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抑着,未发作。
尚策战战兢兢把程小姐的去向汇报完毕,而后静等着陆政的吩咐。
等了好一会儿,陆政说,“从明天开始,你继续跟着她。”
还要继续跟?
尚策心里打鼓。
方才在楼下,程小姐和先生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作为陆政的下属,即便是稍微听一耳朵,他也立刻就明白了程小姐的意思。
可奈何,先生本人,完全弄不懂。
但话说回来,就像程小姐所说的,他也完全能理解先生的「不理解」。
他高高在上惯了,任何人,要么是他的下属,要么是巴结他的人,就连他的密友,陈晋鹏孟正安之流,哪个不是在看他脸色行事?
他脸色稍一沉,所有人就都得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办错事儿了?
“……明白了。”
心里虽这么想,但尚策万万不敢逾矩,先生没发问,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主动指导他-
尚策离开之后,陆政在二楼客厅抽了很久的烟。
想起之前在南城的时候,她字里行间耿耿于怀于当初刚在一起时他对她不够好,她还说,「我们之间,向来容不得我忤逆,更容不得我拒绝」。
其实,她一直都在怪他太强势?
当时,明明想到了这一层,可是被宋扬牵住她的样子刺激到,他却又继续做了错事,把她弄到瑞和来。
本是想着,等佟宇的事儿告一段落,他拿到筹码之后,就好好地补偿她,好好对她。
可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
她那么委屈,眼眶红红说怕他生气。
他知道自己一千一万个不该,可每当她摆出负隅顽抗的抗拒架势,他总是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她,所以,每每这个时候,他只能强势地禁锢她、本能地下命令。
她岂不是更怕他。
她怪他不肯说「请求」,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整个人的身心都已然被她掌控住,离了她就寝食难安,如果他不「命令」,只依靠着稀薄的「请求」,又怎么才能保证自己能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地得到她呢?
那一夜陆政几乎没有合眼-
第二天是周一。
程若绵从祝敏慧家出发去上班。
两人一起去地铁站,祝敏慧问,“今晚过去一趟把行李拿过来吗?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行李不多。”程若绵挽着她手臂,笑眯眯,“我约了今天中午看房,看的合适直接签,晚上就直接搬过去。”
“这么急干什么?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啊。”
“知道你对我好啦,”程若绵笑说,“等我搬好家,你到我那里去玩,好不好?”
“也好……”祝敏慧上下打量她,“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你一定要跟我说啊。”
昨晚,两人聊到很晚。程若绵大致跟她讲了这半年来自己的工作变动,和陆政的事只是粗略说了些,没讲细节。
可饶是不知道细节,祝敏慧一听也替她生起气来,“这个陆先生,哼,自以为是惯了吧,之前跟着他那一年半,你心里多煎熬啊,现在倒好,他还想要你,就要继续把你弄在瑞和公府?”
“他们这些人啊,得明白一件事儿:这个世界不是任他们予取予求的,不是任何人都要躺平任他们采摘的。”
这么听了,程若绵也只是落寞地垂下眼,淡淡地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祝敏慧看她,“你啊,就是太会为别人着想了。”
程若绵心想,她再为他着想,理解他,也不能再盲目地一头扎进去了。
以陆政的脾气,昨晚被她当面那么说了一通,估计会觉得她不识趣、不知好歹吧。也许他会像以前被她忤逆之后一样,冷落她。
如果冷着冷着忘了她,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她就再也不必那么煎熬了-
中午趁着午休时间,程若绵跟着房产中介一起看了几套房子。
最后,她看中了在离公司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段的一套一居室,租金六千出头,建筑面积只有四十多平,但好在户型规整,客餐厅有两面西向南向的窗户,采光不错。
当即签了合同,赶回公司的路上,她打开通讯录,屏幕停留在「尚策」的界面。
让尚策帮忙把行李送出来,是比较省事儿的方式,可她前天晚上才把行李箱摊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总不能让尚策帮她收拾衣服。
略作犹豫,她决定改天提前问问尚策,趁周末陆政不在瑞和的时候,再过去收拾。
前天晚上……
她本以为第二天回来能跟陆政好好谈谈的,可谁承想,是那样一个结果。
也不奇怪,她早该预料到了,陆政根本不太可能能理解她,从他一直以来对佟宇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傲慢的人。
怎么可能会理解她的处境呢?
不能彼此理解,不如彼此放过。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晚上,程若绵没加班,早早就回去,沿着导航去了租住地方附近的大型商超。
她这个情况,相当于刚落脚,好多东西要买。
结了账,把两个大袋子放回购物车,推着来到门口购物车归还处,正要俯身把两个袋子拎起来,冷不防眼前掠过一道阴翳,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眼前,二话不说把那两袋东西拎了起来。
她愣愣地抬头。
陆政低眸看她,眸色深邃而平静,说,“送你上去。”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知道了她的所在之处。
程若绵不为所动,“不用你帮忙。”
“你拎得动吗?”
他也一样不为所动。
“我自己会想办法。”
陆政已经自顾自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他肯定知道她的门牌号。
这么一想,程若绵赶紧追上去。
小区跟商超就隔了一条马路,程若绵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穿过斑马线,越过门岗进入小区。
陆政脚步停下了,问,“哪栋楼?”
“……你难道不知道吗?”程若绵没什么情绪地说,“查到我的住处,对你来讲是最容易的事。”
当初在南城,他就直接出现在她家客厅里,还把她的室友也弄走了。
强盗行径。
“你不是不喜欢我那样做吗?”
程若绵一顿,看他一眼。
他还是平静,一向沉稳的高大男人,平和的时候看起来真的靠谱极了。
她收回视线,走到了前面。
好地段的老小区,统统是五六层高的旧楼,楼体外墙斑驳,看来物业也不十分尽心,路边处处可见堆砌的不知是什么的破烂玩意儿。
陆政铮亮的皮鞋很快沾染上了灰尘。
楼道昏暗逼仄,处处张贴着小广告,不知道谁家在做饭,整栋楼都飘着饭香。
来到五楼,程若绵输入密码打开门。
陆政把东西放到餐桌上,打开要帮她收拾。
她说,“谢谢你帮忙,请回吧。”
陆政沉默了几秒钟,抬腕看表,“还要收拾东西,还要打扫卫生,你预备自己折腾到几点?”
程若绵不接话,执意说,“您请回吧。”
“我今天,本来打算带着几个人来,帮你收拾打扫,”陆政也忽略她的话,径自说,“但是,我想着,你应该不喜欢这种强势的做法,所以我是一个人来。”
“陆政,”他话音刚落,程若绵就说,“你想干什么?”
陆政定定地看她。
她不想接触他的眼神,别过了脸。过片刻,就听他说,“……我是有很多事没想通,没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顿了一顿,“但是,这不妨碍我爱你,不想让你辛苦。”
程若绵心猛地一颤。
不被触动是假的。
她意识到自己心态的微妙变化,不由地对自己生起气来,怪自己不争气。
她语气不太好,“你爱我我就要接受吗?你知不知道我有自由意志?”
这时候有人敲门。
陆政过去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瓶酒,说,“祝贺你乔迁之喜。”
他递给她,她不接。他就把酒放到了餐桌上。
陆政低眸看着她倔强地别到一边的侧脸,道,“……你当然会不接受,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他绕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低头,低声,“但是,我愿意改,请你给我个机会。”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眼眶红红,闷闷地问,“这是命令还是请求?”
