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个排外的村子, 不太喜欢与外界人往来,更别提主动留人住宿。
但人家的行程是自家人耽误的,车是自家人拦的, 算是他们的过错,人家的态度还那么好……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 就笑着答应了, 迎两人往自家院子走。
助理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而且对方在歉意之下答应得爽快又热情, 让他对自家教授的社交能力刮目相看, 有了新认知。
——从来都喜欢搞研究, 甚至有些孤僻的教授,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厉害的社交技能了?
明明应该是他们有求于人,这样一来, 反倒是对方在弥补他们了,让他们处于上风。
这招,高!
助理暗暗向池翊音竖了个大拇指, 心服口服。
池翊音笑了下,没在意。
但下一秒, 笑容却淡了些许。
怎么助理表现得像是对他这一面并不熟悉?朝夕相伴的助理, 会对教授的性格毫无所知吗……不,只是在助理认知中, 他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甚至有可能是相反的。
池翊音皱了下眉,心中有疑云渐生。
“那这车子停哪?”
助理的声音打断了池翊音的思考。
车门一拉开,冷气顿时涌了进来,池翊音冷得抖了抖, 立刻将本来披在身上的大衣穿好。
可大衣刚上身,池翊音就微不可察的僵了僵。
……不是他的尺码。
不论是长度, 肩宽还是袖口,都比他自己的尺码要大上一些,像是偷拿了别人的衣服。
——身形更高大结实的某人。
但池翊音一米八三的身高,和常年锻炼出的好身材,让他在普通人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能比他还高且结实的人……比例很小,并且在他记忆中并不存在。
池翊音的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似乎是一个男人在缓步向他走来。
可就像是接触不良的屏幕,滋滋啦啦的雪花点模糊了男人的面目。不等池翊音看清,那人的身影就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他愣了下,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从心头升起,手掌却更用力的攥住了大衣。
似乎……有什么,被他弄丢了。
助理赶忙小跑过来,为池翊音撑伞不让雨水溅落在他身上,护着他快步向中年妇女身后的院子走去。
池翊音也只能将刚刚的疑惑暂时收起来,在外人面前没有多说什么。
“车子?啊,就停在那吧,咱们村子里用车的人少,这么晚还下雨,没人会过来,不用那么讲究。”
中年妇女先将那状若痴傻的人送回房子,又迎了出来,笑着的模样朴实又热情,招呼他们往里面走:“你们喊我五婶就行,我家那口子排行老五,村里都这么喊我。”
助理干脆应了,笑着连喊了几声,脆生生的甜,几句话就哄得五婶开心起来,乐得合不拢嘴,完全把他们当做自家人来看待了。
院子不小,却收拾得粗糙。
里面还堆着高高的粮食,被油布蒙着,农用工具杂七杂八的堆在那边,没什么规划。四面围着的几间房屋也是最常见的村屋样式,虽然还有人住,但也没有好好修缮过,看起来和村子里其他危房差不多。
五婶让他们进的是正屋,里面噼里啪啦烧着火炉,勉强驱散了些暴雨和老房子带来的阴冷感。
除了刚刚突然出现在池翊音他们车前的痴傻青年外,还有另外一个干瘪老头坐在炉子旁边取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满屋子都是烟味。
看见池翊音两人进来,老头掀了掀眼睛往上看,三白眼一吊,显得又凶又阴,很不好相处。
助理被老头那一眼看到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往旁边人身后躲,觉得身边的同伴会保护自己。
池翊音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有事领导上?没见过哪个助理用教授顶锅的。
助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讪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艰难的往旁边小碎步挪了半天,还是没从池翊音身后离开。
无它。
助理本能的在害怕那干瘪的小老头。
即便对方看起来瘦瘦小小没什么力气,也不具备威胁。
但就像兔子会害怕饿狼一样,有些感知近乎于求生本能,是生物长久进化后得出的保命法宝。
“快进来烤烤火,你们先暖一暖,我去看看厨房里还剩什么不,给你们热热垫垫肚子。”
五婶热情的招呼着两人,手脚麻利的搬了两个小凳子过来,就放在火炉旁边。
紧挨着那小老头。
助理简直头皮发麻,一想想要坐到那小老头旁边,就觉得自己社交恐惧症都要犯了。
池翊音无奈,但还是往老头旁边的凳子走去,将助理隔在另一边。
助理这才松了口气。
他合上了雨伞,随手立在门外面的墙壁上,忍受不住炉火的温暖带来的诱惑,搓着手走进屋子里。为了避免不与老头对上视线,他强制自己看向五婶的方向,一直在和她说着话。
套取情报都成为了本能,即便他不明白自己要这些信息有什么用。
“这是我公爹,不用拘束,赶紧过来烤烤火。”
五婶笑着给双方介绍彼此,对池翊音两人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也充满了好奇:“听你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怎么会跑这来?”
