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chapter 118
八月上旬, 何莲青收到黎里的帝音录取通知书,要给她办升学宴。两人在外头旅行了一个多月,是时候回江州了。
丁松柏也给燕羽打过电话, 但因有时差, 燕羽没及时接到。后来打回去, 是讲文化周的事。燕羽以生病为由回绝。
丁松柏关切了好一阵,叫他好好休息。从他语气推测,宫政之并未告知他燕羽要退圈的事。他也不知燕羽听到过他和宫教授的对话,言谈如往常般亲近。
其实,后来燕羽想明白了,不怪他。人在名利场,各个身不由己。
这些年,丁松柏对他的关心器重和爱护是真的,但他认为燕羽引发的麻烦也是真的, 而他要顾及“利益大局”还是真的。就像他说的,社会很复杂。
不过是, 他的遭遇在他人眼里不算什么。至于更多像燕羽一样的孩子,也没什么要紧。他人的是非哪里比得过眼前的利益呢。
回到江州, 一出机场, 扑面便是浓稠的高温。湿热的空气像一层热浆糊裹遍全身。
燕回南跟于佩敏带着燕圣雨来接他俩。燕圣雨那小机灵鬼隔老远就扑腾着小短腿,哒哒跑过来:“哥哥哥哥~~”
他兴奋跑到燕羽面前, 知道哥哥不喜欢碰他, 转身就抱住黎里的腿,亲昵道:“姐姐~~你回来啦~~”
黎里心都软了, 把他抱起到怀里, 说:“有果冻给我吃吗?”
“有呀。”
小男孩掏一颗给她,又赶忙朝燕羽伸手, “哥哥你也吃。”
戴着墨镜的燕羽摇了下头。
燕圣雨手缩回来,抿了下嘴巴。
黎里说:“你吃一个嘛。”
燕羽没讲话,走几步了,朝燕圣雨伸手,后者欢喜地塞给他一颗果冻。
小孩儿手很小,握着拳不如他半掌大。燕圣雨放下果冻,偷偷摸了摸他的手掌,摸到了,兴奋地两只脚在黎里怀里晃荡。
他欢喜地跟黎里炫耀:“我哥哥抱过我呢,但我睡着了,但我知道,冬天的时候,哥哥身上很暖和,还很香。”
燕羽淡看他一眼,移开目光。
回到家,他房间一如从前。展示柜里无数的奖杯证书和荣誉;乐器柜摆着各种乐器盒,其中四个琵琶琴盒,装着他剩下的最好的几把琵琶。有一把打算今年送给一诺的。
燕羽将那琴盒取出,坐在地上,忽然觉得胸口窒闷,他竭力克制着深呼吸了一会儿,缓和过来后,给王纲打了电话。
如今,他们一家人在誉城安顿下了。王纲盘了个快递站,苏玉在新家小区开了小超市。一诺去了个不错的初中,手续都办好了,九月就入学。他们听了燕羽的建议,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他和苏玉也不吵架了。一诺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状态在好转。
燕羽说,一年前答应过一诺送他一把琵琶,问他现在还要吗。
王纲说一诺在跟小朋友玩,他去找他问问。
等待时,燕圣雨在房门口徘徊,小脑袋不停往里探。
燕羽要说什么,电话传声了,是一诺:“哥哥!你想起我啦!”
“你过得好吗?”
“好呀,哥哥你好吗?”
“也好。一诺,你还要琵琶吗?之前说过送你一把。”
“要!哥哥,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他们有的会弹钢琴,有的会拉小提琴,但我还是喜欢琵琶。妈妈说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可以学。”
“好,我寄给你。”
“谢谢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来誉城了,找我玩呀。”
燕羽没明确回答,要挂断时,王纲把电话拿过去,迟疑了会儿,说:“对不起啊,你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我和苏玉却都不好出来帮你讲什么。”
燕羽道:“没事,一诺过得好就行。”
放下电话,他收到王纲发来的地址,下了快递单。
小男孩还在门口晃荡。燕羽看他半刻,说:“干什么燕圣雨?”
燕圣雨探出头,眼睛亮晶晶:“哥哥,你带不带姐姐去游乐园玩,游乐园很好玩。”
“……”燕羽说,“是你想去吧?”
“我去过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但还想跟哥哥一起去。”
次日,燕羽和黎里真就带燕圣雨去了游乐园。玩了一天下来,小孩子精疲力尽,走不太动了,喘着气走两下停两下,一阵阵儿跟在燕羽脚边。
有几次黎里看他是真的累,想抱他,但他不肯,要自己走。结果越走越慢,满头大汗。
终于,燕羽停下。小男孩吭哧吭哧,一头撞他腿上,赶忙后退两步站好,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燕羽什么也没说,蹲下来,双手张开;燕圣雨眼睛一亮,立刻扑进他怀里。燕羽托他屁股,站起身,像抱着一只小考拉。
他黏黏地幸福地说:“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抱我哒~”
燕羽没讲话。
“哥哥我好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圣雨呀?”
小孩儿的脸蛋软软嘟嘟的,贴在他脖颈上。
燕羽说:“你话怎么这么多?”
黎里就笑了起来。
晚霞漫天。三个人影子铺在地上,长长向远方。
没几天,黎里家办了升学宴。女儿考上最好的音乐学院,何莲青在两坊扬眉吐气了。黎里走在巷子里,明显感觉到街坊的变脸,谁见了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夸她争气。仿佛“黎”这姓里暗含的流言都散了去。
只是仍有些见不得人好的,总得故意问,是不是还在跟燕羽谈恋爱呀?燕羽最近心情怎么样,事业顺利吧?阴阳怪气的语调,佐着那要问又不问的眼神,黎里门儿清,不给好脸色。有次直接回怼,就再也没人敢多嘴。
回江州没多久,两人决定搬去江边小屋。
于佩敏得知后,要帮他们打扫。但两人说不用,自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日用品,花了一整天把小屋搞了个大扫除。
燕羽扫蛛网灰尘,黎里拖水泥地板,燕羽拆了蚊帐窗帘清洗,黎里把凉席刷干净晾在地上。到了傍晚,飘飞的帐子帘子笼着夕阳光,从晾衣杆上收下满满太阳的味道。
这时节,长江水位很高了。小屋外原本大片的滩涂已所剩无几。晚上睡在家里,有时能听到江中大漩涡的水声。
燕羽说:“或许哪天发大水,我们两个在梦里就被冲走了。”
黎里笑:“那你别松开我的手。”
燕羽想了下,说:“或许我们两个会变成江豚。”
“江豚好可爱的。”
黎里说,“我愿意变成江豚,跟你一起天天游泳。”
“那我抓鱼给你吃。”
“我自己可以抓。”
“但我想抓鱼给你。”
“好吧。那我抓个水草当花送给你。”
黎里说着,在网上搜江豚。两人靠在一起吹着风扇,居然看了一个小时的江豚游泳:有一只孤零零游的,有两只一起嬉戏的,还有一对带着江豚宝宝的……
在江州的八月,他们一直住在江边小屋。早上被远处码头的船笛叫醒,两人吃过早餐洗漱后,会去江边跑步,或者去废船厂转悠;有时回来睡个回笼觉,不睡就在中午睡午觉。
燕羽搬来许多作曲类的专业书籍,每日研究着和声曲式配器复调,书房里钢琴、笛子、小提琴声不绝于耳。黎里则研学着乐理和视唱练耳,也学英文,为后面考托福做准备。
到了夜里,总有雨水。偶尔淅淅沥沥,绝大多数是夏季暴雨。这时,黎里躺在凉席上,他的身边,听着屋外的大雨声,内心会觉得格外安宁。
有时候他们亲密,有时候他们讲话,有时候她玩手机他玩消消乐,很安静,也很幸福。有时,燕羽还是会失眠,低落,独自坐在江边跟徐医生电话聊很久的天。
有一天,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了,他们去超市采买。回家路上,乌云遮蔽,飞沙走石。出租车行到废弃的船厂门口,不能进了。
两人拎着购物袋下车,狂风卷着砂石,废船厂里茂盛的野树在风中扭成流动的图形,废建筑上石块簌簌下坠。没走几步,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大颗大颗,豆子一样砸得身上发疼。
一颗雨摔在黎里脑门上,她“嗷”一声。燕羽听她声音可爱,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在狂风里往前跑。
明明才中午,天却黑得像夜晚。
雨瞬间就大了,两人跑去钢架棚下,喘气停下。船海停在陆地上,无数根不锈钢钢柱支撑着天顶。高高的天棚上,这边破洞,那边漏雨。
两人停在一处天顶尚残留的地方,可屋顶太高,风吹雨飞,所谓遮挡也是聊胜于无。
暴雨倾泻而下,天棚如一张巨大的破伞,漏出无数的瀑布。雨水瓢泼般倾倒在地上的每艘船里,打着铁皮甲板噼里啪啦响。
暴风张狂如海浪,掀着白色的雨幕如纱帘般席卷翻飞,在两人周围卷成无数变换的形状。
燕羽和黎里在漏雨的船海里,看着彼此,咧出大大的笑容。狂风刮着他们的头发和薄衫。洁白的雨幕一阵接一阵飞旋起舞,水舌般撩扑到他们身上,飞溅到他和她的头发上、脸上。
昏暗天光下,燕羽漂亮的眼睫、鼻翼与嘴唇仍是异常清晰,却又像要融进水幕里。他在笑,笑出白牙,笑出梨涡,笑得像永恒般灿烂。
黎里也在大笑,长发和雨水一道在狂风中飞旋,衬得她湿润的笑脸美好生动得像拓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在清凉的暴雨中畅快望着彼此,雨淋得酣畅淋漓。
黎里忽然一下尖叫跳起,缩躲进燕羽怀里:“有东西!!”
慌忙低头一看,鱼在地上游!
不对,是小鱼在阿拉伯婆婆纳的湖泊里游!
地上积了大量的雨水,这些停在陆地上多年的船只们终于入了水,如同启了航!