“我坦诚地告诉你,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说是‘命令’,因为这样我能得到万无一失的确凿保证,可是,这样显然行不通,”他略作停顿,最后落脚,“……是请求。”
他的视线一寸不错。
他微低着头,视线几乎与她齐平,眼眸满怀着专注的热度,被他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程若绵只觉,浑身都觉要被烤化了一样。
陆政察觉了她的变化。
他的视线落到她唇上,樱粉色,吻过千百次,他知道她唇的感觉,柔嫩肉。感,让人上瘾。
程若绵也察觉到他气息和眼神的变化,心跳猛地快了一拍,手上却是推了推他的肩,发射弱弱的警告的眼神。
陆政又盯了她好一会儿。
她有意要从这个氛围里脱身,借口去了洗手间。
用冷水扑了扑脸,温度稍降,她从洗手间出来,陆政已经在帮她铺床,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摆放位置。
她别无他法,只能加入,一起收拾。
不大会儿,门又被敲响了一次。
陆政过去开门,拿了一整套的某品牌吸尘器进来。
程若绵在卧室套枕头,偏身探头往客厅看一眼,陆政穿着西装大衣,手持吸尘器,正微俯着身打扫地面。
他这个人,恐怕一辈子都没干过这种事,倒也没显得不熟练。
刚搬进来,东西还不多,半个小时就收拾妥当了。
程若绵要开口请他离开,就见他四处走动,像是在各处检查了一番,回到她面前,道,“燃气和热水器都没什么问题,灶台开关有点儿钝,要拧两下,按住一会儿。暖气不太热,我明天打电话让人来维修,还有,”他略抬下巴示意,“你这屋,层高太低,又全是这么大灯罩的吊灯,照明太差了,明天我找人来给你换掉。”
程若绵没作声。
“你要自己住,我尊重你,但是最起码要住的舒服点,今年冬天天冷,别回到家了还冻得哆哆嗦嗦,好吗。”
她慢半拍点点头。
“……那我走了。”
他嗓音低沉,就在头顶上。
她还是点头。
“明天再来看你。”
程若绵连点头也省了,垂着脑袋不说话。
陆政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低头,“程若绵。”
她不吭声,但是生怕他又要继续说什么能蛊惑人心的话,索性不管不顾,低着脑袋推着他的腰把他推出门外,说了声再见,就把他关在了门外。
她刻意没有去看猫眼,迅速脱衣服去洗澡。
热水淙淙浇下,她意识到,如果是她自己,断断是想不到还要检查一下热水器。她虽懂事乖巧,但像下雨记得备把伞这类生活小事,以前都是祝敏慧在替她操心。
后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事都是他差人给她安排,生活在不着痕迹中滋润舒适,是而,她还没接触过他这一面。
没想到,那样一个锦衣玉食的男人,还挺靠谱的。
洗澡护肤吹干头发,拿起手机。
屏幕上几条消息,来自二十分钟前:
「陆政:明天下班我到公司接你」
「陆政:盖好被子,注意保暖」
「陆政:晚安」
她低眼静静看着,屏幕上冷不防又弹出一条:
「陆政:我爱你」
第68章(6。26大修
从程若绵的住处离开后,陆政回了一趟陆家老宅。
陆老爷子已经在书房等着他了。
陆政进了书房,径自去沙发上坐着喝茶,老爷子从书桌后踱到沙发区域,道,“我想了一天一夜了,也没想通你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要保他们母子,你的升迁,暂时就要摁下来了。”
毕竟是家族内部的丑闻,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总不可能没事儿人一样地照常升迁。
“你不是最在乎权势事业了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陆政点了根儿烟,一只手臂懒懒地架在沙发背上,抬眸定定看他,说,“我要我的婚姻自主权。”
陆老爷子一头雾水,“本来也没让你联姻啊?我们这个位置,联姻反而是麻烦,跟别的家族纠葛太深,到时候反而可能被牵连,被人拿把柄,说我们互相勾结玩弄权术。”
“就娶个家世清白的、温婉贤惠的,伺候你不就行了吗,这你有什么不满意?”
“我唯一想娶的人,”陆政说,“她的身世有点麻烦。”
陆老爷子听他粗略说了背景,脸色凝重下了判断,“私生女?她爸爸现在还在位?你疯了?”
“您别这么大反应,他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现在还好说。”
“你怎么知道她爸爸不知道?万一他一直暗里关注着呢?如果到时候得知小姑娘跟咱们家攀上关系了,他岂不是要起野心?更何况,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圈里都知道了,我们家岂不是要被拖累?”
陆政定定看着他,忽地一笑,漫不经心地,“这是您要解决的问题。”
“还有,咱们大院里开车的那个程阳平,是她的舅舅,程阳平不知道她爸爸的身份,这一点您也得留心。”
老爷子原地转圈踱步,末了仰天一叹,“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您别急着发愁,可以先派人下去一趟,探探口风,据我所知,这么多年他们没来往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大女儿。”
“没什么大问题,他这么多年没有再往上升,差不多快退休了。”
老爷子还是叹气,“凡事,就怕万一。”
“这事儿您先留个神吧,等以后尘埃落定,我再问问她的想法,如果她要认,咱们就坦荡一点,双方大大方方坐下来谈婚事,如果她不想认,这事儿就摁到坟墓里,谁也别提。”
“她认不认,这事儿都不好办。”
老爷子如是说。
“不好办也得办,”陆政一寸不错看着他,“我要娶她,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老爷子看了他半晌,笑说,“……我现在怎么觉得,我保了筠心他们母子,是亏了。”
“您不应该这么想,”陆政道,“我们都是陆家这条船上的人,绵绵以后也是,应该齐心把事儿做好,不应该分哪个带来好处哪个带来麻烦。”
“这是您选择保他们母子的原因,也是我教导陆良骏的原因,如果我们自己从中分裂,一个家人人自危,很快就会七零八落。”
老爷子瞧着他,心里忽而有种感觉。
不知何时,这个长子好像长进了不少,有了心,因而有了当家家主的风范眼界和气度。
最后离开书房之前,陆政停住脚步,问了句,“我妈的戒指在哪儿?”
老爷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他问的是陆家传下来的婚戒。
当初只给了他母亲,后来的两任是续弦,就没再传过。
“……收在你姐姐那儿。”
陆政说了句知道了,转身就要走,老爷子在身后喊住他,“阿政。”
他停下脚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脸色有点差。”
老爷子问。
他面色是一如往常的沉稳,但眉眼间总好似带着些兴致缺缺的颓。
以往他也总是意兴阑珊的,可那都是没心没肺的混不吝劲儿,今天不同,他像是在为什么事而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陆政偏过头来,没什么正形地笑,“您还关心起这些来了?那么闲?”
他推门离开-
周二是个大晴天。
不到中午,昨夜里蓄起来的薄薄的一层雪就全融化了。
中午午休时间,程若绵吃完饭在工位为下午工作做准备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说是有她的鲜花,放在公司前台了。
她起身离开工位过去拿。
前台的小姑娘从柜台里头把花递出来,笑说,“好漂亮的花哦,谁送哒?追求者、还是男朋友?”
程若绵笑着搪塞两句。
把花拍了照发给陆政,附了句谢谢。
嘉信集团总部董事长办公室。
办公桌后,陆政低眼摩挲着屏幕上那“谢谢”两个字。
当初,他第一次给她买花,带着花去找她,情难自禁要她搬到瑞和住,还惹得他们吵了一架。
回想起来,那时就是因为她摆出了消极抵抗的架势,让他情绪变糟,对她恶劣起来。
一直也不知道,当时他离开房间之后,她有没有哭。
可在那之前,两人都还是甜甜蜜蜜的,她的态度为何突然变成了抵抗?
好像是因为他说了某句话。
“先生?”
一直没得到答复,尚策出声询问。
陆政抬起头,回过神,“……你甭管了,以后我自己接送她。”
“好的。”
晚上,陆政开车来接程若绵下班。
程若绵说过不必他接,更不必再去她家,他只说,几个男的要上门,她一个女孩,不安全。
她也不好再推辞。
回到住处,正巧陆政叫的几个工人都到了。
程若绵打开门把人请进去,陆政已经熟门熟路地,挨个带工人过去查看,修暖气的修暖气,换灯的换灯,房间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
客餐厅、主卧的灯都要换,一个接一个地灭过去。
程若绵在厨房弄水果,探头往餐厅看了一眼,工人搭起简易的小梯子,陆政站在旁边仰头跟他交流着什么。
不大会儿,统统修好,陆政把工人们送出门,又顺便拿了几样东西进来。
程若绵从厨房出来,就看到他在拆什么东西。
“什么?”
“加湿器。”陆政看她一眼,“这儿层高太低,装不了新风系统,太干燥了。”
除了加湿器,还有饮水机等各项平日生活里会用到的东西。
程若绵默了默,“……不用你给我准备这些。”
他不接话茬,只是说,“北城水质不好,加湿器里不能用自来水,我差人定期给你送矿泉水。”
她抬眼看他,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陆政绕过她旁边,把掌心贴到暖气片上感受了一下。
比昨天热了些。
“还差点东西。”
那口吻,倒像是他本人要在这儿住一样。
“什么?”
陆政双手插着裤兜,站在卧室和客餐厅之间短短的走廊拐角处,“我看你在南城的住处弄了阅读角,很舒服的样子,这儿要不要弄一个?”
