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今天狸猫有来找筱绮玩哦,他还送给筱绮一大堆很好吃的青果呢,真的好甜,大人要不要吃?”
即便是妖界的食物,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筱绮捧着淡绿色的青果,一脸的期待和开心。
算了,不打击她。云蚀拿起一个,优雅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脸色却突然微微一变。他把咬过一口的青果递到筱绮的面前,淡淡地道:“很甜,要不要吃?”筱绮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嗯,果然很甜呢。”
闻言,云蚀清亮似流光的眸底微微一沉,却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拉着她冰凉的手起身,淡然道:“走吧。”
“嗯!”
这样冰凉的手,冰凉得不似人类。而她,甚至也不再算是个人类了。
“大人,今天您出去做了什么?”
“筱绮,话很多。”
少女嘟起嘴,气馁道:“筱绮是关心大人才会问的嘛,可是大人总是嫌筱绮麻烦,从来都不回答。”
云蚀的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不是麻烦。”只是有些事情不希望你知道。
少女只低落了片刻,立刻又振作起来了,笑道:“大人这次出去给筱绮带了什么礼物呢?”
云蚀仿佛刚刚记起一般,像是漫不经意地拿了一只碧绿的手镯出来,淡声道:“给你。”
少女的脸上焕发出一抹耀眼的光彩,开心地接过镯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细细抚摩,指尖划过镯子上的暗纹,笑道:“大人,筱绮很喜欢呢。好漂亮的镯子,这花纹是祥云吧?”
云蚀依然淡淡地应道:“嗯。”少女小心地把镯子戴上,盈盈若水的绿色衬着她莲藕般的莹白肌肤,显得格外漂亮。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时光的流逝,如此刻骨地感觉到岁月的力量。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如今竟然已是这样一副娉婷模样。少女捏着大人的袖子扯了扯,道:“大人今天出去做了什么呢,和筱绮讲讲您遇到的事情吧?”
“……没什么。”
“大人说谎。”
“别胡闹。”
相处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看惯了大人的冷面,也听惯了大人的呵斥,所以并不会像从前那样害怕,反而百折不挠道:“大人大人大人……”
“……”沉默是金。
“大人大人大人……”
“……真吵。”
有戏!筱绮继续努力:“大人说嘛!”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是和大人有关的。”就是这样简单,只是因为您,只是想要更加了解您而已。
沉默片刻,云蚀道:“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带你出去,必备物品带上即可,放到空间介质中去。”
此妖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转移话题,而筱绮的注意力也一如既往地被转移了。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瞧着身边这俊美的男子,困惑又带着兴奋道:“大人要带筱绮出去吗,要去哪里呢?”
也许真的是无聊太久了吧。
云蚀温声道:“到时自然知晓。”
“唔……大人居然还卖关子呢,真是难得啊。”
无聊的话被直接无视,筱绮追在云蚀身后,突然踉跄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去,就扑进了大人的怀抱里。她懊恼地摸摸鼻子,又要被骂了。没想到大人把她扶好之后,只淡淡地说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就小事化了了。筱绮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不安地咬着嘴唇,拿不准大人究竟有没有生气。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大人的声音:“跟上来。”
太好了!明媚的笑容在小脸上绽开,筱绮连忙追上大人有意放缓的脚步。
桌上的茶水冒出蒙蒙白气,萦绕在窗间,化作一脉白痕,消散到空气中。筱绮端起茶杯,望向窗外的那方世界。呆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到白皙如玉的手指上的红痕。她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轻抚着端过茶杯后红肿的手指,静默出神。
应该是很烫的吧,那杯茶?
可是,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出来了。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在她的眼中,不过是黑白默片。甘苦的滋味,她也早已分辨不出。视力,味觉,温度感觉,对她而言,都早已下降到了极差的地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出半年,她的身体必将崩溃。
现在的她,颜色分辨不出,温度感觉不到,味道也尝不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经验。若不是大人时常不在家中,以他那样的聪明,恐怕早就能发现了吧。
不想要大人知道她如今的状况。
想要一直一直陪在大人的身边,不要分离。
“大人,我们要去哪里?”视力越来越差,近在咫尺,她也无法看清大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筱绮也不敢有丝毫的分心,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生怕绊倒。云蚀看着她低头走路的样子,顿了一顿,才道:“不过是随便走走,你不是很无聊吗?”