只对视一眼,扑面的风雨,清亮的眼神,激烈的呼吸就点燃了一切。
狂风中,他们笑容更大了,拉上彼此的手,踩踏着水流从船海里跑出去,惊起一群群误入船厂的鱼。
暴雨打在身上,冰凉而刺激,所有感官在湿透的衣衫下无限放大。他们冲进小屋,扔下购物袋,亲吻拥抱在一起,释放着恨不得将对方捏碎的冲动。
不知为何,这段时间,黎里似乎比以前更痴迷于与他的肌肤之亲;比以往还要更喜欢和他做,很喜欢。
好像在这时候,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力量,他才是离她最近的,最真实的,最热乎的。
他也一样,与以往的温柔不同,常常露出急猛窒息的一面,好像所有的说不出口的爱与伤都融在了亲吻与动作里。
屋外雨水倾泻不停,黎里尽兴后沉沉睡去。风声、雨声,一场安眠。
她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多。醒来时,房间昏暗,暴雨早停了,摧枯拉朽的风雨后,世界安安静静的。风扇在转动,挂钟在滴答。窗帘上映着一丝残留的橘红夕阳光,残破落幕的模样。
夏天寂静的傍晚,轻易就透出一丝消沉。
但燕羽半躺在她身边,正无声玩着消消乐,手机屏幕的光像一小片萤火。
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一瞬前莫名空落的心忽然就被温柔填满。没两秒,他就察觉到,回头看她,淡静的眼眸里浮起微笑。
他放下手机,躺下来,搂住她,温声:“醒了?”
“嗯。”
她轻哼一声。
他蹭蹭她柔软的脸颊:“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
好想好想你。想到看着你的睡颜,竟莫名会流泪。
黎里……
黎里……
她哼笑一声:“我睡觉的时候,也一直在想你。”
“真的?”
“真的。我做梦了。”
她钻进他怀里,为他描述那个梦境,说他们在爬山,俯瞰了江州城无限的好风景。
在小屋里闲适自在地又住了近一个月,月末,要出发回帝洲了。
临行前不久,两人收拾东西各自回了家。黎里陪妈妈住几天,燕羽也和父母相处得和谐。
出发前一天,黎里去帮何莲青送货,骑摩托经过燕羽家墙角,听到院子里秋千摇动,伴随着嗑瓜子的惬意声响。
她停了摩托,拿脚扒拉着悄悄划过去瞄一眼。院中樱树繁盛,燕回南推着秋千上的燕圣雨;于佩敏在台阶上嗑瓜子,燕羽坐在她身旁。
燕回南说:“能去几年呢?”
“交换过去后,如果成绩特别优异,可以直接转学。我想跟黎里以后就在外边读书发展了。不管是我,还是她,在外边都更好。”
燕回南点了点头:“你想清楚就好。你做什么,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于佩敏笑说:“妈妈就希望你们过得好好的。黎里去外头发展也好,不然稍微出点名了,她哥哥那事……不讲理的人太多了。”
黎里微愣,一下就明白了燕羽的筹谋。
于佩敏低叹:“就是以后去看你,要坐好久的飞机。而且人生地不熟……”
“你就别担心了。”
燕回南安慰,“他从小在外求学,照顾得好自己。黎里也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孩子,去哪儿都能好。”
说完也感伤,“你以前那么小就去外头,多听话懂事啊。是爸爸妈妈……”
“放心吧,”燕羽轻声打断,“她会过得很好的。我也会过得很好的。”
这时,一直认真听话的燕圣雨嚷道:“都过得好!”
父母就笑起来,燕羽也淡淡笑了,转眸见黎里把车停在大门口,摘下头盔,拨了下汗湿的头发。
燕羽起身过去,黎里隔着铁门跟燕回南于佩敏打了招呼,还冲燕圣雨招了招手。燕羽拉开栅栏铁门,说:“帮妈妈送货?”
“嗯。刚好经过,来看你一下。”
“很热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燕羽要转身,黎里拉住他手:“不用,我马上回去了。要去北城看我哥哥。”
“代我问声好。”
“嗯。”
燕羽很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那等吃晚饭了,我再去找你。去江堤上走走。”
“好啊。”
黎里望住他。
刚过午后,天光灿烂,燕羽的脸干净而明朗,他正注视着她,黑眼睛透彻清亮,明晰得像阳光下一面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因看着她,而含着很浅的笑意。
黎里忽然就想亲他一下,但顾忌着院子里有人,不舍地移开目光,戴上头盔,说:“我走啦。”
可才滑动摩托,燕羽上前一步,一手扶着她头盔,歪腰低头拿嘴唇触了触她面颊。
黎里心突地一跳,摩托已开出去,她回头冲他笑:“晚上见。”
“晚上见。”
燕羽浅笑说。
转弯时,黎里又回头看了眼,燕羽仍在原地望着她,白色T恤被阳光照得耀眼。
结局(上)
再次见到黎辉, 他又高大了,精神很不错,明年能出来, 心里有了盼头。他一见黎里, 就微笑:“越来越厉害了啊, 居然能上帝音,我怎么也想不到。”
“我之前也没想到。”
黎里专程把通知书带了过来,展示给他看,“看,我们学校大门,好看吧。”
“真好看。”
“帝音学费还不到岚艺的一半,好学校就是不一样。但贵也不要紧了。我之前演出还有比赛,各种演出费跟奖金有十几万了呢。不用找妈妈要钱了。等你出来,需要钱还可以找我借。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 利息给你便宜点。”
“好啊。”
黎辉笑了,说, “和你那个男朋友还在一起吗?”
“当然在一起。”
“我真想见见他。”
黎辉说,他能明显感觉到, 妹妹的变化与成长, 和那个叫“燕羽”的男生密不可分。
“不急。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出国前, 你就出来了。我让他请你吃饭。他也很想见你。哦, 刚才他还说让我转达,他给你问好。”
“我也给他问好。谢谢他照顾你。”
……
明天要出发了, 燕羽提前约好了房屋中介, 后天去看学校斜对门小区的房子。
他还想去街上买个新的行李箱。出门时,燕回南正要带燕圣雨去幼儿园报名, 问他去哪儿后,于佩敏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妈妈好久没跟你一起上街了。”
燕羽说好。
暑假快结束了,商场里人并不多。路经一家最近很火的奶茶店,没人排队,燕羽问:“妈妈你想喝吗?”
于佩敏说尝尝吧。燕羽给她买了一杯。
于佩敏喝着奶茶,问:“要不要买几件衣服?”
“回帝洲再买。懒得带。”
燕羽直奔箱包店。他挑东西很快,选了个黑色行李箱,拍了些照片发给黎里,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给你买一个。」
黎里刚从监狱出来,回:「你买的什么颜色?」
「黑色。」
「我要和你一样的。但要小一号。」
「好。」
「我哥哥也向你问好,哈哈。」
燕羽回了个可爱微笑的表情,又加上一条:「那你过会儿来我这儿拿箱子,还是等晚上我给你带过去?」
「我来拿。」黎里说,「我怀疑你就是想多见我一次。」
燕羽又回了个「(可爱微笑)」。
出了商场,于佩敏说再去旁边步行街逛逛,但燕回南打电话来,问燕圣雨的出生证在哪儿,找不着了。于佩敏给他讲了半天也没找到。她放下电话,说干脆先回家。
但燕羽看见步行街上新开了花店,想去看看。于佩敏说好,帮他把空箱子拿回去。
燕羽走开没几步,身后妈妈唤他:“燕羽。”
他回头,于佩敏问:“你晚上想吃什么?鱼汤好不好?加莴笋和豆腐。”
燕羽点了下头。
妈妈冲他笑笑,走了。
燕羽去到花店,在满屋的鲜花里选了一束粉色系的,帝王花、绣球,芍药,粉玫瑰……搭配着很漂亮。
他在贺卡上写了两个字,放进花束里,抱着花儿准备回家。迎面两个女孩捧着很诱人的甜品,走进店来。是黎里喜欢吃的那些小玩意。
他停了下,问:“不好意思,这个蛋糕在哪里买的?”
“那个巷子里面,新开的一家甜品店,很好吃。”
“谢谢。”
燕羽绕去女孩指的那条巷子,找见了那家甜品店。甜品各个精美,瑞士卷,芒果千层,豆花捞……他买了两三样,打包拎了盒出店。
他往无人僻静的街巷穿过,无意一瞥,却见安静的街角开了家民乐乐器店。店面装修古色古香。透过玻璃窗,里头摆着古筝、二胡、扬琴等乐器。但店内主卖的、最多的是琵琶。不同颜色、材质的琵琶静默地挂在墙上、柜子里,像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燕羽收回目光,往前走,但终究没忍住扭头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到一把和他刻着“燕羽”的他的最爱、几乎一模一样的琵琶。
脚步放缓,最终停下,他望住它。
它在阴凉的屋里,他在灿白的阳光下。
“要不要进来看看?”
店主是个年轻人,到门边一见是他,惊喜道:“燕羽老师?我就是因为你入的民乐的坑,因为你爱上琵琶!我是你的忠实乐迷!要不进来看看,喝杯茶?请进请进!”
燕羽想说不用了,但他又望了眼那把琵琶,没开得了口。
店主极力邀请,他走了进去。店里开了空调,有些凉。
“您不知道现在有了股琵琶热,托您的福。”
年轻店主不住地夸赞,“江州这一年多了好多卖琵琶教琵琶的店!其他民乐类也是。”
燕羽不知听没听,走到那把琵琶面前,望了一眼。
“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里最贵最好的琵琶。我取下来给您玩一下。”
燕羽还没说话,店主已飞速将那琵琶取下来,捧到他面前。
真的很像他那把,面板浅木色,背身墨黑,柄上有暗金的流云纹,周身散着温润柔光。
“你要不弹一首?”
店主殷勤地把琵琶放到台面上,说,“我给您找甲片。”
燕羽盯着琵琶看,像在做某种挣扎。无用。那精美而内敛的琵琶对他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把鲜花和甜品盒放到柜台上,一个个戴起了指甲,说:“我试下这把琵琶。”
“尽管试。”
年轻店主激动道,“江州出了您这样的人物,真好。你知道吗?今年很多小孩子去少年宫学琵琶,都是受你影响。学古筝扬琴的也多了起来。”
燕羽问:“是吗?”
“是呀!好多小孩都去学,琵琶老师都不够呢!”
