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直痴痴傻傻呆坐在一旁的青年,也对这个地名有了反应,眼睛稍微向池翊音的方向偏了过去,似乎是想要看清,到底是谁会想要去那样一个地方。
池翊音皱眉:“大阴村怎么了?”
“我听一位朋友说,那里将会举行请神祭祀,所以特意过来想要观摩。听老爷子你这样说……那村子,是有什么说法吗?”
老头乐见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忐忑不安,因此见池翊音“上钩”之后,就心满意足的慢悠悠半闭上眼睛,抽起了旱烟,却闭口不答。
他想让池翊音着急。
可池翊音却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旁边那青年。
即便只有一眼,他也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看起来是痴傻儿的青年,实际上并不是完全对外界无感。
大阴村……他本次的目的地,到底有什么问题?
有老头在场,池翊音不好多向青年询问,只能耐心等待独处的时候。
而五婶也已经从厨房端回了一些吃食,在雨中急急跑着冲回来。
助理赶忙上前帮忙,从五婶手里接过大锅大盆。
虽然都是些没有油水的吃食,热的稀粥和刚蒸好的土豆,连多一点的咸淡都没有,但对于饿狠了的人来说,也是最好的美食。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别介意。味道不一定合你们口味,但是量准保够!”
五婶看到助理这么高兴,也跟着开心起来,麻利的将桌子收拾了出来,让两人可以坐在高桌上吃饭,而不用挤在狭小的火炉旁。
——虽然也是因为五婶自己想烤烤火,就用这种方式将两人从火炉边赶走。
池翊音看出来了,却依旧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在依旧用得褪色成粉白色的红色塑料凳上坐下来。
虽然火炉很暖和,但对于池翊音修长的身形以及一双长腿来说,那小小的凳子实在是太委屈了,连腿都摆不开。
能坐在桌子旁边,也让他趁机舒展了下筋骨。
虽然没什么滋味,但暖呼呼的食物还是让助理食欲大开,池翊音也跟着吃了一些,被寒冷和饥饿带走的体力,慢慢恢复。
在这稍显怪异的一家人中,五婶算得上是最正常的了,她有着淳朴的热情和旺盛的好奇心,并且健谈。
池翊音两人吃饭的时候,五婶也没有停下嘴,一直在问东问西,恨不得从池翊音爷爷刚出生的那一秒开始了解。
完全没有社交距离的概念,很容易会让年轻的新一代感到不适。但池翊音对此却丝毫不怯,四两拨千斤的将问题挡了回去。
几番交手下来,五婶心满意足,觉得池翊音真是个不错的人。
可如果仔细回想却会发现,池翊音所说的完全是敷衍的废话,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给出去。
——比如你问他家住哪,他告诉你在世界上。
只不过池翊音用自己高超的技巧掩盖住了本质的敷衍,让聊天的对象甚至以为他是个热情健谈的性格,完全发现不了那些废话。
倒是五婶,在一来一往的谈话中,被池翊音套去很多信息。
这座村子如老头所说,确实曾经是十里八乡最繁华的村子。但也正因为此,村子里的中青年比别的村子更早发现了外面的繁华,纷纷选择外出打工。
早些年,不少村民都在外面挣了不少钱,回来修缮祖屋,盖大房子,气派阔绰得令其他人羡慕,也因此动心离开。
一来二去,村子里依旧留守的,也只剩下了老年和体弱多病的人。
慢慢的,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少回家,中青年也大多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不再回村子里。
村子也就这么荒废下来。
到现在,还住在村子里的,只有五婶一家和其他十几户,但那些无一例外全是老人,说不定哪天早上没见到人,再去看就冷硬了。
五婶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她这个痴傻的儿子。
小时候发烧没有钱看医生,生生从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烧成了个傻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五婶也只能留下来,照顾这老弱的一家人。
至于她丈夫……
在谈及家人时,五婶不小心带出了有关于她丈夫的话题,然后很快就自我陷入了沉默,摆明了一副不愿多提的态度,就连一直笑着的脸都阴沉了下来。
老头掀了掀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五婶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沉默的抽着旱烟。
“对了,你们说要去走亲戚?是哪家?”
五婶很快就重新笑起来,向池翊音提议道:“说不定我知道,还能帮你们指指路呢。只要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她拍着胸脯向池翊音打包票,对自己的人际关系极为自豪。
池翊音对此并不怀疑。
毕竟五婶有个痴呆的儿子,她总是会死在儿子前面的,其他家人不愿意多照顾儿子,那也只能指望和邻里们打好关系,等她死后,能多少帮她照看着些。
在了解清楚五婶一家的情况后,池翊音并没有再隐瞒,而是说了有关于大阴村的事。
并且向五婶试探性的提起那场将要到来的请神祭祀。
可万万没想到,之前一直好说话的五婶,竟然在说起大阴村时,“唰!”的一下瞬间变脸。
她的表情阴晴不定,像是有肉虫子在她的皮肤下缓缓移动,凹凸起伏,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类似于恨意的情绪。
“你要去那里看祭祀?看那东西干什么?好好的人看那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五婶情绪激动,甚至从火炉旁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向池翊音两人坐的桌子,像赶鸡一样张开手驱赶着池翊音,想要将他们扔出房子。
“滚!从我家滚出去!”