原来大人是想让她再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啊,真是可惜呢。
少女的笑容仿佛微薰中带着干燥的青草香气:“嗯!好久没有来到外面了,而且还是大人陪着筱绮来的,真开心呢。”总有一天,她无法看见了,坠入永远的黑暗中了,可是依然会记得和大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幸福,就足够了。
他眼眸微沉:“嗯。”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笑语似铃,一直洒在路上,而云蚀也只是安静地听她说话。
仿佛只要停下来,她就再也没办法对他说话了。
好像在抓紧时间,抓紧这短暂得几乎转瞬即逝的一点点时间,要将这一生的心事,都倾吐出来。
两人在一座恢宏的黛色青山前停下脚步,远远地便能听到山中水汽轰鸣的声音,银色的宽大瀑布挂在陡峭嶙峋的山壁上。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说的大抵如此。
筱绮看不分明,也感觉不到山间清润的山风,只能听到盛大的水汽声。便偏过头,盯着身边这个自己连轮廓都无法看清的男子,道:“大人,就是这里吗?”
“嗯。”低沉的声音淡漠飘出,云蚀颔首,悠然自若地把少女娇小的身子往怀里一揽,足尖轻点地面,纵身向山中掠去。清风乍起,一袭白衣似回风流雪,宽大的衣袖舒展开来,仿佛一抹流光,又恰似一株白莲,实在是风华绝代。筱绮闭着眼睛安稳地靠在云蚀大人的怀里。虽然早就感觉不到热度了,可是大人的怀抱却一直一直都没有变过,总是能够令她心安。
这山中设有强大的禁制,寻常人难以进入,当然,寻常妖也亦然。在山里住着一位性情古怪的女妖,她行事风格诡异离奇,却不爱动手,在一味崇尚血腥暴力美学的妖怪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了。
云蚀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此番特意前来她的结庐之处,定有要事相商。
“呀,云蚀大人大驾光临,屈尊纡贵前来寒舍,有何贵干?”
云蚀大人刚刚在恢宏华丽的大殿前落下,玄色的长发还在半空旋舞,那位女子慵懒华丽的嗓音就在这冷冽的空气中响起了。
人尚未从屋子中步出,逆光看去,脸庞看不清晰,唯见一抹纤细窈窕的剪影。那剪影缓步移出,疏落清淡的日光淡淡地映在她细腻的轮廓上,似水的眸光魅惑柔软,然而这魅惑之中偏又隐着一分清亮明澈。雍容华贵的明黄缠绣连枝牡丹的锦缎长裙拥簇在她身上,一头宛如沉水的黑色长发随意地用浅紫的缎带束在脑后,随着风轻扬飞舞。
云蚀松开手,低声对筱绮道:“站好。”随即又浅淡地勾起唇角,仿佛是漫不经意地,“绘璃,听说你的寒鸦春雪要开花了,是不是?”
“竟是为这事来的?”虽是问句,她慵懒的口气也没显出半分的讶异。
“是又如何?”
绘璃没有接话,静了片刻,忽然用绘着艳丽月见花的扇子掩去半张脸,娇慵地笑起来:“你不是最讨厌人类的吗?为何身边还带着一个人类小女孩,是食物吗?”
筱绮听到她的话,连忙冲着自己眼中那个只剩下一个虚影的女子行了一礼,甜甜地一笑。
云蚀眸色微冷:“真是个多嘴的女人。”
“看来是被人讨厌了呢。”她轻摇着扇子,碧绿的扇坠子恰似一泓温润春水,在她白腻的腕间来来回回地晃荡着。明明惋惜着,声音却依然是那般的无所谓,“怎么?这人类难不成不是食物?难道你来找我拿寒鸦春雪,就是为了治愈这小丫头?”