燕羽没接话,他将那把琵琶抱起来,沉甸甸入怀。
他坐下,垂着眸,手触到琵琶弦上,一瞬间,微凉的坚韧的触感直冲进他脑门;像是不可控制一般,左上右下,手指飞速一轮。一段力拔千钧的琵琶音杀了出来。
琴弦的震荡,像一瞬激起千层浪,每一道汹涌地推打进他内心,向他咆哮着,呼喊着什么。
燕羽一怔,心脏狂跳,猛地喘了口气。
店主惊得瞪大眼睛:“您这功力!绝了!我天!”
他忙指着一旁的桌子:“我这儿有打光跟专业录音,我一直做直播推广的。你能弹一曲吗?我是真的想推广琵琶,您难得来一次。我送你一把琵琶都行。”
“不用送。你开吧。”
燕羽说完,不知在想什么,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登陆账号点开直播,放到店主的直播手机旁。
店主的账号没什么人看,但燕羽的直播间立刻涌入了乐迷们,
「活久见!!羽神居然开直播了??」
「羽神暑假去哪儿玩了,都没见到人。」
「燕美人!!!」
「羽神要弹琵琶了吗?」……
燕羽抱着琵琶坐回椅子上,低头垂眸,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暑假写了首琵琶曲,但没弹过,也没人听过。”
店家站在镜头外,兴奋地点头表示期待,不发声不打扰。
燕羽抱着琵琶,脸色静肃起来。大约半分钟,整个街角安安静静,只有花白的阳光。
突然,燕羽眉心一敛,眼眸一抬,手指如利刃往弦上割去,琵琶一声嘶鸣,溢出饱满如珠的铿锵激昂的音符。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琵琶琴里逆流而上,顺着燕羽的手指在他血液里奔流,一阵阵猛地撞击上他的心脏。
深沉激烈的情感汹涌着,奔腾着,呐喊着,像海啸般扑头将他席卷!
八月船海里如瀑的雨水,狂风卷着她的长发和笑颜;小屋外江水洪峰奔流,泥沙俱下。纽约惊飞的鸽群,街头的艺人;大理高远的蓝天,她缠在他手指间的发辫……
燕羽的手指如翩跹的白鸟,勾弹轮挑,大气磅礴的曲调陡然一转,琵琶开始悲鸣,控诉着他摔死琵琶的罪行。
跌宕起伏,像倒序的齿轮诉说着他的一生。
他看到无数的药片,数不尽的处方单,从小到大的病号服,悬在病床上的吊水一滴一滴坠落。他看到会议室一张张的投票,宫教授的眼泪,他一字一句写下的血泪,在网络上搅起轩然大波。他看到欢乐的海滩,躁动的酒吧,奚市的帝洲的无数个不眠的深夜,他游荡在一条又一条的空街道上,永无尽头。
户外,阳光走动,玻璃窗上骤然折射进一道刺眼的光。燕羽偏脸避过,手指毫不停歇地在琴弦上撩拨,指速越来越快,像瀑布溅起的水雾,像密集的雨点,像波光粼粼的湖上跳跃的光芒云烟。
他逆着光线抬眸,凤眼里射出的目光冷厉如霜,
他看到壁纸刀一道道刻下的伤痕,高楼上的风,长江里的水。他看到黎里的眼泪,黎里的笑,黎里的哭喊,黎里冲进男厕所,黎里说我不站。他看到母亲在眼泪中渐渐衰老,父亲在愤懑中白发丛生,看到漫长岁月里他们愤怒、咒骂、抱头痛哭的脸。
他看到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抱着琵琶,不知疲倦地练着弹着,从酷暑到寒冬,从成年到幼时。他看到少时的他穿过许多个日夜的奚音附的走廊,在舞台上鞠躬,把椅子砸到陈慕章头上。他看到幼时的他初去奚市,以为那里是个好地方,所以幼小的他在发着烧的寒冷的冬天,因舍不得错过一节课而背着大大的琵琶琴盒登上了跨年夜去往郊区的公交车。
直到,他看到两岁时的小燕羽,在江州的少年宫,挣脱父亲的怀抱,踉踉跄跄扑上去抱住一把儿童琵琶,好像抱住了这世上他最心爱的宝贝,从此立志为其付出一生。
琵琶凄凄悲鸣,转至高潮,陡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又愤懑昂扬,指天对抗。
一曲千回百转,如泣如诉,柔肠百结中又不断迸发出挣扎激越、破釜沉舟的力量。争斗的数股情感汹涌如潮。
燕羽好似整个人融进了玻璃折射的光线里,融进了那把琵琶里,只剩了他的手指。仿佛人与琴在互斗,在较量,在对攻!
破碎的光线下,他一张脸虚白若无,像抓不住的月光。
直至最后一声震荡的凄鸣下,他的手指杀离了琵琶。余音绕梁中,满屏静默。世界被震撼到失声。
燕羽抱着琵琶,低着头。眼泪像无尽的雨,分挂脸颊两边,一滴接一滴,不住地坠落,如断了线的无数的玻璃珠子。
像是这一生的执着、坚持、痛苦、悔恨、愤怒、不甘、反抗、无力;都凝结在这一曲琵琶里。
放不下。放不下的。
他还是爱琵琶,太深;还是放不了手,低不了头;服不了输,弯不下脊。
这一曲,仿佛琵琶里无数的魂灵涌冲进他的精神他的心灵,他终于看到他本心。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阳光从玻璃上悄然离去,燕羽的脸在直播屏幕上变得清晰。他垂着眸,无尽的眼泪从下巴上颗颗滴落。
弹幕疯狂刷屏:「好伟大的新曲,我听哭了!这首要成神曲!」
「的确神曲!伟大!超越了《破阵子》!」
「太好听了!好绝!情绪好深好复杂!像走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弹得太厉害了!」
「羽神也哭了吗?」
「这曲可以单独发音轨了!好震撼!感觉羽神自己都还没走出来。」
「是我多想吗,感觉他这会儿状态不太对,有人同感吗?」……
店长现场抹着泪,久久未能平复。但燕羽已起身,将琵琶放好,解手上的甲片。
他看见柜台上的纸和笔,拿两张写上字。店长跑来,擦着泪说:“您弹得太好了,那曲子太棒了。”
“《离离》。”
燕羽说,“这曲子叫《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
店长歪头正看他写下的“离离”二字。
燕羽说:“麻烦你帮我转达一下。”
店长接过他递来的又一张纸,愣了愣,想问什么,见燕羽面容静默,脸上挂着泪痕,心想他或许一曲演奏完太耗心力,还未恢复,忙说着好,拿了纸跑去手机前。
“刚才羽神给我们演奏的曲子是《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然后,羽神还写了一段话,这个话是不是跟这个曲子有关啊?给你们看一下。”
他把纸翻转过来,对着屏幕给大家看,边念: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小就掉进了陈家的地窖里,可能地下太黑了,看不到你们的人影。但,我还是想把这道门撞开。”
店长念到这儿,心一惊,隐隐察觉了不对。而弹幕已开始发疯:
「陈家是说陈乾商?!?!」
「怎么又提陈乾商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羽神整个暑假都没出来活动!到底出什么事了?!」
「羽神人呢?!」
「人呢?!店长!他人呢!」
「救命!快去找他!」
「报警!我就说他今天状态不对!救命!」
店长慌忙回头,可店里哪里还有燕羽的身影。
……
黎里乘船过江时,看到船外波涛阵阵,水涨如洪。船行过程中,有些摇晃。某一刻江潮涌过,船身颠了一颠。站在栏杆边的黎里一个晃动,赶忙抓紧栏杆,心跟坐过山车般抛起又跌落。
她莫名不安时,电话响了,是唐逸煊。
他语气很急:“燕羽刚才直播弹了琵琶,完后情绪很差。他电话留在那个乐器店了,人联系不上。我刚给他爸妈打完电话,他们去找了。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黎里脑子瞬间懵了:“啊?”
“黎里!”
唐逸煊喊一声,“燕羽他会去哪儿?!”
“江边?凉溪桥船厂!”
她慌忙说,“除了江边,我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船上!!!”
她急叫道。她漂在江上,触不到陆地。茫茫然转一圈,想跑却无处可去。
她条件反射地给燕羽打电话,没人接。这才想起,他手机落琵琶店里了。她看到手机里唐逸煊发来的回放视频,琴声悲绝,声音穿透屏幕,直捅肺腑。而燕羽的下巴上一颗颗不尽地滴着泪。
黎里顷刻间泪流。
《离离》,是他的告别。
她急得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可船迟迟不靠岸,她快疯了,明知他看不到却一句句给他发消息:「燕羽你等等我!」
「燕羽你不要走!」
「你看看我!」
「我马上来了!」
「你等等我!」
「燕羽你回头看看我!」
……
燕羽平静地穿过船厂,废弃的建筑里草木疯长。阳光露过树梢打在他身上,光斑点点。
他望向那座巨大的龙门吊,褪了色的橙色钢铁,映在湛蓝的天空下。
他一级级往上走,什么也没想。
起初那一刻汹涌的悲愤,已经褪去。
父母,争斗,悔恨,朋友,琵琶,乐谱,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毫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只剩痛到极致后的空茫——累了。
累到脑袋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不剩。
但……似乎,还是有点不甘:好想再见她一面。
只是想着这一句话,泪水顷刻间涌出、滚落,从高高的铁楼梯上砸落下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压抑将他死死裹住,透不过气。
这个世界已叫他麻木,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可——
好想再见她一面。
留下吧,生病也没什么的,就做一块脆弱的玻璃。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脑袋不可自抑地填满了黑色,他试图摇摇头,却摇不去;全被窒闷的黑色堵住。
还是爱琵琶啊,死也放不下。这一生的爱与恨都在那里,放不下的。
下辈子不弹了,想做一粒灰尘,一片燕羽。或许,再做人,就不去奚市。在遇见琵琶之前,先遇见她。
船还未停稳,黎里飞奔着冲跳上岸。
她在奔跑,这座城市的江堤突然变得陌生。江风在耳边狂刮,那不是他们走过的长坡、城墙,铁路,船厂……树上的梨花也从来没开过。
燕羽,你走过我们走过的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黎里疯狂地朝船厂奔跑,发出短促的啊啊惨叫:“燕羽!!”