她的脖子青筋迸起,死死咬着牙大吼:“你们这些恶鬼的走狗,不允许进我家!”
五婶扬出去的手就从助理的脸旁边划过,差一点就要刮花他的脸。
助理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躲避。
池翊音却安坐桌边,静静回望向五婶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还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观察着老头和痴傻青年的反应。
人总是会在最激烈极端的情绪之下,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和真正想法。
面对五婶的崩溃吼叫,老头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至于青年,他那张一直痴痴呆呆的脸上,却慢慢有了慌乱的神情,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助理被五婶撵鸡一样满屋跑,颇有些狼狈。
但在经过五婶那个痴呆儿子的时候,儿子却一把抱住了五婶,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黏糊糊的音节,让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过,母亲总会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能听懂自己孩子想要说什么的那个。
不管痴呆青年说了什么,五婶暴怒崩溃的表情都逐渐垮塌,高举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脸庞上的皮肉也跟着一起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在哭。
无助和委屈都嚎啕大哭了出来。
五婶反手抱着自己的儿子,哇哇大哭。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的模样。
可从始至终,老头就一直坐在小凳子上冷眼旁观。别说是一家人了,更像是仇家。
池翊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然后等五婶逐渐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起身走向她。
“抱歉五婶,我不知道大阴村对你来说……等天亮之后,我和我的同伴就立刻离开。”
虽然池翊音以为自己只是个民俗学教授,对自己曾经的过往遗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的分析和接触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足够让他分析出目前的情况,并根据交谈者的情况加以引导,让情况向最有力自己的方向推进。
池翊音有着一张足够令人有好感的面容,以及人畜无害的文质彬彬假象。
在陌生且危险的环境,那张情绪的假面,在不自觉的佩戴,留给其他人一个温和的外表。
也让五婶很轻易就跟着池翊音的思维走,认可信服于他,被他的话语慢慢平息了怒意。
她甚至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愧疚,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泪水,便歉疚向池翊音两人道歉。
“对不住,吓到你们了吧?”
五婶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我……大阴村,我家那口子,之前就是在去看了大阴村的那什么祭祀之后,才出的意外。”
“我实在没有办法对大阴村……”
五婶再次红了眼圈,哽咽道:“后来我找了其他神婆想给看看我家口子的事,但是人家反而责备我们,说我那口子就不应该去看那祭祀。”
“那祭祀神明,不是给人看的,是,给鬼看的。”
“如果人非要看,那祭祀也不拦着。因为祭祀结束,就算是人,也会变成鬼。”
说起这些,五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崩溃,抱着痴傻的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助理惊呆了,没想到原来五婶和大阴村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
而五婶的老公,就是老头的五儿子,这样一看,似乎也能解释得通老头为什么那么冷淡了。
戳到别人伤心事,这让助理迅速原谅了五婶刚刚对他的伤害行为,甚至还在愧疚于自己没眼力见,竟然问错了问题,白白让别人伤心。
助理手足无措,磕磕绊绊的安慰。
他还在间隙中抬头看向池翊音,用眼神打着意思,示意池翊音赶快来帮他安慰人,他招架不住啊!
池翊音却无动于衷,只等五婶的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用看似关切却实则冷淡的话语,向五婶询问起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比如大阴村的路线。
“既然五叔在那边蒙受了这样的伤害,总不能就这样罢休。我知道五婶你是为了我们好,为我们着想,你真是太好了,简直像我的妈妈一样。”
池翊音说起这话时,一点负担也没有。
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真挚诚恳,好像他所说的都是真实感受:“但是五婶,你不计较,并不代表着这件事可以就这么过去。我想要去大阴村看看,并且为五叔讨个说法。”
这番话,不仅是五婶,就连老头都听得抬起头,神情怪异扭曲的看着池翊音,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屏幕前的玩家:“???”
“这踏马的是池翊音?!”
玩家指着屏幕,震惊了:“这人也太不要脸了!这种谎话直接说也没有负担的吗?等等,池翊音,池……该不会那位池会长就是池翊音的母亲吧!!!”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玩家只觉得心脏都收紧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干脆厥过去。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快快快!快把刚刚的规则撤销掉!”
玩家面色扭曲的怒吼:“那可是池旒!别说是人了,就算是神她都敢杀能杀!”
但更令他惊悚的,却是池翊音的大胆。
——他竟敢说这个农妇像他妈妈??像谁你再说一遍,池旒?
池旒要听见这话,能笑着手撕了池翊音!