程若绵几乎呆愣住,眼睛几不可查地微微张大——
她本来就打算今晚去宜家看看的,想买个小书架买个单人沙发。但他安排人上门维修,她就把这一茬往后延了。
“……我,”她突然有点讷讷,“我本来是打算今晚去一趟宜家的。”
“宜家几点关门?”
“十点。”
陆政抬腕看表,“来得及,走吧,我带你去。”
程若绵还站在原地,好似要犹豫,陆政直接过去虚虚圈住她手腕带了一把,“再磨蹭真来不及了。”
她被他牵着往门口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我的手机。”返回身去餐桌上拿了,跟着他一起出门-
库里南停在小区外,程若绵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陆政打转方向盘,驶上主路。
程若绵打开手机地图。
有点堵车,但她租住的地方和宜家都在北四环线上,倒是不远,只要不到半小时。
到目的地,直奔楼上家具区。
怪不得年轻人总喜欢没事儿就来逛逛,一个一个样板区域展示了各样的生活场景,书房、卧室、厨房、阳台,个个明亮温馨、惬意松弛,能勾起一穷二白的年轻人对未来生活的初步想象。
程若绵早就抽空在app上看好了自己想要的款式,直奔过去,托起标牌看尺寸。
陆政推着车来到她身旁,微俯了身低头跟她一起看,“尺寸合适。”
程若绵抬眸看他,“你确定?我对尺寸没什么概念。”
“确定。”
她指尖点着,“这三个,分别对应的是?”
“高度、宽度、进深。”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
翻过来看看背面,背面有更详细的尺寸材质等介绍。
程若绵凝神看着,不经意地,鼻尖捕捉到了一缕淡淡的男香。
陆政的味道。
她猛然察觉到,与他距离太近了,头往后偏着侧了侧,头发擦着他的下巴一掠而过。
随着她的动作,陆政眼睫微掀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很快挑选完毕,约定了明天下午送货上门安装。
程若绵本来想定在周日送货,但陆政说他明天下午正好有时间,可以帮她过去开门盯一下。
于是就这样敲定。
库里南原路返回。
停稳在小区门外路边,陆政一起下了车,道,“我去买瓶水。”
也是。
自接她下班回来,帮着她忙前忙后,她连杯水都忘了给他喝。
程若绵懂事惯了,便跟着他一起去了小区旁的24h便利店。
她站在门外台阶上等,不大会儿陆政就出来了。
她刚抬眼看过去,就察觉他递了个东西过来,低眼一看,是个草莓味的冰淇淋。
心里蓦地涌过一阵不成形的酸软。
她讷讷地接过来。
陆政低眼拧开矿泉水瓶,又原封不动拧上,默片刻,淡淡地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你和两个朋友在酒店住的那一晚?”
“嗯?”
“那天我提议你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他掀起眼皮看她,唇角有一抹温和的笑,“你怎么突然间变了态度?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程若绵当然记得这件事。
她咬了咬唇,低低地,“……你凶我。”
怎么可能呢。
他那时完全出于情不自禁,心里满腔爱意往外涌,疼她爱她都来不及,怎么会凶她?
程若绵别开眼,模仿他当时的口吻,“你当时说‘还要犹豫’?”
陆政定定地看她,经她这么一模仿,好像真有那个味儿。
“你的样子……”
程若绵说着说着眼眶红了,“算了,你本来就这样,一点儿不如你的意,你就要摆出那个架势来对我,当时我就知道了,我没资格对你说不。”
“对不起。”
她别开脸不理。
陆政绕到她面前,掌心托起她的脸,低声,“对不起——”
话说到这儿,他这才记起了当时的心情,他确实有一点点不悦,本以为他们是浓情蜜意,可她还在瞻前顾后,他当时确实有点催促施压的意思,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好像是有点施压的意思,”他本能地那么做,他不能容许她不想要跟他一起住,“……我只不过是想要你喜欢我、想跟我长久地在一起,对不起,我方式错了。”
他竟在探究过去的错处,这是程若绵没想到的。她抿了抿唇,瞥他一眼。
陆政用指腹抚了抚她脸蛋儿,把她合进怀里。
低头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这几日陆政都是独自开车往程若绵的小区和公司跑,尚策倒落了个清闲,也是因为他了解最多的内情,所以就被老爷子暂时借调回陆家老宅,帮着跑一跑程若绵家里的事。
陆老爷子把他叫到书房,问,“那位程小姐,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
“本科学的英语,大二时候去英国交换过一年,”尚策一五一十,“程小姐本人对传统文化感兴趣,毕业前就参与了一个大型的跨国文化交流项目,毕业后项目组落地组建公司,她是核心骨干,现在在北城分部当总监,公司主要承接中外文化交流的策划工作,跟各国大使馆有过不少合作。”
老爷子略一沉吟。
工作倒是挺体面,还算是符合他对儿媳妇的定位。
“学外语、做文化交流工作,那本人气质应该不差?”
“那是当然了,”尚策笑说,“很……沉静温婉,又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清冷感,很有气质,要不然,先生也不可能看了一眼就……”
他都这么说了,老爷子心里还是浮现不出具体的模样,“你去忙吧。”
他打算让英姿抽空去见见,回来再跟他说道说道-
周三这天。
陆政一下午都没在集团总部,所有的会议都委托了总助汤旭代为出席。
他本人一直待在程若绵住的地方。
一整个下午,那出租屋里都不断有人进出,惹得邻居老太太也好奇地探头过来看。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白衣黑裤,单手插兜站在客厅,正指挥着灯光设计师调整落地灯的角度。
“这间房卖出去啦?卖了多少钱呀?”
陆政回过头来,判断出对方大概是邻居,微微笑了笑,“没有。”
“哦,那搞这么漂亮。”
“我女朋友住这儿,给她收拾收拾。”陆政微笑着客套了几句,送老太太离开。
……
程若绵今天加了会儿班,回来的时候在楼道里遇到了邻居老太太,老太太刚跳完广场舞回来,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见到她就笑眯眯地说,“哎哟,小姑娘,快回家看看吧,你男朋友给你弄得可漂亮了。”
程若绵微微睁大了眼,笑着,“是吗?”
“是呢是呢。”
说着来到所在楼层,陆政正巧开门出来,一边关门一边抬腕看表,抬起头,“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会议提前结束了,有同事顺道路过把我捎回来了,索性就没跟你说。”
“快回去看看吧,”老太太挤眉弄眼,走出几步还回过头来感叹,“好般配的一对哦。”
陆政输密码把刚关上的门打开,让程若绵先进去。
室内灯光大亮。
她发出一声惊叹,“哇。”
整个房间大变样了,此前只是个简单整洁的出租屋,这会儿,窗帘也换了,灯光经过了设计师的重新布置,增添了些许软装,客厅到阳台的转角处设置了阅读角,落地灯台灯错落,显得温馨雅致,很有格调。
她先去阅读角,发现矮书架上摆满了书,不由扭头去看陆政。
陆政笑说,“从瑞和你的书房里弄来的,你的行李也一并拿过来了,归置在衣柜里。”
「你的书房」。
程若绵站起身,轻轻说,“谢谢。”
陆政让人把瑞和的晚饭送了过来,等餐到的时候,程若绵窝在阅读角的沙发里看书。
陆政去阳台上接了个电话。
客厅和阳台之间没有做隔断,是通透的,她能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
低嗓带着散漫的笑意,显出几分风流,“……什么小姑娘?”
“我这会儿没空。”
呼吸滞住,程若绵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有人攒了局,叫了些女人,邀他过去玩吗?
她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件事。
那件搁在她心里的、悬而未决的罗生门。
当初被谷炎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进圈子,她当然早就知道,他们那个圈子,有些甚至把女人当成应酬和人情往来的一部分,他们那些男人,自有一套他们自己的价值观。
无可撼动的价值观。
陆政也是这样吗?
他不像,他一向光明磊落,坏都坏得坦荡毫不遮掩,不像会背着她……
可她无法完全不那样想。
也许这事儿在他眼里太司空见惯,以至于他根本不会特意提起。
像吃饭穿衣一样,众人心照不宣。
“我要先走了。”
程若绵回神。
陆政从阳台回到客厅,抬腕看表,“晚饭应该快到了,你自己吃了睡觉,好吗?”
她低着头,没吭声。
他在地毯边缘半跪下来,低头探究她的神色,“怎么不说话?”
“没事,你走吧,我今天加班有点累,待会儿要早睡。”
陆政将信将疑,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正巧,程若绵仰脸定定看他,问,“你是要去做什么?”