燕羽站在龙门吊上,看着脚下的废船厂,汹涌的长江。他好像没有知觉了,又好像很痛却找不到痛点。
仿佛灵魂无形地抽离了身体,悬在后脑之上,扭绞着,无法呼吸。抓哪里摁哪里治哪里都没用。
为什么病痛就是好不了,为什么抑郁的情绪死死摁压着他。
他拼命想挣脱,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累。前所未有的疲累。
可他想,黎里或许在朝他跑来。他应该再等等,看她一眼。黎里,那个把碎掉的玻璃渣一片片拼起来,捧在手心的女孩。
但他已经没用了,一个连精神都控制不了的人,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做主的人,他已经毫无用处和价值,何苦累赘着拖累她呢?她也很累吧。
那些他失眠的夜,她也是。他都知道。很累吧,黎里。
她是他生命里的一束光,唯一的光。但他的世界太黑暗,太冰冷。他甚至害怕,他会让那束光熄灭。
黎里,还有她的人生。可他好像已经过完一生了。太疼了。放她走吧。
燕羽苍茫地仰起头,再等等吧,但今天的天空好蓝,好澄澈,轻透得像玻璃,很干净的世界……不是脚下这个信仰已崩塌的世界。很累了。连恨都没力气了。
可……好想再见她一面。太贪心了。因为想见她一面,又一面,他多活了一天,又一天。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入鬓角。他漂亮的乌黑的眼睛望着高高的蓝天,风吹着他的白衣衫。他在天空里看见了江边小屋,暴雨的夜,他和她搂着,睡在沙发上;看见秋杨坊他从小长大的卧室,他迷蒙地躺在床上,她背对他坐在窗边看书,她背影温暖得一如永恒;看见一年前,就是在这儿,黎里很勇敢地决定要离开,去远方……
他双臂缓缓张开,去触碰那一抹蓝,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结局(下)
燕羽抬头望, 天空很高很蓝,像块透明的玻璃。他看到初见时的黎里,站在教室门口, 甩着雨伞上的水珠, 说:“报告。”
微雨的秋, 她卷着伞,静静看着他,眼神淡淡的,黑白分明。
夏天的风从龙门吊顶吹过,他望着天空,伸手去触碰她,倒了下去。
后来许多年,黎里幻想过那个画面,觉得他是飘飞下来的, 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但落地时, 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树叶断裂般细微,被风声江水滔滔声遮盖, 只有她听得到。
她捧在手心那么久的玻璃, 还是碎了。
……
人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黎里想看看他,燕回南不让, 说他摔得乱七八糟, 要等入殓师整理下。于佩敏只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他怕她受不住。
黎里说好, 她等着。
她等了一夜。
燕回南一夜花白了头。唐逸煊谢亦筝他们从帝洲赶来, 唐逸煊泪流满面,谢亦筝哭到崩溃。
黎里很安静, 坐在原地,像没听见,也没看见。
次日清晨,黎里看到了燕羽。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衣服,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他是躺着倒下来的,摔碎了后脑,但脸没坏。入殓师悉心把他整理好,正如她一年多前粘上的玻璃心,两月前黏起的琵琶。
燕羽的脸还是很漂亮,嘴唇不红了,但也很漂亮。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脸,所以用后背落的地。哪怕他恨那张脸。
两月前琵琶弦割裂的那道疤已淡去不少。黎里摸摸他脸颊,仍细腻柔软,但没有温度了。
“燕羽,你疼不疼啊?”
她轻声问,可他睡着了,没有回答。
“燕羽?”
她牵住他的手,“你疼不疼啊?”
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她有些愣,意识到他的手不会回握住她了。
“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她直起身,又弯下腰去,悲恸大哭,“那么高——该多疼啊!”
但他不会再回应,他睡得太沉,太沉。他也不会再疼了。
黎里跟燕回南说,要燕羽一缕头发。入殓师把他脑后留着的那一小缕头发剪下来给了黎里。他特意留的那缕。
前几天他还说,实在长得太长了就去剪掉,再留再剪,但还没到“太长”。
生长了一年零两个月,刚好有她手那么长。从他们在一起,他的头发就生长了这么一段距离,从她的掌根慢慢走到指尖。
燕回南说燕羽不喜欢热闹,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办葬礼。但他和于佩敏舍不得,想多停三天,就夫妻俩陪着;黎里随时想来看他都行。
黎里说好。于佩敏哭了晕,晕了哭,后悔不该放他离开视线;不该去找燕圣雨的出生证,幼儿园哪天不能报名……
黎里回到家,桌上放着点心盒跟一束鲜花。何莲青说,琵琶店店长把手机给了他父母;但这两样像是给黎里的,就送过来了。
打开盒子,里头装着她爱的芒果千层和豆花捞。那束花很新鲜漂亮,翻开贺卡,燕羽写了两个字:“爱你。”
黎里什么也没说,拆开芒果千层和豆花捞吃起来。
陪她回来的唐逸煊和谢亦筝担心,说:“天气这么热,会不会坏了——”
她不理,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黎里上楼,回房间拿上身份证跟银行卡塞兜里,快速下楼往外走。
唐逸煊说:“你去哪儿?”
她没说话,刚走到院门口。程宇帆冒出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去哪儿?”
黎里爆出天大的力气,不要那只手了似的往外冲。程宇帆竟差点拉不住,朝院里头的唐逸煊喊:“他妈的站着看戏呢!她去杀人你不拦着?!”
几人慌忙跑出来,黎里一个人抵不过四个,被拖进屋。
她要去帝洲,找陈家算账:“你们拦得住我一天,拦不住我一辈子!”
程宇帆骂:“你这么冲动,要害死你自己!”
“全都死了算了!!”
黎里喊。她站在他们面前,觉得每个人都很陌生。这个世界变得很陌生了。她不认识他们。
她看着他们,却只能看见昨天她回头的最后一眼,燕羽站在家门口,微笑目送着她的样子。
她知道他想活的。她都知道。
她很快摇了摇头,她不能想,不能想他。不能想他明明给她买了行李箱鲜花和甜点要回家的,怎么就偏偏要去买花偏偏经过了琵琶店;不能想他弹那绝曲时的如雨般的眼泪;不能想他是怎么走去龙门吊上的,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在想什么,内心是否被痛苦自责和悔恨自弃撕扯撕裂;倒下去的那一秒,他害怕吗,疼吗……不能想。多想一秒她的心就要裂开,鲜血淋漓。
她只想往外走,只想去帝洲。
她没有哭,只是发了疯地挣扎,嘶喊,吼叫,摔打,但程宇帆和唐逸煊寸步不让。
她精疲力竭也没能挣脱得了他们。她瘫坐地上,母亲和谢亦筝搂着她痛哭。但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泪。不明白,她都没哭,她们有什么好哭的。
她们都会忘了他的,只有她记得。
唐逸煊双眼血红蹲在她面前,跟她说:“黎里,陈家这次逃不了的。我跟你发誓。燕羽的事儿出大了,他逃不了了。”
“谁都不会放过他。我不管花多少钱利人情,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唐逸煊说,昨天燕羽的直播当时就冲上多平台热搜。所有乐迷粉丝包括路人都在惊慌等结果。但最终传出的却是死讯,且是那样惨烈的方式,民意炸了天。
众人震惊惋惜悲伤痛哭的同时,更多人愤怒地将矛头指向陈家。那些曾经为燕羽发声的人,先前眼看着陈家销声匿迹不再露面,以为他们受到惩罚了,正义赢了。却不想原来他们在蛰伏。民众如遭欺骗,反弹出比之前更大的悲恨的声量。
燕羽作为乐圈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惨死的消息太震撼,太重大;滔天的愤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这次,很多人发声了。与上次不同,他们在支持燕羽的同时,明确站在了陈家的对立面。
宫教授极度痛心且痛苦,一夜无眠后,今早公开发文悼念燕羽,表示对自己无能的悔恨和剧痛。他一反常态地带头站在陈乾商的对立面,呼吁知情人站出来。哪怕不公开也请联系警方。宫教授说:“世界不该是这样。燕羽撞开的一条门缝,请你们一起推开。”
一时间,宫教授的同僚们、跟燕羽合作过的一些艺术家演奏家们纷纷支持转发,并附上对燕羽的悼念和惋惜。
宫政之跟丁松柏通过电话。丁松柏很清楚此次事态的严重性,与以往截然不同。不可能再糊弄。协会公开声明表示切割,希望警方调查,请业内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而林奕扬及唱过燕羽作曲的几位歌手的跨圈层发声,更是将此事推到又一个高点。
一时间,全网都在号召鼓励并请求更多的受害者站出来。
更关键的是,苏玉联系到唐逸煊,说一诺不知从哪里看到消息,哭到晕厥,非常绝望。苏玉跟丈夫及心理医生询问一诺本人后,一家人决定接受声音采访,披露此事。
而师恺通过李新木联系到唐逸煊。他有陈乾商曾经猥亵自己的证据,但他以前不敢对任何人透露。直到燕羽发声,他有了丝站出来的冲动。可他导师是陈乾商的挚友,他犹豫再三,最终又沉默。如今,他很痛苦悔恨,希望弥补。
唐逸煊说:“黎里,你相信我们。如果他名不见经传,或许大家愤怒一下会过去。但燕羽影响力太大太大了,他的死绝对绕不过去。谁都不可能放过。只要我们咬牙坚持,证据和证人一点点出来,陈乾商绝对逃不过制裁。”
黎里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久,冷笑一声:“制裁又怎么样?有用吗?把他换得回来吗?”
唐逸煊哑然。
可程宇帆开口了:“换不回来,但有用。”
黎里看向他。
程宇帆:“折磨燕羽一生的,是歪曲了的是非跟价值,能往回掰正一点,为什么不掰?如果迟来的安慰不是安慰,那你为什么这么恨,非要去帝洲?要的不就是一个制裁?那垃圾逍遥法外,和那垃圾锒铛入狱,在你心里真没区别?没区别你往外冲什么?”
“我要他死!”
“他死也换不回来了。”
黎里看着程宇帆,眼神陡然生出灭顶般的仇恨,扑上去打他。
程宇帆没还手,黎里撕打几下,累了,又瘫坐回地上。
谢亦筝轻声说:“黎里,哪儿也别去了。再陪陪燕羽吧,你不给他守夜吗?”
