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燃没办法也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她的心境,她将一束百合放在严若臻的墓前,手指摸了摸碑上的刻字,摸过那些字的每一处笔划,之后,转身离开。
*
假期很快结束,书燃又回到了弈川。她并没见到周砚浔,也没和他联系过,去主任办公室递交材料时,偶然听人说起,周砚浔从请假变成了休学。
他休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周家把周絮言的事彻底瞒了过去,没有一家媒体做过报道。外人提起盛原,只知道继承人叫周砚浔,鲜少有人知道周絮言,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书燃听谈斯宁说,周淮深的夫人生了场重病,精神状态奇差,被送到了一处私人经营的康复中心。名为治疗,实为软禁,防止她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到盛原和周家的声望。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是,在周淮深这种人面前,天大的恩情也比不过切实的利益,真金白银才是最可靠的。
“这阵子,周砚浔的心思都用在了窦信尧的案子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谈斯宁说,“他铆足了劲儿要让那个畜生被重判,还严若臻一个公道。”
书燃在做一道货币理论的论述题,闻言,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她将耗光墨水的签字笔扔进垃圾桶,换了支新的,继续去写。
谈斯宁看着她,试探着开口,“燃燃,你别怪他,他尽力了。”
书燃垂眸,看着手上的题目,睫毛很轻地颤了下,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怪周砚浔,从未怪过他,她是在跟自己较劲,想不开,也过不去。愧疚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叫她喘不过气。
有一天深夜,书燃睡不着,站在阳台上吹风,突然收到唐梓玥发来的消息。
唐梓玥说窦信尧出事了,要坐牢,可能十几年都出不来。窦叔叔愁得头发全白了,妈妈整天在哭,她很害怕,问书燃她该怎么办。
长长的几条文字消息,书燃慢慢看完,之后将聊天框清空,没有回复。
时间越走越快,季节更迭,“CFA大赛”亚太区赛程即将拉开帷幕,书燃告诉苏湛铭,她退赛了。
苏湛铭有些意外,问她为什么。
书燃看着咖啡厅外的日光和行人,轻声说:“我要出国了。”
叶扶南留下的钱,足够支付两年的留学费用,余下的,就要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苏湛铭沉默了瞬,“周砚浔知道吗?”
书燃摇头,“我们好几个月没联系了。”
苏湛铭笑了下,“我很欣赏你的洒脱。”
书燃淡淡的,“你说错词了,我这种人,应该用‘薄情寡义’来形容。”
说完这句,她起身离开。
秋日天空旷远,风很舒服,不冷不热。街道上都是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勾着手臂,说说笑笑,书燃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
最近有几场考试,书燃忙着背题,整日早出晚归。这天她一直到耗到图书馆闭馆,才从自习室出来,回宿舍时,绕路去了趟校外的便利店。
书燃从热饮柜里拿了盒牛奶,身后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没在意,走到柜台那儿,正要付款,鼻尖忽然嗅到熟悉的气息。
几个月没见,周砚浔瘦得显出了一种锋利感,看上去气势十足,莫名震慑。值夜班的店员一边扫码收银,一边用余光偷瞄他,眼睛里滑过惊艳的痕迹。
店内临窗的地方有一块休息区,书燃走过去,在周砚浔对面坐下。柜架间偶尔有客人经过,若有若无的目光,都在看周砚浔。
周砚浔一向不在意那些,他只盯着书燃,平淡的语调:“你要走了?”
书燃手指拨弄着牛奶盒,慢慢点头,“是。”
周砚浔大概熬夜熬得很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那我呢?你还要不要?”
书燃垂着眸,不看他,很轻地说:“周砚浔,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潜台词是,有没有我,你都会过得很好,所以,不必执着。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一切声音都模糊。
周砚浔笑了声,空洞又苍白的那种笑,他眼睛的颜色过于黑,好像压抑着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燃——
“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遇见我?”周砚浔语气不急不缓,“如果没有我,严若臻不会死,你也不会遇见周絮言那个疯子。所有厄运,都是我带给你的,对吗?”