“我们这个村子哦,几百年都不会来一个外人,也是新奇。”
池翊音没有对自己多介绍太多,只是笼统的说自己是路过,要去找人。
“谁啊?”
五婶有些好奇:“没听说过这附近,谁家有你们这么阔的亲戚哦。你们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是城里来的吧?”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池翊音两人的穿着,语气又羡慕又酸:“看看,和我们这地方的打扮都不一样。”
说着,她还回头看了眼身后呆愣愣烤火的痴傻青年,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在生闷气,也怨恨为什么他不是池翊音这样的人。
“不像我家这傻儿子。”
五婶说这话时,语气里并没有一个母亲的温柔,也没有家人的关切,更像是埋怨不满,恨不得这样一个傻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知是不是刚刚在外面淋了雨,风一吹打透了衣服有些冷,助理抖了抖,打了个冷战,默默向池翊音的方向靠拢,寻求安全感。
五婶在好一顿夸赞池翊音两人,表达了一番对两人的羡慕向往,又明里暗里骂了半天痴傻青年后,见屋子里没人接她的话茬,也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兴致缺缺的转身去外面的厨房了。
那干瘪老头从他们进来开始,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一直坐在那里自顾自的抽旱烟,像一棵沉默的蘑菇。
而青年直愣愣的看着近处的火苗出身,还是那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的模样,也没有说话。
在五婶离开之后,房子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除了柴火烧灼的噼啪声,就只剩下了几人呼吸的声音。
助理坐立不安,觉得这气氛僵硬得过于尴尬了。
“那,那个……”
“你们说要去找的人,在哪个村子?”
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却忽然间出声,用嘶哑粗粝的嗓音问池翊音:“不是我们村子的吧?”
池翊音挑了下眉,点点头,对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别看我们这个村子不起眼,听说以前也是战争要塞,正把着山口,想要往里面的几个村子走,都得从我们这经过。”
老头耷拉着眉眼,说起以前村子里有过的辉煌年代时,那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里,总算有了些光亮。
亮得吓人。
“可惜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像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地里刨食。他们更喜欢山外面。”
老头嗓子沙哑得厉害,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就连助理都吓了一跳,连忙半站起身,下意识的伸手向老头,做出了要搀扶的动作。
但旁边的青年依旧痴痴傻傻,对此毫无反应。
老头习以为常了,摆了摆手,没让助理扶他。
他像个年久失修快要报废的机器,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声音,艰难的喘息着,才把刚刚拿一口气喘匀。
“山外有什么好,一个个都赶着出去,和赶着投胎一样。”
他哼了一声,手中的旱烟杆猛地敲在炉子上,发出很大一声:“就因为他们!这个村子都快要死完了。”
火星迸溅。
助理吓了一跳,本能躲避。
池翊音安坐如山,静静听老头说着,并没有多大反应。
他垂眸看去,飞溅的火星子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渐渐熄灭。
“年轻人总是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他们又不是树,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在一处就不动。”
池翊音知道聊天应当怎么聊,不过他并不想顺着老头的话,为了博得对方的好感而骂那些离开村子的年轻人。
他只是淡淡的道:“他们有自己的意志和选择,和老一辈无关,也不会永远囿困于老一辈固执的想法里。”
“有改变,才有进步,不是吗?”
池翊音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世界的真理。”
那一瞬间,老头低头向上看着池翊音的三白眼,流露出几分凶狠,似乎想要扑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助理不小心瞥到,立刻被吓得心脏狂跳。
但等他再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却什么都不见了。
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但当池翊音说出这些话之后,却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迟疑着缓缓眨了下眼睛,内心所感受到的违和感更加严重。
他是一个学者,研究者,常年沉迷于对民俗学的追寻和探索。
但是他却在本能的分析周围的环境和眼前的人,就好像这样的行为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不可变更的习惯,肌肉记忆甚至比灵魂更先一步的忠实于自己。
池翊音在自我剖析,他明白一个民俗学专家,在大学中度过几乎全部的生命,人生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挫折,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反抗权威……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能说出那样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呢?