黎里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燕羽的事闹得很大。很多乐迷想去看他,但唐逸煊替燕父发了声明,不希望打扰。一些没良心蹭热度的自媒体去殡仪馆搞直播,被程宇帆的人赶走,留了清净。
一诺一家接受采访了,没露脸,但一诺一字一句清晰连贯的回答和讲述说明了一切。
师恺公开了多年前的一段视频——
他并非陈的弟子。但初中那会儿,师恺总在燕羽下课时等他,和陈熟了。师恺也想受大师指点,时常请教。他学东西没燕羽快,加上他一直有录生活视频的习惯,会把每节课录下来复习。那天,陈教他时,忽然从背后抱住他,手伸进裤子里。当时,师恺太惊愕,长达一分钟没敢动。幸好走廊外有人经过,陈才松手。
师恺说,公布这段尘封多年的视频,他很害怕,不知未来在学校会是什么处境。但燕羽是他曾有过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悔恨中学时期在燕羽最难的时刻迫于同学间的玩笑流言与他疏远,也悔恨在他那么勇敢地对抗之时,他仍畏缩不敢上前。让他一个人孤身奋斗,迟迟等不到援军。
对恶的沉默,就是同流合污。他恳请更多的受害者像他一样站出来,不要留下终生悔恨。
师恺亲自去帝洲将这段视频交给樊警官鉴定,陈乾商被警察带走。通报一出,再次引发轩然大波。雪崩开始了。
黎里什么也没管,她静静给燕羽守灵。
她看着冰棺里,燕羽闭眼沉睡着,脸颊越来越白。
起初,黎里陷入一种幻觉,她不停努力地回想,像在反方向拨动着时钟,假装此刻是一天前、两天前、三天前——她骑着摩托车经过他家,他说要去给她倒杯水,他轻轻捏她的手说晚上去江堤上走走。那时,燕羽安静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温柔爱意。
她拼命抓着那一刻的回忆,竭力抵抗着时间的流逝,竭力扭转着走动的时钟,让它停留在他抚着她头盔,低头吻她的那一刻。
她通过不断的重复去唤醒那一刻的记忆,夏午的阳光照在肌肤上很温暖,有清风吹过,燕羽的睫毛长长的,嘴唇很柔软……她将每一丝记忆都补到极致,让那一瞬永远生动。
从此,时间停止,他和她还在那里。她靠着这种反复的回想,平静了很多天。
可最终,她的摩托车开走了,那画面烟消而去。他要火化了。
黎里最后抚摸了下他的脸,说:“燕羽,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你好好的啊,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她说:“下辈子遇到琵琶前,要先遇到我哦。”
门关上那一刻,她剧痛难忍,晕厥过去。再醒来,燕羽变成了灰尘。
燕羽葬在江边小屋的后边,他们野餐过的香樟树草地上,能眺望江水和夕阳。
下葬时,黎里颓坐他墓碑前,看着碑上他那张蓝底的证件照,一如初见。她静静的,发不出声音。
于佩敏哭着烧纸,说:“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啊。”
燕圣雨听不懂,他不知道他没有哥哥了;还很开心地往火堆里丢纸钱。
要走了,黎里慢慢起身,走开不远,燕圣雨对她说:“哥哥要你不要伤心。”
黎里没反应,燕回南和于佩敏也没在意。
走了一会儿,燕圣雨又说:“哥哥说她会一直陪着你的。”
黎里这才问:“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刚才呀。”
燕圣雨转身指燕羽的墓碑,“刚才你在哭,他还摸了你的头。哥哥也哭了。”
黎里惊讶,回头望,那墓前只有风吹拂着鲜花。
燕回南和于佩敏也大惊,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黎里也问:“现在呢?”
“刚刚就在那里啊,现在走了。”
燕圣雨说,“他回到一只燕子身上,飞到小屋那边去了。”
黎里就又跑回去,靠着墓碑呆坐了许久。
从江边回家后,黎里很沉默,开始打扫阁楼。谢亦筝想帮忙,她不让。
她一直忙忙碌碌,还挺正常地跟谢亦筝聊天,说她房间以前这儿放着什么,那儿摆着什么。
直到她拉开抽屉,看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燕羽送她的玻璃心,心里一株玫瑰。碎裂的纹路四面八方。
黎里捧着那颗心怔怔数秒,突然悲从中来,一口一口深喘着气,扶着腰坐下,开始不停流泪。
谢亦筝忙问怎么了。
黎里说不出话,一张脸深深皱起,挤满了委屈,像个可怜孩子,她指着捧在手里的那颗心,泪水疯溢。她不停张口要说什么,可太激动太痛苦,数度不能言。
谢亦筝吓得喊阿姨,何莲青跟唐逸煊立刻跑上楼。
黎里浑身发颤,终于溢出一句:“他……送给我的时候,它就已经碎了。”
她捧着那颗心,弓下腰去嚎啕大哭:“妈妈,我还没碰到,那个外卖员就把它摔碎了!他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就已经碎了!”
是谁说,人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该好好捧着。可他这一生从未受过优待,历经苦难,备受摧残。他来人间一趟,落下一身的伤。
燕羽,你觉得解脱了吗?
就是在那一刻,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燕羽彻底没了。
她痛到呕吐一晚上。
当天夜里,黎里从包里翻出燕羽的药,杯子里没水了。她下楼去接,她要把他没吃完的药片全部吞下去。
因不安而起夜的何莲青发现,大哭:“你哥哥明年才出来,你难道要我去监狱里跟他讲,说你没了?”
黎里说:“你有两个小孩,少掉我一个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把你从这么小一点养到这么大!怎么不要紧!!”
黎里崩溃大哭,喊着说太疼了,她受不了了。她没有糖了,以后都没有糖了。
王安平被吵醒,烦得要死,骂黎里哭丧。
这次,她没开口,何莲青冲上去,狠扇王安平一耳光。这个女人抖索着,生平头一次咆哮着将男人赶了出去,要跟他离婚,让他带着他的儿子滚。
何莲青哭道,妈妈以后也没伴了,妈妈给你做伴好不好?
黎里精神太差,吃不下喝不下,被何莲青唐逸煊送去医院休养。她在病床上沉睡了两天,醒着也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镇定起来,跟唐逸煊讲她要发视频。后者同意了。
是在病床上录的,镜头中的黎里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但很冷静。她讲述了燕羽这些年与抑郁的斗争,他无数次的求生与挫败,不断地挣脱又陷落。像是一个人千万次想从沼泽里爬出来,却不断被无数黑色的手往下拖。
黎里说:“我从来不觉得他输。我觉得他赢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中途太累,不小心停下时,被狡猾的病情趁机吞了下去。”
在呼吁大家对抑郁患者进行关心重视后,她提到陈乾商。燕羽、一诺、师恺等人站出来了。她哭着恳求其他的受害人勇敢发声,祈求知情人请给警方提供线索。
“有些人或许还有更多的考虑,但我要告诉你们,燕羽推开的这扇门或许是你们此生唯一的窗口,最后的机会。这次再沉默,你们此生都会深陷黑暗里。不自救,不会再有人替你们去撞门。正义是要靠自己勇敢开口去争取的。我也恳求任何相关的知情人联系警方。我捧在手里的玻璃,已经碎了。但你们的一个举动,哪怕是匿名线索,也能阻止其他玻璃的碎裂。求求你们了。”
她凄惨的状态、极富煽动力的眼泪与话语,再次引爆社会议题。#一起撞开那扇门#,#她捧在手里的玻璃碎了#等话题热度爆升,媒体也大量参与进来,持续分析讨论了数天。
在那之后,樊警官陆续收到匿名线索,说当初奚市医院国际部几个护士在同一年购置了高档小区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线索,称司机酒驾当晚和他一起饮酒的朋友,后来中了“彩票”。同时,因近期一诺受访报案而重新调查一诺事件的警官发现,艺术学校有两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这学期开学没出现了……
而黎里不想在医院住了。她忽然理解了燕羽为什么不喜欢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精神、身体失去控制,会觉得人生消沉无意义。
她搬去了江边小屋。唐逸煊和谢亦筝回帝洲了,何莲青陪着她。
黎里很多时候缩在那张沙发上,闭着眼,假装燕羽还在。在江州、在帝洲、在大理、在南岛、在纽约,很多个地方,他和她喜欢一起睡在沙发里。他侧蜷着,搂着她的腰;她躺着,脚搭在他腿上。
她甚至觉得,燕羽没走,他还在小屋里。
她抱着他的衣服,回想他肌肤的温度,呼吸的气息,发间的香气,肌理的触觉。她每天都会想。这样,只要闭上眼,就一直能清晰地记住他,他就没走。
更多时候,她坐在小屋后门的草坪上,他的墓碑旁。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坐着。陪他吹香樟树的风,陪他看晚霞。
她有时跟自己说,她明白的,她知道他的理想已破灭,秩序已崩塌,信念已摧毁;太爱琵琶可又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内心撕扯痛苦;愤恨失望中却又想抗争嘶喊;这世界和他必须碎一个,只能粉碎了离开。
但她偏偏也知道,那是一瞬间决定的偏斜,力量的失衡。她偏偏知道,他也想要活,也试图重新构建版图、修复秩序。
哪怕心灵已残破,他还努力想把碎片收拾起来,缝补好了,牵住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他知道她在辛苦粘黏着他的玻璃碎片,他不想浪费她的努力。所以,他也在竭力踉跄着往前走,抓紧她的手。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打卡,想去国外,想学作曲,想开始新生活的,都是真的。
所以,她无法释怀。
如果那天找到了燕圣雨的出生证,如果那天他没去买花,买了花没去买甜品,买了甜品却走了另一个方向……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天她跑得太慢?如果再拼命一点,跑快一点,让站在龙门吊上的燕羽能看到她奋力跑向他的身影。
她知道,他就绝对不会跳下来。
可就迟了那么一点点,风筝线就断了。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燕羽,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很想再见我一面?
是不是我再跑快一点,让你看见我,我就能拉住你了?妈妈叫我想开点,怎么想得开?
浑浑噩噩几天,燕回南和于佩敏来了,带来了燕羽买的两个行李箱,箱子里装了燕羽的白狐狸,还有他的一些衣服和物品。
于佩敏把硬币项链、手机和一张银行卡给黎里。
黎里拿了项链和手机,不要银行卡。燕羽挣的钱都跟她讲过,她知道那张卡里有两百多万。她不能要。
于佩敏说这是燕羽留给她的,她依然不要。往复几次,燕回南开口:“叫你拿着就拿着!”