“我姐姐找我,”陆政道,“她的时间比我还难约,就这会儿有空,我去见见。”
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还有个姐姐。
程若绵没什么波澜地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陆政开车回瑞和公府,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程若绵的眼神有点奇怪,冰冷清透,无情无欲,特别是最后那一问,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决绝的,豁出去的。
陆英姿已经在二楼客厅等着了,见到他便问,“小姑娘人呢?”
“她自己在北四环边儿上租了个房子。”
“你刚从那儿过来?”
“嗯。”陆政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我正巧也有事找你,咱妈的戒指在你那儿?回去找找给我送来吧。”
“成。”
陆英姿去酒柜旁给自己倒了薄薄的一杯酒,边喝边笑看他,“尚策都跟我说了。”她忍不住讥讽似的,“你也是真有意思,以前人小姑娘心甘情愿跟着你的,怎么这会儿反倒要你去追了?”
“你是怎么作到这一步的?”
陆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怎么作到这一步的?
他好像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
“是不是你太凶了?”
陆英姿合理推测,“你啊,日常不是太冷淡,就是太没个正形,总归是没心没肺,”她摇摇头,“大院里头那几个,数你最坏。”
“您来这儿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有正事儿呢,老爷子派我来,想让我看看小姑娘到底什么模样,回去跟他老人家汇报汇报。”陆英姿饶有兴味,“说真的,我也想见见呢,小姑娘到底是被你哪一点迷住了,昏头昏脑地跟着你。”
陆政失笑,“我就一丁点好处没有吗?跟着我就是昏头了?”
陆英姿嘴角一压,做出不屑的样子,“反正你们圈里那些男的,我是一个也瞧不上,一个个,不是太脏就是太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更多的,是酒囊饭袋。”
这话倒是没错,谷炎是他们圈子男人的基本盘。跟基本盘一比,陈晋鹏都算是个好男人了,家族任务完成了,家里外头两边跑两边哄,哪个都不耽误,事业也做的有声有色。
站在有些长辈的角度,简直称得上无可挑剔。
“看上什么了就直接拿,想要什么了就差人安排,总之,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她说着摇摇头,“这种男人,这种圈子,清醒一点的女孩都会敬而远之,你那小姑娘不是昏头是什么?”
陆政本来饶有兴味地听着,时不时瞅她一眼,末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睫半垂,默不作声了。
瞧着他那个模样,陆英姿还以为自己话说重了,惹得他不高兴了,于是有意着补两句,“你跟他们还是有点区别的啊,最起码人模人样,又有能力又有进取心,小姑娘看上你也是意料之中。”
陆政漫不经心掀眼皮瞅她一眼,一脸的:我看你怎么圆。
姐弟俩在这斗法似的,尚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附耳与陆政说了几句。
陆政凝眉听了几秒,迅速做决定,对陆英姿说,“您先回吧。”说完不等回答,他已经和尚策往楼下走,边走边道,“说清楚点。”
“我也并不十分确定,那女人大概是看佟宇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怕咱们也一并跟她清算,所以想跟咱们这儿套套近乎。”
“具体怎么说的?”
“她说,佟宇当时嘱咐她,至少要拍一张照片,且得能清晰地看到您的脸,本来是想要和您的亲密照……”尚策觑了眼先生的表情,“……她当时觉得奇怪,这种照片甚至连丑闻都算不上,即便流传出去也不会影响您分毫,所以她就多问了一句,佟宇回答她——”
“旁人可能不会在意,但若是个喜欢您的小姑娘看到了……”
陆政神情凝重,“备车。”
“诶。”
尚策飞奔下楼-
库里南驶到北四环小区门外,陆政下车拨通了程若绵的电话。
打第二个她才接。
她声音非常平静,“怎么了?”
“睡了吗?”
他直截了当。
“……刚睡下。”
“我要见你。”
过了不到五分钟,门被敲响。
程若绵披上外套,过去开门。
门外,陆政站在那儿,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不想做个疑神疑鬼的人,可是方才他说去见姐姐,真的是去见姐姐吗?
一颗心忐忑不安。
“你的手机呢?”
程若绵边审视地狐疑地看他,边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陆政接过去,道,“佟宇日常跟你联系吗?”
“……嗯,以前偶尔会。”
他怎么又在乎起这个来了?
陆政知道她手机密码,还强制性地在她手机里设置了自己的人脸识别,此刻就流畅地滑开屏幕,点开微信,翻到通讯录「T」那一栏。
存的还是「佟先生」。
他掀眼皮看她一眼。
她像是刚洗完澡,穿着长袖长裤的一套睡衣,长发柔顺地落在肩上,脸蛋儿白里透红。
柔弱无害的小白兔。
陆政转开眼,把注意力重新凝到屏幕上。
稍微滑了几下,他眉头微蹙,“他跟你聊过这么多?”
稍微往上一翻,就是佟宇偶尔发来的各种关心关怀的话语,她回的都很客气且礼貌。
他点开「查找聊天内容」,点开「日期」,循着翻到去年秋天。
点开某个加黑的日期,他上下翻了翻。
佟宇发给她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女人的自拍,背景是他在俱乐部的专属房间门外,他和尚策站在一起,他在打电话。
佟宇发给她一句「有人给陆先生塞女人了,他跟你说了吗?」
果然,佟宇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为了让程若绵厌恶他,以后好顺理成章离开他。
程若绵循着陆政的视线,看看他,又看看他视线尽头的手机屏幕。
她一颗心陡然悬起来,不安变成了命悬一线的紧张和恐慌——
她与他一起,发现了他不忠的罪证。
他周身的气息变得莫测。
程若绵努力镇定,可还是……
她好怕,怕他不当回事儿,怕他冷笑怕他嘲讽,怕他说,“这有什么,你不会还要在意吧?”更怕他说,“我这样的身份,女人都是人情往来的一部分,我不好拒绝。”更怕他说,“我爱你不就够了,你还要我守身?”
陆政把手机还给她,意味不明的一句,“你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以为我睡了别的女人?”
也不知是他神色太平静以至于显得可怕,还是他赤。裸。裸的话语让她难以承受,总之,程若绵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她面无表情点点头,抬手用手背擦了下泪水,很平静地说,“差不多,有一点点怀疑。”
“我没有。”
他说。
程若绵怔怔地抬眸看他,眼泪不断滚落,她手忙脚乱略显狼狈地用手背去擦。
陆政迈入门框内,抵了抵她额头,“看着我。”
她与他对视,深深看进他眼中。
“我没有,从来都没有,”陆政一字一句,像誓言一样,“我今年31岁了,从头到尾,这31年里,只有过你一个,从前没有,遇见你之后更不会有,你听懂了吗?”
程若绵眼睛张大,“真的?”
“这能有假?”他道,“你感觉不出来?”
“没感觉出来,”她还在哭,“那时候太痛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
“对不起。”
陆政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着疼。
不止如此,她那样美好,这么久以来,竟是忍受着他脏掉的误会,待在他身边。该有多煎熬?
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摧毁?
“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说。
“我说爱你,就是全副身心地爱你,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他说,“以后相信我,好吗?”
“嗯。”
她瓮声瓮气地点头。
彼此无声对视片刻,程若绵突然笑了一息,“……可是,你们圈子里的男人,不都认为女人只是人情往来的一部分吗?”
“……很多人都这么想,”陆政坦诚地,“所以,一直以来,有许多人给我塞女人,我都给尚策了。”
程若绵微微张大眼,“……还能这样?”
“我不想睡不喜欢的人,”他略作停顿,“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我有自己的原因。”
程若绵没有再追问,只是低眼点点头。
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些渊源。
陆政凝了她一会儿,“……你想听吗?我原原本本讲给你?”
