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白着脸道:“我和弃智情愿相信是尸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愿意相信凶手是彩凤楼里的人。师兄,我们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楼里的妓人和庙客个个和善,光从平日相处的光景来看,实在没法把他们跟凶徒联系起来。”
蔺承佑哦了一声:“坏人会在自己脸上写字?你们出来历练这么久,面善心恶的人还见得少了?仁心善念用错了地方,当心误人误己。昨晚叫你们在阵眼里好好打扫,可发现了什么?”
弃智一凛:“每个角落都扫过了,阵眼应该是百年前东明观那位祖师爷精心选的,底下连两个龛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罗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毁成齑粉了,如今阵眼里了无残迹,也不知道东阳子道长最后怎么把二怪打入阵眼的。”
蔺承佑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让你们细细打扫阵眼,说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莲花净童宝像、周围的梁柱也都不能落下,扫了一晚上,就没找到别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正要跟师兄说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异常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蔺承佑心中一动:“干净到什么程度?”
“连层灰都没有。”
蔺承佑迟疑了一下,从园子里那几处水池来看,负责打扫的下人并不勤快,否则水里不会飘满了残枝败叶。外头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会勤加打扫,
不过彩凤楼常有鬼祟之事,楼里的人出于对神明的敬畏自发前去打扫,倒也说得过去。
“此外我们还在香案下的一块地砖上发现了一个印记,这印记很浅,藏在香案后头,别说师兄你们平日发现不了,我们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见,要不是弃智从阵眼里出来时不小心拱开了毡毯的一角,兴许就漏看了。”
“什么样的印记?”
绝圣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豌豆大小,形状说不上来,有点像星芒,又有点像妇人们戴的珠花。”
蔺承佑接过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
蔺承佑面色古怪:“难怪你们不认识,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种很偏门的招魂术,把人的魂魄拘来,除了问幽冥之事,往往还有凌虐之举,说起来有损阴德,历来为正道名流所不齿。”
弃智打了个激灵:“人都死了,纵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该消了呀,为何还要凌虐鬼魂?”
绝圣“啊”了一声:“听说自从那对彩帛行的田氏夫妇死后,这楼里就总闹鬼,不对,自从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后就不太平了。那人明知道楼里鬼祟多,就不怕招来的是厉鬼么?厉鬼被凌虐得狠了,极容易反噬到施术人身上啊。”
“敢用这样的邪术,当然有把握不会出错。”
蔺承佑冷笑两声,“你们在毡毯底下发现的?”
两人点头。
“估计是做法时不小心烧坏了,没来得及换地砖,不巧又赶上我和东明观道士住进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蔺承佑冷笑两声。
越来越有意思了,原来早在两桩人命案之前,彩凤楼就有人兴风作浪了。
绝圣突然冒出个念头:“师兄,青芝也是被邪术害死的,她被杀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蔺承佑未答腔,埋头把床底仔细看了一遍,无奈一无所获,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来后依旧不往前楼去,而是拐去了红香苑。姚黄门前有位衙役在看门,蔺承佑冲那人点了点头,绕过衙役进了房。
姚黄的房间与葛巾的房间格局一致,但摆设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风,矮几上摆着平托八斗金镀银瓶,乍眼看去琳琅满目,但贵重的物件没几样。
镜台前本来有个妆奁盒,今晨已经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箧、书架、床脚……所有能藏东西的暗格都翻过了,本也没指望能找出新花样,但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东西,而是暗处的痕迹。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术,难免会留下点东西,或是钉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剑扎过的刻痕,奇怪姚黄和青芝的房里都干干净净。姚黄还好说,毕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开始做噩梦,如果有人用邪术对付她,又是在何处下的手。
蔺承佑在地心里转了转,扭头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见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动。
对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轩,而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头开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万点细碎的光芒,四下里光线耀眼得惊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镜子,别说刀痕烙印,连灰尘有多厚都能照见。
蔺承佑目光沿着栅格往上游移,窗内窗外皆没有异样,他两臂攀住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往上看,把窗屉顶端都摸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发现一根。
蔺承佑只好缩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边的窗棱,发出很轻微的“咯哒”声,他耳力过人,当即转头一看,蓦然发现右手边的窗台上有一块颜色比别处鲜亮些,像是朱红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过。
他俯身细看,那地方表面上与窗棱浑然一体,只不过颜色略有变化,换作夜间或是阴天,未必能察觉,难怪昨夜和今早好几班人搜查都没发现这地方不对劲。
蔺承佑嘴角露出一点谑意:“藏得够深的。”
用手触了触,木板能上下推动,取下玉带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声,木板倒在了窗台上。
背后藏着个小暗龛,暗龛里有个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挡,任谁都发现不了端倪。
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见里头盛放着几镒黄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听说平康坊的妓人们颇受管束,平日不论得了什么赏赐,必须上交给假母和贺明生这样的主家,胆敢私藏的话,逃不掉一顿打骂,妓人们为了自己的日后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阳奉阴违之举。
从这个暗龛就能看出,姚黄当了这几年都知,在私藏东西这一块已经很有心得。
彩篚里的玩件比摆在房中的要珍异许多,什么玉如意、珊瑚串、映月珠杯,乃至肉麻兮兮的诗笺情诗……应有尽有。
一堆珠光宝气的物件中,唯有一个褐色的小东西极不起眼。
就着窗口耀目的阳光一看,是个核桃摆件,尺寸只有拳头大小,背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核桃壳,翻过来却另有乾坤,核桃壳被削去了半边,里头搁着一艘船,船舷、窗栏、桅杆一应俱全,窗扇能推开,长橹能摇动,活像真人真船缩小了一般。
船轴上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略大些,另一个略小些,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亲昵地倚靠在一起,从相貌和神态来看,俨然一对姐妹。
蔺承佑凝视小人的神态,模样虽看不清,但那份亲热却活灵活现。
看来不只青芝思念姐姐,姚黄也很思念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从何处得的这半颗核桃,把它当作宝贝收起来不说,背地里还经常摩挲把玩。
蔺承佑颠来倒去察看,发现核桃底端刻了一行字。
只见上头写着:越州,丁酉年,桃枝渡口。
蔺承佑一怔,越州是姚黄和青芝的故乡,这个桃枝渡口也在越州么?