于佩敏把他一推。
燕回南一头花发,低声:“燕羽想让你出国去,留学很费钱。你妈妈跟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你不拿着,以后怎么发展?他说了,你一定要出去。你哥哥的事在,永远是你的限制。去了外头,你才有未来。”
黎里没吭声,鼻子发红。
于佩敏握住她手:“黎里,拿着吧。我跟他爸爸很感谢你。我们很久都不知道他高兴是什么样子了。但因为你,他开心幸福地活过了。他有了爱的人,做了爱的音乐,留下很多经典的表演……而且,因为你……”她哽咽,“我们跟他和好了。虽然还是遗憾,但没有让遗憾更多,误会更深。谢谢你——只是,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我的儿啊……”
一行泪从黎里脸上滑落。
于佩敏哭道:“黎里啊,阿姨没别的请求,你以后能不能每年来看看他。他这孩子犟得很,不肯走的。圣雨非说看到他了,他就在这里。我也总觉得他还在。他是真的喜欢你,你来看看他,他会开心的。你千万别怪他别恨他,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一下子,没控制住。要是我陪他去买花,就没事了。他太苦了,你别怪他。他想过为了你活的。”
“我会的。”
黎里说,“我都知道。”
黎里拿到燕羽手机后,看他的相册。除开和琴谱音乐有关的资料,其余都是她的、或者他们俩的照片视频。
他拍过出租小屋,晾洗的床单;昏昧光线下,她沉睡的脸;比赛后台等颁奖时,他明明在跟人聊天,却拍下了镜子,镜中有他,也有她。那时她在偷偷看他;照片下角有他的马面裙摆,上面有他的下半截脸。
他拍过爬山时,她坐在半山腰的侧脸。她拜佛的样子。
下雪天,江州医院顶楼,他们白头的合照。
她在图书馆里埋头写卷子的样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视频。
住院时,她捡了送他的一支樱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后,他偷拍过她的许多日常。他们一起走路时、坐出租时、乘地铁时、在图书馆学习时、餐厅吃饭时、出去游玩时……很多很多。
还有许多她睡着的样子,靠在椅子里的,歪在他肩上的,贴在他脖子里的,趴在枕头上……许多失眠的夜,他拉开窗帘,借着月光拍下她熟睡的模样。
还有很多他偷偷给两人的同框自拍。有时,燕羽看着镜头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时,他扭头看着她,侧脸温柔。而她看着别处,没注意到他在拍他俩。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拍那么多的。
更多的他们光明正大的合影、视频。有段不知是谁拍了发给他的,当初过沙洲彩排时,她站在他身边讲话,燕羽抬头望着她,听得很认真,在微笑。
她这才发现,从旁观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来那么深情,全是爱意。
她翻开自己手机,看着视频里一个个会走会动,会说话会微笑的燕羽,伤心欲绝,扔下手机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开学,她请假近一个月才去。她没住宿舍,独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还在,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写着他们字迹的便利贴。
黎里每天正常上学,回到家里,像关进另一个世界。反复听他写给她的《离离》。这其实是首悲凄中带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来。
有天她看到东门斜对面的小区,想起他们约好了来帝洲就换房子。
现在,他们本应该一起上下学,住在新的有投影仪有阳台的小窝里。马上国庆了,他们会去逛宜家,买很舒适的地毯、桌布、餐盘装扮新窝。
黎里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觉得自己或许走不出来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独自醒来,看着空空的半张双人床,怔怔发呆,觉得哪里不对,除了那首《离离》,应该还有别的告别。
她又翻出他手机,打开他的备忘录,仍都是关于她和琵琶。
备忘录里记了这一两年的日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单,哪一天与她有关的信息,譬如:
「下午给黎里誊抄语法卡。」
「给她买马克笔。」
「夜用卫生巾没了。」
……
那些打卡目录,也被他转化成文字存在备忘录里,“和女朋友要做的100件事”,他已打了许多小勾。
翻到最底端,有个备忘录里只有两个字:“黎里”
日期竟是两年前的九月底,他刚转来江艺没几天。
黎里发愣,不知他为何会在那时就记下她的名字。
她胡乱翻着,回到最近,看见一个标题《信》。可点开里面只有一行字:「每月邮箱设置。」
她又不明白了。但当晚,她突然想到什么,登录邮箱,看到了燕羽发来的邮件,两天前收到的。
“黎里,
我现在坐在洱海边,你在我旁边玩手机。昨夜又失眠了,很痛苦,害怕活不下去了。可今天醒来,看见洱海很美,你也很美,就又觉得生活有希望。也很庆幸我还活着。
思前想后,要给你写封信。
如果我走了,希望这封信是个正式的告别。当然,我更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为了不让你看到,我会努力。我把它存在定时的发送箱里,每过段时间,在发送前,去调整时间,争取,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
为此,我会竭尽全力。
但万一,万一,如果我失败,我也希望给你一个好好的告别。
一起到如今,好像我该说的一切都已经和你倾吐过。
说实在的,抑郁这么多年,和这世界抗争多么多年,我依然不太理解抑郁,也不理解这个世界。不理解它为何如此恶劣,非要将人折磨摧残,一次次不肯放手,不肯退却。究竟是我格格不入,还是它有问题呢?
抑郁像是一种顽固的寄生,寄生在我的身体和精神里;像一种高阶的生物,不断想要操控我,打败我。不断摁着我的头往下压。有时候,真的很累。可一次又一次打赢它的回合的间隙,我也很开心。
这些年,我一直在和它角逐,摔跤。前一刻,很痛苦,很沉郁,死或许是种解脱。后一刻,又想再坚持,再咬牙,我能赢它,我能好。尤其是你,给我很多力量,让我觉得我真的还能赢,还能再跟它斗下去。或许,它会是我一生的敌人,可此刻我不害怕。
其实,这世界很可怖的吧,像一片废墟。楼宇不断地坍塌,全是危房。我有时觉得,我心中的世界塌无可塌了,可又觉得,还能再去开辟新的疆土,去重建新的城池。
在这世界跟抑郁和黑暗厮打了那么久,我满身伤痕,乱七八糟。
但谢谢你喜欢这个残破的我,让我觉得,虽然我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却还能往前走。
就像现在,和你一起吹着风,什么也不说,我心里也觉得平静,欢喜。在这一刻,我赢了它。未来,我还能赢。
黎里,我希望未来快点到来,此刻我就想和你去外边,开始全新的生活。我想努力学作曲,想继续创作,想给你好的生活,让你快乐。我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挣扎,用尽力气和抑郁和这世界对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只是有时,如果,万一,病痛的痛苦来得太急,在那一瞬间,我没有迈过去。那大概是宿命。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个瞬间。
我真的希望不要有。
可如果万一……你要朝前看,记住,你一定要出去。你在哪里都能生长,这是我最爱你的地方。我一直在默默向你学习,希望能像你一样。因为吸取你的能量,我多活了一天又一天。很幸福。
哪怕有天突然没走过那道坎。你不要哭,不要遗憾。你要知道,我很幸福,你拯救了我。让我成为了更好的燕羽,让我消除了生命里的许多遗憾。让我不再厌恶自己,甚至觉得自己还不错。让我快乐放肆地生活过,笑过,在这世界上留下了许多关于“燕羽”的美好的痕迹。
你真的了不起!这一刻,只是扭头看一看你,心里就充满了希望。想象着未来和你在国外的日子,就忍不住微笑了。
你要带着你的架子鼓去给更多人力量,像曾经给过我一样。哪怕我走了,你也没有失败。你也赢了。你要成为更有影响力的人,你能做到,你也能行。我相信你。
如果我走了,不要伤心,我只是脱离了时空的河流,跨过了沙洲。我会在对岸的玻璃世界守护着,等着你。
我想过,如果下一生有你在,我依然愿意来人世一遭。在遇见琵琶前,先遇见你。
但我并不想那么早在玻璃世界见到你。我想静静等着,看着你游历山川,阅遍世界。你要去更好的舞台,用你的生命力影响更多的人。从此,你见的清风微尘都会是我。早起,看一眼窗户上的阳光,光里的微尘是我;打架子鼓的时候,抬头望一眼打在你身上的灯光。光束里的微尘也是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玻璃知道,我有多爱你。无论在哪个世界,我永远爱你。
啊,现在要和你去骑车了。趁你去洗手间,多讲一句,
上天保佑,我能成功,保佑我能永远无止尽地修改推迟发送时间。上天啊,保佑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保佑保佑!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我会努力。一定会好的。
天知道我多爱你。
燕羽”
黎里想起来了,那天他们躺在院子里看洱海。她在玩手机,他在玩“消消乐”。后来,他们去骑了车。那天很开心,燕羽一直在笑。
她知道他的笑容都是真心的,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想活,他想和她去外面读书。他真的努力了,在很多个被抑郁压制控制的时候,在难受痛苦想离开的时候,他都在挣扎,尽全力走出来。在他备忘录的每个打卡里,在日常每次去超市、去菜市场、去便利店的时刻,在计划转学、计划交换的时候,他在想着和她的未来。都是真的。