试探的不确定的口吻。
程若绵抬头看他。他锐利漆黑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她眼中。
她说好,把他身后的门合上,低低地道,“那你进来吧。”
第69章
那一晚,在北四环出租屋客厅的沙发上,陆政原原本本将自家老爷子的事儿讲给她听。
程若绵才知道,他爸爸和妈妈很早就离了婚,离婚后老爷子很快娶了新人,而第三任老婆方筠心,是在混乱中上位成功。
老爷子混乱的“感情”状况,让陆家几个孩子深受其害,次子甚至出走南方,改了名改了姓,几年都不回来一趟,近乎于与家庭决裂。
“越是唾手可得,越应该保持警惕,”陆政道,“况且,那些人我也瞧不上,所以那么多年一直单着。”
程若绵歪靠在他身边,若有所思,“……我懂了,所以,对这些人和事保持距离,能给你安全感。”
“让你觉得,自己不会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不会深受其害,更没有弱点。”
没心没肺,冷酷无情,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
陆政从没有深究过自己的心理,被她这么一说,凝神细忖,“……应该是这样。”
“那你当时对我……”程若绵幽幽地说,“看那个架势,我还以为你是个惯犯了。”
「业务流程」极熟练,起了心思,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她跳进去。
陆政笑一息,偏过头看她。
沙发旁落地灯的光华映着她半边身体,也许是卸下了这么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魔障的缘故,她脸上是种轻松而不设防的神情。
特别是此刻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单纯清澈的眼神望着他,听他讲述那许多,倒像极了专心致志聆听睡前故事的小女孩儿。
他眸光微动,屏息凝住她,不由自主说,“我爱你。”
怪他把这里布置得太温馨,茶几上,香薰蜡烛随着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风微微摇曳,一切都是那么温暖而舒适,程若绵心里软得不像话。
察觉他要倾身压过来,她还是往后退,蹭到沙发角落里,下巴微收,一双清透的眼莹莹望住他。
陆政还是笑,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低声,“……碰碰手总可以吧?”
程若绵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
白衬衫袖筒挽在肘处,露出匀称流畅的小臂肌肉线条,那只手手背青筋蜿蜒,彰显着成熟男人隐而不发的力量感,而他英俊的脸,面色是一贯的沉稳,眸光一寸不错地凝着他。
在等待着她的回应。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试探似的,把手给过去。
轻轻搭到他掌心。
炙热粗粝的触感。
她全身细胞都屏住了呼吸,陆政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白皙柔嫩的,被完全包裹住。他指腹摩挲而过,带来一阵一阵酥麻,蜿蜒直达心底。本是轻柔的,重新试探着接触似的,却很快变了意味,力道似有若无变得时重时轻。
程若绵受不住了,试着往后抽,意图把手抽回来。
陆政却往上圈住她手腕,一把把她拉到了怀里。
她小小啊了一声,跌入他臂弯中。
被他紧紧抱住。
她本是要挣扎,可力道还没完全形成,彼此体温相贴,那感觉难以言喻,她缩了缩肩膀,没动弹。
不知是谁的心跳,一声猛过一声,咚咚地跳。
能感受到彼此呼吸时轻微起伏的胸膛。无声地抱了好一会儿。程若绵能感觉到耳侧他的呼吸。
她默了默,“……你要不要回去啊?把你姐姐扔在瑞和,是不是不合适?”
陆政收紧了臂弯,“还操心这些?”
他声音都哑了,说话时微微的气流拂过她耳际,让她缩了缩脖子。
“别动。”
也不知是不是气氛太热,太一触即发,程若绵也不由放轻了声音,“我说真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你想不想见见她?”
“嗯?”
“……也许你见过了,在文旅局碰见你的那天,她就在副驾驶,”陆政道,“不过雨太大,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原来,原来副驾驶是他姐姐。
程若绵心里松一口气,不过,眼下她也知道了,以陆政的性格,断然不可能一面爱着她,一面跟别人相亲。
“……改天吧?”
“嗯。”
又抱了一会儿,她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来越高,不由地小声警告,“你到底走不走啊?”
“我还要睡觉呢。”
她补了一句。
陆政哑声笑,“知道了。”
他终于缓缓松开她。
接触到他的眼神,程若绵才察觉出危险,幸好一直在劝他走,如若不然……
她拉着他起身,推着他往外走。
把门打开,也不看他,“再见。”-
陆政下楼点了根儿烟,抽完了,才自己开车回了瑞和。
那一夜他都没睡安稳,总觉得臂弯里空荡荡的,抓心挠肝地觉得干渴。
没睡安稳的不止他一个。
也不知是不是室内暖气太充足,程若绵半梦半醒间总觉得仿似陆政在抱着她,热烘烘地烤着,让她觉得热觉得渴。
迷迷糊糊下床喝了几次水。
接下来那几天,陆政每日雷打不动来接送她上下班,没有应酬安排的时候会留下来跟她一起吃饭。
程若绵能感觉到,晚上要让他离开,越来越困难了。
但她若真是执意要他走,他也不会强求留下,只是低眸笑看她,说,“知道了。”
中旬的时候,程若绵领了个出差的任务。
去南方某个小城拜访一位隐居的艺术家,她要跟对方好好聊聊,以期获得将对方的作品在加拿大展出的资格。
她带了一个下属一个实习生,三个人一起飞往南方。
水乡小镇,今年冬季多雨。
安顿下来之后,程若绵先在小镇里转悠了一天,仔细感受了这里的氛围,第二天才独自登门拜访。
那位艺术家十几岁时便凭借着惊人的木雕技艺蜚声业内,这会儿已然千帆过尽隐居了,才不过三十出头。
程若绵敲门进入小院。
骤雨初歇,屋檐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小院角落檐下躺椅上,有个人穿戴着皮质的围裙躺在上头,草帽遮面。
地面潮湿,地砖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脚下有些打滑,程若绵稳住身形小心翼翼迈步,偶尔打滑的一下,还是吵醒了躺椅上的人。
裴青山把草帽拿下来,撑起上半身眯眼循声看。
一个身穿西装套裙的女孩半弯着身,用纸巾擦拭小腿后面飞溅上来的泥点,抬起头来,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您好,我是代表「望青山」过来的,我叫程若绵。”
她戴着副银丝边眼镜,长发柔顺,整个人温柔清透,极衬雨后初霁的景色。
派个这么漂亮的人儿过来……
裴青山笑了下,“美人计啊?”
程若绵略一顿,随即展颜一笑,不紧不慢,“您可以这么认为,如果美人计对您有用的话。”
裴青山看了她一眼,调转头回屋里,“找我什么事?”
程若绵随着他进到老式的堂屋,详略得当地为他讲述了此行的目的,以及落地在加拿大的展览是何规格何主题。
裴青山漫不经心地听了好一阵儿。
末了,也不发问,也不表态。
程若绵礼貌询问他意下如何,他上下打量她这一身职业装束,笑说,“像您这样的人,不应该是在北城的收藏圈、文化圈沽名钓誉呢么?跑来邀请我做什么?我那些个作品,不值钱。”
“您的作品是一方特色的代表——”
她知道,像这样的艺术家,总会有些刁钻古怪的坏脾气,是而事先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条理分明不卑不亢同他讲。
又被打断,“我知道一个人,老周,他之前经由你们的运作,参与了在哥本哈根的展出?”
“是的。”
“是谁想到要邀请老周的?我要那个人来跟我谈。”
“是我。”
程若绵微微笑着,“那是我毕业进入「望青山」后,第一个独立负责的项目,早在本科念书期间我就注意到了他,那样在细腻之处隐隐透出磅礴气势和生命力的作品,被埋没了实在可惜。”
裴青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手一伸,简短地,“名片。”
程若绵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交到他手中。
“你走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程若绵不太有把握,告辞走出两步,又返回身来,“请问,我明天可以再带着实习生来一趟吗?拍一拍您的工作间,为后续展出的前期宣传做准备?”
裴青山没作声。
程若绵意会到,大约是不拒绝的意思。
由是,第二天她带着下属和实习生登门拜访,拍摄了一组照片。
临走前,裴青山送给她一个小木碗。
她珍藏地包了两层,放进行李箱。
当晚,在高铁站,她与下属们道别,她们回北城,程若绵则拐道回了趟老家-
小半年没回了,趁着出差提前结束,她打算在家待两天。
因为她工作完成得超出预期,副总爽快地给她批了假。
程雅琴下班回来看到她,又惊又喜,把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啧啧称叹,“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你又变样了?”
程若绵无奈地笑,“难道又成熟了?”
“可不是,而且,好像比毕业后回来的那一次,开心了不少?”程雅琴洗手打开冰箱,盘算着晚上做点好吃的。
“也许吧。”
两个人聊着些这段时间以来的大小事,很快做好一餐饭。
程雅琴打开电视当背景音,给她夹了块排骨,问起,“又调回北城工作,你舅舅没有再骚扰你吧?”
“没有。”
前几天听尚策说,程阳平好像马上要被调回原籍了,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再继续做司机的工作。
“过的怎么样?和慧慧是不是又可以重新一起玩儿了?”