这不应该是“池翊音”所说的话。
却是他内心最真实所想。
池翊音抿了抿唇,气场阴沉了下去,但他并未声张,而是不动声色的留心着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仅有的几个行为范本。
老头很不满池翊音反驳他的做法,但他梗了梗脖子,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在小凳子上缩成一团,佝偻着腰身时像是一颗被遗忘在树上的橘子,已经枯萎干瘪。
老头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股子味道,混合着暴雨后的潮湿和苔藓味道,使得房间里的味道很杂,难闻到令助理不由自主的后退,不想让旱烟杆里喷出的烟扑到他身上。
“我们村子,以前也有你这样的人。”
他声音嘶哑道:“但是后来,这样的人一个也不剩了。”
老头粗粝的声音阴森回荡在房间里,是炉火也无法驱散的冷意。
闪电劈下来。
冷白的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照亮了老头那张丑陋干瘪的脸。
以及……他嘴边咧开的诡异笑容。
“轰隆——!”
惊雷响起。
仿佛天崩地裂。
助理震了震,觉得自己心脏也差不多快要和雷声一样了。
他本来想说自己并不害怕这些,但是一抬头还不等说话,就猛地与对面白墙上的影子对上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去扯池翊音的袖子。
池翊音早在他之前就已经发现了墙壁上的异样,深深皱着眉,却沉稳的不发一言。
五婶家并不富裕,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四面白墙上挂着蜘蛛网,裂纹纵横。
而此时在那白墙上,却随着电闪雷鸣的轰隆声,渐渐显露出一道人影。
淡蓝阴诡的影子就像被印在了墙壁上,但它狰狞,扭曲,不断晃动,死死掐着它自己的脖子,激动的抗争。
不知是要掐死它自己,还是要将掐在它脖子上的其他力量挪开。
而这样的景象,只有池翊音两人看得到。
炉火被狂风吹得乱晃,光影忽明忽暗,却完全不影响墙上那影子。
就在池翊音的注视下,那影子竟然渐渐有了脸和身体的轮廓,从一片阴影中脱离,有了明暗的对比,更加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张脸,也慢慢有了五官。
一张男人的脸。
它已经高度腐烂,即便影子显现出一张脸,坍塌甚至被扭曲的面孔,也无从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连正常人应该又的两只眼睛一张嘴,对它来说都没有。
可莫名的,池翊音就觉得这张脸看着如此眼熟。
好像……
他曾经探索过属于它的故事,听它泣血讲述生前的悲惨与怨恨,将有关于深山中不为人知的故事,转化为文字,记录属于它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池翊音歪了歪头,只觉得疑惑。
但不等那影子彻底拥有像是人的模样,那阴影中的手也还没来得及从墙壁上伸向池翊音的时候,雷声就停止了。
影子也随之消失。
房间里,恢复了刚刚的平静与正常。
池翊音晃了晃神,重新垂眸看向身前时,一切如旧。
但助理眼带迷茫,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可在他的眼中,任凭如何观察,池翊音也没有发现更多的情绪。
没有疑惑或回忆。
助理对那影子并没有如池翊音一般的熟悉感,他的恐惧也被限定在一定的阈值中,并没有超过限度。
……有那样感受的,或者说,看到那样画面的,只有池翊音一人而已。
助理发现了池翊音看着他的幽深眸光,他眨了眨眼:?
池翊音敷衍的安抚性笑了下,没有解释更多。
“老爷子,你刚刚说,你们村子是要塞。”
池翊音已经恢复了镇定,以不符合民俗学教授的超高反应能力迅速思考,冷静发觉了老头话中透露出的另一重意思:“那去往山上几个村子的路,你都知道?”
不等老头回答,观察到了对方生闷气表情的池翊音,就又立刻补了一句:“老爷子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久,一定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吧?区区山路而已,连年轻人都找得到。”
果然,对方中套了。
对年轻人的不满使得老头不甘心落后,池翊音的激将法之下,他立刻憋了一口气,把刚刚对池翊音的恶感也暂时抛之脑后,一股火就让话冲到了嘴边。
“谁说我不知道的?你就说你要去哪,方圆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池翊音勾唇,微微笑了起来,想要收网的狩猎者,说出了他本来的目的地:“大阴村。”
“老爷子你知道吗?”
这个村名一出口,老头就立刻惊了一下,刚刚涌上头的愤怒和不服输,也像是被冰水兜头浇下,马上就冷静了下来。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再反悔说不知道,就是自己拆自己的台。
脸疼。
老头那张干巴巴的脸皮阴晴不定,一会白一会红的,死死盯着池翊音,也意识到了自己是被这个年轻人下了套。
可他硬着头皮也要撑起自己的尊严。
“我当然知道。”
老头冷笑,磕了磕手里的旱烟杆:“就看你敢不敢去,后生。”