“多事。”
绘璃倒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一双魅惑人心的凤眼上下打量了筱绮一眼,摇头笑道:“云蚀大人,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这小女孩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真是越说越令人误解!
云蚀眸中冰雪之色更甚:“废话少说。”
她倒是悠游自在:“我可没有说废话。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云蚀大人?这孩子的身体已经几乎崩溃了,现在的她,别说看见了,就连感觉都已经被剥夺了。五感几乎全灭,估计也就听觉尚且还在吧。”
筱绮的手微微一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攥紧了手指,低下头去。
被发现了吗?
她隐藏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秘密,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吗?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盛夏灼热的阳光倾泻而下,连风都带着逼人的热度。可是筱绮早就感觉不到了。
除了寒冷,她早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样的盛夏,她却仿佛处于极度寒冷的严冬里,抱着手臂发起抖来。
云蚀冷冷地瞟了绘璃一眼,将瑟瑟发抖的少女揽进怀里,淡淡地道:“那又如何?我知道,那又如何?”
她想让他不知道,他就不知道。她想瞒着他,他就让她瞒着他。她想叫他安心,他就不在意。只要她还可以灿若阳光地微笑,即便是纵容,那又如何?
他本来就寡于言辞,不管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告诉她,而她却最善于发现。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她有意瞒他。
容颜倾城的女子垂眸浅笑,倦然般地拖长了声调:“呀,原来云蚀大人竟是这般深情呢!倒是绘璃从前眼拙,看错了。”
云蚀安抚了筱绮几句,随即抬起眼来,眉头轻蹙,似是困扰:“外界传闻绘璃性情古怪,清冷高傲,为何也是这样聒噪?”
被他噎了一下,绘璃也没生气,眼波似秋水,叹道:“那孩子也不是个安静的吧!”
他抿唇,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道:“她不一样。”
她是不一样的。在他的生命里,也只会有她是不一样的。
“真是……借东西的人倒成大爷了。”
云蚀不理会她的抱怨:“花什么时候开?”
“今夜子时,算你运气好,赶上这千年一次的花期。”绘璃敛了扇子,绝美魅惑的容颜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还有七个时辰,你好好和那孩子叙别吧。”虽然也知道他不会说什么。
这寒鸦春雪,虽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是服用的代价却是常人所不愿付出的。
“嗯。日后我定会把灵魅送来,作为谢礼。”云蚀淡然若水。
真是出手阔绰,灵魅,六界最强的灵宠之一。居然为了一个人类小女孩付出这般大的代价,真是不可思议。
“我可不要。”绘璃随意地一摆手,随风扬起的明黄衣袖上缀着银线钩绣的凤穿牡丹,在日光下折射出凉薄的毫光,映得她唇角浅浅的笑意越发清淡,“你打的好算盘!想要我帮你养着那头脾气恶劣的小祖宗呢!”
筱绮从云蚀的怀中探出头来,笑道:“不会啊,灵魅很听话很乖的,才不是脾气恶劣的灵宠呢!”
“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啊。”绘璃招手唤来一团毛茸茸的白球,抚摸着它柔软光滑的长毛,取出一枚灵果喂给它吃,理了理如云的发丝,笑道,“我也有灵宠,锦雾,虽然比不上灵魅,可也是差不到哪里去哦,就不要你那只大爷脾气的灵魅了。”
这个时候云蚀倒是扬眉一笑:“吝啬的客栈老板娘绘璃今日居然如此慷慨?”