玩家看了看屏幕中的农妇,又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池旒,顿时神情扭曲。
可他没想到的是,列车长竟然拒绝了他的命令。
“抱歉,您只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没有撤销规则的权力。相对应的规则已经在运行,不管是池翊音,还是其他什么人……”
列车长微笑:“都在规则之下。”
玩家皱眉:“我不是已经赢了吗?游戏场不是我的吗?”
列车长但笑不语。
其余列车员等人,也冰冷得像一尊雕像,没有半分温度和改变。
在这样诡异的态度中,玩家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和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但是,他发觉得已经太晚了。
“被套上绳索的狗,怎么能再妄想挣脱呢?”
“自己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就别想要再要回来了啊……你说是吗?尊敬的玩家。”
列车长的笑声轻轻回荡在列车内。
但不像是他本来喜怒不定的声线,更像是经过伪装和调试的机械声。
玩家慢慢瞪大了眼睛,仰头看向自己眼前出现的巨大身形,任由自己被阴影迅速笼罩。
然后,屏住了呼吸。
恐惧自然而然的流露。
而还在偏僻荒村里,以为自己是民俗学教授的池翊音,对什么直播什么屏幕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有人因为他而发现真相,却反而提早了死亡的时间。
他还在与五婶交谈。
——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都是五婶在说,池翊音在听,时不时的给出些反应,表明自己在认真倾听。
可这对于五婶来说,已经足够了。
长久以来,没有谁会愿意听她诉苦。
从年轻时拼命想要一个孩子来在夫家立足的挣扎,到生出傻儿子的绝望痛苦,再到丈夫离自己而去后的浑噩茫然……
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也没有人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听一个农妇反反复复说着家长里短的废话。
而池翊音,当他想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绝对优秀的倾听对象。
这让五婶刚刚对池翊音提到大阴村所产生的恶感,都不由得缓和了。
池翊音见状,趁热打铁,问起了大阴村内部的情况。
五婶神情复杂,向他反复确认了几遍。
甚至因为对池翊音这个好人的好感而出言劝阻,但在池翊音选择坚持之后,她也只得轻叹一声,向他说起了那个古怪的村子。
说起来,在这些地处偏远的村子里,一般都会更完整的保留曾经神明巫蛊时代留下的痕迹,比起科学,他们更加信奉神学,相信鬼神的存在。
孩子高烧不退,一定是鬼上身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壮年暴毙,一定是鬼作祟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老人活得长寿,那就是有福之家,一定是得了神明庇佑,其他人多跟着沾沾福气,也能得到好运。
至于逢年过节,尤其是鬼神诞辰这样的大日子,或是需要向土地神乞求丰收的丰收节,山里的这些村子更是一个都不落的祭祀供奉,不敢怠慢。
只有五婶的这个村子,因为年轻人的大量流失,村里只剩下了一些病弱和老人,就算想要办隆重的庆典也有心无力,更是很难在几个村子商量的时候,拿出足够的钱财。
久而久之,也就慢慢被其他村子排挤,祭祀也很少邀请他们去了。
而大阴村,就是这几个村子里负责主持祭祀,以及祭祀场所的所在。
那里保存着最为完好的鬼神文明和祭祀流程,就连受人尊敬的神婆,这一代也是出自大阴村,并且一直在大阴村定居。
附近谁想要看个头疼脑热,都会去大阴村找神婆。
所以,大阴村在这附近有着很高的地位,远远不是五婶这个荒村能比的。
“我家那口子出事的时候,村里老人都说,不能招惹大阴村,让他们对我们不满,所以就这样生生按了下来,不让我去找他们讨要说法。”
五婶红着眼眶,哽咽道:“没想到,你竟然,竟然说愿意帮我去……”
池翊音安抚性的拍了拍五婶的肩膀,但触手的冰冷令他一惊,赶紧缩回手。
可向五婶看去时,她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还在高兴的说起今晚住宿的房子,说一会要帮池翊音打扫干净。
助理艰难的蹭到池翊音旁边,欲哭无泪:“池哥,今晚我能和你睡一起吗?我有点害怕。这,这里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啊!”
池翊音和五婶聊天的时候,助理就沿着屋檐满院子乱走,爬到偏房的窗户上,好奇的往里去看了。
那窗户早就落满了厚厚一层灰,还贴着红红绿绿的花纹纸,很难看清屋里的样子。
可当助理终于辨认清窗户后面的东西后,寒气顺着他的尾椎骨一把窜了上去,在头皮炸开烟花。
他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没看清过!
灰蒙蒙的窗户后面,只能看清几个黑点。
一开始助理以为那是窗户脏了,可慢慢的他却发现……不是的。
那是,几个纸扎人被放在了偏房里,就在窗户后面,直直的面朝窗户。
他看到的那几个黑点,根本就是纸扎人的眼睛!
也就是说,当他好奇的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时,里面数个纸扎人,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的盯着他。
他却全然不知。
“池哥,我能跑吗?”
助理哽咽,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