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似被隐形的钢线牵引着,诱使沐煦跪在雪地里,低下头,慢慢靠向许茕茕。
哪怕只有一句是真的也好。
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触上了沐煦的脸,唇与唇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她浅浅的呼吸洒向他,在黑夜中荡起涟漪。
还好,她还有呼吸。
还好,她的唇还有温度。
还好。他心想。
直到许茕茕将手指用力刺入他的右眼。
剧痛袭来。
女人纤细的指节毫不迟疑地插进了沐煦的眼眶里,如果不是他及时退开,她一定会直接挖出他的眼球。沐煦捂着眼睛倒了下去,许茕茕趁机翻身爬起,先是一脚踹向他的太阳穴,接着又用脚尖直击他的心脏,最后重重踩上他的脖颈,果断干脆,没有片刻迟疑。
招招死穴。
仅在十几秒之内,沐煦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你说得对,没有从天而降的王子,也没有光环四射的公主。”这次轮到许茕茕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所以,还是应该靠自己。”
从小干着苦活累活长大的人,并不会因为被保温杯砸了一下额头就失去知觉。
沐煦右眼缓缓淌下一行血,无奈地笑:“你果然是骗我的。”
许茕茕盯着他:“那个叫桥花的女人,连骗也不屑于骗你,所以你就在恼羞成怒之下杀了人家,对吧?”
沐煦身形一僵,方才的惬意与风度霎时消失殆尽,面色狰狞:“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不,没资格的人是你。”许茕茕面无表情,“不要装深情了,在你亲手杀死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爱她、惦念她的资格。如果桥花化为厉鬼,看见你这副自我感动的样子,一定会大笑着掐断你的脖子。不过放心,她不会被困在这片树林的。桥花的灵魂会去往自己心之所向的地方,一个充满快乐、自由、没有你的地方。”
“当年发现桥花的尸体时,我一度很不解她的眼睛为什么是睁着的,究竟是多大的冤屈,让这个女人死也不能瞑目?现在我懂了,她是在记录下你的丑态,是在用轻蔑的眼神鄙视你,嘲笑你,唾弃你,更是在暗中提醒我,一定要远离你,永远不要靠近你。”
“对了,当年你母亲一定也是看穿了你的阴暗自私恶毒,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你吧?我早该发现的,为什么明明是丈夫犯了罪,她却要连同儿子一起抛弃?原来,是你活该啊。”
“闭嘴!闭嘴!”沐煦声嘶力竭,挣扎着试图爬起,被许茕茕一脚踹中胸口,又重新倒了下去。
他瞪着她:“其实,你也并不全是在骗我,对吧?这十四年间,但凡我主动撩拨一下你,你一定早就对我投怀送抱了,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乖乖给我生了,可我偏不,我就喜欢看着你苦苦暗恋、爱而不得的样子,凄惨又好笑!”
许茕茕低下头,望向滚落到她脚边的保温杯,望向那片沾了血的霞光。
拿起它,砸向他。
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她。
砸破他的头,砸烂他的脸,砸出他的脑浆。
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她想怎么砸就怎么砸。
世上唯一的纪寒灯,只属于她的纪寒灯,被这个人杀了。
她应该杀了他。
杀了他。
善良,道德,正义,全都是笑话。
她这一生所坚守的,履行的,全是笑话。
她错了。
她后悔了。
她不该做什么好人,更不该教导纪寒灯做个好人。
仇恨,恶意,痛苦,怨毒,才是永恒的,牢不可破的。
稍不留神,它们就会钻入你的心底,浸染你每个细胞。
做恶人可以在犯罪后逍遥自在十四年,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他者的人生,可以毫无负疚感地以自己为世界第一中心。
而做个老实的好人,只会沦为被轻飘飘踩死的蝼蚁。
所以,杀了沐煦。立刻。
许茕茕弯下腰,将手伸向那个沾血的保温杯。
忽然间,槐树下吹过一股风,阴冷得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凉意直刺她心口,以迅猛之势吹散所有戾气,猝然唤醒她。
她那坠入黑暗漩涡中迷失沉沦的灵魂,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拽了回来。
许茕茕抬起头,看向头顶晃动的树枝。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朗少女,因为一条红裙子,她走到这棵树下,与桥花四目相对。
无论过去多少年,那个瞬间始终停留在许茕茕的脑海里。
假如那一刻可以重来,她想,她一定会蹲下身去,用自己干净的衣袖,小心地,温柔地,擦一擦桥花脸上的血。
再也不会害怕她,抗拒她,逃离她。
无辜死去的女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真正的恶鬼,披着人皮,隐藏在人间。
桥花的时间停止了,而许茕茕的人生还要继续。
杀意已然退散,她却只觉悲凉。
神明啊,为什么直到此时此刻,你还在用那无谓的良心束缚我们呢?