“我心情好呀。再说,寒鸦春雪就是再珍贵、再神奇,我不能碰,不也是浪费吗?还不如送你个人情来得划算。”
本以为他会冷言相对,没想到从来都最为洒脱不羁、最不肯低头的云蚀大人却毫不犹豫地欠下这个人情:“可以。”
绘璃一怔,润泽艳丽的红唇随即弯起妖娆的弧度:“那到时候请云蚀大人务必不要推辞哦。”
“嗯。”
她笑得更加愉快:“寒鸦春雪在月见谷的中心,你带着她去吧。千万要记住,必须封印掉她的记忆才可以让她接触寒鸦春雪。你也知道吧?寒鸦春雪挑剔得很,能接触它的人,灵魂必须纯白无垢,污浊一点都不可以。这种人,除了刚出生的婴儿,就只能是将过去都尽数遗忘的人。但凡是人,再善良,内心总有阴暗。这个小女孩也不例外。所以,一定要用禁法将她的记忆封印住。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知道这种禁法是没有解法的,除非是那人自己想起来。可是你自己好好想想,她死或是她忘记你,哪一种更让你难过和恐惧?”
难过和恐惧……
绘璃淡敛神色:“既然你当初决定把她带在身边,你就早该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了。因为妖怪和人类,本就是属于两个世界的啊。”
云蚀抱紧了已经昏睡过去的少女,举步迈向大殿后的月见谷,和一身明黄大妆的女子擦身而过时,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依然淡漠若冰:“若能回去从前,我仍会这样选择。”
仍会如此吗?
真是个……固执的妖怪啊。
“筱绮,醒醒。”飘逸的白色身影轻巧地落在这一片烂漫无边的紫色花海之中,云蚀将少女平放在细软的月见花上,低声唤她。
少女的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慢慢地睁开眼睛。
“云蚀大人?这里是……”
视野里依然是朦胧的黑白默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片摇曳绰约的黑影。
“月见谷。”
筱绮站起来,环顾四周,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笑道:“这里好像种了很多很多的花呢?什么样子的?什么颜色?好看吗?”反正大人已经知道她无法看清无法分辨颜色,她也无须隐瞒了。
“种的是紫色的月见花,开了整片山谷,很漂亮。”
“紫色的啊……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丽壮观的吧。”轻软的声音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之意。
忽然,一抹冰凉沁入掌心,然后手掌被握住,那个熟悉清冷的声音就近在耳侧:“筱绮,你以后也可以看到。”那样笃定而沉静。
少女露出阳光般灿烂而温暖的笑容:“那大人和筱绮一起来看,好吗?”这个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最漂亮的风景,我只想要和大人您一同分享。
“好。”
时光渐移,光阴瞬转,两人相处的时间仿佛还那样短暂,可是已经到了深夜。
轻烟似的纯净月光笼在那片紫色的花海上,宛如沉水一般荡涤着月见花柔软细嫩的花瓣,玲珑剔透的花朵儿仿佛盛满了浅紫的汁液,泛出幽然清香。浩浩然渺无边际的盛大花海散出柔和的紫光,仿佛要在这清皎的月色里融化成一片氤氲的雾霭。无数月见花从沉睡中醒来,沉默地舒展开自己纤弱的花枝。
天地间都寂然无声,仿佛是花沉重的信仰。
云蚀轻弹双指,聚起一丝紫华,点在筱绮的眉心。月夜下这一片随风摇曳、恣意盛开的月见花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双眸紧闭,苍白的小脸却顿时涌起一抹嫣红,神情深为慨叹:“大人,月见花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好漂亮啊……大人,真的太美了……”可是这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只存在了片刻,须臾便消弭于无形。少女失望地皱起细眉,云蚀抚抚她的长发,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妖力,这法术不可久用。”
可是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渴望,所以只好将最美的这一刻撷取下来,施用最短暂的法术,供你一观。
“嗯,筱绮知道了。”失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她的笑容又变得灿烂毫无阴霾,“不过月见花真的好美啊,大人以后可以在宫殿里种一点啊。那里有筱绮亲手种的桃花树,月见花大人也要亲手种哦。”
“你……”
“大人,筱绮都知道。”少女依然微微地笑着,唇角却在轻轻地颤抖,“以后,筱绮都不会再记得大人了吧……”
“……”
“为了能活下来,所以筱绮必须要忘记过去,对不对?”