“嗯,还挺好的。”
“不过北城天气干燥,你得多注意,加湿器什么的得常备着。”
“妈,你别操心了,过了年我都22了。”
程若绵笑说。
“还是小孩子呀,”转念一想,“不过也是,都当总监啦。”
也不知是不是眼看着女儿一天一天更加成熟,靠着自己在外地安身立命了的缘故,每次联系,程雅琴都会不自觉提起她小时候的事。
这会儿也是一样,话语中满怀着怀念和不舍。
程若绵默不作声听着。
说着说着,程雅琴忽地想起来,“哦对,前几天我请人来做了个深度保洁,又在抽屉底下缝隙里找到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
程若绵也起了兴趣,“哦?什么样的?”
“妈妈跟你提过的,小时候带你到北城去看升降旗仪式,你走丢的那次。”
程雅琴从电视柜下翻出相册,抽出一张递给她。
照片上,冰天雪地里,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站在旗杆前,歪头比着剪刀手。
“这时候我多大?五岁?”
“嗯,五岁多。”
程若绵低头细细看了好久,“我能带走吗?这张照片?”
“也好,你离家那么远,是得在自己住处放点小时候的东西。”
话是这么说,程雅琴心里也知道,女儿已然长大立业,大概也快在北城安顿自己的小家了。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说,“不管你在哪儿,以后要跟什么人结婚,在哪里生活,妈妈这儿永远保留着你的房间,这儿永远也是你的家。”
程若绵抱住她的腰,蹭了蹭脑袋。
程雅琴笑了笑,“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了,记得带回来给妈妈见见。”
“嗯,会的。”-
程若绵去出差的这几天,陆政还是偶尔往北四环她的住处去一趟。
给她的花花草草浇水,顺便把衣柜和油烟机也换了。
整个空间里都隐隐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温暖柔和。
周末这天午后,他自己开车过来。
从瑞和她的书房里又带了几本书来,打开阅读角的落地灯和阅读灯,陆政坐在她常待的单人沙发上翻看。
日暮西垂。
他又翻到了那本辛波斯卡的诗集。
检索目录,翻到程若绵曾提过的《喜剧的序幕》。
「他把船拖上山顶,等待海平面上升到这里」。
她管这叫做,喜剧里引人发笑的滑稽举动中隐藏的悲剧内核。
陆政细细感受。
放下了工作、家族事务和所有的一切,细细感受她说这话的模样。
她有着敏感细腻的内心。
美好、坚韧,又有着非凡的共情能力。
兀自出神时,手机响了。
陈晋鹏的来电。
“阿政,来玩吗?这一两周都没见到你的影子,该聚聚了吧?”
陆政本想拒绝,这时候听到了电话那头有女人在喊陈晋鹏,陈晋鹏一叠声地哄着来了来了。
“……谁在喊你?”
“当然是我家小雅。”陈晋鹏乐呵呵地,“喊我打牌呢,刚交到她手上一局,这就不会打了,要我去解救她呢。”-
“阿政。”
陈晋鹏冲他招手。
包厢里烟雾缭绕,说笑声袅袅,听到声响,一众人都站起身,“陆先生。”
陆政微点头,径直走到已经站起来的陈晋鹏身边,道,“我要借一会儿小雅。”
陈晋鹏大脑宕机了几秒钟,脸色变得苍白,抬手虚弱地一指,“沙发那儿补妆呢,我去喊她。”
他走到小雅身边,附耳跟她说了两句,小雅睁大了眼,循着他指的方向往回去,陆政已经抬脚往露台上去了。
小雅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
穿上大衣,手紧紧攥着前襟,越过门檐,走到露台上。
靠近露台栏杆的藤椅上,陆政坐在那儿,正拢手点烟。
小雅轻轻呼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强自镇定地笑一笑,“陆先生,您找我?”
陆政没看她,只是看着栏杆外北城无边的夜色,淡淡地说,“坐。”
“不用了吧。”
小雅弱弱地赔着笑脸。
“坐吧。”
陆政看她一眼,“有事儿问你。”
原来是有事儿。
小雅心下稍稍舒了口气,“您请讲。”
“之前程若绵去了趟你那儿?你跟她聊什么了?”
“……也没……”小雅仔细回想,好像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但小心翼翼看了眼陆政的脸色,她改了口,“……好像就是说起,她又住回瑞和公府的事。”
“说仔细点。”
小雅搜肠刮肚,把能记起来的都讲了,包括什么生孩子、什么相亲,不一而足。
“后来,鹏哥突然过去了,绵绵就走了。”
越听,陆政脸色越凝重。
末了,他一言不发抽着烟望着夜色出神。
小雅也不敢出声询问,双手搁在膝盖上,坐得板板正正,努力假装自己是这露台造景的一部分。
过许久,陆政摁熄烟,重新点了一根儿,才道,“陈晋鹏对你好吗?”
小雅猛猛点头。
心里却在拼命尖叫,陆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他总不会看上她了?不应该啊,他都没正眼瞧过她。
“那你会不会觉得,他高高在上?”
小雅定住了好一会儿,笑了出来,“我没太懂您的意思,他,鹏哥,本来就……”她没想出合适的词儿,换了个说法,“我本来就是要伺候他呀,他挺温和的,对人挺好的。”
本来就是要伺候他……
陆政想起了陆英姿说的话。
她说,你们圈里这些男人,个个自觉自己高人一等,看上什么就直接拿,想要什么就差人安排……
也不怪程若绵总觉她自己和小雅一样,他得到她的方式,跟陈晋鹏得到小雅的方式恐怕没什么区别,甚至,也许他手段更冷酷些。
小雅圆润地融入了圈子,自洽。
程若绵的性子,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角色。这么想来,跟着他的那一年半,她必定相当煎熬。
“你跟她最近有没有联系?她心情是不是好一点了?”
话到这儿,小雅终于回过味儿来,陆先生叫她来,是为了从她这儿了解程若绵的想法。
她听陈晋鹏提过一嘴,陆先生最近在追绵绵。
“最近没怎么联系,但上次她去我那儿的时候,心情很不好,”知道了事情由头,小雅胆子大了些,“……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反抗你,很沮丧。”
“嗯。”
陆政无意再多说了,“你去忙吧。”
小雅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鞠了一躬,紧步离开-
陆政在露台上又坐了许久,久到觉得凉,才起身离开俱乐部。
回到瑞和。
他洗了澡换了身儿衣服,本来是在二楼客厅沙发上处理工作,待着待着莫名觉得不安,转了一圈,最后是去了程若绵的书房。
他给程若绵发了好几次消息,她都回复得特别慢,打电话过去,会直接被摁掉,她说是在陪妈妈,不好一直看手机。
他当然理解,可还是觉得焦虑。
他的生杀大权现在全权握在她手里,他丧失了唯一一条保命用的措施:「命令」。
不能命令她必须24小时回复他,不能命令她马上回到他身边。
拉开书房抽屉,翻看她的照片,点开语音条,把她那句“我到家啦,先不跟你说了哦。”反复听了无数遍。
这时候家里的安保上来敲门,说是郁景明带着郁小麦过来了。
郁小麦是第一次来这儿,兴致满满地到处看。
郁景明熟门熟路到酒柜旁给自己弄了杯酒,也递到客厅沙发上的陆政手里一杯。
陆政接了酒杯,但没抬眼,视线还停留在手中的照片上。
“想什么呢?”
陆政看了他一眼,把照片放下点了根儿烟,才道,“没什么。”
“最近进展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还是这个表情?”
陆政没回答。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回想起前几日陆英姿的话,再加上方才在俱乐部,小雅那个战战兢兢的样子,这些如当头棒喝,让他猛然清醒过来。
陆英姿说的没错,自觉自己高人一等这一点上,他跟其他男人是一样的。
也不怪程若绵说怕他。
可,当时陆英姿那样说,他也只是沉默,只因为,他虽然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还是固执地不肯放弃自己所占据的那一点地位优势。
就像在北四环她租住的地方,程若绵再次问他「是命令还是请求」时,他还是很想说是「命令」。
稀薄的毫无威慑力的「请求」,不能为他带来任何保证。
当初得到她、在南城强硬地闯进她的生活、把她弄到瑞和来,虽然都是错误的做法,可,从结果看,不都为他争取到机会了吗?
但她不喜欢,于是这些时日,他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表现。
可是,内心深处,他并未全然说服自己,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这会儿她因出差而短暂离开,更让他一颗心动荡不已。
郁景明换了种问法,“小姑娘还在跟你置气?因为你把她弄到瑞和的事?”