因为她都知道,所以更遗憾,遗憾到她嚎啕大哭,可这次,她哭得再凶也没人过来像抱考拉一样抱住她轻哄安抚了。
第二天,黎里去看徐医生,寻求心理咨询。
徐教授说:“抑郁就是这样,上一刻充满生机,下一刻灰暗至死,爱和关怀确实能帮助。但太严重的时候,力量就没那么强了。这个病很狡猾,可能就是一瞬间的疏忽或偏差,人就没了。但这不代表不爱,只是有些时候,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抑郁说到底,是一场孤独的战斗。你已经给他很多力量了。我相信他是感受到了的。”
“我知道,你说过。”
黎里垂泪,“你说抑郁是病人心里的规则尺度和外世有很大偏差,偏偏病人不肯妥协、无法调和,才会生病。所以我明白他的苦,可就因为明白,才无法释怀。太痛了,我一想起他,就太痛了。他到底是多绝望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她泣不成声,“他那时多痛苦啊,我一想到,心都碎了……”
“你不能这么想。”
徐教授眼睛湿了,温柔道,“他幸福过。他胜利过。你要记住这点。很多被抑郁患者留下的亲人,会悔恨,自责,痛苦。以生死和终结作判定,对家属是毁灭性的打击,觉得输了。但我认为不能这么看,这太残忍。你不能往复去陷入这种情绪。我反而认为,在和重度抑郁的斗争中,每多走出的一步,每多度过的一天,都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用力呼吸过的日子,是真实存在的。这点,你不能否认,也无法抹杀。任何留下的家属都应该意识到这点,都应该与离开的家人和解,也与自己和解。黎里,因为你,他没有孤独。”
那之后,黎里定期去接受心理疏导,状态恢复了些。有天她去琴房,看到一束光从窗户漏出来,安静照在架子鼓上。光束中,微尘纷飞。
她愣愣走过去,触碰那道光,微尘在她手边萦绕,莫名地,竟温暖。于是,她拿起了鼓棒。
再后来,她上课能专注了。
她拼命学习,学得很疯很狂。一早去学校练早功,深夜最后离校。回家倒头就睡。偶尔睡不着就玩燕羽的手机,看他的相册,备忘录,玩他的消消乐。
他的消消乐叫“玻璃屋”,看着彩色的图案爆炸消除,她难得的解压。
黎里玩了一个月后,无意间发现消消乐的秘密,明白了燕羽为什么一直玩那游戏——通关后有道具。而他用无数道具建造了一座城,在每片砖瓦里写下了隐藏的文字。
渐渐,她一点一点看到燕羽记录在里边的碎片。几乎都关于她。有些细节她都忘了,要很久才能忆起。
她每天看一点点,每天看一点点,就慢慢好了起来。
刚开始的一年,黎里很少上网。
那一年,陈乾商身败名裂。在师恺报警,他被警方带去调查而黎里发声后,一位快三十岁,已结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励下,站了出来。
他曝光了多年前与陈的聊天记录。他羞于启齿且迟迟不敢露面是因为,他当年太懦弱,没敢告诉父母。他被侵犯时没发烧生病,但他没叫也没反抗。从11岁到15岁,他长期被侵犯,却从未表达异议。甚至在聊天中,他有过顺从与讨好。
这让他羞耻至极,恐惧曝光后可能遭遇的非议,更怕人骂他是自愿的。
他这一发声,彻底打开了盖子。
接二连三的人站了出来,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岗位的、如今还在大学的、近十多个。
唐逸煊说,樊警官那边,燕羽的案子,其他人的报案,都在慢慢进展。只等后续调查。
黎里很平静,什么也没说。
她很少上网了。燕羽去世那会儿,网上很多悼念活动。哪怕过去很久,但他留下的痕迹太多。弦望杯比赛、演唱会斗琴、过沙洲演出、个人琵琶独奏会、数字专辑、许多首交付了的主题曲、《离离》……
他的演奏、琵琶、作曲、音乐都太有生命力了,隔三岔五就在网络里大火一番。
有次,黎里上网搜学习资料,无意看到一张网络传播很广的氛围照——青年峰会那晚,燕羽穿着黑西装,捧着玫瑰花,牵着白裙子高跟鞋的黎里,过人行道。
那时的燕羽和她,眼里有光,笑容鲜活。风吹着他的黑发,她的白裙。
黎里迅速保存,没敢看评价,退了网。
她很拼命地学习。大一结束时,黎辉出狱了,和母亲一起生活,开起了汽修店。黎里按约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带走了墙上所有的便利贴。在新的国度、她见识了更广大的舞台,见到了更厉害的老师,认识了更优秀的同行。
她像一只破土的树苗,疯狂吸取一切阳光水分,开枝成长。
她成功转去那边读书,念了研究生。读书期间,她已是流行乐圈小有名气的独立鼓手。她越来越厉害,欧美各大音乐节、顶级流行歌手都请她演奏。她自己发的爵士乐专辑更是痴迷者无数。
谢菡真成了她助理。
谢菡说,她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就想一辈子跟朋友一起走南闯北,吃吃喝喝。看着黎里被越来越多人喜欢,发光发亮,她就开心。
黎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粉丝,她的风格极受年轻人喜爱。每天都有无数人给她留言写信,讲述她给他们带去的鼓舞和力量,她的音乐她的表演帮助他们从迷茫中走出。这亦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依然热爱舞台,很热爱。
在她打着鼓仰头望时,台顶灯光飞旋;满场海啸般的呼声中,她望见微尘在光束里漂浮。像是燕羽在身旁。
只是,后来,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没有再爱上过一个人。
陪伴在她身边的除了谢菡,就是他的行李箱,他的硬币项链、手机、小白狐,他的衣服他的礼物,那贴满了墙的便利贴;还有他那一缕头发。
在外面的那些年,她越来越成功,过得越来越忙碌充实。有谢菡这个搞笑女在,黎里总是会笑。但谢菡也从来不提燕羽。
有次黎里上网,无意看到燕羽的乐迷在他又一段挖坟火起来的视频下留言,说他现在应该四五岁了吧。
黎里心想,没有。他不等到她,是不会再入人世的。
那时候,她看到关于他的消息,不会太伤心了,有时还能翻看许久;看见夸他的怀念他的还会微笑。
但,也有过突如其来的悲痛。
有次她从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回来,连续几日有些疲惫。中午,她叫谁都不要打扰,爬去床上睡觉。一觉睡到晚上六七点,醒来时,夜幕掩盖黄昏。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正散去。车水马龙安静地映在玻璃窗上。孤独而寂寥。
她坐在昏暗的床上,身边空无一人。无数次,燕羽静静守在熟睡的她身旁玩消消乐的影子重叠在她面前。
一股巨大的悲伤将她的心撕裂开,她悲恸大哭,嚎啕不止。
燕羽去世后第五年,陈乾商的初审判决下来,数罪并罚,入狱十五年;各类赔偿共计87万。陈乾商不服判决上诉。
那天,国内小有名气的过沙洲乐队,宣布成立慈善基金会,专注青少年性教育科普与青少年抑郁援助。
过沙洲乐队依然在,演出收入都用做慈善。黎里早已退出,但定期给基金会捐款。
当初唐逸煊问黎里,给基金会起什么名字。
黎里说:“玻璃屋。”
玻璃屋慈善基金会的标语:“保护每一块玻璃。”
宣传短片中说:有时候,人的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着,别摔碎了。碎了,就不会复原。
不仅是抑郁症,每个普通人都是一块块的玻璃,每个普通人敏感的心、低沉的情绪都该受到关注和保护。
不论在生活中,在网络上,谨言慎行,呵护友爱,保护身边每一颗玻璃般通透脆弱的心。
但黎里有时怀疑,他们努力做这些,有没有意义。这些年,她依然目睹了真实世界网络世界的各类伤害,包括她自己。
她25岁时,早已在国外大红大紫。
她狂暴的、毁天灭地又冲破一切的个人风格独树一帜,吸引了大批年轻死忠拥趸。不管去哪个国家哪地音乐节演出,总有肤色、眼瞳、发色各异的青年们为她疯狂,为她呐喊。
终有一天,她的名气大到传回国内。
欧美出了个很有名的鼓手lili,居然是个华人女生,太难得,是家底很优秀的移民吧。扒一扒,原来是当初参加过《燃爆鼓手》的黎里,进步这么大?脱胎换骨了一样。她怎么会这么厉害,明明背景很普通的,甚至不堪。
再一扒,「她家里出过杀人犯。」「这杀人犯还出狱了,有她这么个有名气的妹妹,那杀人犯现在应该过得很不错吧。」「真恶心。支持这种人等于支持杀人犯。」「有没有把她的事迹翻译了挂去外网科普下?」
谢菡气到大骂。不过黎里走得太高太远,那些人触不到她了。真有人拿英语科普过,但外头lili的粉丝认为她从那样困难的地狱模式走到如今的高度,太心疼太励志太狠烈,更爱她了。最终没能影响lili半分。
黎里这些年心越来越硬,进化得刀枪不入,对纷言浑不在意。只是,她莫名想起当初燕羽说,一定要让她出去。一刹那,她硬邦邦的心豁然裂开一道峡谷,夏天的暴雨冲刷而下,摧枯拉朽,像一场窒息的泥石流。
她当时穿着贴亮片的晚礼裙,头发挽成髻,在某颁奖晚会结束后的晚宴上。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香槟美酒、燕尾服礼裙,忽然呼吸困难,窒息到痛,匆匆离开晚宴,连奖杯都忘了拿。她回家换了身衣服,连夜飞回国内。
燕羽去世后不久,燕回南和于佩敏带着燕圣雨搬离江州,去了梁城。他们给过黎里家里大门的钥匙,说任何时候她想回去,都可以去看看。
黎里推开房门,空气里扑面全是燕羽的气息,干燥的洗衣液清新味。她看着摆满奖杯证书的展示柜,塞满乐器盒的柜子,他的书桌。她在他床旁的沙发上坐了许久。
出门后上江堤。初夏时节,江水奔流。黎里走去凉溪桥船厂,船海里的草更深了,船也愈发破败。棚架的天顶漏出更大片的洞,蓝天映在上边。
她慢慢从龙门吊旁走过,没敢靠近,也没抬头看。
她走到小屋,开锁进去,熟悉的潮湿的空气透着一丝腐朽,带着关于他的记忆扑面而来。像是燕羽的魂灵突然奔涌过来,结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幽风穿透,拂动裙摆,她晃了晃神,望着覆了灰尘的空屋子,有些怔愣地抬起手,拥抱住一个看不见的人。
黎里喘着气,缓了会儿,拉开后门。香樟树下的草坪上,燕羽的墓静静在那儿。
她烧了香,从兜里拿出各个国家不同面值图案的硬币,放在他墓前。过去数年,每次来她都带着硬币。
除开规律的除夕和清明,她只要太想他了,就会来看看。