“……”
云蚀看着眼前的少女,明明眼泪都已经快要掉下来了,可是笑容依旧。她的声音轻微得似乎要融化在这清澈的月光里:“当初吃下去的云凝果,反噬还真是厉害啊。让我的身体百年不变,最终却还是要夺去我的记忆。”
“……若我当时在你身边……”
话还未说完就被筱绮打断,她固执道:“就算当时大人在筱绮身边,筱绮也会把云凝果吃下去的。”
云蚀极目远眺,苍茫的夜色广袤无垠,夜空繁星闪烁,皎月清辉,他的声音也似这月光清澈:“嗯,我知道。”
你想的是什么,想要做什么,我全部都知道。
月华渐次凝聚,明亮纯粹的光芒倾泻到花海中央,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将花海中央的那株婀娜纤袅的植株尽数笼入。
寒鸦春雪,在沉寂千年之后,终于将要破开黑暗,在月夜尽显风华。
少女沉默片刻,忽然一笑:“大人真狡猾呢。”
“此话怎讲?”对她,他总是很有耐心。
“那些记忆,筱绮都会忘掉。大人现在不会,但也许以后会。毕竟大人的岁月太漫长了,记忆总会淡薄。”少女的声音渐次降低,带了一丝惆怅失落,“不过,大人忘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筱绮!”云蚀不悦地皱眉,眸色渐深渐冷。
“大人不要生气啊。”筱绮摸索着抓住大人的袖子,将脸靠在上面,“可是筱绮马上就要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低头,声音淡淡的,却隐现温柔:“你忘了,还有我记得。”
只要我还记得,这些过往就还没有逝去,也还不会死去。
筱绮把头抵在大人的怀里,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哽咽道:“可是,太不公平了……”这对大人而言,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心甘情愿。”他把少女环在怀里,从来都是那样的冷傲清贵,却一次又一次地为这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露出温柔的神情。
汇聚到一起的月光越来越明亮,璀璨得令无限星辉黯然失色。中央的那株寒鸦春雪沐浴在亮得似雪光的月华中,吞吐着月之精华,周身烟云缭绕,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细的薄纱。碧绿如玉的枝叶渐长渐优雅,一颗花苞缓缓浮生起来。
“云蚀大人,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远远地传来绘璃优雅华贵的声线,云蚀略一点头,推开少女,双掌凝结成印。摇曳着紫色月见花的大地倏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明金阵纹,繁复古老的纹路纵横交织,射出耀眼清澈的金色光芒,弥散天地。沉重遥远的气息挟带着混沌初劈的神秘迎面而来,玄色的长发随风扬起,丝丝缕缕地浸在风中,飘然欲仙。
脸色苍白的少女安静地合着双眸,纤弱的身子平躺着,悬浮在暗夜虚空之中,周身散出水纹般的涟漪。体内泛出莹莹的朦胧白光,灿然的灵魂之火燃于其上。
强大的禁制力量笼罩在月见谷上空,惊得万妖伏地朝拜。
“以吾魂为引,以吾血为祭,沉寂过往之忆,掩埋逝去之尘。”清朗沉肃的喝声仿若天音回荡,盘旋在月见谷的上空。无数盛开的月见花纷纷凋谢,凛冽的风卷起漫天的紫色花瓣,仿佛蝶翼蹁跹,舞袖妖娆,弥漫在筱绮的身边,裹住她的身子。
云蚀眉心微起波澜,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静从容,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变换指印,光芒闪动间,十指结出无数复杂艰涩的深黑印记,烙印在被月华照得明亮无比的空间里,气息盘错深远,透出上古世界的强大与悠远。
这样的隔世璀璨,自上古世界倾覆之后,便从此沉寂,今夜却又再现往昔荣耀。
在等待千年之后,寒鸦春雪终于盛开。纤巧的花瓣好似纸片轻薄,其色之洁,仿佛月光染就,凝着仙琼玉露。花形简约优雅,浅淡的剪影细腻流畅,仿佛精雕细琢而成。
云蚀微垂眸子,低头深深地看了沉睡的少女一眼,流云似的广袖一挥,将她送入寒鸦春雪的上方。
明亮刺目的雪亮光团猛然炸开,照亮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天边有流光星辰纷纷坠落,轰鸣声震耳欲聋,狂风嘶吼,疯狂地撕扯着大片的月见花,摇撼震动,简直要摧毁这世间。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一切才重归平静。
无忧将晕倒的筱绮抱到大厅,放在椅子上,问道:“大人,筱绮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那个云蚀大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吗?”