“……不止。桩桩件件都是错的。”
“明知道是错的,明知道她不喜欢,为什么总还要这么做?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陆政没什么温度地看他一眼,淡淡地,“没有别的办法,我总不可能全权缴械,只指望着她对我发发慈悲。”
郁景明定定瞧了他半晌,长叹一口气,“……阿政,你爱那小姑娘?”
“当然。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可是,”郁景明靠在酒柜边,一字一句,幽幽地,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他,“爱就是会患得患失,爱就是会把自己的所有全权交给对方,爱就是没有保证,爱就是会让你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陆政不以为意,笑一息,“你倒是挺懂。”
“爱不是掌控对方,而是被对方掌控,”郁景明放下酒杯,点了根儿烟,笑说,“你总是习惯了做掌控局势的那一方,习惯手里有筹码,一朝发觉自己被某个人弄得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你当然会不习惯,你当然会本能地要确保掌控权在自己手里。”
陆政眸光微凝瞧着他,内心震动不已。
很多线索在脑海里交织,一时间理不出章法。
郁小麦正在仰头看挂画,皱皱鼻子嗅了嗅,立时回过头来,手一指,“郁景明!不许你抽烟。”
郁景明笑了,“这是在阿政家里,也不行吗?”
“不行。”
郁小麦斩钉截铁,扑过来要夺他的烟。
“别烫到你了。”
郁景明把烟拿远了些,“好好,我不抽了。”
他把烟摁熄。
郁小麦注意力很快转移,又问陆政,“我可以到绵绵的书房里看一看吗?听说她有很多藏书在这里。”
“不行,不要打扰到别人。”
郁景明先否了。
郁小麦又要跟他叽叽喳喳,吵得陆政心烦,不大会儿就把这兄妹俩轰走了。
瑞和公府重归寂静。
陆政拿着酒杯下楼,去到小院里。
西府海棠凋敝。
一轮圆月朦胧地挂在天际,隔着云层,简直像个错觉。
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脑海里的线索像是在月光照耀下变得清晰了。
细数他的每次错误,从一开始遇到她,一直到今天,每一次他对她冷酷或者强硬,起因都是因为她各式各样的抗拒姿态。
起初是拒绝这段关系,后来是拒绝更进一步,再后来是拒绝与他重归于好。
郁景明说的没错,他总是本能地要拿回控制权,本能地利用自己的权势地位带来的压倒性的优势。
可,爱不是掌控对方。
也许,他应该学会交付真心,然后等待对方的回应。
就像那天晚上,他想碰她的手一样。
他不应该在对方回应之前就施压,那样得到的只有她的畏惧和委屈。
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
就像当初,他稍稍对她温和些,她就对他完全卸下了防备。
那时她是在没有任何退路、没有任何保证的情况下,就对他如此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她比他勇敢多了,不带绳索就能纵身一跃跳下悬崖,而他,总是因为害怕失去她而做出种种糟糕的行径。
陆政难以忍受内心的翻搅一般,闭了闭眼。
裤兜里手机震动。
他掏出来摁了接通。
“我刚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啦。”
程若绵跟他说,“你呢?”
“我在瑞和。”
他声音有些沙哑,程若绵察觉到,“你怎么了吗?”
“想你了。”
低沉的嗓,带着轻微颗粒感,沿着电流传导而来,程若绵心头一软,心情如雨后的青山一样,清新绵长,又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我明天就回去了。”
“我爱你。”
他最近总是这样说,每天都至少讲两遍。
“……嗯。”
第二天是个周日,程若绵落地北城,陆政开车去接。
坐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一路畅通。
快到租住的小区的时候,密集地遇到了几个红灯。
程若绵能察觉到,陆政一直在看她,偶尔对视,他那个眼神,低沉晦暗,总好似随时会吻上来。
小别几日,她当然也很想他。
这时候不免心里惴惴,今天晚上,如果陆政硬要留下,她怕自己没有强硬的全面的决心,再赶他走了。
回到出租屋,程若绵第一件事是去看自己养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陆政帮她放了行李,边挽袖子边过来寻她。
她眼睛亮晶晶地,“你把花草照顾得很好诶。”
陆政微微牵唇,“来浇了几次水。”他道,“饿不饿?”
“一点点。”
“我给你做道汤,花胶黄鱼羹。”
“真的?你学会了?”
“嗯,前两天跟家里厨师学的,”他还是笑,“但是只学了这一道,另外两道菜是从瑞和直接拿来的,现成的。”
“我给你打下手?”
“不用,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刚回来,她确实要先洗个澡,好好休整一下,就没再推辞,“那好。”
小小的一居室出租屋里,洗澡的水声和厨房氤氲出的烟火气一起升腾。
三四十分钟后。
程若绵洗了澡,换了身儿干净的睡衣,穿好袜子拖鞋,正好陆政把所有饭菜端上了桌。
她坐下来,挨个尝了尝。
点头,“好吃。”
陆政往后倚进靠背,只是盯着她,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你不吃吗?”
他象征性的拿起筷子尝了尝。
程若绵被他盯得不自在,脸颊悄悄红了,碰巧他手机响,陆政起身去了阳台。
她心下松一口气,吃几口,却又忍不住回身往阳台看。
陆政单手插兜,白衣黑裤站在那儿,宽肩窄腰,沉稳之中又带着隐而不发的爆发力。
很有男人味儿。
她一颗心怦怦跳。
老爷子打来的电话,跟他商量程若绵家里的事。
聊了将近十分钟,挂断电话,陆政回到客餐厅,发觉程若绵脸有点红,正想问怎么了,程若绵就说,“你送我的那瓶酒,要不要开了?”
乔迁之喜的那瓶。
陆政低眼看了她一会儿,“好,我去开。”
启开瓶塞,倒了薄薄的两杯。
度数低,也不上头,她应该能喝。
把酒杯递到她手里,陆政也没坐下,就站在桌边跟她碰了碰杯。
叮得一声。
倒得不多,程若绵直接全喝完了,“还挺好喝的,再来一点。”
陆政却是覆住了杯口,觉得好笑似的,笑一息,“别喝那么猛。”
“为什么?我看度数很低呀。”
“不安全。”
程若绵愣愣地看着他沉沉的眼眸,慢半拍,终于从他眼神里意会到了隐晦的意思。
脸蛋儿更热了。
她欲盖弥彰地别开脸,小声说,“那不喝了吧。”
陆政绕到对面坐下,还是带着隐隐的笑意,半开玩笑似的,“真不喝了?”
中古风餐桌吊灯悬在两人头顶的中央,洒下暖色调的光圈。
程若绵看他一眼,不说话。
陆政又说,“胆儿这么小?”
“这是你的惯用招数,激将法。”
她拆穿他。
引得陆政笑出声。
他轻摇摇头,“你不放心我?”
“是你自己说的不安全。”
陆政盯住她,“你喝太多,对我来说不安全,因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想做别的事,但是,”他略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执意让我走,我哪天没听你的?”
也是。
程若绵把酒杯往他那边推了推,“……那就再来一点点吧。”
就这样慢吞吞喝了几杯。
程若绵能感觉到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于是有意躲着他,催他收拾餐桌。
陆政照做了。
一切收拾停当,他抬腕看表,“你该睡了。”
明天周一,她还得上班。
程若绵看到了他腕上的手链,那是以前她补给他的生日礼物。
“嗯。”
陆政拿起大衣,往门口走。
程若绵送他到门口,刚打开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你喝了酒,怎么开车?”