除夕和清明时,会碰上燕回南一家三口,带着长明灯和糯米团子,有次放了家人的合照。第二年就被雨水打散了。但黎里的硬币一直留在土里。
燕回南老了许多,人也静了。但燕圣雨很明亮,看得出童年幸福。
头一两年,燕圣雨还小,每次来,他都说:“哥哥就在那里啊,我看见了。”
“哥哥还和我说话了,叫我听爸爸妈妈的话。”
“哥哥说,黎里瘦了。要多吃饭。”
但他上小学后,就不说了。他看不见了。
黎里觉得他一直都在。在她的梦里,在小屋里,在舞台的灯光里。
“这个硬币是印度的。”
黎里说,“他们的硬币很搞笑,图案是手指比划的一二三。”
她给他细数着每个硬币的来历,每一段都是她走过的路途,看过的风景。
“放心,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妈妈、哥哥也一切都好。那天我哥问我怎么不谈恋爱。我懒得讲。没碰上再让我心动的人。爱过你这样的,被你这样的爱过,再喜欢别人,就很难。”
她笑笑,“刚开始几年,不敢看你的视频,听你的音乐。现在能看了。我们弦望比赛那会儿,好年轻啊。”
年轻得像此刻墓碑上燕羽的照片。
“知道吗,你的帐号现在成了倾诉地,很多抑郁的人,受过侵害的人都在你那儿倾诉。昨天去看,居然有一千万留言了。看来世上忧伤的人很多。我还好,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很想。每天都想。但,她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们都以为她放下了,走过去了。嗬,那可是燕羽诶,哪儿那么好放下。
她脸上笑容淡了些。清风吹着,她低头捋发丝。
“谢菡很照顾我,她特别搞笑。我就是……过得很好的时候,取得成绩的时候,很遗憾……你……”
她哽住,红着眼睛扭头看奔流的江水,轻声:“我忘了和你说,我想过很多次,我们长大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没想到,你没长大。我只是觉得,太早了。才19岁。”
是啊,多遗憾啊。
黎里回头看他。墓碑上是他江艺入学时的证件照,燕羽穿着白衬衫,脸上撒了一整个春天的阳光,肤白唇红,眼瞳湛黑。
她跪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冰冰凉凉的。她凑近了,亲吻他,唇角弯起,眼泪却落下。
燕羽,我灰暗人生里最宝贵的玻璃。
下次再遇到,给我一颗完整的,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捧着,不许任何人摔碎他。
她吻了他好一会儿,坐回来,擦去脸上的泪。而就在这一瞬,薄云移开,一束灿烂的光从香樟树稍流泻下来。像是某种启示与回应。
她惊讶看着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怔住。那无数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下像闪烁的粉晶,美好而温暖。他说过,要变成一粒尘。
她微仰起头,伸出双臂,环抱住那道光,闭上眼,像是拥抱住了他。仍是熟悉的感觉。这些年,因为怕忘记,她总是闭眼回想他的拥抱,所以一切还清晰。
那束光有着很温暖,很真实的触觉,是他的怀抱。是他化作了光影吧。
黎里微笑着睁开眼,光与微尘仍盛大地萦绕着她,包裹着她。好温暖啊。她靠在碑上,有些犯困了,阳光在眼睫上跳跃,她轻轻阖了眼小憩。风在吹,树在摇,她睡了过去。
没关系,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番外谢菡
番外谢菡
谢菡的大学军训是在大二开学前。那个夏天, 她八月中上旬就去了海城。出事那会儿,她没能陪在黎里身边。
等国庆再去找她,黎里已不提燕羽这个名字了。她每天都很平静, 平静地掩盖着消沉。连活泼的谢菡都不敢贸然去用轻松化解她的伤郁, 默默陪伴她一个假期后, 离开了。
这种事,终究要靠自己走出来。
后来,黎里将重心全放去学习上,变得格外优秀,第二年去了国外,从此没再回来。远隔重洋,她们仍在忙碌间隙联系。谢菡叽叽喳喳跟她分享生活,她跟以前一样,听得认真, 偶尔应几句。
谢菡毕业那年,找不到工作。她小提琴成绩一般, 除了家教,没什么出路。黎里问:“你想给我当助理吗?”
那年, 才大四的黎里已是那圈子里小有名气的独立鼓手。
谢菡当即收拾东西, 飞去国外。她实现了从小的梦想——陪着最好的朋友一起搞事业,吃喝玩乐, 享受人生。
黎里成长得很快。她非常非常努力, 每天十三个小时放在学习练习上,鼓速快到很多专业鼓手自愧不如。基础功夯实到一定程度后, 什么风格的表演她都驾轻就熟。但她最擅长也最受人喜爱的, 仍是她骨子里倔强、疯狂的一面。
她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第一张爵士乐专辑《Lili》一经发出,震动乐圈。她高质量、极富个人风格的演奏为她赢得了专业人士的盛赞, 也收获了无数年轻粉丝。无论专辑制作、现场演奏、演唱会、音乐节、鼓手节、专业比赛、评委,各类邀约不断。音乐奖项拿奖拿到手软。
谢菡每天看着她ins疯涨的粉丝数,心花怒放。名气传回国内后,起先有一波冷嘲热讽。
但黎里工作很忙,几乎不看国内社交媒体。谢菡想,或许因为燕羽的痕迹太多了。他的短视频,隔段时间就热一次。他留下的经典演奏和音乐专辑太多,虽去得早,但地位已稳固在那儿。且由于圈内后继无人,他的价值越来越显著。隔三差五就被人缅怀。
谢菡陪着黎里,看她在舞台上发光发亮时,总希望她有天能回去,所以很希望大家对黎里改观。在她眼里,她就是个完美的女孩啊。
那时,黎里不仅一直给玻璃屋基金会捐款,还私下在国内小城资助了不少公益性质的音乐学校。谢菡挺想找公关营销下,但黎里不愿意,就作罢了。
不过,一年又一年,随着黎里取得的成就越来越大,国内她粉丝越来越多,声音压倒了挑刺的人,舆论慢慢回转。但黎里依然没有回去发展的意思。她说,在外头生活这么多年,习惯了。
她还说,现在过得挺好的。
她确实过得挺好的。她26岁时,推出的第三张爵士乐专辑第三次拿到最高音乐奖项。以一个亚洲人的身份取得如此成就,可以说是流行乐界的标杆了。
而她的主题永远是抗争、呼喊、公平、和平、正义、不屈,所以喜爱的人爱她爱到疯狂。
她有钱,有名,有利,有无数追随她爱她的粉丝。她依然很刻苦努力地练习,不断提高技术。工作之余,做着慈善,四处旅行。只是身体不太好,太过劳心劳力,医生说她心脏有早衰迹象,叫她别太劳累。可她就是工作狂,哪里歇得下来。
她是个很好的榜样,尤其对青少年。她的表演因风格摇滚,爆炸,主题热烈反抗,很受年轻人尤其个性乖张的叛逆少年喜爱。
她个人风格非常突出,着装、妆容、发型都深受粉丝追捧模仿。她性格也干脆刚硬,最初闯荡时,有同行讽刺嘲笑,她亲自下场喷。谁要惹她,她自己第一个站出来撕。行事风格与音乐相当一致。
但她私生活非常干净,在混乱的摇滚圈中,简直一朵奇葩。
很多次接受采访时,她聊起坎坷戏剧性的儿时经历,主持人会夸赞她很酷很棒。黎里却说,还是不要太尖锐为好,去寻求更好的解决方式,以免伤人伤己。可以有个性,但不要走极端。
很多人追她,不乏有钱人。但谢菡眼里,黎里光芒四射,谁都配不上她。她什么都有,不需要男人来彰显。偶尔谈个恋爱放松放松倒可以。
可她一心搞事业,对恋爱无甚兴趣。谢菡说:“你别学我啊,你就该多谈几场恋爱。”
黎里只是笑笑。假期,她会跟谢菡一起全世界各地旅行,平时也和朋友们走动聚会,她的生活满满当当,塞不进去别的东西了。除了闲暇时,她会玩消消乐。
谢菡隐约想起燕羽以前玩消消乐,但她记不太清了。她想,和燕羽那样的男生谈过,再想喜欢别人,确实太难。
但她从来不讲,黎里也从不提燕羽。
这些年,黎里和许多国内来的民乐乐手合作过。有次遇上一个弹琵琶的,对方是燕羽的乐迷,特别喜欢燕羽,专门学过他的曲子和指法。他当时出于礼貌,提前先跟谢菡讲了。谢菡本能地说,到了黎里面前,不要提燕羽。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讲,但她就那么讲了。
后来,黎里和他合作得很顺利,并没什么异样。但没过几天,她忽然要回国,那时不是春节,也不是清明。谢菡问她回去干什么。她说想爬山。
谢菡和她一道回去了。
爬山时两人还有说有笑。谢菡本就是大大咧咧开心果,把黎里逗笑很容易。
进寺庙后,谢菡收敛了。她这些年顺风顺水,很快乐,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家人朋友都健康平安。
她拜完佛,见黎里一直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闭着眼,不知在求什么愿。
这些年,她每每回国,必上山求佛;在国外巡演工作,碰上教堂寺庙也必去祈求。有时候,她会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彩绘玻璃下坐一下午。
她还能祈求什么呢。她事业如日中天,影响力一流,什么都有了,还能求什么呢。
谢菡从没问过,也不打扰。
她在外头转一圈,碰上个算命的,百无聊赖算了算。大师说,她这一生没什么大成就,但很顺遂。四十岁以后才会结婚,命中无孩子,但婚姻幸福。
谢菡说,我是不婚主义,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只想跟朋友一起玩乐,你算得不准。
大师说,那你到老了再来找我吧。
黎里过来,听见他们说话;大师见了,问她要不要一算。
黎里不好奇,不想算。正要走,却不知怎的,退回来说,帮我算一个人吧。她给了一个生辰八字,说:“是男的。”
大师说:“这人是你朋友?”
“嗯。”
“长得很漂亮啊。文曲星,艺术天赋极高,很罕见的天才。”
黎里待他继续,就听他把此人各种夸赞一番,说他为人如何如何,成就如何如何,未来的地位如何如何。
谢菡皱了眉,心想果然江湖骗子。
黎里倒没表现出来,说了声谢谢,起身要走。
大师说:“不过,流连人间,不肯转世,大概是有实在放不下的人。”
谢菡顿起鸡皮疙瘩,黎里很沉默,问:“他过得好吗?”
“自由了,但心中有牵绊。”
黎里又没吭声,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句:“那就好。”
下山的时候,谢菡回过味来,说:“你别信他,我觉得他乱讲。他完全是揣摩你的态度和反应,来猜的。这种所谓大师,都是察言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