沧溟走近,伸出手指在筱绮的额上点了一下,微微合目,语气听不出褒贬:“哼,自己破解了离魂阵吗?”
“……离魂阵?”听上去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上古时期的妖族禁法,若是云蚀现今死了的话,估计也就失传了吧。”
“说是禁法,可是禁法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被一个人类小女孩破除?”这种东西总不会也有假冒伪劣的吧!
沧溟一哂:“这禁法不过是用来消除记忆的罢了,和其他消除记忆的法诀比起来,也不过是可以把记忆消除得更彻底一些而已。”
消除记忆的禁法啊,难怪她可以破解。对于她而言,虽然记忆不存在了,可是身体的本能却是没有办法消除的,所以她才可以在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念出那个人的名字。
她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姿态划过她短暂的过去,令她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思念。
无忧轻叹:“那人对她一定很重要吧。不过大人,那人莫非是妖族之人?您应该是认识他的吧。”居然一直都不肯说。
沧溟点头不语。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睫毛颤动了一下,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向来清澈明净的眸子盛满了忧伤,她定定地看了无忧一会儿,又扭头看着沧溟,忽然一笑:“沧溟大人,您好。”
无忧诧异地瞧了面色平静无波的大人一眼,敢情这两人以前是认识的啊。
沧溟只略一点头,道:“想起来了?”
“是的,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白衣少女低着头,“是云蚀大人封印了我的记忆。”
沧溟大人无甚表情,无忧却是怔住了:“那什么……云蚀大人,他不是你的情郎吗?”
少女只是苦笑,垂了眸子,低声道:“为了还能继续活下去,我只能舍弃记忆。”
这世间向来如此的公平。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不付出代价,就无法获得。甚至有时候,你付出了,得到的,却不是你想要的。
“这样啊……”无忧转了转眼睛,对着沧溟大人笑起来,“大人,您认识那个妖怪的对吧?”
“那又如何?”
“无忧想要拜托大人一件事,您可以帮忙找到云蚀大人吗?”不过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大人居然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应:“可以。”
“……啊?”无忧有点傻了。
沧溟慢条斯理地一抚衣袖:“看完筱绮的回忆,我忽然想起来,云蚀似乎还差我一点东西。”
敢情他老人家是讨债去的,就说嘛,他怎么会突然好心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目的一致就行了。无忧笑道:“大人,那可真是巧呢。”
“沧溟大人,您说云蚀大人欠您的东西?”
沧溟口气冷然:“当初为了找出给你吃了云凝果的人,他曾经来我魔宫来借过天镜。”
无忧感慨道:“真是冷漠情深啊……小姑娘,他帮你报仇来着呢。”
筱绮咬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低了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镯,那样的碧绿清透,简直就像是一泓盈盈欲流的春水。
“既然封印已经解开了,你也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你要去找他吗?”
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我要去找大人,我想要见他,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要当面对他说!”