“许茕茕,你是真心爱过我的,可惜,我不稀罕,不在乎。”沐煦还在阐述着他信奉的真理。
“原来,撕开精致的外壳后,你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渣而已。”许茕茕自嘲一笑,踢开脚边的保温杯。
“穷酸也好,艰苦也好,就算我们的人生再过低贱,那也比你活得高尚。别太自信了,桥花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这些年我之所以经常去你店里帮忙,就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而已。”她眼底泛起淡淡的不屑,“你知道的,本人一向富有同情心。”
“可怜?!”沐煦捂着胸口,因嘶吼而发出呛咳,“凭你也配说我可怜!?你爸妈死了,纪寒灯死了,你克死了所有爱你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怜?很好,我不该杀你,我应该放任你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永世孤寂!全世界也只有纪寒灯那个瞎了眼的野种才会看上你,从此以后,再没人会爱你、陪伴你。许茕茕,你比我可怜多了!可怜一万倍!”
“谢谢你,沐煦。”许茕茕忽然说。
“什么?”沐煦一怔。
许茕茕捡起地上那副红手套,非常用力地抱在怀里,低喃:“谢谢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是爱着纪寒灯的,就像他爱着我一样。怦然心动的爱。撕心裂肺的爱。刻入骨髓的爱。”
“闭嘴。”沐煦沉声道。
“天。”许茕茕一边落着泪,一边笑起来,“我好爱他。”
爱他小心翼翼的眼神,爱他脆弱委屈的泪,爱他炽烈无畏的吻。
爱他的坚定,爱他的隐忍,爱他的执着。
爱他无论何时都会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她。
“可他已经死了。”沐煦嘲讽。
“那又怎么样?”许茕茕仍在笑,“纵然他变成僵冷尸体,你也连他的一块小小尸斑都比不上。”
死亡,真是残忍而又浪漫。
它让人类平时坚守的伦理准则变得废弃无用。
它让外界的眼光,流言,谩骂,都不再重要。
它让她在永远失去他之后,终于承认爱上他。
许茕茕转过身,将沐煦抛在雪地里,抱紧怀中的红手套,踉跄着,朝路灯的方向走去。
沐煦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浑身骨头都在疼,几乎要咳出血来,她刚才踹的每一脚都下了狠劲,差一点就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愤懑地咬牙切齿,张口而出的却是笑声。
真够狠啊,许茕茕。
她会报警,说出一切,他会坐牢,判刑,会像沐山一样凄惨死去。
追上去拦住她?扑倒她?拉着她同归于尽?
算了吧。
算了。
沐煦摘下脖子上的灰格子围巾,踩着雪堆,将围巾挂在了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垂落,打结。
桥花,我来陪你了。
沐煦将脑袋伸进打结的围巾里,熟悉的肥皂气味瞬间包裹了他。
他讨厌极了这个味道。
廉价。土气。下贱货。
他永永远远也不会喜欢上这个味道,更不会喜欢上她。
之所以放过她,只是为了让她活着孤独终老。
仅此而已。
沐煦直视着不远处那个背影,心想,他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桥花,只有桥花。
可他最后唤出来的,却是——
“茕茕。”
如同往常一般,温暖和煦的语气。
她听见了,但没有回头。
树干上的积雪落了下来。
许茕茕走到路灯下,低头看着红手套上的血迹,那是纪寒灯的血。
她慢慢跪了下去,如忏悔,如哀泣。
神明说,恭喜,幸存者。
恭喜你,迎来无边孤寂。
雪粒镇(完)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9 19:17 发表于江苏 163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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