书燃拨弄牛奶盒的那个动作,在这一瞬停下来。
她明明想要摇头,却违背心意,含混的,言不由衷地说:“也许吧。”
空气越发紧绷,外头天色暗成一团,大概要下雨。
周砚浔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忽然说:“周絮言恨的是我,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我,严若臻是无辜的——你有这样想过,对吗?”
书燃小巧的鼻尖忽然泛红,她握紧手指,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
周砚浔靠着椅背,微微仰头,侧脸苍白,看上去落寞又悲凉,很轻地叹了句,“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周砚浔……”
书燃觉得心口闷痛,她待不下去,拿了东西起身离开,擦肩而过时,手腕忽然被握住。
周砚浔坐在那儿,目光看着前方,手指抓着书燃的腕,力道极重,要把骨骼捏碎似的。
书燃觉得疼,却咬着唇不肯出声,僵持间,她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别走,别离开我。”
书燃睫毛轻颤,心口全是酸涩的味道。
那道声音又说——
“燃燃,留下来,求你了……”
眼泪落下的前一秒,书燃有些凶狠地摆脱了周砚浔的桎梏,头也不回地从店里出去,快步离开。
*
出国那日天气很糟,下着雨,风声沁凉。书燃在长裙外搭了条披肩,布料细软,显得身形婀娜,温婉又秀气。
裴裴和赵澜羽都想来送机,书燃拒绝了,这阵子她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再听任何道别的话。
坐在椅子上候机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到书燃面前,轻声问:“您是书燃书小姐吗?”
书燃愣了下,点头说我是。
工作人员拿出一个兔子挂件,很可爱也很普通的一款,“周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您。”
这个小挂件——
那天体育馆偶遇,他捡了她掉落的平安扣,耍赖不肯还,她用这个兔子跟他换。
那时候,他很坏,故意说,给男人送可爱的小玩意儿,是件很危险的事,懂吗?
她嘴上不肯承认,实际上,心跳已经为他变得又乱又烫。
时间匆匆忙忙,转眼已经过去那么久。
“周先生还让我问您一句——”
工作人员也是个女孩子,很年轻,有些脸红,声音也低了些——
“燃燃,能不能留下?”
强烈的酸楚透胸而过,书燃没接那个递到她面前的小挂件,也没回答工作人员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匆匆登上了飞机。
轰鸣响过,机身直入云霄。
书燃俯瞰着逐渐远去的地面,紧紧咬唇,不肯露出一丝哭腔。
无人知道,她口袋里藏着一枚手绳,纯黑的结绳上似乎还留有某人的体温,那份温度,让她怀念,也让她心安。
书燃同样不知道,她离开的那一天,养在衡古的几条龙睛金鱼全都死了。
保洁一脸愧疚,不住地跟周砚浔道歉:“对不起啊周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
周砚浔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神色颓唐又疲惫,他挥手,让保洁出去。
偌大的房子,安静下来,空空荡荡,能听见外头的风雨声。
周砚浔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拉长,一条孤零零的黑色的线——
他求过也哄过,怎么样都没用,她还是走了,把他一个人丢下。
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珍惜的,他深爱的,他挽留的,统统不见了。
耳边全是杂音,脑袋里嗡嗡作响,说不清的焦躁,亢奋着,也阴郁着。周砚浔觉得难受,心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他抓着矮几的边沿,猛地用力一扯,摆在上头的玻璃鱼缸应声跌落,摔得粉碎。
碎片四溅,有一些划伤他的脚踝,漫出血色。他好像没了感觉,垂眸看了会儿,心跳很空,了无意趣。
窗外风雨不停,潮湿又凌乱的夜。
周砚浔慢慢俯身,从碎片中捡起最锋利也最剔透的一块,绕在指间把玩。他手指很长,骨形精致,冷白的皮肤犹如霜雪。
衣帽间亮着灯,温温的暖黄色,他走进去,在小沙发上坐下。
整个人很累,但是,睡不着,太阳穴跳痛明显。周砚浔倚着靠背,仰头望向天花板,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
“书燃。”
“严若臻一条命,我还给你。”
玻璃碎片横搁在手腕上。
边角锋利,映着流光,如同落了颗星。
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