“有这种觉悟就好。”
沧溟侧过脸看着院内那一架盛开的白色荼蘼,指尖微微一勾,隔空从荼蘼花架上取出一抹绿光,明明还开得很热烈的荼蘼开始迅速凋谢,透明如同月牙的花瓣漫天飞舞。
弹指一瞬,刹那芳华,却仿佛能永世流转。
那抹亮如萤火的绿光急速掠来,悬落在他白皙的手心上方,朦胧成一团。沧溟微微一颔首,指掌翻转,一指点在筱绮手腕上的碧绿玉镯之上,引出一脉白色云雾来,糅到那抹绿光里。霎时间光芒大盛,筱绮的身上更是泛出一层柔和的白光。
无忧微微勾唇一笑。这妖怪还真是用心良苦,知晓这普通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多的妖力,便在其身边下了这么多禁制。如此,即使他不在身边了,也能护她安稳。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深所致吧。
不过也正因如此,沧溟大人才可以靠着他留下的这些痕迹去找他。否则她又会被大人差遣去找那无耻无脸无良的神算子帮忙推算,那个猥琐的死老头……
光线似银针般刺穿整个空间,空气里浮动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银色电球,丝缕相连,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无忧牵着纤弱的少女站到沧溟身边,低声道:“筱绮,闭眼。”
“嗯。”她不说话,只是乖巧地点头,闭上明眸,可手指却一直紧紧地攥着无忧的袖子,指尖轻颤。无忧叹了一口气,耐心地开导她:“小姑娘,沧溟大人说能帮你找到他,就一定可以找到。”
“嗯。”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这么久了,再次见面,她真的很害怕。一旁的沧溟脸色倒是好得很,神情舒缓,曼声道:“好了,走吧。”
一神一仙一人在苍黛深翠的山顶落下,沧溟将宽大的玄色广袖一敛,举目向远处望去。无忧揉揉鼻子,把自己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一点一点地理顺,羡慕地看了一眼大人依然柔顺整齐的头发,又看了眼筱绮,她则因为有云蚀的结界,也并未遭到狂风的袭击。
只有她最狼狈。无忧长长地呼出口气,咬牙,强大的后台和实力什么的,果然是居家旅行的必备物资啊!
“是云蚀大人,大人在那边!”少女惊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无忧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距此地不远的另一座山峰上,立着一位身影清隽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容颜似月,挺拔地站立着,端的是自有一番风华。
见他转过头来,一眼不眨地盯着这边,无忧笑道:“可算是见到了,等了很久了吧?快去吧!”啊报酬啊报酬,任务结束了,报酬赶紧拿来吧!
一道柔和的白光闪掠而来,卷住少女的腰身,那人轻抬手腕往回一收,将筱绮带了过去。
沧溟道:“走吧,无忧。”
“为什么?”久别重逢的戏码多么感人多么吸引人啊,而且还是外景戏,免费露天观看,不看白不看。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报酬啊!报酬还没有拿到手呢!她不能给别人白白地做长工吧!
她的一点小心思他还能看不出来?身为他的属下居然还如此贪财,真是丢尽了他的脸。当下便冷哼了一声:“放心吧,云蚀可是妖界之主,还能赖你的账不成?别给我丢人了。你要是再不走,云蚀可是要亲自动手了。他对你,可不会向对那个人类小女孩一样温柔。”
信誉好就行了。无忧笑道:“他动手了,大人也会保护无忧的吧?”
“……哼。”还真是越说越来劲儿了。
“不过为什么云蚀不亲自去找她呢?”
“因为他是她生命里的魔障。她这辈子,最在意、最喜欢的人就是他。记忆越深刻,被抹去得就越彻底,这就是禁法的力量。若他刻意出现在她面前,强行触动了她被封印的记忆,寒鸦春雪就会反噬。可若是她自己想起的,那便是寒鸦春雪允许的。”
明明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可是当真的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很努力地开口,她也只能叫出他的名字:“云蚀大人。”
清贵的男子眸子幽黑,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微挑的凤眼斜飞入鬓,温声道:“嗯,长高了一点。”淡漠中带了一点点若隐若现的温柔,仿佛那段长长的时光只是弹指一瞬,她以为会因时光而生的隔阂也并不存在。
水雾忽然就盈满了眼眶,少女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道:“大人,我回来了。”
曾经那样冷静的妖怪终于微微一笑,那模样温柔而缱绻,仿佛春水消融,冬日暖阳,唯有无尽的温暖舒展开来:“欢迎回来。”
高峻的山巅有清寒的风掠过少女的脸颊,柔软的发丝拂在脸上,有一点点的痒。可是她却没有去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云蚀,泪光泫然:“大人,让您等了这么久……”
云蚀伸手抚上筱绮的脸,揩尽她脸上的眼泪,声音低沉而清澈:“我的生命还很漫长,这点时间对于我而言根本就无足轻重,你无须自责。从前你为我等待,这一次,换我在这里等着你。”
等着你自己解开封印,等着你重拾记忆,等着你看清自己的感情。就像你曾经说过的一样,等多久都可以,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还可以再回到我身边。
少女低头静默片刻,然后扬起脸来对他灿烂一笑,眉梢眼角都流淌飞扬着温暖。她一字一句,声音柔软却无比的坚定:“大人,我喜欢您!在这一生中,筱绮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人了!”