正思忖间,外头有衙役匆匆找来了:“蔺评事,严司直回来了,说有要事找,问你在何处。”
“知道了。”
蔺承佑把核桃收入袖中,迈步出了屋。
到了大堂一看,那位严司直正在大口大口喝茶,这人平日斯文体面,甚少有牛饮的时候,看来下午累得不轻。
“严司直。”
严望春放下茶盏喘了口气:“世子,你说的没错,宫里那位妥娘果然是位神人。”
蔺承佑咳了一声,示意严司直噤声,随后高声道:“到外头说吧。”
严望春定了定神,起身随蔺承佑到了庭外,找了一处较僻静的角落,再次开腔:“妥娘看了凶手这香囊,说是越州那边织娘的手艺。”
蔺承佑笑容一敛。
又是越州。
凶手也跟越州有关系?
“妥娘能认出是出自越州哪家绣坊吗?”
严望春:“妥娘说越州产桑,坊闾间针黹出色的绣娘不少,但香囊上的绣法叫流云滚绣法,经此法绣出来的花瓣和叶片像流动的水浪,针法可谓别出机杼。不过这并非独门绝技,越州擅此法的绣娘不下数百名,光凭这个香囊,妥娘也看不出是哪家绣坊的。”
“越州都有哪些绣坊,这个妥娘总该知道吧。”
严望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我记下来了,越州大大小小的绣坊不下二十家,最出名的有三家,第一家叫小山翠绣坊,第二家桃枝绣坊,第三家叫越橘绣坊——”
蔺承佑一愣:“等等,第二家叫什么?”
“桃枝绣坊。”
蔺承佑火速抽过严司直手中那张纸,与核桃上的“桃枝渡口”比对,然后猛地抬眼:“妥娘可知道这第二家绣坊位于越州的何处?”
严望春愕然:“妥娘并未告知此事,适才我也忘了问。”
“这是我刚才在姚黄房中搜到的,你看看这行字。”
严望春接过核桃眯着眼一看,惊诧地啊了一声。
“这也太巧了——都是越州,都有‘桃枝’两个字。”
蔺承佑冷冷道:“巧么?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是凶手的香囊,一个是七年前的物件,偏偏这对姐妹都死在了另一人的手里。”
严望春眉头越拧越紧:“凶手会不会七年前就认识这对姐妹?昨晚凶手冒死藏下这香囊,是不是怕我们查到他/她与越州有关。不对,七年前姚黄都十岁了,理应对凶手有些印象。妹妹突然死了,姚黄早该想起什么。”
蔺承佑意味深长道:“到底怎么回事,查查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往厅中去。
严司直一惊,急忙撩袍跟上。
蔺承佑到了厅中,对衙役道:“告诉贺明生,立即把楼中所有人的卖身契都拿来。还有假母和一干庙客,让他们过来我有话要问。”
衙役们急忙应了,这位小世子平日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浑不在意的模样,难得正颜厉色,多半是出了大事。
过不多久,贺明生等人先后赶来了。
贺明生也被勒令禁足,因此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往日他无论到何处都是前呼后拥,这刻却亲自抱着龙檀木匣子,估计是找伶人们的卖身契花了不少工夫,满头都是油汗。
萼姬和沃姬等人大约刚从床上起来,边走边整理群裳。
这些人到了厅中也不敢说话,一双双眼睛不安地窥探蔺承佑。
蔺承佑撩袍在条案后坐下,先看贺明生,贺明生嘴唇一抖,笑呵呵奉上匣子道:“所有人的卖身契和过所全都在这了,一共有一百零七人,还请世子过目。”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好,我和严司直瞧瞧就还给贺老板。”
贺明生哪敢招惹蔺承佑:“世子随便瞧,彩凤楼出了这样的事,贺某还指望世子和严司直尽快把凶徒找出来。”
蔺承佑顺理成章就接过了话头:“那就请贺老板在二楼帮我们安排一间厢房吧,我和严司直想打听几件事,就——”
他随便指了指人群当中的沃姬:“从沃大娘开始吧,剩下的人在厅中略等片刻,问完了沃大娘就轮到你们了。”
“二楼有的是雅间。”
贺明生扭头冲沃姬摆手,“沃姬,你带世子和严司直上楼吧。”
严望春吩咐两个衙役留下来看顾众人,同蔺承佑上了楼。
沃姬领着两人到了一间房前,进去后惴惴立在一旁。
蔺承佑和严司直把沃姬晾在一边,自顾自着翻找众人的卖身契,沃姬等了一晌越发心焦,吞了口唾沫道:“奴家冒死问一句,不知世子要跟奴家打听什么。”
蔺承佑无动于衷,快速翻完最后一份卖身契,这才把视线从桌上挪开。除了姚黄和青芝,没一个人的籍贯是越州,不过这也不意外,青芝的卖身契上也写着“荥阳人”,想是当年人牙子将青芝带到长安来卖时随便编的。
青芝的身契可以造假,别人的自然也能造假。
“你当年买下青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