“我给尚策打个电话叫他来。”
再或者叫代驾,有的是解决办法。
“这么晚了……”
陆政半侧过身,微微勾唇笑说,“别操心这些了。”他抬手用指腹蹭了下她脸蛋儿,低声,“早点睡吧。”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话说完,就要转身推门。
衬衫腰部的布料被拉住。
他偏头低眸看过去。
程若绵低着眼没看他,脸蛋儿绯红,小声说,“要不然,别走——”
陆政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反手把门关上,大衣一扔,托起她的脸低头吻住。
携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呼吸急促交错,让她顷刻间软了身体。
第70章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接触过了,陆政的香味和温度顷刻间占满了所有感官,不由分说。
程若绵呼吸不上来,扎扎实实地要软倒,几乎是全靠着他臂弯的力量才勉强倚靠着玄关柜站住了。
他捧着她的脸,低着头吻她。
唇瓣相触,柔嫩肉。感,浸过酒液的缘故,更添了一层潋。滟的欲。态,隐带着一丝甜香。
在唇上流连了足够久,随后才探入口腔,彼此舌尖稍一碰触便带来更深层次的战栗,悸动一波一波涌上心头,让程若绵几乎承受不住,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没有这样的吻法,即使是他们之间,以前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吻法。
如此让人心潮澎湃,身体和心灵一齐在颤抖,在这唇舌与唇舌的纠缠勾连中,一切都泛着莹莹的水光,有什么东西突然茅塞顿开了一样。
头脑混沌眼神迷蒙,心底却澄澈而清明。
仿似在清透的水底凝望日光投射进来的粼粼光斑。
陆政抱起她往卧室去。
长袖长裤的睡衣,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覆上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缓、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地,依次吻过她的眼睛、鼻尖和唇。
他的手小幅度撩开她上衣的下摆,碰触她的腰腹。
指腹和掌心有灼人的温度,陆政扣着她的后腰把她微微抬起来一些,让身体紧贴。
程若绵感觉到了,于是抓住他的手,小声问,“有没有那个……”
“……没有。”
陆政停下来,借着卧室小夜灯昏茫的光线看着她的脸。彼此对视片刻,都忍不住想笑。
事到临头,竟然卡在这一步。
他低头吻她耳侧。
耳后热气一波一波袭来,程若绵推他的肩,“别……”
他低声,“我下去买?”
她咬住唇,轻轻点头。
陆政低笑,“把你扔在这儿?能行吗?”
“……那要怎么办?”
她默了默,起了点儿玩性,故意说,“那不如睡觉吧。”
她眼睛里面难得有点调皮的狡黠。
陆政动了一下,引得她小小闷哼了一声。
话语隐晦而直白,“睡不了。”
“那——”
陆政吻一吻她鼻尖,“我下去买。”
下床扣袖扣,回头看她一眼。
程若绵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边缘拉到鼻尖处,一双眼睛眨巴着看他。
简直像个小孩儿。
陆政不由笑一息,“……等我。”
在门口拾起大衣抖一抖穿上。
他大步流星出了门。
小区旁边就是24小时便利店。
陆政进去之后,站在收银处那一排置物架前,低头研看。
尺寸不合适,他勉强选了两盒,结账时候看到旁边插着几个棒棒糖,大大的标识表明是草莓味儿,他顺手抽了两个,一并结了账。
走到小区门口,才记起来,车里有。
而且是他能用的大尺寸。
以前和她还在一起时,他备在车里的。
调转回去解锁车子,打开车门,从储物格里翻出来。
听到关门声。
程若绵慢慢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搓搓脸,这才觉出实在太热了。
她蹭掉睡衣长裤,打算待会儿听到他回来的声响再穿上。
躺了不大会儿,又觉得这样躺着等未免太直白太奇怪。
索性翻身下床,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往楼下看。
已是深夜,楼下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不见,只有路灯光秃秃地立着,洒下澄黄的光。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
刚喝一口,就听到了门的响动。
这意外的状况让她进退两难。
应该迎出去看看的,可这会儿她衣衫不整……
陆政反手关上门,换了鞋,经过厨房时候不经意间往里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停住了脚步。
厨房灯光大亮,程若绵臀部倚靠着橱柜柜台,两手抓着柜台边缘,缩着肩膀看着他。那表情,像极了晚上偷吃冰淇淋被逮住的小孩。
单穿着长袖睡衣和内裤,修长匀称的腿并得紧紧的。
他走进去。
程若绵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直到他来到面前,手撑在她身边,将她完全圈住。
经过外面冷空气的洗礼,大衣衣角有些冰凉,半垂着蹭到她腿上。
“……我来喝水……”
她下意识解释。
“嗯。”
这一声近乎气音。
他低头。
她本能地仰起下颌去迎接,唇却没有贴上来,她察觉手心被他塞进一个带棱角的东西。
她不想接,讷讷地,“……给我干嘛?”
陆政低低笑了一声,边低头吻住她,边动手脱大衣。
大衣脱下来,却是垫到了她腰后的柜台台面上。
他一手扣住她后腰,让她离开柜台些许距离,手掌挤进她身后和柜台的缝隙里。
掌心被充盈填满。
好久没这么放肆过了。
陆政深吸一口气,双手失了轻重。
纯棉的小件被不着痕迹往下褪,还没反应过来,程若绵已经被抱到了柜台上。
呼吸急得像闸口湍急的水流,一波一波,让人头晕目眩。
久违了。
不,应该说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只有顺畅只有温暖,只有安心和满足。
他身高腿长,柜台七八十厘米的高度有些偏矮了。
陆政抱起她回卧室。
卧室仅有角落一盏蘑菇型小夜灯亮着。
暖色调的光线近乎散发着热度,随着呼吸和隐秘的声响一起升腾。
程若绵上半身陷在床头柔软的大片的靠枕中,昏茫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他的肩颈和微张的唇。
他更深地低头,她也极力仰起来去迎接,唇舌每一次碰触都无法长久,是因为他的动作带来微微的荡动,不得不稍稍分开些许,在下一次更靠近之时,唇舌又急不可耐地纠缠在一起。
窗外夜幕笼罩。
明日有场大雪,夜色也像静候着雪花降临似的,屏息凝神着。
陆政嗓音暗哑,“有没有想我?”
她说不出话。
“嗯?”他咬她的脖子,“宝贝。”
吻辗转来到耳侧,含。吮她的耳垂,舌尖顶。弄。舔。舐,她受不住,说,“很想。”
“我也想你,”他拂开她汗湿的鬓角,眸色晦暗凝住她,“很想。”-
程若绵喝了点酒的,又经历了体力消耗,洗完澡之后干燥干净地躺到床上,便立刻昏睡过去。
陆政去厨房倒了杯水过来,俯身摸摸她的脸,“宝贝,喝点水。”
她眼睛都没睁,手撑着床单半坐起身,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个干净,随即又脱力地躺倒在床上。
陆政失笑。
关了床头灯,到床上把她抱进怀里。
程若绵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又不见了。
整个人都被滚烫的体温笼罩住。
陆政靠在床头,把她捞起来,安置到腿上。
他跟不清醒的人打商量,“乖,动一动。”
程若绵不满意地哼唧。
唇边凑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她本能嗅了嗅,他说,“棒棒糖。”
她掀开一条眼缝,确认了,张唇含住。
草莓味儿。
甜滋滋的。
注意力被分散些许,她好歹没有再表示不满。
陆政翻身压下来,用被子把两人蒙住。
“好吃吗。”
“……嗯。”
声音娇得不像话。
“还要吗。”
程若绵朦胧地想,不是在吃吗,于是没回答。
接着就感觉到棒棒糖被抽走了,她本能要去够,落下来的却是他的吻。
舌卷着舌往深处探,品尝她口腔里甜滋滋的津液-
第二天一早,程若绵是被工作日的闹钟吵醒。
只响了两声就被人摁了,她还是睁开眼撑起身。
陆政站在床边,白衣黑裤,正在扣袖扣。
“要起来吗?”
昨晚的一切缓慢涌入脑海。
程若绵第一反应竟是害羞。
她跌回床上,往上拉过被子,把自己半张脸都蒙住。
陆政不由牵唇笑起来,声线低沉,“这是做什么?”
她摇摇头,不说话。
他走过来,单膝跪在床上,俯身亲吻她额头,低声,“乖,起来吧,今晚早点睡,补补觉。”
她透过被子闷闷地说,“你走开,我就起来了。”
被子里的她光溜溜的。
“为什么。”
“我——”
话没说出来,他手已经探进被窝,捞过她的腰把她抱了出来,就这样抱着她抱进了洗手间。
放到淋浴间,她脸都红了,立刻推他,“快出去。”
陆政觉得好笑。
尚策接到指令,一早带着几套新衣服和早餐送了过来。
在程若绵洗澡化妆的时候,陆政把早餐进行了二次加工,端到餐桌上。
他就坐在餐桌边,打开电脑开始办公。
回邮件,看文件。
过了不大会儿,程若绵从卧室出来了。
设计感的白色丝绸衬衫,搭配垂到脚踝的黑色宽松长裙,长发做了个简易的编发造型,脸蛋儿白皙清透,整个人像初冬清晨的日光一般,闪闪发亮,又有种清冷的沉静感。
“吃早饭。”
早饭期间,他还是一直盯着她。
像是根本没够。
程若绵一颗心被他勾住,不上不下,又觉焦渴。
好不容易吃完了,两人一起走到门口,程若绵取下大衣,正要穿,人就被摁在了门板上。
吻又落了下来。
陆政在她耳边哑声说,“能不能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