她已经长大,已经认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是对父兄,不是对朋友,不是简简单单的依赖,更不是一心的仰望崇拜。
她喜欢他,所以宁愿把生命都交给他,所以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依赖他,所以能够想起他,能够找到他。
他们的生命轨迹早就重叠到了一起,就算会有分离,但最后终会重合。
“大人,云蚀欠您什么东西啊?”舒舒服服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子上,靠着柔软的月白缂丝流云椅袱,吃着绘璃亲手送上的香茶点心,无忧心情大好,不禁笑弯了眼,问道。沧溟瞟了她一眼,简洁道:“魔莲。”
无忧差点把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呛了半天才止住咳嗽,极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死瞪着他,悲愤道:“大人,黑良心啊您!”
没您这样办事的!借天镜一观算得上什么,不过就是耗损您些微灵力而已,就值得您宝贝成这样?可是魔莲是何许灵宝,这六界也不过是妖界有三株,万年一开花,留存下来的莲花和莲子都是给历代妖界至尊准备的,这般珍贵的东西竟这样被大人狮子大开口了去,简直是令人发指啊!身为远古大神,居然还如此奸诈!
“哼,他自己愿意,我逼他了吗?”声音里渐渐透出寒意来,“无忧,你真是越发大胆了,真以为我不会动怒吗?”
无忧闭了闭眼,暗自腹诽了两句,随即一本正经道:“大人,无忧知错。”
“每次认错倒认得快,却从不悔改,知错了又有何用?”
又来了。
无忧嘴角一撇,把点心放下,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躬身屈膝向他请罪:“大人息怒,无忧日后定当竭力改正。”
一身盛装的绘璃风情万种地微微一笑,浅紫的秋水明眸流光溢彩,打圆场道:“在我这里,不分等级的,沧溟大人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可是无忧还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稳稳地屈膝垂头,一动都不动,对绘璃的话置若罔闻。
“这样说来倒是我小气了?”沧溟看着无忧低头的模样,脖颈细腻白皙,下颏的弧线柔和姣美得不可思议,他却将脸色一沉,微抿的唇角隐隐透出森森冷意。
无忧简直要泪流满面了。绘璃大人,您可千万别再说话了。当此神在气头上的时候,绝对不能劝,也绝对不能说他做错了!对了要说对,错了也要说对!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顺毛摸,等把他的毛摸顺了,他的心情变好了,您再慢慢申冤,否则轻则伤残,重则被爆头。总之,大人自负起来是没有下限没有理由的,您不服也不行,谁让您打不过他呢?
“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绘璃何曾说您小气呢?不过是因为无忧很对我的脾气,我很喜欢她,这才多嘴了两句,还请大人别往心里去。”绘璃是何等的人物,这么一个在混乱黑暗的六界分界处将客栈经营得红红火火的美女掌柜,要是不懂得看人的脸色,她就别混了。
“我也不过是开玩笑而已,并非真往心里去了。无忧,起来吧。”他微微抬手,沉冷地道。
无忧磨牙,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心想像您这种一身杀气尚未收敛之人说这种宽容大度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觉羞愧吗!可是抬起头来她还是一脸的面无表情:“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