“趁着天气还不算热,回一趟顾家村吧。”
甜姑愣住。
“离家这么久,总该要回家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